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小说翻译:乔伊斯《姐妹》(《都柏林人》第一章)

2023-07-19 23:31 作者:Whypoet  | 我要投稿

姐妹

 

这次他没有希望了:这是第三次中风了。夜复一夜,我经过那栋房子(当时是假期),查探窗户发亮的方形:夜复一夜,我发现它以同样的方式发着亮,微弱而均匀。如果他死了,我想,我会看到蜡烛在变暗的百叶窗上的影子,因为我知道尸体的头部一定会放上两支蜡烛。他常常对我说:“我在这世上活不长了”,我觉得他的话毫无意义。现在我知道它们都是真的。盯着窗户看的每个夜晚,我都轻声对自己说出那个词:瘫痪1。在我耳里它听起来总是很奇怪,像欧几里得中的磬折形2和教义问答3中的买卖圣权4。但现在它听起来就像某个邪恶而有罪的存在的名字。它让我充满恐惧,我却渴望离它更近一点,看看它致命的效果。

(红色楷体注释为译者所加。下同。)

1. 瘫痪:原文paralysis。

2. 磬折形:原文gnomon。意为:从平行四边形的角上取下一个相似的平行四边形后剩下的部分。

3. 教义问答:原文Catechism。意为:以问答形式总结基督教原则,用于指导基督徒。

4. 买卖圣权:原文simony。意为:买卖教会特权,如赦免或恩惠。

老科特正在炉火旁坐着,抽烟,当我到楼下吃晚饭时。姑妈给我舀燕麦粥5时他说话了,仿佛接着他前面的话:

5. 燕麦粥:原文stirabout。意为:一种爱尔兰粥,由燕麦或玉米粉加水或牛奶煮沸并搅拌而成。

“不,我不会说他确实……但有些事很奇怪……他的一些事很不寻常。我会告诉你我的观点……”

他开始抽烟斗,毫无疑问正在头脑中组织他的观点。乏味的老傻瓜!当我们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十分有趣,谈论着醉酒昏厥和蠕虫;但我很快就对他和他那些说不完的酒厂故事厌烦了。

“这件事我有自己的看法”,他说。“我觉得它是那些之一……异常的案例……但这又很难说……”

他开始继续抽他的烟管,没有给出我们他的猜测。姑父看我盯着看便对我说:

“好了,所以说你的老朋友走了,你听了一定很伤心。”

“谁?”我说。

“弗林神父。”

“他死了?”

“科特先生刚告诉我们。他那时正经过那栋房子。”

我知道我正被看着,所以继续吃饭,好像对这消息不感兴趣。姑父对老科特解释。

“这孩子和他是好朋友。那老头教了他很多,告诉你;他们说他对他期望很高。”

“愿上帝怜悯他的灵魂,”姑妈虔诚地说。

老科特看了我一会儿。我感到他又小又黑的珠子一样的眼睛正查探着我,但我不想从盘子上抬头看来迎合他。他继续抽烟,最后向炉子里粗鲁地吐了口唾沫。

“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他说,“和那样的人谈论太多。”

“你这是什么意思,柯特先生?”姑妈问。

“我意思是,”老科特说,“这对孩子不好。我的看法是:让年轻孩子四处跑跑,和他同年龄的年轻孩子玩玩,不要……我说的对吗,杰克?”

“那也是我的原则,”姑父说。“让他出去学习谋生。 这就是我对那个玫瑰十字会6成员常说的:锻炼。为什么,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每天早晨我都洗个冷水澡,无论冬夏。那就是现在我还这么健壮的原因。一切教育都非常精细而且广泛……科特先生或许愿意吃点羊腿肉,”他对姑妈补充说。

6. 玫瑰十字会:原文Rosicrucian。指十七、十八世纪一个致力于研究形而上学、神秘学、炼金术的秘密社团。

“不,不,我不要,”老科特说。

姑妈从柜子里端出盘子,放到桌子上。

“但为什么你认为这样对孩子不好,柯特先生?”她问。

“这样对孩子不好,”老科特说,“因为他们的头脑太容易受影响。当孩子们看到那样的事情,你知道,它会影响……”

我用燕麦粥塞满嘴巴,因为害怕愤怒会发出声音。讨厌的红鼻子老傻瓜!

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尽管我对老科特很生气因为他把我当成一个孩子,我还是绞尽脑汁从他没有说完的句子中抽取意义。在房间的黑暗里,我想象着又见到了瘫痪者沉重灰白的脸。我把毯子拉过头顶,试着想象圣诞节。但灰白脸还是跟着我。它喃喃低语,我知道它想忏悔某些事情。我感到我的灵魂退回到某种愉悦而邪恶的区域;那儿我又发现它正等着我。它开始用一种轻缓的声音对我忏悔,我想知道为什么它一直在笑为什么它嘴唇上的唾沫如此湿润?但随后我想起它已经因瘫痪而死,我感到自己也在无力地微笑,仿佛要赦免他的买卖圣权罪。

第二天早上早饭过后,我下楼去大不列颠街看那所小房子。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商店,下方记录着模糊的店名:布料店。布料店主要出售儿童靴子和雨伞;平日里窗户上通常悬挂着一张告示,写着:雨伞修补。现在告示已经看不见了,因为百叶窗被升起来了。一个绉纱花束用丝带系在门环上。两个穷妇人和一个送电报的男孩正看着固定在绉纱上的卡片。我也上前去看:

1895,7.1

詹姆斯·弗林神父(以前在圣凯瑟琳教堂,

米斯街),享年65岁。

愿他安息

 

看完卡片我确信他已经死了,我不安地发现自己正呆在门口。如果他没有死的话,我会走进店铺后面这间又小又黑的房间,发现他正坐在炉火旁的扶手椅上,几乎要窒息在他的大衣里。或许姑妈会让我带一包高级烤面包7烟给他,这个礼物一定会让他从那令人惊异的昏睡中醒来。总是我来将烟包清空倒进他的黑色鼻烟盒里,因为他的手抖得厉害,不洒一半鼻烟在地上就不能装进去。即使他将颤抖的大手举到了鼻子,细小的烟云也会从他的指间落到大衣前面。或许是鼻烟的这种持续冲刷,让他那古代牧师式的衣服变成褪了色的绿色。因为他用来擦去落灰的红手帕,在经过一周的鼻烟污渍后,已经变成了黑色。这样的擦拭十分徒劳。

7. 高级烤面包:原文High Toast。

我希望进去看看他,但没有勇气敲门。我沿着街道有阳光的一边慢慢走开了,边走边看店铺玻璃上各种戏剧广告。我发现奇怪的是,无论是我还是天气似乎都没有哀伤的情绪。当发现心里还有种自由的感觉,仿佛他的死使我从某些事情解放出来了,我甚至感到有些恼怒。我惊讶于这个是因为,正如姑父昨晚所说,他教会我很多。他曾在罗马的爱尔兰学院学习,教过我正确地读拉丁语。他给我讲地下墓穴和拿破仑·波拿马的故事,向我解释不同弥撒仪式和牧师所穿的不同圣衣的含义。有时他会通过问我难题来自娱自乐,问我在某些情况下一个人应该做什么,或者诸如此类的罪行是致命的还是轻微的还是仅仅是一种不完美。他的问题向我展示了一些教会规则是多么复杂和玄妙,而那些我一直将其视作是最简单的事情。牧师对圣餐仪式和忏悔保密的职责对我来说如此重大,以至于我好奇一个人如何才能找到承担这些的勇气;因此当他告诉我,教会神父写过厚得像邮局目录、印刷细密得像报纸上的法律公告一样的书,用来阐明所有这些极其复杂的问题,我也不感到惊讶。想到这个时,对于那些问题,我常常回答不出任何答案,或者只能答出一个非常愚蠢而且犹疑的答案,而他总是微笑着点头两三次。有时他总是考我做弥撒时的应答,那些都是他让我背诵的;而当我胡乱回答时,他总是沉思着微笑点头,时不时把一大撮鼻烟交替塞进每个鼻孔。在微笑时,他时常露出变了色的大牙,并让舌头躺在下嘴唇上——一个让我感到不舒服的习惯,在我们见面的开始,我还没有熟悉他以前。

我在阳光下往前走的时候,想起了老科特的话,于是试着回忆梦里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想起曾留意到长长的天鹅绒窗帘和一盏符合古董时尚的摆灯。我感觉自己离开很远,在某个风俗奇特的地方——在波斯,我猜……但我不记得梦的结局。

夜晚,姑妈带我去拜访追悼的房子。那是日落以后;但屋子朝西的窗玻璃上,仍倒映着一大片橙金色的云彩。南妮在客厅接待了我们;因为冲她哭喊不大体面,姑妈只和她握了手。老妇人带着疑问向上指了指,在姑妈点头后,在我们前面费力地爬上狭窄的楼梯,低垂的头几乎要碰上扶手。在第一个楼梯平台上她停了下来,招呼我们大胆走向死者房间那敞开的门。姑妈进去了而老妇人,见我犹豫是否要进去,又开始用手不停地招呼我。

我踮着脚尖走进去。透过百叶窗的蕾丝末端,房间里弥漫着暗金色的光芒,房间中的蜡烛看起来就像苍白消瘦的火焰。他已经被装进棺材了。南妮带头,我们三人跪倒在床脚下。我假装祈祷,但却不能集中注意力,因为老妇人的嘀咕声使我分心。我注意到,她的裙子是怎样笨拙地勾在背后,布靴后跟又是如何被踩到一边。我突然产生一种幻想,老神父正躺在棺材里微笑。

但是没有。当我们站起来,走到床头,我看到他并没有微笑。他躺在那里,庄重而完满,穿得像在圣台上一样,大手松弛地捧着一只圣杯。他的脸非常凶狠,灰白而巨大,长着黑色洞穴一样的鼻孔,脸四周有稀疏的白毛。房间里有一股很重的气味——花香。

我们画了十字然后离开。在楼下的小房间里,我们发现伊丽莎正严肃地坐在他的扶手椅上。在南妮去厨柜拿出一瓶雪莉酒和几个玻璃酒杯时,我摸索到角落里常坐的椅子上。她把这些放到桌子上,请我们喝一点儿酒。然后,按照她姐姐的吩咐,她把雪莉酒倒进玻璃杯中,递给我们。她还催促我拿一些奶油饼干,但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吃它们会弄出太多声音。 她看起来对我的拒绝有些失望,静静地走到沙发旁,在姐姐身后坐下。没人说话:我们都盯着空荡荡的壁炉。

姑妈等着,直到伊丽莎叹了口气,然后她才说:

“啊,好吧,他去了一个更好的世界。”

伊丽莎又叹了口气,低下头表示同意。姑妈用手指捏着玻璃酒杯的杯脚,然后喝了一小口。

“他……平静吗?”她问。

“哦,很平静,夫人,”伊丽莎说。“你说不出什么时候他的呼吸没了的。他有一个美好的死亡,赞美上帝。”

“就这样……?”

“奥鲁克神父整个周二都和他在一起,为他做涂油礼,为他做好准备,等等。”

“他那时知道?”

“他任由命运了。”

“他看起来接受命运了,”姑妈说。

“那也是我们叫来帮他擦洗的女人所说的。她说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他看起来那样平静而顺从。没人能想到他的尸体会如此美好。”

“是的,确实,”姑妈说。

她从玻璃杯里又喝了一小口,说:

“好吧,弗林小姐,不管怎么,知道为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你们一定会感到巨大的安慰。你们俩对他都非常好,我必须说。”

伊丽莎抚平膝盖上的裙子。

“啊,可怜的詹姆斯!”她说。“上帝知道我们做了所有能做的,穷如我们——也不想看到他缺任何东西,当他躺在那里的时候。”

南妮的头斜靠在沙发枕头上,看起来就要睡着了。

“还有可怜的南妮,”伊丽莎说,看着她,“她累坏了。所有的工作,都是她和我,叫来女人给他清洗,然后把他移出来躺下,然后放进棺材,然后安排在教堂里举行弥撒。如果不是奥鲁克神父,我真不知道我们该做什么。是他,给我们所有人从教堂里带来了这些花和这两支烛台,为《自由人将军》8写告示,负责墓地和可怜的詹姆斯的保险的所有文件。”

8. 自由人将军:原文 Freeman’s General。应当是伊丽莎误将“Freeman’s Journal”说成“Freeman’s General”。参见James Joyce Online Notes:“Eliza, one of poor Father Flynn's ignorant sisters, seems prone to malapropisms: she also turns the Freeman’s Journal into the Freeman’s General. In the first version of the story this mistake is still attributed to Nannie by the young, rather blunt narrator:”

“这还不好吗他?”姑妈说。

伊丽莎闭上眼睛,慢慢摇了摇头。

“啊,没有朋友能像老朋友那样,”她说,“但当一切都说完和做完,一具尸体就再没有可以依靠的朋友了。”

“确实,那倒是,”姑妈说。“我现在确信他已经去了永恒的地方,他不会忘记你们,以及你们对他的全部善意。”

“啊,可怜的詹姆斯!”伊丽莎说。“他对我们不是什么大麻烦。他活着的时候,你也不会在房子里听到比现在更多的声响。但是,我知道他已经走了,对于那个来说一切……”

“正是在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你们会想念他的,”姑妈说。

“我知道,”伊丽莎说。“我不用再给他端牛肉茶了,你也不用,夫人,给他送鼻烟了。啊,可怜的詹姆斯!”

她停下来,仿佛正在跟过去交流,然后机敏地说:

“告诉你,我注意到后来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了。无论什么时候我端汤给他,我都发现他的祷告书掉在地板上,他正朝后躺在椅子上,嘴巴张开。”

她把一根手指贴在鼻子上,皱起眉头:然后继续说道:

“但他一直说,在夏天结束之前,他要找个好天气坐车出去,只是为了再看看爱尔兰镇我们出生的老房子,带着我和南妮和他一起。在一个减价的日子,如果我们能租到奥鲁克神父告诉他的那种不会发出任何噪音的时新马车之一,这些马车有着风湿轮子9——他说,在路那边约翰尼·拉什的店里,载着我们三个一起出去,在一个周日的晚上。他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个……可怜的詹姆斯!”

9. 风湿轮子:原文rheumatic wheels。应当是伊丽莎误将“pneumatic tyres”说成“rheumatic tyre”。参见James Joyce Online Notes:“Just five years before the reverend James Flynn died in 1895 John Boyd Dunlop had opened his small factory in Dublin for the newfangled pneumatic tyres he had invented for his son's tricycle. Almost immediately the tyre was jokingly referred to as the “rheumatic” tyre - Eliza may very well have picked it up from gossip.//Eliza's substitution of "tyre" by "wheel" cannot be documented for almost another decade. Her totum pro parte is perhaps another, more subtle hint that she does not really know what the newfangled invention is all about.”

“愿主怜悯他的灵魂!”姑妈说。

伊丽莎拿出手帕,用它擦了擦眼睛。接着又将它向后放进口袋里,盯着空空的炉子许久没有说话。

“他太认真了总是,”她说。“牧师这个位置的职责对他来说太重了。而他的人生又是,你可能会说,太曲折了。”

“是的,”姑妈说。“他是一个让别人觉得失望的人。你可以看出那个。”

一阵寂静占据了这个小房间,在寂静的掩护下,我走近桌子,尝了尝我的雪莉酒,然后安静地回到角落里我的椅子上。伊丽莎看起来就像坠入到一种深深的幻想之中。我们恭敬地等着她打破这沉默:一阵漫长的暂停之后她慢慢说话了:

“是被他打碎的那个圣杯……那是事情的开始。当然,他们说这都没什么,因为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我的意思是。但尽管如此……他们说是那男孩的过错。但可怜的詹姆斯非常不安,愿上帝怜悯他!”

“事情就是那样吗?”姑妈说。“我听说了一些事情……”

伊丽莎点头。

“那件事影响了他的头脑,”她说。“在那之后他开始变得沮丧冷漠,不和任何人说话,一个人四处徘徊。有天晚上,他被要求到场,结果他们到处都找不到他。他们上下寻找;但还是到处都看不到他的一点儿踪影。所以接着教堂的书记建议试试礼拜堂。所以接着他们取来了钥匙,打开了礼拜堂,书记和奥鲁克神父和其他在那儿的牧师拿来灯来寻找他……你猜怎么着呢?他就在那里,一个人端坐着,在黑暗里,在他的忏悔室里,十分清醒,好像在轻声对自己发笑。”

她突然停下好像要听什么。我也听了;但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并且我知道老牧师仍然正躺在他的棺材里,正如我们之前看到的他一样,死相庄重而凶狠,一只无用的圣杯放在他的胸前。

伊丽莎继续说:

“十分清醒,好像正对自己发笑……所以接着,当然,当他们看到那时,那使他们意识到他身上出了某些问题……”

小说翻译:乔伊斯《姐妹》(《都柏林人》第一章)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