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死
电视开着，我偎在沙发刷手机。电视里传来播报新闻：本台最新消息，沙特阿拉伯政府已通过安乐死法案，这是伊斯兰世界第一个有悖《古兰经》不允许自杀信条的法案。
我机警拿起遥控器换了台，然后偷眼去看旁边轮椅里的姆妈，果然在打瞌睡，这是她近几年新添的毛病，看电视打瞌睡，关了电视反倒清醒。新换的台正在播放人口老龄化给社会带来巨大负担的纪录片。我又换了台，访谈几个积极响应安乐死的家庭，嘉宾主持人哭成一片，我叹了口气，关了电视。
看看时间，起身服侍姆妈睡觉。推轮椅时候，姆妈醒了，嘴里含混咕哝着我听不清的词句。
姆妈八十六了，把她从轮椅抱上床像抱七八岁的孩子，她的体力、精力都已耗尽，记忆中无所不能的姆妈，在薄被下蜷缩小小一团，让人心疼。
躺在床上她睡不着，只能无所事事躺着。我打开床头灯，拿了本小说坐在她身边陪她。我喜欢这样，我觉得她也喜欢。
早上，看了眼熟睡的她，我匆匆赶到单位。
幼儿园工作就要早起，我带全园老师站在门口，开始一天工作。
家长们络绎而至，和迎接老师交接孩子。孩子们热情打招呼，首当其冲的我被一遍遍问候：“园长奶奶，早上好。”
听着一声声稚嫩童音，我面容慈祥，心中不忿：什么奶奶，还不到六十呢。
迎接结束，孩子们被老师领去上课，我回园长办公室开始案牍工作。
正签署工资表，手机传来警报，还没等我有所反应，警报就变成卢姐的视频通话。
卢姐是保姆，我上班期间在家照顾姆妈。
我赶紧接通，卢姐那边慌慌张张、磕磕巴巴说想调节空调，误触了老人警报。我送了口气，问姆妈情况，卢姐说在阳台上晒太阳呢。我叮嘱几句，挂断电话。
卢姐乡下人，粗手笨脚，没有经验，但善良勤快。现在照顾老人需求量大，保姆紧俏，卢姐我也不好太苛责。
十点，室外活动时间，操场上人声喧闹。
我放下笔，开始例行查园。走在孩子们中间，看着满目天真烂漫、精力迸射，我有一种过气明星看当红偶像的感觉，羡慕嫉妒又感慨当年。
老师们看见我都恭谨招呼，我也微笑回礼，活像狮王巡视领地。但我已是个垂暮狮王，我知道每张恭谨面孔下都隐藏着觊觎的心。其实我不眷恋这个位置，之所以还没主动退休，甚至每天靠吃药保持精力，做好工作，仅仅想为姆妈和我的将来多准备点钱，现在养老太难了。
国家经济不景气，泰山压顶的老龄社会又雪上加霜，这让国家不堪重负。推迟退休、降低退休金，甚至鼓励安乐死、对老年病提高医保门槛。紧缩养老已成为大趋势，虽然也有反对声音，但国家就像当年执行计划生育，坚定不移推行。
不光国内，所有发达国家都面临同样问题。有魄力国家纷纷推出各种缩紧养老政策，无魄力国家恪于道德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越来越老的老人压垮整个国家。
巡视到角落，看见灌木丛后面三个小朋友蹲在地上玩泥巴。
一个男孩挖着地上的土：“我爷爷昨天死了，他说他想埋在土里，可是没有地方，只能烧了。”
努力把一条道路上泥鳅放回花圃的男孩边弄边骂：“笨蛋，那叫火葬。”
骂完又说：“我奶奶去年就死了，爸爸说奶奶病死，但奶奶偷偷和我说她活够了。”
“我爷爷也是病死。”
旁边一个更小些的跟屁虫女孩语带哭腔：“是不是得病就要死啊？我妈妈说她这两天得病了。”
拿着泥鳅男孩鄙夷看了一眼小女孩：“爱哭鬼。不是病了死人，是很老才病死。”
小女孩哭腔渐止，好奇心又起：“多老啊？”
“很老很老吧，园长奶奶那么老。”
小兔崽子，我揉着绞痛的心默默离开。
幼儿园的工作日漫长却准时结束。下午，送走孩子们，老师们也鸟兽散。
我回到家，卢姐已经做好饭，她和我打了招呼，顾不上吃饭就匆忙走了。她在一家餐馆兼职，晚上要干到十点多，七十多岁的人确实辛苦。前段时间我看她实在吃不消，给了她一瓶我吃的保持精力药，她感激连连。
晚餐是姆妈爱吃的泡饭，我喂她，她吃的很香。
晚上她躺下后，我又开始陪伴读书。
长夜静默，她呼吸平稳。未经意间，我放在她身边的手被握住，轻轻摩挲。
囡囡，语音轻微，却没有平日含糊。
姆妈，我反握住她的手。
半晌无言，我以为她睡着了。
握我的手紧了紧，语调清晰、平缓：“囡囡，要是姆妈走了，就只剩你一人。”
“别说没志气话，你目标是一百岁。”
“呵呵，长命百岁，那可还有多少罪要挨啊。我原本只想陪你，不想你孤零零。现在国家号召我们这些人不要成为拖累，如果……，你别太犟。”
“别操心，你女儿本事着呢，养你没问题。”我语气有些生硬。
又是半晌停顿，我还想说些什么，她手慢慢松开，睡着了，还打起轻鼾。
我心中哽咽，姆妈，别走。您要走了，我就没有妈了。
半年后，公墓。
看着墓碑上姆妈的照片，我心中一片麻木。
悲伤、自责、怨怼、无助，所有情绪在姆妈最后三个月都耗尽了。
姆妈生了脑癌，医院说手术效果很难保证，而且医保不予报销。
我抽了一宿烟，可耻的放弃了倾家荡产自费手术选项，卑鄙的选择了自身后路。
保守治疗期间，姆妈一直没有清醒，在病床上日渐萎靡，不似人形。我心如啃噬，却又无所作为，想给她道个歉，她都听不见了。
最后，我为姆妈选择了安乐死。现行政策，患者无能力时，直系亲属有权帮其作出安乐死选择。
我解脱了母亲，也解脱了自己。
一阵冷风唤醒走神的我，最后看一眼母亲的慈祥，我转身离开。我知道母亲不会埋怨我，她只会担心我一个人孤零零。
走在墓道，看着两边墓碑，我形单影只。只有我一个人了，只有我一个人走自己老死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