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无篇的平末光影——《平家物语》评论

一、破论·《平家物语》必须是宏大的吗?
说起《平家物语》,我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历史,是军纪物语,是金戈铁马,是描述了日本历史转折的宏大叙事——如果我们没有看过山田的《平家物语》的话。
山田的《平家物语》在即使非常有限的篇幅中仍对诸如平德子、平维盛、平资盛等并非处于传统观念中心的人物进行了相对细致的情感刻画,而这样的改编无疑正是对传统观念发起的挑战,也无疑激起了一部分非议。
然而个人认为值得指出的是,“山田尚子的《平家物语》没有按照传统去改编,所以是错的。”或者说“山田没有给出宏大的格局,写些家长里短,所以是不好的。”——这样的指控,是明显不经推敲的。文艺之所以前进,就在于对传统的不断突破。如果“尝试”、“挑战传统”本身即带有必当否定的意味,那么艺术将是乏味的。
而山田为何会采取这样的角度?这或许始于她对文本的细致体察——当我们摈弃那些标签与成见,正视《平家物语》的文本时,我们会发现:原来《平家物语》中,除了金戈铁马,除了阴谋暗算,还有人间温情——高仓与法皇的父子情深、维盛与夫人执手相看泪眼,熊谷下刀前的犹豫,宗盛被斩前的挂念……如果是这仅仅是一篇单纯的“军纪物语”,那为何这样的细枝末节会被记录?山田用这部《平家物语》做出了她自己大胆的回答——我们不用先入为主地假定以《平家物语》是一部军纪物语,它其实也是一部战争下发生的家族故事,一部用情至深的镇魂挽歌……在这种意义上,这本古著到现代山田的这800年的时光被打通,建立了一种改编《平家物语》的新可能。
我曾以为《平家物语》就像宇宙一样无边无际,但实际上却是部充满色彩、用情至深的作品。希望大家能用心感受到这份情。
我们对《平家物语》的所谓传统观念已经构成了一种“刻板印象”,那些真实存在的人们,经长年累月的口耳相传,镀上了一层古典的“包浆”,成为了死去的“标本”。而山田正是要洞穿这层古典的光环,复苏那个时代真真正正活着的人们。
所以这种意义上,山田的改编不是创新,而是某种复兴(Renaissance)——她正视文本,细推了作者的所思所想,并给出了自己的不同于往常解读的独到理解。

但这些都只是出发点问题,山田尚子塑造了真实的人吗?我们需要深入文本本身讨论。
二、立论·山田尚子如何错失了“用情至深”?
《平家物语》的核心问题在于演出的轻佻和叙事的仓促。
演出的风格是多元的,叙事的节奏是多变的,轻与快,本身是客观的性质,不具有褒贬的含义,为什么到了《平家物语》上,就成为了轻佻和仓促呢?本文尝试给出的解释是:因为这样的叙事速度和演出风格与她的目的背离了。
《平家物语》在描绘生活片段,尤其是琵琶与平家人的日常互动时,会较多地运用夸张的、漫画化的肢体语言来引导观众的视线,而且这些桥段时不时会被紧接在一段非日常事件的尾巴上,比如琵琶在偷摸至平家的当晚还能铆足怨愤地对平重盛哭喊“像杀我爹那样杀了我吧”、隔天对此的芥蒂就被软化成一副表情包+gif的态度了;再比如平重盛刚去世不久,时间线也没有随着集数大范围跳跃,上一集末尾声优们还在那撕心裂肺地呼喊,结果第五集开头琵琶直接摆弄出“猫妖”的姿态,跟资盛半玩半打了起来。

本来是庄重的场面,却用轻松的方式描写,原应是悲惨的故事,却以喜剧的演出去表述……而这本已五味杂陈的心绪又被暴风骤雨般的叙事冲得七零八落。在浮光掠影的唱罢登场中,故事并不是被理解了,而是被接受了——我们没有理解阿佛为什么出家,没有理解以仁王为什么起兵倒平,没有理解静御前为什么会帮助琵琶,没有理解平德子怎么从随波逐流到坚定又到最后的放弃,没有理解琵琶为何能心无芥蒂地留在平家,琵琶怎么就继承了重盛的眼睛,怎么又瞎了——我们只是接受了,我们也只能接受了,以一种信息而非实感。
而这对《平家物语》用情至深,描绘真实的人的目标是致命的。
三、驳论·是什么让观众成为了“啦啦队”?
然而我们应注意到这样的批评却和现实产生了一定程度的矛盾,那就是,《平家物语》事实上获得了相当高的人气。

这迫使本文做出解释:如果《平家物语》真有如此不堪,它能受到如此多的好评吗?究竟是什么,让观众爱上了《平家物语》?
为赞赏《平家物语》找理由是简单的:
1、厉害的美术

2、出色的细节安排



3、富有实验性的演出与构图


但是这些都只属于“细节的魔法”。
细节的魔法这个概念,是著名动画导演押井守在访谈集《并不想说坏话!无人敢评的吉卜力功过》中评价宫崎骏时提出的:
渡边:千寻吃着白龙给的饭团,边吃边哭。我看了也跟着哭了。
押井:那只是细节而已。只是一个场面的事情。我已经说过好多遍了,宫老在细节的说服力方面非常了不起。但对电影的评价是另一回事。至少我是不会为了细节而看电影的。细节固然重要,但只有细节,电影不能成立。
——《明明满是槽点,票房却高达308亿元》(《千与千寻》)
这个概念非常重要,是押井守审宫崎骏的核心概念,被他多次复述:
押井:所以,我说过好多次了,这是细节的力量。真的说过太多次了,谈到宫老电影的常用句式就是“那个场景好厉害”“那个孩子真可爱”“那个角色最棒了”。只有一些特定的“那个”,对作品整体的评价几乎没有。
——《明明满是槽点,票房却高达308亿元》(《千与千寻》)
押井:那是细节的魔法。喜欢吉卜力电影的人没有例外,都在说“那个场景真好”“那个角色真好”,但故事几乎全都不记得了。
——《宫崎骏的反击》(《崖上的波妞》)
押井守的洞见不可谓不独到精辟,一击解决了我们面临的矛盾:
高畑勋:影片最后,千寻看了一眼被带过来的几头猪,说“我爸爸妈妈不在它们里面”。观众一听这句话就高兴了,知道千寻的爸爸妈妈已经变回人了。但千寻是如何得知的呢?没人追究,因为观众已经成了千寻的啦啦队了,自动补齐了剧情,完全没有了批判精神。
是什么让观众成为了啦啦队?正是细节的魔法。细节的魔法跨过了架构,直接扣响了观众的心弦。但这并不是弥补了架构的不足,而是掩饰了架构的不足。
我想,在欣赏或评论时,一定要保持清醒:哪里是枝叶,哪里是主干?哪里是外在,哪里是内核?我是在欣赏眼前的这个动画的《平家物语》,还是在欣赏那个我脑海里将碎片化的细节自动补齐而一厢情愿出来的《平家物语》?
《千与千寻》本身是如梦似幻的故事,采用松散的架构未为不可。但《平家物语》想要描写的是“切实活着的人们”,却受着架构上的硬伤,能靠“细节的魔法”藻饰成一部好的作品吗?我想是很难的。
押井:宫老在细节方面的说服力非常了不起。但对电影的评价是另一回事。至少我是不会为了细节去看电影的。细节虽然重要,但只有细节,电影不能成立。我想问,导演的能力应该发挥在哪里呢?应该在赋予电影一条主干,给电影一个核心,构建出结构,这些才是导演的工作。
————《明明满是槽点,票房却高达308亿元》(《千与千寻》)
四、尾声·山田尚子再接再厉
押井:结构为什么重要?因为通过它可以获得稳固的普遍性。正如我已经说过很多遍的那样,一部电影经过10年、20年仍然能留存下来的必要条件,就是拥有坚固的构造。
——《宫崎骏的反击》(《崖上的波妞》)
同样的笑话,同样的那么些字,哪里快,哪里慢,哪里停顿,就可以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这就是结构的力量,这是松散堆垒、浮光掠影的《平家物语》不具有的力量。
当然,我们其实还应该反过来考虑:押井守的结构评论观就是对的吗?其实我也不尽认同。审美的标准是什么?审美有标准吗?这些问题古今泰斗大哲众说纷纭也莫衷一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我们一定要承认审美的自由,并包容吸取他人的观点——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放弃评价与讨论的理由,更不是撑起相对主义旗帜的原因,而且最不能是一小部分观众打着自由欣赏的名号,却行着盲目推崇,附庸风雅等事的借口。
回到山田尚子。我想,这样困难且陌生的选题对现在的山田来说恐怕还是难了一些,更何况又是在陌生的公司工作。体谅地说,我对山田这次的结果是满意的,尤其欣赏她尝试突破自身舒适圈的努力,以及她对原文独到的理解。感受着ep11结尾处那节制的哀思,淡淡的禅韵,我愿意相信山田已经找好了状态,并将在下一部作品中,为观众,更为她自己,带来一部更加精彩的作品。

有参考
《平家物语》王新禧译本
《并不想说坏话!无人敢评的吉卜力功过》押井守著 李思园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