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灯光，伴我成长

分到周转房啦！进门一开灯，不想一盆冷水泼来:薄薄的塑料壳里，发出泛白色光芒，像死鱼的眼，毫无生气。早断定周转房不是高配，可也不曾想低配如此！我讨厌这单调、生硬、乏味的光，开始怀念那些伴我成长的昏黄灯光了。

小时候，家里用的是煤油灯。煤油灯由玻璃灯身，铁环灯帽和白棉灯芯构成。燃的煤油是一种挥发性很强也很刺鼻的气体，煤油气味融进了血液。那时煤油两角钱一斤，可对许多贫苦老百姓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往往等到巨大的夜幕垂下，才小心翼翼地划下火柴，点起光亮的灯。火苗初燃，气息微弱，如雏鹰，如蝉蛹。这脆弱的生命，可能在来袭的风中即刻夭折。大风不止时，掌灯是门技术活：敏捷的反应加上足够的耐心，才能点燃火苗并让它发展壮大。每每稳住火苗后，我们小孩异常激动，会盯着它那逐渐升高的火焰，慢慢扩散的光圈，左摇右摆的舞态，直勾勾地看上好一会，仿佛眼前的灯不是灯，是一个在我们注视下奋力成长，活泼可爱的小生命。

 掌灯不久，便要开饭喽！开饭前，先将灯提到碗柜上，挑拨棉芯，增加火势。在光辉的普照下，家族三代十几口人，围成一桌，开始享受晚餐。饭菜不算丰富，很少有肉，无非酸菜豆米，茄子洋芋。虽不是舌尖上的美味，但家人吃得就是来劲：口腔塞得鼓鼓的，饭菜嚼得咂咂响，盘子碰得叮叮当。这吃法让我想起了王一生，一种饿虎般的吃相。是啊，漫长的白天，干苦力活，才两顿饭，早就饿慌了，谁顾吃相？不像现在的小年轻，用餐时不急不慢，先拍张餐照发了动态，再优雅地东挑西拣。油灯晚餐，偶遇大风前来扫兴：它突然从门缝、屋顶或窗边窜进来，把“苟延残喘”的火苗一气吹灭，将一群吃得正欢的人们瞬间置于黑暗。谁知黑暗中，几人欢乐几人愁，不信且看：长辈遇到了麻烦，他们放下碗，一边摸黑找废纸条点灯，一边骂着捣乱的风；小辈们却像等来大好机会，暗中迅速将筷子伸进熟悉的盘中，开始猛夹几大筷子，得手后迅速用米饭饭盖上，随后装着若无其事。灯光重新亮起，已然发现一切——半碟菜不见了身影。长辈们在灯光的提醒下，往盘里一瞧，不禁苦笑，随后还是吃饭。并未如季母提起竹条，将偷吃白面膜的季羡林赶到水塘中央去。

饭后，没有电视和麻将，增亮的灯辉之下，是一群打算摆“龙门阵”的人。

   屋外，风继续吹，果树被拉扯得哗啦啦直叫，小木门门被拽得哼哼唧唧。狗儿也被骗了，以为有强盗闯入而汪汪乱吼。总之，暴风下的夜曲就这样激烈地奏着。奶奶让我拿根结实的木棍把门顶紧，让我哥再去关严窗户。麻利地完成后，灯光终于稳定下来，幽幽地照着一切：乱窜的蚊子，冲来的飞蛾，老旧的家具，杂乱的墙根……。汤饱饭足的人们，快速收走碗筷，不想早早睡去，便拉上几条板凳，在柴火旁，或柜子边，围城一个不封闭的圆，往上一坐，就要摆龙门阵了。

 奶奶像贾母，带着灰色针线帽，穿着青色老年装，坐在儿孙中间，开启夜谈的话题。

“老五你整天东游西逛的，不做点正经事，年纪都去了，还胡混。”哈哈，今晚是拿五伯来开刀。五伯是有点吊儿郎当，被说是迟早的事。

“看看，五哥被老妈说了吧？我都说喊你和我去新华挖煤，你就是不干。”

“挖煤有出息老？我想找个赚大钱的门路。”六伯的善意五伯并不领情。

“老六你也别总挖煤，快二十七八的人，媳妇不赶快找，想打光棍？”

“对，老妈说的对！六哥是该找媳妇了。我兄弟都有两个娃，你当哥的咋还之样？”

“老七，你别拿我说事，你倒是生了两个娃放着，还不是老妈在家给你经管着，你有时一出门几个月，还好意思说。”

“我没管？我挖煤回时不都带点大米来的？走时也留下十几二十块钱嘛。”

“你那点钱够用？我都不好提它。七哥你还是多回家来看下你娃。”

“老八，连你都来说我？上个月你和张家老幺打架的事，我都没给老妈说。”

“老八，你和张家老幺打架？”奶奶愠怒道。

“对，奶奶，我也看到幺叔和张四哥打架。”我赶紧帮老爸助阵。

“打啥架，没打。就吵了下，老妈嫑担心。”幺叔轻描淡写。

“没打？要不是我拉着，你那一石头扔过去，人家脑袋不得开花？”

“我不是没仍去嘛。再说，张老幺骂我，骂我就是骂王家，我们王家是随便让人骂的？我肯定得维护家族尊严嘛。”

“王家尊严要是要维护，但是只有当人家故意惹事时，我们才回击。不过老八，村里好几次争斗的事都是你挑起的，你那火爆脾气得改改。也怪你是老幺，我们贯坏了你脾气。”

“对头，老幺小时脾气养坏了。”老爸乘机补上一句。

“是的，一跳起来我们都让着他。”五伯帮腔。

“哎，意思是人家‘吵’（骂）你们，你们不得反应嘞？那还叫个人？王家人就给人欺负？再说，我没少看见五哥七哥和别人干架，桌子都给人家捶烂，怎么现在倒围攻起我老？”幺叔急了，提高了声音，涨红了脸。

油灯似乎来了看热闹的兴致，拼命支起身，升起火焰，发出明晃晃的光芒，照明整个场景，现出每一张激动的脸，每一个斗嘴的表情，居高临下地欣赏这出舌战大戏。油灯倒是想让对话更火爆些，可奶奶不同意，她可不想让好不容易聚在一块的儿子们闹得不欢而散。于是赶紧圆场，将龙门阵转到温和的氛围中。

 说实在的，那时对叔伯们摆“龙门阵”的技术佩服得五体投地，听着他们忽高忽低，忽快忽慢，或争吵或大笑的龙门阵，睡意全无。因此当他们摆得口干舌燥时，我便痛快地去舀水；当他们摆得油尽灯枯时，我便悄悄去满上。我想一直坐在他们中间，哪怕听到天亮。可是，不争气的眼皮开始打架，大人们就轰上床去，不带商量的。带着困意缩进被条，留下昏昏的煤油灯光和轻柔的声响。不出两分钟，必然在长辈们最有效的催眠曲中沉沉睡去。

到入学的年龄，我被送到镇上的伯家。告别了煤油灯，告别了龙门阵。告别了煤油灯下无忧无虑的童年。迎接我的，虽然是电灯，但依然是一圈昏黄的光芒。我对它由恨到爱。

本世纪末，乡村电网不发达，路边立着木电杆，空中架着低压线，再配上不稳定低功率的变压器，给了让百姓家里昏暗变幻的灯光。那些年伯父家并不宽裕，常买25W的灯泡，那光线“红猩猩”的，懒洋洋地照着房间，洒下朦胧的色彩，只有张飞才能看清屋中一切。眼科专家警告过，这样的光线不适合看书，否则视力成重力加速度下降。还好那时我没听到，仍旧在这样的忽明忽暗的灯下懵懵懂懂认认真真地学了四年。四年后，不仅眼睛还能明察秋毫，而且学习上颇有收获。因此，回望那颗“25W”的电灯泡，感恩那段苦学的日子。

吃过饭，自觉洗了碗筷，基本确定可以学习后，便往“回方炉”上铺起报纸，摆好课本，取出纸笔，开始赶作业。说到“赶”，无关作业量多，是白天根本没时间做。白天要砍柴、喂牛、割草、挑水和背煤……。事儿和海子差不多，却还看不到春暖花开。当我能坐在灯下时，内心是激动的，又是惶恐的。因能做作业而激动，怕被打断做作业而惶恐。暗黄的光晕，照出纸笔挪动的侧影，照出手脑晃动的画面。只顾沙沙地写，遮住了灯光，便无意识地将书本往炉盘中央移动，不久飘来一股烧焦的味道。不妙！我一惊，迅速拉回冒烟的书本或作业。却无奈地看见一个角落已被烧得暗黄。怒从心起，不由腹骂昏黄的灯和高温的炉子，甚至抬头瞪几眼那似照非照的鬼灯泡，低头用手戳下炉盘。一切都无用，随即焦虑起来，焦虑今晚烧书的邋遢，会被师生笑话或训斥。有时第二天要上交的作业稍多，只有拼命赶。屋漏偏逢连夜雨，灯光完全没有配合的意思，它依然坚持自己的节奏，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亮后我兴奋地快快写，可还没几行，它又暗下去暗得无法下笔。而且这样的变化呈周期性，而且几分钟一个周期！这折腾得我心烦意乱，就好像在搞抗干扰学习演习！对了，灯光随意明暗变化中，你还不能骂他。真的，否则它就暗到断电，彻底让你写不下去！因此，当它弱得只看得见钨丝时，我都显得异常紧张，不断祈祷：“灯儿灯儿不要熄，我作业一大堆，熄了我咋办？我可是学习委员啊！”偶尔诚心感动了灯，它发了慈悲，慢慢回过神来。有时，它还是绝情地熄了，任暗夜中的我如锅边蚂蚁焦躁不安。相反，如果我没有作业之忧，需要灯光来干活时，它如果变微弱时，我会诅咒它死去，然后它真的就死啦，然后我就可以逃过活儿睡觉啦！曾记得，也喜欢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这忽明忽暗的灯光，看它由很亮的光线慢慢变成很暗的钨丝，再由很暗的钨丝回原到很亮的光线。看着它与变压器垂死的抗争，猜着它是死还是活的结局。显然，头上的灯，像一个顽皮或痛苦的孩子，或是玩游戏，或是撕裂着躯体。它若汤姆克鲁斯演的《荒野求生》中那个皮球，勾走了身旁人儿心魂。

 变幻无穷，生生死死的电灯，就这样照着我：从算加减到解应用，从记拼音到写作文，从入学一窍不通到墙上满满的奖状，我想说声：“命苦的伙伴，感谢你那些年的陪伴！”

万万没想到，我与灯光的快乐时光，或艰苦时光，到此结束。我们最灵的感应，我们最近的距离，不过七八年。

后来，立起水泥杆，拉上高压线，颇有余力的伯父家，灯泡瓦数提到100，灯光不再昏黄。再后来，灯泡换成了灯管，光线变得更加明亮。我曾习惯性地抬起头来，友善地看着这白白的灯光。可强光射下，不出几秒，眼球便被刺得生疼。赶紧低下来，揉揉眼球，揉得眼眶湿湿的。灯光怎么变得如此不近人情？以前不是可以相望两不厌吗？此后，我便不敢再看灯了，就像长大后不敢再看太阳。

 再后来，上了大学，宿舍、书馆灯火通明。我却喜欢跑到樱桃河边的路灯光下看书。夜深人静，河水静流，柳条飘飘，我在昏黄的灯下读完《追风筝的人》，然后发了半小时的呆，在将近十二点踩着自行车匆匆赶回宿舍。大学期间，有了充裕的时间，也赚了不少零花钱，便开始周游中国。跑过十几个省会城市，七八个地级特色城镇，见过太多的璀璨灯火：黄浦的华丽，潇湘的绚烂，丽江魅惑。远远观望，惊喜一瞬，然后默然离去，摄入满腹的忧愁。

呵！不喜欢升级版的灯光，不喜欢过度设计的灯光，不喜欢拿来做花瓶的灯光。总觉它们冷漠而暴力，花哨而张扬，妖媚且邪恶！我时常追念心中那圈昏黄，她温和而热情，真实又纯美，伴我度过充实的时光，助我追逐梦想。

何时，才能找回那盏昏黄的灯，伴我启程又一段追梦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