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之蚁》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直至病假的最后一天，我仍对远行的地点犹豫不决，远些的地方积蓄不够，近些的地方又不能提起兴趣。一天下午，我从信箱里收到了一封信。是学生会同学寄来的，随信还寄来了他的生活照，穿着正装的他一脸轻松自在的样子，想来那边的日子过得还行。

“嗨，最近过得可好。我这里一切正常。是的，怕也只能用‘正常’二字来形容，既无特别令人兴奋的好事，也无糟糕透顶使人产生挫败感的坏事，一切按部就班，如生产线的传送带上待完成的产品，只消如此走下去即可。平淡无奇，却又真真切切。

我那亲戚，确切的说是我的舅舅，一个比我母亲大上许多的男人。在我有记忆以来便未曾听闻此人事迹，姓名在过去亦不知晓，故而得知其确是我亲戚这一事后我相当地意外。当然其人人品不坏，除了有些古板且不爱笑之外，对我可是相当的照顾，况其膝下无子，也许是将我当其事业的继承人也说不定，毕竟已是七十五岁的高龄了。

介绍下我住的地方吧。舅舅在市郊一幢二层廉租楼替我找了一间独立的房间，面积甚小，我暂住于此。周围的环境不错，当然，我指的可不是风景，恰恰相反，这里房屋密集，没有明显的绿化，一棵树也没有，楼下的自行车亦是横七竖八地排了一大堆。但我想说的是，这里的生活气息还是相当饱满的，周围几乎都是来日本打工的外国人，这其中以中国人居多，交流起来也方便。各式各样的人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来到这个国家，大家为自己的将来努力拼搏。白天人们如破网而出的鱼从这里出发奔向各处，晚上又以不同的方式带着一身疲惫地聚集于此，日复一日并乐此不疲，于是此处俨然成了某个未有正式命名的人口中转站。不过，人虽多且各自的情况也不同，但却相安无事，出门若是碰上了也会相互打招呼，有时晚上若无事，也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用并不纯熟的日语交流，一起喝酒吃火锅，感情可说不坏。这里经过的车辆不多，不会有没事乱按喇叭的现象。总之是个还过得去的住处，晚上星星够明亮，偶尔在阳台上看着经过的飞机会是件再惬意不过的事了。

由于我现处的国家不接受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单纯的体力劳动者，即是说，作为个人，想要在此处以合法身份工作，就需要有就职签证。而拿到此签证是要有过程的，现阶段我需要做的是上一所语言学校。所以我白天基本在学校里度过，晚上才去舅舅的店里帮忙。而我的打算是念完语言学校后找一所普通的大学混张文凭，如此也能在此不受太大的束缚。学校里基本都是中国人，也有来自各种国家学生的学校，但我仍选择了这所以中国学生为主的学校，大家来自同一个国家，也可互相帮助。

晚上工作的时段才是我想正经地告诉你的内容。舅舅所开的药妆店位于市区内一条较为热闹的路段，当然，药妆店这东西哪里都有。一如这个国家的著名作者所言，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每个城市每个地段每样事物看起来大同小异。不过却不会因此而致生意难做，况且借周围是已较成熟的商圈的光，营业额根本不用担心，尤其到了晚上，前来店内购物的人是相当的多。

店内打工的学生除我外还有五个，都是中国人，他们的日语于我较好，若是遇见沟通不畅的顾客，都会请他们来帮忙。来店内购物的基本都是成年人，学生较为少见，晚上的时间学生多已回家，甚少有流连于路上的，毕竟这里晚上还要参见各类补习班的情况并不多见。

简单说说那些不是学生的顾客吧。店内各种商品的种类比较齐全，但来此购物的人以买化妆品或类似功能的商品为多。在这里，女性通常都会带妆上班或是聚会什么的，即使是去买菜也是如此，各个年龄段皆然。一些基本的、常用的化妆品都可以在这家店内买到，所以这里以女性顾客居多。那些女性通常独自一人前来，甚少见到和谁相约一起购物的情况，似乎是不愿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化妆秘诀的样子。然而事实上，我所见到的女性顾客乃至行走在路上各类女性，其化妆水平及成果并无太大差别，不说完全一样，起码直感上是雷同的。除开化妆这一层面，她们对待任何人都彬彬有礼，若有需要店员帮忙的情况会先说声抱歉，事后也会道谢，显得相当地客气，初来时我可是十分地不适应。有时会想，这是我的工作啊，为何要如此客气呢。想不明白，便不去想罢。

其实男性顾客通常也会有些。那些下了班却因为各种原因而暂时无法回家又无处可去的男性上班族，除了会在便利店看无聊至极的情色书刊打发时间外，偶尔也会在店里溜达。他们看看各式的男性护肤品，也研究一下带哪些东西回家才会讨得爱人欢心。

你可能很难想象，除了语言交流还不是非常顺畅之外，在日本的生活我已是相当地适应了，或者不如说是，我原本就该生活在此，这样的环境仿佛是为我天造地设般。大家有秩序地过着自己的生活，谁也不打扰谁，谁也打扰不了谁。压力固然会有，但却不会茫然地找不着北，不会不知该往何处努力。店里的员工没人知道我和老板是亲戚，但他们依然喜欢我，我所提的意见和建议他们也都能愉快地接受，一如我在学生会工作时那样。

不开心的时候当然也会有。晚上在房间内独处的时候会想家，会回想过去的那些时光，想到和你，和那已死的同学相处的日子，心里也会有些惆怅。甚至会感觉现在这般安静的生活总像是缺少了什么，每当看到早上行人穿着正装从地铁口走出，匆匆赶去上班，晚上解开领带一脸疲惫样子的时候，某种不安就会悄然上于心，但我又具体说不出哪里感觉不对劲。满足归满足，有时候我在想，这样的生活真的是我所想要的么。我走前你曾对我说什么来着？对了，你说我的离开不过是从一个苦海跳向了另一个苦海而已。我常常回头审视这句话，也相当赞同你说的这些。但现实中，我仍这般活着，不安却又愉快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不和谐之感。

相当的奇妙，不是吗。

或许奇妙地融合不安与愉快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会是我身处于此的最终目的也说不定。

我写这封信的最大目的就是想与你分享我的心情，让你忘记烦恼。怎么，不来我这里放松一下？暂时离开你所处的不快乐的漩涡中，放松自己。何以这么说呢？大概是某种称之为直觉的东西告诉我的吧。最近总感觉你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是某种挫折，或是正遇到什么令人伤感的事，且不知所措，连做梦都梦见你难过地大哭特哭呢。

若你真要来这里的话一定要找我哦。联系方式我留在了最下面。”

信的最下面留下了他的电话和住址，一串奇怪组成方式的数字和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