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两汉与匈奴的四百年 (上篇)
(以前发于网络的一篇旧文,整理补充后,做了一个视频)
公元前200年(高祖七年)十月,汉高祖刘邦御驾亲征,占领了平城,也就是今天的山西大同市附近。在他身后,总共有三十二万汉军,分别从燕、赵、齐、梁、楚各地征集而来,浩浩荡荡,一眼无垠。
这次亲征,起因是匈奴侵犯代国,代王韩信投降,做了向导,引匈奴南下,差点打到晋阳。
关于匈奴,刘邦以为自己并不陌生。当年秦始皇听信谶语“亡秦者,胡也”,以为应在匈奴,于是派蒙恬发兵三十万,却匈奴七百里,打得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这个故事天下皆知。
而且刘邦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谨慎,出征之前,他派出十几批使者,都回报说匈奴羸弱,可以打。出征之后,刘邦接连打胜仗,沿途所见都是匈奴的老弱残兵。于是汉高祖踌躇满志,觉得这一把,稳了。三十万秦军能干成的事情,三十万汉军同样可以干成。
当时天寒地冻,雨雪交加,士卒的手指都被冻落了不少,然而皇帝获胜心切,不停向前追赶,浑然没有在意,身后的大部队已经被他甩得越来越远。
很快,刘邦抵达了一个叫作白登的地方,埋伏已久的四十万匈奴精锐一起杀了出来,将刘邦的数万骑兵,围个水泄不通......
这就是著名的“白登之围”。两汉与匈奴长达四百年的纷争,就以汉高祖被围,差点丧命的屈辱方式,拉开了序幕。
匈奴与汉人之间的冲突,就如世界上其他游牧民族与农耕社会的冲突一样,根子上是经济问题。
草原物产单一,经济脆弱,并且深受季节影响,一年之中有一半时间无法生产,没有产出。游牧民族兵民合一,弓马便利,不用额外训练,集合起来就是一支军队。这样的人群如果饥肠辘辘,无疑是十分危险的。社会经济基因决定了游牧民族天然具有侵略性,掠夺是他们生产方式的一种。
而农耕社会物产丰富,人民富庶,精细的社会分工与先进的技术手段,可以确保全年物资充裕。如果毗邻北方游牧民族,想要不被侵扰,是不可能的。
受到侵扰之后,汉人的第一反应与人挨揍之后的本能反应是一样的。措施之一,关门,让侵扰者进不来,于是战国时期的与胡人接壤的燕国、赵国都在边境设郡守、筑长城,秦国统一天下,花大力气把这些长城连成一片;措施之二,反击,以牙还牙,燕将秦开破东胡,赵将李牧破匈奴,秦始皇派蒙恬率三十万军北上,扫荡匈奴。只是此时的匈奴,还在跟东胡、大月氏争作草原霸主,并不十分强盛。
等到白登之围发生的时候,匈奴冒顿单于已攻破月氏、并吞东胡,统一草原,据说有骑射手三十余万。只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刘邦正忙于灭秦与楚汉之争,没有及时掌握草原上的新动向,等到他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时,已然陷入了冒顿单于精心布置的包围圈。
拼拳头打不过,汉高祖只好认怂,送美女金钱交保护费。汉高祖九年(前198年)、惠帝三年(前192年)、文帝六年(前174年)、景帝元年和五年(前156年和152年),汉王朝五次遣送公主和亲。这些公主的姓名、命运都没有留诸史册,待遇与后世的刘细君、王昭君等人全然不同。后世的和亲,是公主下嫁,缔结睦邻友好,而她们,则只代表着王朝的屈辱,男人打仗打不过,用女人去慰安。她们的父兄知道这段历史不光彩,因此希望最好被后人遗忘。
财产方面,高祖九年首次和亲时,汉王朝就一次性赠给匈奴黄金千斤,然后每年奉送絮、缯、酒、米等若干,汉文帝时又在原有基础上每年增加金帛、丝絮等贵重物品。这种变相的岁贡在文帝十一年(前169年)因为匈奴侵扰而中止,景帝元年又恢复,直到武帝对匈奴发动战争这才终止。
纳贡自然换不来和平。匈奴时不时地冲入汉王朝境内,烧杀掳掠一番,据说那些年云中、辽东两郡每年被杀被掠走的人口都超过一万人。匈奴最严重的一次侵扰发生在汉文帝十四年(前166年),匈奴骑兵闯入关中腹地,烧毁秦始皇留下的回中宫,又直逼甘泉宫,距离长安仅三百里,汉文帝在长安屯兵十万,也只是尾随匈奴军队出境,没敢主动进攻。
当时匈奴单于给汉人皇帝写信,自称“天地所立、日月所置大单于”,毫不掩饰心中的傲慢与蔑视。惠帝三年,冒顿单于给吕太后写了一封信,说,我在草原呆腻了,之前只到过边境,十分想到中国游历,你现在寡居,没人陪伴,不如咱们凑合成一对,“愿以所有,易其所无”。这封信不仅挑衅,而且言语性骚扰。
吕太后被气个半死,但还是郑重其事地把此信拿到朝堂讨论,讨论的结果是匈奴暂时惹不起。吕太后忍着气,回复冒顿,说自己“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哪好意思让单于见笑。最后,汉朝又送了一个宗室女子冒充公主给冒顿单于和亲,算是慰安。
两汉时期重名誉、轻生死,这般奇耻大辱,令西汉朝廷上上下下全引以为恨,司马迁在写《史记》时,都不愿记载信的内容,只说此信“辞极亵嫚”。
汉人将这份耻辱牢牢记在心中,憋了一百年。直到汉武帝将匈奴犁庭扫穴,逼得他们远遁漠北,不敢在漠南露面。百年之耻,终于雪尽,胸中恶气,荡然一空。汉武帝下诏说,“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雠,春秋大之”——朕对祖宗,有交待了!
汉武帝把匈奴打得很惨,这确实很让汉人解气。然而短暂的扬眉吐气之后,汉朝百姓与那些不那么好战的官员发现,新的问题似乎比之前更严重。
打仗实在太费钱了,不是农耕社会能负担得起的。如果遇上游牧民族,这仗打得尤其费钱,装备骑兵,要钱,边塞驻屯,要钱,千里运粮,要钱,打输了,钱打水漂,打赢了,得来的土地没法耕种,钱还是打水漂。汉武帝赫赫武功的代价是近百年积蓄消耗一空,国内中产以上半数破产,经济几近崩溃,饥民纷纷造反。汉武帝不得已,下《罪己诏》向臣民做检讨,表示“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意思是,以后要休养生息,不加税赋了,不强征税赋了,也不打仗了,只要做好基础国防就行了。
国家搞成这样,自然不是汉武帝的初心。汉武帝年轻时,并不像后期那样好大喜功,也没有后期那样冷酷无情,他很清楚战争会带来什么,他甚至把发动战争比拟为“袭亡秦之迹”,这在当时算是最严厉的指责。
汉武帝曾向卫青解释为什么他要发动这场战争:“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
说这话时,汉武帝是真诚的。汉武帝的想法是,他能者多劳,一劳永逸地把匈奴打趴下,交给太子一个和平清净的江山社稷。所以,每次太子劝他休养生息,汉武帝总半嘲笑半认真地回答:“我如此操劳,就是为了你以后能过得安逸,这样不好嘛?”
当时父子俩都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他们将喋血长安街头。
汉武帝在军事上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但毕其功于一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在冷兵器时代,这个愿望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只要400毫米等量降雨线不移动,草原还在,就会有游牧民族,只要有游牧民族,掠夺与侵扰就不会终止。赶跑了匈奴,又来了鲜卑,赶跑了鲜卑,又来了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直到一千五百年之后,明朝人还在筑长城。而即使把异族人全赶跑,把汉人放到草原上去,他们也会很快变成草原上的狼。
既然如此,倾全国之力投入战争,把百姓逼到生死边缘,得到的也不过是一时之安稳,值得吗?
在议定汉武帝庙号的时候,有臣子夏侯胜公然在朝堂上对先帝作出近乎全盘否定的批评:“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无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无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
夏侯胜是一代大儒。儒家对于战争始终怀有深深的厌恶,后来随着儒家学说在意识形态领域的统治地位日渐巩固,对待匈奴的政策也迅速滑向另一个极端。对匈奴用兵的提议,很容易在廷议阶段就被儒者唱着“以德服人”的高调给否决。
汉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陈汤甘延寿自募军队,千里奔袭,以微弱代价诛杀郅支单于,用实际行动诠释了那句热血千古的名言,“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吓得呼韩邪单于死心塌地,不敢有异心。
倘若在汉武帝时期,这种孤身独往,立功于绝域的壮绩,至少能封侯,然而汉元帝的丞相匡衡却认为这是“生事于蛮夷,为国招难”,拒绝给陈、甘二人封赏。匡衡就是成语“凿壁偷光”的主人公,靠儒学起家的,是西汉著名的经学大师。
汉宣帝之后,匈奴与汉人有六十多年的和平期,西汉疆域也在这个时期到达顶点。这和平不是儒家以德服人换来的,而是依靠以下五个原因:一、汉武帝将匈奴打残了,打怕了;二、陈汤斩郅支。把呼韩邪单于吓坏了;三、匈奴“五单于争立”,打内战打嗨了;四、失去了阴山山麓的丰富物产,失去了漠南的肥沃土地,又接连遭遇兵祸加天灾,匈奴经济垮掉了;五、汉人舍得花钱。
不过这并不表示儒家那一套全无用处,儒者的作用是对内约束统治者,不要穷兵黩武,要休养生息;对外摆出亲善姿态,润滑两国关系。这些虽不能换来和平,但却是维持和平的必要手段。汉宣帝所谓“汉家自有制度,霸王道杂之”,不仅可用于内政,也可用于外交。我可以打你,也可以宠你,我的儿,你选一个吧!
汉宣帝、元帝以后,匈奴内乱,呼韩邪单于来降,军费开节省一大半,特别是郅支单于死后,呼韩邪既高兴又害怕,甚至主动表示,愿意替汉朝守护西北从上谷到敦煌的边境,汉朝可以撤回边塞驻军,“以休天子人民”,这个提议虽然被汉元帝婉言谢绝,但是此后汉王朝只需要花费正常的国防开支,就足以维持和平,面子里子全都有。
彼时的匈奴并非消失了侵略性,而是只要他们开口,汉人几乎有求必应。动动嘴就能得到的东西,何必再动刀动枪呢?
甘露三年,呼韩邪入朝觐见,汉宣帝除了赐予冠带玺绥玉具剑等礼仪用品,还有“黄金二十斤,钱二十万,衣被七十七袭,锦锈绮縠杂帛八千匹,絮六千斤”。呼韩邪回去后,西汉政府“又转边谷米糒,前后三万四千斛,给赡其食。”次年,呼韩邪再次入朝,赏赐在去年的基础上“加衣百一十袭,锦帛九千匹,絮八千斤。”黄龙元年,元帝即位,呼韩邪上书说缺粮,“汉诏云中、五原郡转谷二万斛。”赏赐金额越往后越层层加码,按《汉书》记载,“竟宁元年,单于复入朝,礼赐如初,加衣服锦帛絮,皆倍于黄龙时”;“河平四年正月,(复株累单于)遂入朝,加赐锦绣缯帛二万匹,絮二万斤,它如竟宁时”;“元寿二年,单于来朝……加赐衣三百七十袭,锦绣缯帛三万匹,絮三万斤,它如河平时”。
这些赏赐本质上就是花钱买平安的赎金,也是一笔不小的财政负担,但是比起动辄以万万计的战争费用,还是划算的。而且这花钱的姿态,与之前全然不同。之前那是委屈求和的纳贡,现在是泱泱大国的赏赐。
不过,随着汉元帝以后,西汉的逐渐衰落,对匈奴的赏赐也逐渐让人肉疼。元寿二年的那次觐见,就曾在西汉朝堂上引发争论。因为据说单于与皇帝相克,单于来朝觐容易克死皇帝,甘露四年呼韩邪入朝,次年汉宣帝就死了,竟宁元年呼韩邪入朝娶走了王昭君,当年汉元帝就死了。当时汉哀帝正生着病,所以不想让单于来长安。朝中公卿也不希望单于来,因为来一次就要赏一次,太费钱了。
黄门郎扬雄觉得不妥,洋洋洒洒写了篇文章,提醒皇帝与公卿算算账,不要因小失大。“往者图西域,制车师,置城郭都护三十六国,费岁以大万计者,岂为康居、乌孙能逾白龙堆而寇西边哉?乃以制匈奴也。夫百年劳之,一日失之,费十而爱一,臣窃为国不安也”。
皇帝与公卿都被说服了,汉哀帝豁出性命接见了匈奴乌珠留单于,半年之后,这位著名的同情恋皇帝竟然真的驾崩了。
匈奴与汉人再次交火是两汉之交。
表面上看,战争是王莽挑起的。这个书呆子破坏了汉宣帝定下的规矩,他想收回汉宣帝经过深思熟虑才给予匈奴保留的自治权,试图把匈奴彻底驯化成汉朝臣民。这是极其缺乏远见并且自不量力的愚蠢行为,在匈奴极度衰弱的时期,汉宣帝都没有敢做如此想,何况经过六十多年的休养生息,匈奴早已恢复元气,而汉王朝却陷入了重重危机。
王莽一系列的挑衅行为,包括禁止匈奴向乌桓征税、降低匈奴单于品级、改匈奴单于为“降奴服于”、同时策立十五人为匈奴单于、募兵三十万扬言要穷追匈奴等等,给匈奴提供了绝好的理由。北部边境很快硝烟再起,“单于历告左右部都尉、诸边王,入塞寇盗,大辈万余,中辈数千,少者数百,杀雁门、朔方太守、都尉,略吏民畜产不可胜数”,“数年之间,北边虚空,野有暴骨矣”。
北边还在打着仗,国内赤眉绿林就起来了,没过几年,王莽被杀死在长安皇宫内。在匈奴看来,这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呼都而尸单于就曾对更始帝派来的使者说:“以前匈奴内乱,孝宣皇帝援助了呼韩邪单于,所以匈奴向汉称臣;如今汉国大乱,被王莽篡夺,匈奴出兵出力,帮助汉国复兴,汉应向匈奴称臣”。
匈奴所谓的出兵出力,除了劫掠边境汉人,还有就是趁汉人打内战,抢地盘。匈奴的势力侵入五原、朔方、云中、定襄、雁门五郡,当时好几个军阀,像安定的卢芳、代县的张晔、渔阳的彭宠、五原的李兴,都以匈奴为后台。此时呼都而尸单于自比冒顿,牛气得很,他甚至扶植卢芳为汉帝,定都五原郡九原县,真心打算让汉臣服于匈奴。这自然也是极其自不量力的愚蠢行为,在匈奴最强盛的时期,冒顿单于都没有敢做如此想。
呼都而尸单于能保持住这份豪迈多少有点侥幸,因为汉光武帝是个儒者,对于战争怀有深深的厌恶,打内战那是逼不得已,其他的仗能不打则不打。
建武六年(公元30年),光武帝派人带着金币出使匈奴,以通旧好,这是打算以政治手段解决民族问题,然而呼都而尸单于态度狂妄、言语傲慢,匈奴也并没有因此减少侵扰。光武帝此后派大司马吴汉、讨虏将军王霸等人组织过几次反击,但效果并不好。光武帝索性在建武十五年把雁门、代郡、上谷三郡百姓六万多人迁徙到居庸、常山关以东,同时增加边境士兵,大修亭障、烽隧等防御工事。坚壁清野,让匈奴抢无可抢。这样一味防守自然不能解决问题,匈奴与汉朝的边境线太长,匈奴在并州抢不到,就往西到扶风、天水一片,或者往东到渔阳一片去抢,北部边境依然不得安宁。
呼都而尸单于死于光武帝建武二十二年(公元46年),他临死的时候,心里可能充满惶恐与不甘。因为那几年匈奴连年旱灾、蝗灾,赤地数千里,饥馑与瘟疫交加,人畜死耗大半,连昔日称臣的乌桓都上门来欺负,匈奴被迫向北迁徙数千里。号称强国,却轻易被一场天灾打得原形毕露,这让自比冒顿的呼都而尸单于情何以堪?
呼都而尸单于死后没几个月,继任乌达鞮侯单于也死了,接任单于的蒲奴单于害怕汉朝趁机来袭,于是乞求和亲。那意思,是想恢复西汉后期的格局。只是此前呼都而尸单于做得太绝,现在变脸变得太快,光武帝一时接受不了,表示要考虑考虑。这一考虑,半路上就杀出了个日逐王比。
日逐王比是呼韩邪单于的孙子、乌珠留单于的儿子、呼都而尸单于的侄子,他是一心想做单于的,但是在继承人序列中又比较靠后,正常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做单于,所以只能动歪脑筋。
比的辖区在南方,与汉朝、乌桓接壤。建武二十三年(公元47年),比派人带着匈奴地图秘密会见汉朝西河太守,表示要内附。蒲奴单于对日逐王比早有怀疑,专门安排两个骨都侯监视其动态,蒲奴单于很快就知道了日逐王比的心思。作为单于,自然不会容忍这种叛国行为,蒲奴单于派军队去袭击日逐王比,但是日逐王比也在蒲奴单于身边安插了眼线,等单于的军队到了日逐王的领地,赫然发现日逐王比招集了一支四五万人的大军,而他们只有一万人,只好撤退。仗虽然没打起来,但关系是彻底破裂了。
次年春,匈奴南方八个部落的大人共同推举日逐王比为单于,匈奴从此正式分裂成南匈奴、北匈奴(这是匈奴第二次分裂,西汉时期郅支单于、呼韩邪单于也曾短暂地分裂为北、南两部分)。 南匈奴单于比派使者向光武帝称臣,表示“愿永为藩蔽,捍御北虏”,为表示臣服,他甚至将自己的称号改为“呼韩邪”,那意思是希望能像祖父那样,得到汉王朝的庇护。
尽管有大臣反对,光武帝还是接纳了南匈奴,帮助南匈奴在五原塞西八十里设单于庭帐,后来为防止南匈奴受北匈奴侵扰,光武帝允许南匈奴入居云中郡,不久又诏令南匈奴继续往南,迁徙到西河郡美稷县。南匈奴从此就在并州定居,部众很多扩散到西河、北地、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门、代郡等“缘边八郡”。
有不少大臣提议趁机出兵,三路夹击,消灭北匈奴。“喻告高句骊、乌桓、鲜卑攻其左,发河西四郡、天水、陇西羌胡击其右。如此,北虏之灭,不过数年”。
这在军事上是可行的,那时北匈奴极度虚弱,连乌桓、鲜卑都轮着番上门欺负。北匈奴去进攻南匈奴时,生怕汉人多心,都要事先打招呼,“我们只是去攻打亡虏日逐王,不敢侵犯汉人的,请千万不要误会啊!”
但是光武帝考虑再三,否决了这个提议,他下诏说:“比起外事,我更担心国内的局势。如今国无善政,灾变不息,百姓惊惶,人不自保,怎能再用兵边境!况且北狄尚强,现在时机未到,还是与民休息吧”。
《剑桥中国秦汉史》把光武帝这个决定认定为一大错误,认为他应该与南匈奴联合,消灭北匈奴。“光武帝犯了他在位时期最大的错误,这个错误也属于中国历史中最坏的一个。他本应与南匈奴联合,攻击北匈奴的联合体。”
但实际上,《剑桥中国秦汉史》的建议才是真正的错误。
首先,但是由于游牧民族的高机动性,要彻底消灭北匈奴,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容易,战争一旦开启,很可能会旷日持久。
汉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东汉大举出兵,就如当初那些大臣提议的那样,发动乌桓、鲜卑、羌人、胡人,与汉军、南匈奴一起,从东、西、南三个方向进攻北匈奴。北匈奴根本不敢正面交锋,除了呼衍王部运气不好,撞到汉军主力,被斩首一千余人,其他北匈奴都已经遁逃,汉军基本上扑了空,无功而返。
那一年距离南、北匈奴分裂已经有二十五年,期间东汉一直在休养生息。即使如此,汉明帝依然认为,东汉的国力不足以支撑东汉军队与北匈奴在草原上长期追逐,一击不中,就不再继续。此后汉明帝、汉章帝父子将注意力转向西方,驱逐西域的北匈奴势力,重新设立西域都护与戊、己校尉,恢复对西域的统治。
所以,在东汉初年,国内满目疮痍的情况下,光武帝选择休养生息,是明智的。
其次,光武帝的休养生息,并非消极退让,而是一套外柔内刚、思路清晰、逻辑完整的羁縻政策,中心思想是“以夷制夷”。这与西汉时期“你不服,我就打到你服,然后再包养你”是完全两个不同思路的政策。
光武帝的政策由三部分组成:一、南匈奴作为“保塞蛮夷”,替汉王朝守护北方边境的国防,尽量减少汉军的直接战争开支;二、设立“护匈奴中郎将”,对南匈奴的内政、军事进行全面的监督管理,使南匈奴政权丧失独立性;三、用朝贡制度与互市制度,扶植南匈奴经济,在经济上加深南匈奴对汉王朝的依赖。
这套“以夷制夷”收到一举多得的效果:一、匈奴与汉人之间的战争,被转移到了北匈奴与南匈奴之间,此后五十年,北方虽然有战争,但是战场都在草原上,东汉百姓享受到了和平;二、北匈奴在草原上被打击,不久又被赶出了西域,害怕真的被消灭,后来使劲向汉王朝示好,各种卖乖求爱;三、南匈奴的归附给其他民族树立了榜样,不久,鲜卑、乌桓相继归附,汉王朝设立“护乌桓校尉”进行管理,实现东北边境五十年的和平;四、由于边境和平的恢复,早先从云中、五原、朔方、北地、定襄、雁门、上谷、代郡迁走的汉人陆续返回家乡,与南匈奴杂处,促进了南匈奴的汉化,为南匈奴最终被汉族同化,打下了基础。
而《剑桥中国秦汉史》认为是个错误,主要是认为匈奴由此渗透进汉人的生活疆域,埋下了五胡乱华的祸根,但这个批评未免太苛刻。毕竟,那是三百年之后的事了,人世间任何一项政策,都不可能持续发挥作用三百年。
况且,就算光武帝此时趁机消灭了北匈奴,又如何呢?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重演汉宣帝之后的匈奴历史罢了。这并不能阻止五胡乱华,因为五胡乱华并非肇始于外族,而在于内战,匈奴、羯人都因内战而起,慕容鲜卑、拓跋鲜卑都是趁中原内乱,而从塞外杀进来的。
要根除五胡乱华,最好的方法是保持一个强盛的中原王朝,同时努力使异族人臣服、汉化,等到没有了民族之分,自然也就不会有民族之争。但是这太艰难了,几乎不可能实现。光武帝的怀柔政策其实暗合此道,诏书中所说“北狄尚强”,未必特指匈奴,他或许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灭了匈奴之后,又该怎么办?”即如后来历史发展的那样,匈奴之后,又有鲜卑,鲜卑之后,又有柔然、突厥,北狄尚强,仗是打不完的。既然如此,攘外不如安内,先有强国,然后才会有外藩归附。
这份政治家的胸怀与远见,岂是编写《剑桥中国史》的那帮英国老书生所能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