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曼陀罗花之一
老实说,我不是那种很专注的人,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我分心。正因如此,在考场上恢复妖界的视力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但我又真的很无聊。
我很快就被一个看起来像是花妖的女妖吸引了注意力。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在教室外面的半空中起舞,周身缠绕着同样纯白色的飘带,双臂上有着水袖般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装饰物。她戴着面纱,面纱也是纯白色,像是西域的舞娘。我看不清她的容貌,但也正是这种模糊让她有了别样的美。唯一露出的眼睛明眸善睐,眼神很动人。随着她的舞步,天空中飘落白色或者金色的花瓣,就像是花的暴风雨。有的花瓣落进了教室里,洒落在靠窗同学的头上、肩上,化作缥缈的烟。我意识到这或许是个好兆头,暗暗叹气坐在窗口的怎么不是自己。
不过这样的景色属实很难得一见,就算花瓣没落到头上也无所谓了。我注意到有许多妖怪都站着欣赏她的舞姿。这种美是一种极为震撼的、静默的、纯粹的美。我看了好久,最终她做出了谢幕一样的动作,在一股白色花瓣的旋风中消失了。我看的入了迷,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考试这里了。
我低头看卷子,竟觉得刚刚那缤纷缭乱的花有点晃眼睛,卷子上各处都是花瓣,代数上是,圆锥几何上也是。这光芒亮丽的花瓣简直要晃瞎我的眼睛。好在我已经做的差不多了,把卷子一盖便趴下睡觉了。
考完试后我我迫不及待地上山找温三金要说这事。我刚说了个开头,温三金就颔首笑道:“我也看见了!那是曼陀罗华,看到她的人会有好运的!”
“曼陀罗华?”我愕然,“曼陀罗不是有毒吗?”
温三金嗤笑一声,搬来马扎请我坐下。待我在他对面坐好之后,温三金说:“曼陀罗华和曼陀罗不是一种东西。曼陀罗华在佛经中有‘适意’的意思,《法华经》说的‘四华’中就有曼陀罗华。成语‘天花乱坠’里的‘天花’也包含了曼陀罗华。曼陀罗华不算常见,看到她的人都会感到很快乐。至于为啥会这样嘛,谁也说不清。”
到了这种掉书袋的时候指南翁就显得有点积极:“《佛说阿弥陀经》里也提到了:‘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天雨曼陀罗华。’”
这本经书我连听都没听说过,但温三金倒是赞许地看了指南翁一眼。指南翁有些自得,看我没反应,他又加了一句:“这是鸠摩罗什写的,你该不会连鸠摩罗什是谁都不知道吧?”
我依旧茫然地摇头,温三金向我解释:“鸠摩罗什是东晋时后秦的高僧,四大译经师之一,也是中国佛教八宗之祖。”
指南翁对我嗤之以鼻,好像我不知道鸠摩罗什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一样。倒是温三金加了一句:“我给你押个题吧,这次历史就考鸠摩罗什。”
听他这么一说,我准备拿出手机记下来,但温三金制止了我:“别别别,我就瞎说的。你不会以为我算命还能算到考题吧?要有那本领我不如去算个彩票,也强过在这算命。”
我说:“你没想过找个什么公司上班?去当个分析师啥的,也算没浪费算命的本事。”
温三金笑:“怎么没想过?前几年的时候确实想过。但是简历怎么写?写我会算命?不过我也讨厌朝九晚五的生活,懒得干了。”
那会大家还是说“朝九晚五”,后来已经成了“九九六”了,温三金肯定更讨厌。
温三金喝了口茶,说:“不说我了,说说你的事。有些东西你该了解一下的,各个宗教关于妖怪鬼神的记载很多,《盛世百妖集》上的一些事例也是从经书诗文里抄来的。”
我小声嘀咕:“我是无神论者——虽然我现在看见了妖怪,但我依然是无神论者,你不也是无神论者吗?为什么看宗教书籍?”
温三金耸肩:“这和你是否是有神论者无关。多读书没坏处。宗教典籍基本教人向善,有的还有一定的哲理性,有的又有优美的文辞,读一些还是有所启发的。”
说罢他笑:“其实也是在研究客户群体。我的客户们基本全是有神论者。”
我问温三金:“你很喜欢读宗教书籍吗?”
温三金挠了挠头,说道:“也不能说‘很喜欢’吧,半是工作半是爱好。我更喜欢文学类的书籍,有的时候也看百科与哲学书籍。平常还会看看新闻,我挺喜欢看争论类节目的。”
他倒是很符合我心目中四五十岁中年人的形象。
我的阅读量很少,知识面也很窄,温三金在这方面对我几乎是碾压。作为一个高中生居然不如一个算命的假瞎子,这让我很惭愧——惭愧归惭愧,我依然缺乏就此奋发的魄力。
温三金又将话绕回了开始的话题:“你小子倒是很走运,我活了四十多年,这还是我第二次看见曼陀罗华。曼陀罗华的行踪很神秘,但是她的出现多少都意味着吉祥……当然咯,说白了,这也是一种花妖,你如果愿意理解为是因为有好事要发生所以她才会来,我也不反对。你知道她是什么花吗?”
我摇头:“愿闻其详。”
温三金突然乐了:“你怎么也这么文绉绉的了?”
说完,他学着我的语气说了一遍:“‘愿闻其详’,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近墨者黑,”我催促他,“快说。”
温三金道:“她是石蒜科石蒜属石蒜种的一个变种,白花石蒜,也就是常说的白色彼岸花。彼岸花妖更为常见,曼陀罗华也是彼岸花妖的一种,但是极为罕见。而作为彼岸花妖来讲……石蒜还有个别名,叫‘平地一声雷’,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感到不太对劲:“是说……我考试要炸了是吗?”
温三金笑出了声:“炸?对,石蒜就是因为花开时无叶而又极为繁盛所以才被叫做‘平地一声雷’,语出韦庄的《喜迁莺·街鼓动》:‘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这句话说的就是考试高中的喜悦。人们也把石蒜叫做这个名字,而你又刚好在考试的时候看见了她,还是很罕见的曼陀罗华,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人都是爱听漂亮话的,温三金这个分析让我觉得很高兴。转念一想我又觉得不太对劲,问道:“可是她出现在这里,那不是这里的所有考生都考得好了?”
温三金嗤笑:“哪又如何,你也考好不就好了吗?”
我有点沮丧:“高考是选拔性考试啊,大家都考好那我不就被比下去了吗?。”
温三金笑了一声,摸出一盒烟给我递了一支。我不抽烟就没有接,他给自己点上了,吸了一口之后,他说:“我说你这人心里怎么这么阴暗呢?就许自个儿好见不得别人好?平时多努力,现在就不会担心这个了。”
我叹了一口气,温三金在桌边掸了掸烟灰,又说:“早点回去复习吧,和我在这扯皮更考不好了。”
我看了眼表,确实该回家了。我向他告别,带着指南翁下山了。
回到家,大黄迫不及待地扑到了我怀里,黄雨潇站在一旁问我考的怎样。
我实话实说:“不好不坏。不过,我见到了曼陀罗华。”
“曼陀罗华!”黄雨潇突然兴奋起来,就连大黄也摇晃着尾巴。
黄雨潇这么兴奋的样子还很少见。我因此问她:“为什么你这么兴奋?”
黄雨潇的眼中洋溢着羡慕:“据说那是最美丽的女妖之一!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呢!”
说到这里她又变得十分的沮丧,这种沮丧来自于一种未曾谋面的遗憾。这种感觉会因为身边的朋友都见过而更加强烈。一年后我上大学时就有这种感觉。身边的同学都是北方人,他们谈论起雪这种在他们眼里常见我却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奢侈品时,我非常地能体会黄雨潇的感受。我求他们告诉我雪都长什么样、怎样才会下雪,亦如此时的黄雨潇:“曼陀罗华长什么样啊?真的很好看吗?”
形容一个人的外貌一向让我犯难。在我看来,好看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一种标准,这是一个无法量化的指标。当我看到某个人时我能感觉到美丑,但是我形容不出怎样算是美怎样算是丑。思忖再三,我对她说:“曼陀罗华的美已经不能用美来形容了,这种美超越了美的范畴。”
黄雨潇不解:“超越了美的范畴是什么意思?”
指南翁替我解释:“平凡的美是一种愉悦的感受,也是一个满足欲望的载体;超凡的美就不光是愉悦了,更是一种平静。平凡的美可以燎动心火让其熊熊燃烧,超凡的美只会让人冷静。”
我十分认同的点头,指南翁难得说的这么有哲理。坦白地说,以往我喜欢和指南翁抬杠,这次是我难得地认同他的观点。黄雨潇依然很不解地看着我,对我说:“我还是不明白。”
我对黄雨潇说:“这么说吧,曼陀罗华戴着面纱,你根本看不清她的脸,没人知道面纱下面是什么样的——可能豁着牙,可能是个麻子;但是她的气质很吸引人,让你知道她就是美的,或者美就该是那个样子的,举手投足都是美,我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了。”
“以前看到好看的人我会很兴奋,但看到她只会觉得内心平静,你能理解吗?”我这么说。不管她理不理解,我已经没有话可以说了。
黄雨潇点点头,略有所思。指南翁见黄雨潇听得懂我说的意思而无法听懂他说的意思,多少有点不高兴。不过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所说的不够接地气,反而自我安慰道:“算了算了,夏虫不可语冰,听不懂是你的问题。”
黄雨潇又问我:“可是戴着面纱怎么知道她是美的呢?”
我气笑了:“不是说了吗,美不是一种外在的体现,真正的美是不看外表就能感觉到的!面罩下可能不好看……算了我放弃了,你爱咋样咋样吧。”
黄雨潇似乎还是一知半解,但她也没有再问,只是叹着气:“我也想亲眼看看,这样我就知道你们说的美是什么了!”
我安慰她:“会有机会的。”
黄雨潇并不理会我的安慰,依旧若有所思的样子,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