旺代战争回忆录. 没有硝烟的战场

围绕1793-1796年战争中两个最关键人物产生的同代回忆录和历史的一些笔记
坎科洛(Canclaux- 1793年3月-9月布莱斯特军团总指挥;1794年10月-1795年9月西方军团总指挥)
基本上,蓝白双方回忆录中没人指责过坎科洛在战争期间的行为。除了斯托弗莱的旧部Beauvais,1796年出版的回忆录除了直接针对杜罗(Turreau)的自洗回忆录,还指名攻击坎科洛:虽然八月开始“毁灭旺代”的三光行动是国民公会的指示,但Beauvais的愤怒点在于,共和军中其它人就算了。哪怕坎科洛确实在革命后背教了,一个曾热心到每天领圣体的教友怎么能摸着良心执行这种命令 ?另外Beauvais强烈抗议1795年和议后坎科洛的违约行为*。
【*1795年和议问题:从Savary的记录可以看出来,Savary不信任斯托弗莱甚至多过夏雷特。他坚持斯托弗莱和所部心怀不轨随时要再造反,对安茹军旧部一再施压。1794年回到西方军团的坎科洛相当重视“本地人”Savary的意见,采取的一些举措无疑受了他的影响。但同期的其它文件证词显示,和议后安茹的整体情况在比下普瓦图要平静许多,而斯托弗莱也认识到贸然再起兵不理智……很大程度上他是被“逼反”的。当然顽固共和派如Savary,从来没反思过自己在停火期间的行为有任何不当】
De Beauvais在1796年写完的回忆录全名为"Mémoires intéressants, véridiques et impartiaux sur la guerre de la Vendée: dans lesquels sont relevées les fausses assertions de Turreau, général républicain, et où l'on verra le détail des cruautés commises sous son commandement et précédemment sous celui de Canclaux"(《精彩,真实,中立的旺代战争回忆录:揭露共和军将军杜罗的谬论,详细展示他和他的前任坎科洛所作的残忍行径》)。文如其名。1890年代由其后人编辑出版,删除了一些过于情绪化的段落,比如对坎科洛的指控。玩味的是,Beauvais字里行间透露出他似乎对革命前的坎科洛有了解。很可能是在英国时听Puisaye说的。所有人都知道Puisaye在革命前是坎科洛的部下和密友。不过如果Beauvais和坎科洛在革命前确实认识,应该也不意外。白营里很多人都认识坎科洛。认为坎科洛作为“曾为国王服务的贵族”投效国民公会是背叛,而蓝方认为一个“曾为国王服务的贵族”(并和敌方匪首曾行迹亲密)明显是潜在叛徒……Puisaye说坎科洛在共和军中“被密探和刽子手环绕”不是一个夸张。
绍莱大醋坛子Savary对Beauchamp不满因为他没有猛吹坎科洛并猛踩夏雷特;对杜罗(Turreau)字不满除了反对三光纵队作战,还因为杜罗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坎科洛的不信任 (“我跟他没有熟悉到知道他的政治立场”)……是的,Savary会怒怼所有(他认为)批评坎科洛的人。
坎科洛的政治立场:战后写旺代战争的人中,Beauchamp和Savary都是直接从坎科洛处取得了公文信件资料(坎科洛本人没有留下任何与旺代战争相关的笔记文字)。然而坎科洛的外孙为他写的简短生平中,所有写过旺代战争史的人里只提到“公正的Barante”。所有人都知道Barante的政治站队(罗什雅克兰夫人的亲密笔友)。加上坎科洛的第二个女婿是个奥尔良派狂热保王,基本能确定坎科洛也是个君主立宪派保王党。
坎科洛的信仰问题:Puisaye和Beauvais都强调他在革命前是热心教友(比夏雷特强的多的多,和勒斯居尔/德埃尔贝有一比的热心),然Beauvais在回忆录(1796年版)最后提到他现在“向理性女神致敬”……坎科洛确实是法兰西大东方社的成员。但坎科洛的公文讣告上称他的“宗教”是“他一生中无论何时都自豪信奉的”,那么似乎只可能是天主教——就算他革命期间真背教了,也只有两三年——虽然他的本堂(Saint-Paul)曾是理性教团/罗伯斯庇尔无上神教总坛,但1802年后是正儿八经的教会堂区没错——所以死前他坦承了他童年,青年,中年和晚年的信仰,a gratis。(目测坎科洛回归信仰应该和1795年从旺代回来后大病一场有关,所以之后出使拿波里期间,才特别决绝并职业自杀的让他女儿去跟拿波里公主一起初领圣体)
【结论:力挽狂澜守住南特并计划了绍莱之战,从保王党手下拯救了共和国和“革命成果”的共和军将领,其实是一个天主教自由派保王党】
夏雷特(Charette)
夏雷特的亲戚萨皮诺夫人(Madamn de Sapinaud)对坎科洛的评价很不错,当然萨皮诺全家都脾气好到没底线不知仇恨为何物:著名的“旺代圣城”圣洛朗战地医院属于萨皮诺军,救治蓝白两军伤病员。萨皮诺本人更宽大无度,曾跟一个被俘的蓝军长官聊成挚友,因为性格投缘并“对音乐和绘画的品味相近”。要知道当时他的一个叔叔老早就战死,父亲被共和军在他两个妹妹眼前枪毙,一个妹妹生死不明;五个兄弟在流亡军团,17岁的小弟弟刚战死;不用说地狱纵队烧平了他老家杀了三百多……不过萨皮诺心大得没变的最佳证明应该是他和夏雷特的私交甚好……好到后来做了夏雷特的(继)女婿。
可以确定的是,Barante在“旺代首领”的附录里写夏雷特生平时没有访问过夏雷特的家人(当时夏雷特的姐姐和他改嫁的妻子应该还活着),完全不知道夏雷特家和他早年的确切情况。他笔下的有误信息被Savary毫不迟疑的全盘引用……Savary仇恨夏雷特,和所有旺代军首领。
如图。同代人对夏雷特的评价相当复杂。唯一闭眼狂吹他的只有Bouvier-Desmortiers,因为被他救过两次。安茹-上普瓦图军以罗什雅克兰夫人为代表,大部分想直接说他是个烂人但鉴于礼貌和团结友爱精神,都尽量使用文明客气的语言 ;斯托弗莱旧部不满明明是他执意要处决马里尼(Marigny),最后却让斯托弗莱背锅。以及签订La Jaunaye和约前后与斯托弗莱发生的冲突;至于表达爱意的方式是对骂互损起绰号的下普瓦图军,曾打算崩了他的没人活到战后的(大部分算是天收真的),他的老部下Championnière等以纯看热闹的姿态围观两方互轰:“关于夏雷特先生的好话和坏话都有很多,他的反对者和支持者说起他来都很激动”。
大部分同代作者对夏雷特的主要指责是,他没有采取强力措施阻止处决蓝军俘虏和禁止手下剽掠,但同时他们都承认下普瓦图的人相当难管。这个指责似乎对夏雷特不公,因为他确实做了预防措施:一个细节是,夏雷特在下普瓦图军中确立权威后任命的副帅是老de couëtus,曾是皇后的侍从。Championnière提到1794年冬天地狱纵队扫荡时期,他们在林子里被围追堵截四处逃窜时,de couëtus常叨叨:“他们(共和军士兵)都是好人,只是绝望所迫才作这些事”…… 注意当时de couëtus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都被关在南特生死不明。
【对应的,同样清楚共和军军纪问题的坎科洛也从来没有主动整顿过违法乱纪的士兵,原因是多方面的,而他的“预防措施”似乎是部下格鲁希(Grouchy):1793年和1795年战争期间率先提出军纪问题的都是格鲁希。1795年五月,Savary写给参谋长格鲁希的信中辩称军队剽掠是生计所迫,不该严惩法办只应当预防,以免让“共和国损失一个成员”(流匪共和国的珍贵成员?)。格鲁希的回信里说赞同他的看法。然还是格鲁希,一个月后连续上报公共安全委员会,措辞强烈的举报军队作恶多端目无法纪,不下令全面整顿他就辞职】
根据Championnière的讲述,下普瓦图军的军官普遍认为“国王是他们唯一的神明,死亡是为国家应尽的牺牲”,夏雷特是他们中间唯一一个“有信仰”的:每周日都去望战地弥撒,“低着头站在后面”。
Championnière
就目前而言,个人认为所有旺代战争亲历者记录中,信用度最高的是Championnière。Championnière堪称战争期间和之后最清醒最理性的人,他在回忆录里和Danican(见下)一同提出,如果是一个明智的政府,旺代的战争不仅短时间内就会被扑灭,并且根本就不会存在。考虑到他的年龄(写书时27岁)和经历(家破人亡,全家死光),不能不令人惊叹。
Beauvais的回忆录交叉证实了Championnière回忆录中对La Jaunaye和议后夏雷特处境的一些叙述。
Championnière对夏雷特的评价让人拍案叫绝,他说他一点都不怀疑不少人说夏雷特在革命前是个“不怎么样的军官”。并以此为论点,提出如果旺代的战争真是所谓的保王党阴谋策划,他们就不会送些更靠谱的军官来吗?
Championnière坦言:“一直以来夏雷特先生有种天分,能让别人以为他明察秋毫而他自己深不可测”,“很多第一次见面的人都会被他骗了”,因为他常以“一个似乎寓意深邃的微笑代替回答”,“其实大多数时候,他脑子是空的“(请回看夏雷特画像细品);另外念念不忘他满地溜达蹭饭蹭烟,甚至蹭床(“你这儿有一堆不错的篝火和稻草,我要跟你一起睡”)。
1793年底到1794年夏,旺代大军在萨窝奈溃败,地狱纵队在旺代扫荡期间,大多数旺代“大军“旧部像Championnière一样已经家破人亡全家死光,他们对死亡毫不畏惧,对生活毫无希望。而当下普瓦图的首领们不是像Joly一样过于冷酷好战,就是像de couëtus一样过于温软时,Championnière说:“我们早完蛋了,要是夏雷特先生没把我们捡回去”——他镇静自若的微笑,他顽强无畏的周旋缠斗,他过于放纵的玩笑,他对生活中每一处细微乐趣的热爱,他毫无怨言的与他们的甘苦与共,都成为他们希望的源泉——在那种绝望的时期,他们尤其需要一个“脑子是空的”的首领——Championnière提出如果夏雷特想流亡英国,曾是资深海军军官的他拉上几个水手随时都能走,但“他的军队状况越糟糕,他越不会离开他们”——下普瓦图人普遍脸皮薄,没法说出夏雷特完全是为了他们才留在旺代这种肉麻话——Championnière没有驳斥任何针对夏雷特的批评,只说:“要是万一他成功了,所有对他的攻击不都会成为赞美吗”。同时Championnière从来没有说过他是夏雷特的朋友,只说夏雷特“似乎是所有人的朋友”。但从书中一些细节可以看出,两人的关系相当接近(夏雷特飘飘然的时候,Championnière敢当面呛他)。也许Championnière认为,只有和夏雷特生死与共的,像是Gurein, Le Molle,Prudent la Robrie等人,才有资格自称“他的朋友”……
可能有人会注意到Championnière在书里常用的人称代词是“我们”,应该是指战后每年在一起聚餐的夏雷特旧部。1796年的第二次旺代战争期间,大多数夏雷特的追随者们已经灭门绝户根本不在乎生死,很多人向共和军投降,纯粹因为夏雷特对他们说自己决定去英国,让他们暂时投降等待机会,他会联系他们……很快他们发现夏雷特根本没打算过离开法国,他们被这个头脑空空干啥啥不行的家伙给骗了……
“如果能重新来过,你会怎么做?”——清醒如Championnière或许不会去想这个问题,而1832年已经四代同堂的夏雷特的少将La Robrie(Prudent的哥哥),用实际行动给出了明确的答复……无论如何,战后一些几乎消失的家族重新繁荣昌盛,Championnière的子孙在医学界享有盛名,La Robrie的孙子和夏雷特的曾侄子一起长大,他的后人是艺术家,剧作家,导演……他们决定永远不原谅夏雷特骗了他们,他们决定永远不忘记他。
Championnière的回忆录是个有趣的见证:一个人不必须是“伟大的”和“完美无缺的”,才值得被众人爱戴——最终扑灭了杨森主义的是什么?圣蒙福,小德兰和夏雷特!
杜罗(Turreau)
如图,杜罗(Turreau)的甩锅自洗回忆录成功激发了蓝白两营很多潜在写手的创作欲。基本上,无论政治立场,所有战争亲历者一致认同杜罗是个十足的人渣。然,战后获释的杜罗有个相当漂亮的职业生涯:拿破仑的美国大使和将军,路易十八的中将,圣路易十字,名刻凯旋门……Matthew 16:26是我唯一的观点。
大力推愤怒的荐咆哮诗人Danican的回忆录,有英文版《unmasked bandits》,全书妙不可言。1793年,共和军将领Danican被调去旺代平乱(“我弟弟在牢里被Le Bon亲自看着,我能怎么办!?”),一年后回到巴黎成坚定保王党,后流亡英国。点名杜罗是个懦夫(“某些参加了全部五十多场战斗没受一点伤的幸运儿”),不能不说他观察入微:杜罗出任美国大使期间,在英语圈里留下的著名事迹是打老婆(/夫妻持械互殴)时让秘书“演奏音乐”掩盖声音(杜罗的老婆1796年跟他离婚了,他再婚对象是1793年举报了坎科洛等“前贵族”将领,1794年被铡了的Rosin的遗孀……多么感人的革命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