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创沈从文《月下小景》
晚归的白鹭驮回半束黄昏的阴郁,停在古井旁的巨柏上,恹恹地打量着武陵山下静谧的小寨。 几座吊脚楼立在柏叶下的一隅,占据着一份平常的美好,静静地伏在上古的铭文和图腾下,伏在芭茅草摇曳的影子里。 空气里有树木轻巧的翠气,甘草兰花的芳郁。孩提的幼稚笑声,哭声; 大人们粗野的聊天声,谩骂声; 野猪嘶哑的吼叫,雏鸡竹禽飞逃的扑翅声。 人类所能想象的一切回忆片段皆融在山水一炉中,沸腾于跃动的快活气息里,回响在古井的空明荡缈声中。 一同时节里传来的,还有渗进东风里的温柔男声,束缚着小虫儿的呜鸣,锈蚀着咕咕的井水。 “有翼的鸟儿,固可以飞上天, 没有翅膀的我, 却可以飞进你寂静的心间, 莫要问我什么是天堂, 我已倚在天堂门边。” 缓长轻抒的声音俨然已经飘进某个井旁的小女孩心中,在潺潺的流水声中永存。 女孩知道那声音的来处同归属。 那声音仍不停歇,仍悠悠的荡在山谷中,掩住了几声野狼的低吼: “睡时用竹叶编床做被, 醒来饮你的心酒求醉。” 月色越发明朗,竹子同一松柏的影子也在岩石上越拉越长,在男声的颤抖中摇摆。 女孩明白了什么,四处张望,企图寻找那个也在她记忆中占了一个位置的声音。 山脚下寨主田地的篱笆似乎已为野猪什么的推翻,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 像赌气似的,那声音许久再未响起。 不再萦绕女孩的耳尖。 对山的林子里,已响彻了野兽的嚎叫,浸润在黑暗里。 女孩加快了步伐,像是在逃避什么,亦或是急于寻找什么绑在在心上的东西。 确乎的,圣洁的月光已然淹没了沉睡的小寨,柔和的光线揉进亘古不衰的黑色雾霭里 也渗进了外人所言的蛮夷野族的梦里。 不明种类的鸟兽亲和地啼叫着。除却白日里的半缕炊烟依旧消散了,告诉人们这儿还有一片木制吊脚楼构造的小寨,隐在远山的淡绿色中,除此之外,它存在的一切印痕皆为一份人情世故所冲淡,为流水所浸吞,溶解在空气同树木中去了。 每一个呼吸这方空气,沐浴这方阳光的外族人,无不皆用另一种语言另一种生活,怀了另一种善逸的乖戾梦想,又同时忘却了外界的梦魇,得以安眠在竹篁的窸窣里。 无人知晓,这是第多少次藏在叶隙的幻想,只明白星辰照往日一般升起,一般消失,混进小孩大人的心灵深处,洗涤着深渊过往的残破罪恶。 女孩凭着过往飘过的记忆寻到了古井外的山腰的溶洞上。 微微的烛火立在洞中的石台上,跳跃的橙黄色火光在黑暗中烫出一点明亮的空间。 女孩彻底明白了那声音的来处: 寨主年方二十一岁的长子。 小寨主躺在洞中央的石台上,枯萎的花朵同甘香的草木,铺在石台冰冷的光滑平面上,映衬着小寨主的脸。 那是一张未经风雨冲刷过的白净脸庞,绸缎似的发丝缀在他充满哲思的头顶,那一双眼眸业已闭上。 女孩在石台上与小寨主躺在一齐,思索着,发呆着。 “武陵人唱歌的圣手, 请你用歌声铺开一片白云, 是月儿应去的时日, 也便请月落在你我心上,” 月色在流动,在从从容容地流动,流淌进透亮的,专属于某一个灵魂的湖泊深处。 那里没有拉纤使帆的船,没有人烟,只在寂静中充斥着新的生气。 那儿的溪流也已澄清,草木也也已染上天霞才曾有着光彩。 那个熟悉的嘶哑像在梦里,又像是在心灵的交互中,轻轻地唱着: “人人都说我的声音里有毒, 有毒,也不过一升酒 醉人只一天也不过一天; 你那熬出蜂蜜的言语, 一次次的温我一年, 又一年。” 溶洞中钟乳石的水滴声,进入急促的呼吸声中,凌乱的回响渗进原声里,也叫人分识不清。 “小寨主,这个时节你不应当为你阿爸锁在茅草屋里吗?” 女孩伏在小寨主怀中,悄悄的询问着。 “我从土窗子跳了下来,推翻了朽了一半的篱笆来见你嘞” 小寨主装作生气,坐起来,却眼中泛有些许泪花,却故作镇定, “阿爸要我一辈子都莫来找你,讲什么破了寨子的戒规,我告给他,‘爱情的圣洁,同月光一样,是你不明白,也是你不能够强行亵渎的!’” 女孩思索着。 第一个武陵人在富足的日头中多了一份不应当有的思考与求索。 日头总在快乐时,彻底从手间流去,在悲伤时却总是过度明显地遭到不耻的延长。 他觉得自己应当与日月之类的宗神谈判,要挟他们改变这悲惨的现实。 神自然不会同意他无比贪婪的要求。 他为神所缺乏的人性与市井气而愤懑,举起举斧头同长矛,追杀藏在意识层中的神明。 违背神性的征途,照例不会为神所认可,只会受到神的唾弃。 毫无例外的,他按着所谓命数的指引,在命数的安排下,永久的坠落在西方大泽的腐臭中。 被囚禁在尖锥石上的灵魂和要经历永世鞭打的肉体,无不昭示着神对蝼蚁的蔑视。 神只是用更严厉的角度审判人类,便已让小寨的寨民们自愿放弃了神性,含住一点残留的自私痴愚的人性。 总之,人们惧怕神。 恐惧袭击了小寨的武陵人,没有人再会愿意成为“第一人”或者“第一人”的宗亲。 无知同迷信让人们彻底失掉了去爱的勇气,只给了人们跳进舒适圈的最后气力。 依照这种习气,寨主的长子照例会被剥夺去爱的自由,只能在孤独和无助下死去,由寨主的次子继承权力。 若是某个长子同别的什么女子私通,乃至结成了某种逃离小寨私奔的谋识,那么,吊脚楼下的深潭就将不复几天前的内敛,一副无情的模样,将被猪笼困住的二人吞噬在涟漪中,浸没在无尽的历史的岁月里。 尸骸也将不被赋予圣洁的名号,被食腐的鲶鱼鲤鱼彻底啃食殆尽,只留下死骨,被人用事先系在猪笼上的绳子,从长潭中拉出,丢入某个盛大节日的篝火中,成为一尘草木灰,消失在生养他的土地中,退却成一点肥料。 人们害怕第一人的爱恋会引来神的再次审判,带走他们贪生的灵魂,害怕爱情圣洁的刀刃终会刺进自己的心脏,最后悲惨的痛苦着死去。 鲜血无法铸就成保卫武陵人的屏障,笼罩于人们心头的愚钝,却无疑可以避免那痛苦的蜕变。 也许爱神已经失去了纯洁无暇的神性,亦或爱神从未坐在她的王座上,从未用爱情的光辉照耀过精神空乏的武陵人。 一切皆并无定数,生死是如此,爱憎亦可超越时空,不是悲剧,而是从梦中蜕变,成一抹纯粹而熠熠的现实。 日头炽死的第一个武陵人,自此再未有人再赶去东方寻求习惯以外的生活。 武陵人有一首圣洁的歌把生死交织在一齐,把欲望爱恨集于一体。 人们向往歌中的爱情,却由古自今无人胆敢追寻。歌中的世界同寰宇需要无数个武陵人的尸体去构建。 现在那儿仍然只是一派虚无的缥缈幻想,被胆怯的人们认为只存在于天堂的静美中。 人间的只有梦和虚假的天堂人满为患,而存在于地狱的真正天堂却空无一人。 女孩唱响那首歌: “水是随处可以流动的, 火是随时可以燃烧的, 爱情是随处随时可以追寻的。” 小寨主迷在这歌声里,从腰间抽出精美的匕首,轻轻撬开镶在握把上的绿松石,抠出一个桐子大小的毒药,牵着女孩的手来到古井边,含住毒药,融化了,并吻向女孩,渡一半过去,跳下映着惨白月牙的古井里,不再期盼什么奇迹。 水声依旧激起,水纹依旧打破了半缕月光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