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毕业季】秋冬春夏秋
还带着余热的八月末,日子如同一个被人踢了几脚的浑蛋马不停蹄地向前跑,天气依然闷热,树叶像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年轻人,保持着它自降生以来的纯粹。
曾经高高浮在于天空的云彩,现在仿佛触手可及。扬着奶白色裙子的云朵在天空翩翩起舞,不断摆动着她那纤细的四肢和稚嫩的身躯,发散着她特有的柔和魅力,并和阳光、地面搭配成一幅完美的风景画。
这样的日子值得大多数人贪婪地欣赏,正如楼下的高一新生吵吵闹闹着他们的故事,重复一代又一代人大抵相似却又有些许不同的路程。
美中不足的是,教学楼顶的屋檐挡住了大半视野,只能望到那窄窄的一片天。高三所在的顶层像是一个大监狱,绝没有什么浪漫可言,甚至于刚搬上来的时候这里就让人觉得喘不过气。看过之前“刑满释放人员”的遗物后也只会让人直呼未来一年断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而我更是那几个从原来的豪华版监狱被踢去了普通监狱的倒霉蛋之一。
从重点班被分到了普通班之后,我意识到人生会被一个又一个时间节点分割成无数段落,而我现在兴许进去到了又一个什么新阶段了。
我的哥们,我的朋友,还有那个人,都大踏步地向前走着,或许从我的视角上来看他们在慢慢地后退,慢慢离开我。我和他们中间隔了什么未知的东西,或许是成绩,或许是性格,或许是鲁迅所说的什么可悲的厚障壁也尚未可知。
关于那个人,我曾经擅自喜欢了她两年,追赶她到了文科班,又意外的和她分到了重点班里。但和她说过的话似乎少得可怜,意外暴露了自己的喜欢之后,说过的话更是能用十根手指头数出来,如今又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就更不必打扰了。
看着闹哄哄的班级,我又一次审视了班上的同学,除了一个女生,剩下的人基本上没有什么熟悉的,从重点班一起分到这个班级的人以前也没说过几句话。
想要和别人说几句话熟络熟络,也只能作罢。我从书包里拿起单词书,默默地背着那些陌生而七扭八歪的单词,声讨着这些害得我离开重点班的罪魁祸首。
早自习快要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带回来五个女学生,听班里七嘴八舌的说是复读生。我瞧了一眼,只看见老师把其中一个女生的座位安排在了讲台边上,又有消息灵通的声音小声说了一嘴,那个女生是上届重点班的。
我瞄了一眼她,确实和其他那几个打扮成熟的复读生不大一样,个子小小的,留着绝对符合那个莫名其妙校规的短发,还有一股子怎么也说不上来的清冷劲儿。
但也仅此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我现在的班级是全年级纪律最差的班级,白天有班主任坐镇看班的时候或许还好点,晚自习吵得好像菜市场。第三天晚自习我正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写作业,突然一股气血上涌把我的思路打乱,从第二排回头一看,后面几排压根没有学习的,乱哄哄的教室里没有一点学习的氛围。
突然就开始怀念重点班的晚自习氛围了,然后怎么学都学不进去,再加上昨天晚上背单词背的实在太晚,头昏沉沉的,第一节下课就去找上晚自习的老师请假。
于是乎,历史老师让我给我家里人打个电话来把我接走,我迫于现实压力,实在是没法如愿。
只好到我在这个班级唯一认识的女生那里吐槽历史老师,那个小个子复读女生坐在她边上,边听我默默吐槽边捂着嘴轻轻笑着,然后对我认识的女生说着悄悄话。
那女生听完了悄悄话,回过头来对我说道:“历史老师年纪大了,你去咱们班主任打个电话,不就能走了吗?”
我一拍大腿,只觉得自己学习学傻了。几分钟后,我背起书包庆幸着自己能够暂时离开这里, 认识的那个女生冲我摇着手,我看着在她旁边安安静静学习的女孩子,心中想着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叫丁欣然。
一段故事在夏天结束,另一段故事在秋天开始。余热渐渐退散,取而代之的天气凉爽而忧郁,慢慢的,树叶重归故土,等待下一场生命的来临。
这是十月末的一天,我从孤儿院里偷偷溜出来,来陪我爸买药,刚买到药,就接到了孤儿院院长打过来的电话,然后就是我爸和院长的激烈争吵。
电话撂下,他言辞激烈地带我到了孤儿院,收拾了行李,最后院长让我们签合同录音做了证据,我也就离开了孤儿院,结束了我长达八年的孤儿院生活。
其实我并不理解,为什么只是我出来陪我爸买药就被赶了出来,而其他大孩子一夜不归也可以,突然一种恍惚感让我觉得有种不太真切的感觉。
住了一天旅店,请了两天假,又四处托人,总算是在学校周围找了个房子,再勉强借钱付了一半房租之后,我把行李放进了出租屋里,又将一切收拾妥当,算是正式入住这个四四方方的小屋子了。
第二天晚自习下课的时候,我一边感慨着月色多美丽,一边独自向着新家走去。
透着月光,发现前面黑漆漆的小路上好像有个身影在快速移动。我快步跟了上去,谁知道那个身影跑得更快了,把我甩得远远的,我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撞了鬼。
次日我和同学聊天,聊到那两天请假没来,谈到缘由,只说我搬家了,找了个房子安顿了两天。
当听到我家小区名字的时候,同学对我说,丁欣然也在那个小区,我不由自主地中断了聊天,眼神望着前面摆放整齐的座位,这是我和她前后桌的第一个月。
是夜,我把疲惫的身体拖拽回家,这躯壳里装着几分文综知识点、几分英语单词语法和一团浆糊的数学公式,但将这些东西挪到一边,你可以瞥见些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我里面有未来所剩无几的期许,有对过去的遗憾,最重要的是,那是我的灵魂。
但穿过那个拐角的时候,我迟钝的灵魂被吓了一跳,我发现我前面一直都有个人打着手电在我不远处走着,她应该是听见了我精神分裂般的碎碎念。
我壮着胆子,悄悄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轻轻“呀”了一声,转过头来看见是我,轻轻说了声“你吓死我了。”
那声音不像是从她口中发出来的,倒像是从某个幽静角落里传到我耳朵里的。
“抱歉抱歉,你家也在这个小区啊?”在学校,有时候我会和她说几句话,因此两个人也算熟了。
她嗯了一声,显得我有些没话找话。
沉默了会儿,我忽然想起来昨天那个黑影,有些打趣地问道:
“昨天有个黑影,跑得老快了,你看见了没?”
半晌儿她不做声,之后有些怯怯地说:“你看到的……好像是我。”
月亮从云彩里探出脑袋,漏出来大半个胖脸蛋儿,淡淡的月光照在她身上,感觉她像一只走失在路边的小奶猫,我克制住去揉她头发的冲动,问道:“你怎么跑那么快啊?有坏人?”我忽然意识到,我口中的坏人可能是我自己。
“没,就是……我怕黑,昨天还忘带手机了。”她说话声音依旧很小,声音软绵绵的。
“那你家里人怎么不来接你,这路也挺危险的。”
“我一个人住啊。”说完,她把目光投向远方,照在楼宇之间。
“真巧,我也一个人住,两个小倒霉蛋儿今天相遇了。”我下意识说了一句,结果把她逗笑了,她眼睛弯啊弯,弯成一道月牙,扑闪着光。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手机手电筒发出的光汇在一起,照亮了面前的黑暗。
这条路不长,我把她送到她家楼下,互相打了招呼之后我也回家了,不过不知道是记错了的原因,还是仍然未从刚才的场景里走出来,我走错了单元门。
那天后,我们每天都会一起回家,没有刻意说明,只是早出来的会在校门口放缓脚步等等另一个人。在高三那些灰暗的日子里,这一段路成为了我为数不多聊以安慰的快乐时光。
慢慢的,在我内心某一角落里空缺的部分被逐渐填充,学习枯燥无味的知识也有了个我真心愿意去追寻的目标。
日子进入十一月份,东北的冬天在拉尼娜小姐的影响下又重新拥抱了他寒冷刺骨的本性。高三复习也进入到最艰难的阶段,早晨在温暖的被窝里流连忘返,白天在暖气教室里化身冬眠的大熊,老师讲课像是夜莺的安眠曲,当然,偶然也会变成河东狮吼,叫醒那些沉睡的心灵。
某天晚休,我吃完饭在座位上刷着文综选择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开始发呆发愣,虽然眼睛盯着题目但魂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老班过来拍了一下我肩膀,我回过神来,她示意我出去,我跟她来了办公室,一脸茫然。昂?和我讨论学习,倒也不至于,那是怎么了呢?
老班坐在位子上,看了看我,语气柔和地说:
“孩子,你爸他住院了,今天晚上给你假,去看看你爸。”她见我有些难过,边写假条边和我说:“别哭,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有老师呢。”
说完她递给我一张假条,我谢过老师,回了班收拾东西,背起包就要走,我看了一眼丁欣然,她也看了一眼我。
“怎么了?你干嘛去?”她小声问了我一嘴,让我有点没想到。
“家里有点事儿,我回去一趟。”我尽量收拾起难过的心情,平和地说道。
她点点头,说了一句拜拜,我没有回应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黑夜无边无际,我的双腿驱使我走出校门,坐上了出租车,到了医院,走廊里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我按着病房号进了屋,看见了那张熟悉而苍老的脸。
我握着他的手,陪他说话,看着他稀疏而泛白的头发。他躺在床上输液,上气不接下气,心电图和呼吸机滴滴地响,我越看越心酸,越看越难过,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样好。也是,一个终生劳作于黑土地之间的六十几岁的老人,生病才是难免的。
陪他打了两个小时点滴,又陪他吃了点饭,他把我赶回了学校,说什么都没有学习重要。我却没有什么心思,一路走了回去。
夜晚的风凛冽刺骨,反倒把我的脑子吹的清醒了一些,我开始强迫自己接受唯一亲人病倒的事实。在往后的几个月里,我开始不断重复经历办理住院手续,给父亲送饭,办理出院手续,但这已是后话了。
我走到学校门口,看着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又看看一片漆黑的回家路,索性在回家的路口找了一处地方坐下。脑海里想着丁欣然,想着父亲,想着自己该死的成绩,想着到不了的远方,默默流着泪。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忽然感觉有双细嫩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我抬头看去,发现是她。她莞尔一笑,手里拿了一把水果糖递给我。
她偏科。
是个对历史一窍不通的小笨蛋。
我也偏科。
像一个数学废物一样。
刚好,我历史年级第一。
刚好,她对数学还算灵敏。
于是我偷偷教她怎么背历史,怎么理解那些奇奇怪怪的选择题和四处挖坑的大题。
于是她从数学基础题给我讲起,当然也是偷偷摸摸的教。毕竟谁也不想在高三这么引人注意。
当然这样的地下工作总有个结尾,在历史老师的提议下,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教她历史,而她也可以理所当然地回教我数学。
就这样,她陪我挺过了最寒冷,最黑暗的一个冬天,直至那个春天的到来。
值得一提的巧合是,过年的时候我发现,我和她一个村的老乡,我们的父亲都互相认识。
三月份,百天刚刚开完誓师大会,几乎所有想考大学的学生都攒足了劲儿想为了理想拼一把,走出县城。但在三月初的一天晚自习,流言蜚语满天飞,有人说要回家去上网课了。
问老师,老师也说不知道。一瞬间所有人都没有心思学习了,我拍了拍坐在我前面的丁欣然,把写好的历史便签给她。
等到晚自习下课,年纪组长证实了这个消息。整个高三楼层成了乱哄哄的菜市场,几乎所有人都在收拾书,其中也不乏鬼哭狼嚎的绝望者。
丁欣然要回老家呆着,而我因为家里不方便上网课打算留在县城。
分开那天她又给了我一把水果糖,我给了一打的历史便签,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害怕直到高考逗见不到她了,她冲我笑了笑,登上了回家的车。
我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心里空荡荡的。
我在出租房里,一个人做饭洗衣服,这头听着老师讲课,那头还得盯着别让菜糊了锅。
当然这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一种不可明说的孤独感,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做噩梦,梦见小时候,梦见曾经在孤儿院的日子,梦见离开的亲人。
我躺在床上,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想着丁欣然,想她就吃一颗她给的水果糖,回味和她相处的日子,然后迅速打醒自己,接着投入到和题目厮杀的战场里去。
这日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一个多月过去了,这座小县城依旧安然无恙,没有被疫情冲击。
直到某一天,我们休息日回学校来拿卷子,老师突然说县城里有疫情了,我家里给我打电话让赶紧备好吃的否则容易饿死,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抢不过那群老头老太太,只抢到了点方便面、饼干和一些罐头,还有点鸡蛋和葱,家里的米也不够了。
正在我愁得两眼直冒金星的时候,我接了个电话。是丁欣然打过来的,她在电话里哭的稀里哗啦的,说自己被困在县里回不去了,我拎了些吃的,直奔她家。
她在楼梯里抹眼泪,看得我怪心疼。我坐在她身边,开了袋饼干拿起一块递在她嘴边晃了晃,她迟疑了一下,一口咬了下去,险些咬到我手。
后面大概半个多月,这县城的病例不断上升,我的米袋子不停下降,我在楼里四处打听有没有订菜群,但都一无所获,他们叫我打社区电话订菜。
我打了电话,报了自己的地址什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信息,过了几天,我以为是人家忙,送的慢,于是我三顿饭并着两顿饭吃。
饿急了,实在等不住了又打了个电话,过几天还是不到。
在病例数量终于基本停下来的时候,我的存粮见底了。我含泪早晨用开水烫了方便面饼就着酱油吃了下去,下午用方便面料包煮了一锅汤,然后绝望地听着老师点我的名字回答问题。
我和老师直接在网课上诉着苦,自然是让人听见了。
没过多久,罕见的有人敲了敲我家的门,在这些日子里,只要不做核酸,我一个人都见不到,我满心欢喜以为是社区来送菜了。
万万没想到,一个一米五几的姑娘提着一大包米啊菜啊的,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主动向一个女孩子求援,这是我莫名其妙的固执。
然后,我被她用小拳头一顿暴打,没饭吃干嘛不说啊你,我实在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
眼泪哗哗的看着她,她轻轻抱了我一下,丁欣然身上有股好闻的香味,奶香奶香的。
她不仅给我带了米菜,还拿来了一盒红烧肉。我说实话,那是我这辈子吃的最香的红烧肉,一口一口细细尝着,我忍着泪,眼泪却止不住的流,我实在不想在女生面前掉眼泪。
“这么难吃吗?”她眨着大眼睛问,很认真。
“想常吃。”我莫名其妙蹦出来三个字,她也莫名其妙地回了:
“那我以后再做给你吃。”我实在不知道怎么理解这个以后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不做声地吃起来。
五月五号,夏至,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在学校的文件和签字的海洋里回了学校。一个月,四周,三十天,兴许换成秒能更多些。但实在也改不掉什么,卷子一堆一堆的做着。我和她除去晚上回家就再也说不了一句话,实在是太忙了。
这日子转瞬即逝,照毕业照的时候,我和她留了张自拍,照片里她笑得很开心,那是我唯一一张情愿拍的照片。
我和她分在了一个考场,高考那两天并没有下雨,太阳刚刚好,照得人恍恍惚惚的,但很遗憾的是,我和她并没有挨在一起过,我觉得挨在一起的时候,会有一种一起战斗的感觉。
考完英语的时候,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觉得这些年的一切一切都结束了,我甚至觉得我已经老了。我追上那姑娘,同她一起出了考场大门,她转过头来和我说,她家里人在等她,就先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离开我的视线,实在舍不得,我喊了她一声:
“喂,丁欣然,我们还会见到吗?”
她转过身,站在岁月里,雪白衬衣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洁净,她被勾勒出一身灿烂,冲我招了招手,双眼弯弯笑着,永远刻在了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