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身演讲家
在我印象里,只有一个人配得上这个称呼,他是个年轻人,大概三十来岁,说他年轻,是因为他的面孔很难让人感觉他已经三十了,但是他深邃的眼睛里却有着独特的光。
半身,没有腿,关于他的传说有很多,有人说他是天生没腿,让父母遗弃的,但是被人收养,登台演说,有人说他是淘气爬上了火车,结果掉下来压断了腿,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腿,他被人叫做“半身演讲家”。
不是谁都能被叫做“家”的,人们这么说他一方面是出于尊敬而非怜悯,另一方面是他的讲演实在是出色。
听说收养他的人是个遍览群书的老木匠,所以他也会自己用木头搭台子,驴车把他来到哪里他就把台子搭道哪里,从不让人帮忙,还经常帮人打打凳子,修修椅子,却不要钱,总是说:“这不是我的谋生之道,还是来听我的演讲吧。”四里八乡都有他的名字。有时天气不好,人们还会留他一晚。
他还时常教育孩子,很神奇的是父母和老师都管不了的,听过他的演讲和教诲性情就会有所改善,至少不到处惹是生非了。它既不提及感恩,也不说什么听烂耳朵的大道理,只是给他们讲一些故事,等他们入了胜,就不再讲了,而是说自己看书去,等他们看了书,自然就静了下来。
他演讲时没人会在意离得远近,因为他精神抖擞,声音洪亮,穿透性很高,又像刻刀于石,空气中都有他的声音,离得近的,就像看见了鲨袭鲸落,大雨瓢泼,离得远一些的话,就像听到了远浪滔天,势如破竹,在台子上光芒笼罩着的他如同灯塔一般,有时听得入了神,就能感觉到他讲的东西就在眼前,看到他背后高耸着的灵魂。
这位演讲家就一直这样,坐在驴车上,路过那个村子,就在那里待一天,小孩老人都欢迎他来,他的故事永不重样。有时候,我在夜里会想到他,虽然他讲的东西已经记不太准了,但他讲演时的那种感觉,像是听着遥远古战场上的歌,万军千骑,弓铮箭鸣,羊头兽鼓,铁马冰河。
我后来在外地上学,一别十年,我有一次回乡又听到了他的演讲。当时,村里的老人小孩都来了,一个人正给大家发瓜子,村里的女人一边唠一边夸,俩爷们讲得正上劲,看见他上台了,就立刻住了嘴,熙熙攘攘的声音突然就没有了。
他看起来已有了几分老,已经能远远地在他头上寻到白发,眼睛里浑浊一片,脸上好像有一层灰,但当他搭好台子,“站”在台子上时,却突然神采奕奕,眼睛里光芒闪烁,脸上的那份神情让我有一种想把它取下来高举着向全世界展示一遍的感觉,同时我也感叹于时光用最精致的小刀在他脸上的细细雕琢,让他看起来仿佛一件艺术品。
是一个关于战争的故事,军人的荣誉听起来有些老套,但在他的嘴中,哪怕是一个士兵都有了灵魂,一件兵器都有了羁绊,刚一开始,他的声音和情绪就已经把我们完全感染。
起初,黄沙滔天,烈日寒风,只有旗帜的猎猎铮铮,突然,不知是哪一方敲起了战鼓,另一方的鼓声几乎同时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刀剑齐鸣,随后,两军短接,肉的声音传了出来,血的气味涌了上来,势均力敌同样也是没有赢家,几乎是一下子,仗就打完了,残旗败马,血盔断剑,风仍旧刮着,一点一点刮去将死之人的生命,一点一点刮掉历史的痕迹。
突然,演讲家把木案一拍,所有人都被拉了回来,木木地沉浸在方才的如虹之势,突然人们想起来了什么,噼里啪啦的掌声响了起来,我浑身一哆嗦,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在舒畅,全身的细胞都在喝彩。
又是十年,我回来过年,同样回来的还有一个妻子,也带着诸多的世事沧桑,然后命运如巧合般降临,演讲家又来了。
这次不同,他已经彻底老了,看到他的白发随风而乱,我仿佛看到了秋雨淋漓下的最后一朵蔷薇,我听隔壁大妈说他先前得了病,但没钱治,就一直病着,我问道:“他每天去演讲,应该很有钱吧?”“后来想听的都老死了,上学了,出去了,哪儿还有人听,没人听哪儿来的钱……”
晚上,我来到这里听他的演讲,已经没有台子了,人也少得很,但是当他开始演讲时,我仿佛看到他又站了起来——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灵魂的挣扎的起舞。他讲的是昭君出塞,同样是大漠,在那片被鲜血染浸过无数次的土地,昭君轻车薄衣,最后一次回首中原,谁知却一眼万年,文明的种子在大漠扎了根。
讲完了,我突然眼眶红了,那些终将逝去的人呐。
第二天,我听说演讲家死了,冻死的,没人收留他,他独自一人坐在驴车上去他的下一站,但路上突然下起大雪,他知道自己会被冻死,便在半路搭起了一个小台子,那是他的最后一次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