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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事内(改残雪茶园)

2023-10-08 05:13 作者:MFWNM  | 我要投稿

坐在阴湿空阔的老屋的客厅里,喝着茶,祖母忽然对我说: “要不,你去伯父的茶园里玩玩吧。那边天天出太阳,即使东边下雨,西边也出太阳。我担心你老待在家里会得病。” “我一个人去吗?”我问道。 “你一个人去,坐火车去。”祖母坚定地说, “天天出太阳的地方对你的身体有好处。这种机会可不是每个人都有啊。伯父的茶园啊,一眼望去伸展到了天边。可惜我太老了,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了。” 在我的心里,冲动渐渐战胜了畏惧…… 整整一夜,我都在关于茶园的梦里挣扎。那个茶园里根本不出太阳,时时刻刻隐没在浓雾中,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弯下腰抚摸那些茶树时,往往会摸个空。明明看见树叶在 手边,就是摸不到。 我背上换洗衣服、课本和作业本出发了,因为暑假作业还得做。 祖母送我到院门口,嘶哑着嗓子叮嘱道: “你可要记得回来啊!” 我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在心里对祖母的话感到纳闷。 折腾了一番,买好了车票,终于坐在卧铺上了。 火车一开动我就躺下了,闭上眼睛想象那天天出太阳的地方。在我居住的城市近郊也有茶园,绿油油的,还曾去里面采过一次茶。但祖母说那些小茶园同伯父的没法比。伯父的巨大茶园究竟有些什么样的诱惑力,使得祖母竟要担心我会滞留在那边不回家?还有就是我长到十三岁还从未出过远门,祖母怎么会放心让我独自去遥远的南方的?不错,那里有一位伯父,是我从未谋面的远房伯伯。可是祖母难道一点也不担心我坐火车下错了站,或下火车后转长途汽车时坐错了方向?这可一点儿也不像她平时的做派啊。 我是个多思的男孩,想来想去,想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也许祖母认定我不会再回老屋,已打定了主意要彻底忘却我,正如当初我的父母忘却我一样。我想到这里背上就开始流冷汗了。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镇静下来,于是又开始想象天天出太阳的茶园。我命令自己只想茶园和即将见面的伯父。祖母说伯父五十多岁,身材高大,很英武。我就想象他从茶园的夕阳中朝他走过来的样子,一阵阵激动,我觉得自己已经爱上这位伯伯了,说不定从今以后自己就要生活在他的庇护之下了呢。 我不敢朝窗外看,也不敢睡着,我怕错过了报站。餐车过来时,我从女乘务员那里买了两个馒头。 “小家伙,越是精明越吃亏。”姑娘边说边朝他挤眼。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却莫名其妙地红了脸。我很惶惑。 两个馒头一下肚,就没有那么激动了。我开始用呆滞的目光看车窗外的风景。那简直不叫什么风景,只是荒原连着荒原,连一栋小房子都没有。这些荒原——间或被一些小山包打破——在眼中成了褐色的斑块。 我感到厌倦了,于是重又在卧铺上躺下,想要再次去设想伯父的样子。脑海中出现了绿色的茶园,但伯父不再现身了。回想起那姑娘的话。会不会因为我太精明,提前去想象这位伯伯的模样,伯伯就隐藏起来了呢? 地图上的那个地方在很远的南方,按车票上的时间要坐一天一夜的车。可是很奇怪,我仅仅吃了一餐饭,上了一次厕所,扩音器里就报出了我要去的站名。车速慢了下来,我拿了自己的行李往门口走。可是火车忽然又加快速度飞奔起来,越来越快,简直像发了狂。我紧紧地抓着卧铺的梯子,可还是坐到了地板上。 我惊骇地发现车厢里的乘客都在地上乱滚,给他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扩音器里在乱叫,像鬼哭狼嚎。但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火车猛地一下停住了,头上被碰出一个大包。我坐在地上被吓得半死。这时列车员过来了,将我的大背包扔到车门那里,骂骂咧咧地赶我下车。 幸运的是,我刚一出站那位伯父就来接他了。一开始我还不敢认这位伯父,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高大英武的汉子,而是一个黑得像炭一样的瘦小老头。伯父见我站着不动,就说: “我刚接到你祖母的电话,说你可能会来,如果来了就要在茶园里住一阵子。你来了正好,我这里缺人手。” 我在心里嘀咕,祖母居然说他“可能会来”,多么可怕啊! 伯父将我的背包放在那辆老旧的脚踏三轮车上,让我坐上去,自己就开始蹬车前行了。我们行驶在乡间小路上,眼前展开的,正是我在火车上看见的荒原。 “伯父,我们要走很久吗?”我问。 “不要多久,很快就到茶园了。”伯父说,“今天你的运气真好,这么早就到了。如果天黑了,这条路就不好走了。” 伯父慢悠悠地踩着车子,坐在后面拖厢里的我虽然对荒原感到新奇,可是不论我如何努力睁大了眼看,都看不到四周有任何活物。此地不但没有树木和房屋,连草都没有一棵,只有无边无际的褐土和大石头。天空里的黑云压下来,一会儿就到处都变得雾沉沉的了。 “到了。”伯父一边下车一边说。 可是房子在什么地方?我睁大了双眼辨认着。 “伯父,这里是您的家吗?” “不,这里是茶园。你把背包放在拖厢里,我带你参观一下吧。” 我紧跟着黄伯,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脚下的路很不平坦。我心里想,这是荒原,茶园在哪里? “它冷不防就出现了。”伯父在前面大声说,“这里的烦恼是白蚁,为了将白蚁从茶树上引开,我们栽种了白蚁最喜爱的杉松。你瞧,围绕这一片茶园的全是杉松。嘘,别碰它们,白蚁会掉在你身上!” 但是我既没有看见杉松,也没有看见茶树。到处都是雾,只能勉强看见伯父的那件黄色汗衫。走了好一会儿,伯父忽然叫我: “快蹲下来!快!快……” 我连忙蹲了下来。我感到伯父正在靠近。伯父抓住我的手,要我去摸身边的茶树。我摸到的是一些疙疙瘩瘩的树干,光秃秃的,像石头一样硬。伯父说这就是茶树,因为白蚁不放过它们,它们早就不长叶子了。还说刚才来了一头野猪,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这附近又没有山。 我感到很累,干脆坐在地上。 “你躺下吧。这些白蚁现在有茶树吃,就不会来吃我们,要不然就很难说了。你听!” 我果然听到了沙沙沙的咬啮声。我同伯父并排躺下了。 我一躺下,那些咬啮声就更响了,像在下雨一样。我有点害怕地蜷缩着身子。 “你难道怕它们吃了你?”伯父说着就大笑起来,“它们是穷凶极恶,但绝对不会吃小孩。今年以来,我把满园的茶树都送给它们吃了。你瞧,有几只爬到你身上了,不过它们对你没兴趣,又走掉了。现在我的茶园成了白蚁园了。这里夜里很暖和,有时我干脆睡在园子里,因为这里可以消除疲劳。” 听伯父这样一说,我果然感到旅途的疲劳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在他们上面,浓雾已经消散,满天星光。伯父说已经是午夜了。休息了一会儿,伯父说到他家里去吃消夜,就站起来,要我跟他走。 “你就不要去管你的行李了,我估计它已经成了白蚁的战利品。你不要觉得可惜,在这里生活就得一身轻,什么都不顾忌。” 我听了伯父的这几句话,只觉得头皮发麻。 我俩在星光下的荒原里走了好久,后来伯父指着前方的一个黑影,说那就是他的小茅屋,还说他要煮鱼汤给我喝。 小茅屋的确很小,只放了一张床、几张板凳、一个小圆桌,就转不开身了。伯父让他躺到床上去休息,他到外面的灶上去煮鱼汤。我说自己身上太脏了,会把床弄脏的。伯父就生气了。 “你说我的茶园脏?你记住,那里是天底下最干净的地方!去,去躺一会儿,把旅途的秽气都彻底消除。刚才在茶园你已经洗了个澡,现在再洗一个就可以了。” 我只得和衣躺到床上去。一躺下就入梦了。那些梦全都亮晶晶的,荒原却原来是花的海洋,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喊了又喊,怎么也忍不住。 后来有个人突然出现,将我绊了一跤。 “不要喊了,喝鱼汤吧。”原来那人是伯父。 我喝了一口,汤里有股异香。 “这上面浮着的东西是什么,鱼油吗?”我好奇地问道。 “嘿嘿,是白蚁。喜欢吗?” “喜——等一下,您是用茶树养了白蚁,然后供您享用?” “你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住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总得吃点东西保持体力吧?我不可能将它们都吃光,我仅仅吃了很小的一部分。刚才你也看见了,它们吃茶树和杉松,它们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是我给了它们这种生活,你难道要我饿死?” “您说得在理。可是我是一个外人,我也没为它们出力,凭什么我可以吃它们?”我沮丧地说。 “你很快就会为它们出力的,这个地方会使你产生兴趣。” 我一下子想起了祖母临别时说的那句话,就沉默了。 喝完白蚁汤,伯父让我在床上睡觉。他说他更愿意到茶园里去同白蚁睡在一块儿,以便倾听它们的心声。他感到小家伙们今夜有点兴奋不安,也许是因为我来了。他得去安抚它们。 “你得学会随遇而安。”他站在门口回过头来说。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躺在床上,居然感到很满足,就像在家里时学校放假一天,又用不着做功课一样。他想,不是书包里的东西都被白蚁啃光了吗,还有什么事需要着急? 伯父说得对,我应该随遇而安。这样一想又能安心地入梦了。这里多么爽快啊,同老家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种生活。我又看见了花的海洋,不过这一次,不再呼喊了。我边看边想,这些悦目的花儿,也许是由白蚁的排泄物滋养着的? 我睡到很迟还在睡,听到伯父在门口烧水、做饭,可我就是不愿睁开眼。此地太让人惬意了。 直到好几天之后,我才将这个荒原上的茶园的方向大致摸清。这些方向都是伯父告诉我的。伯父将我拉到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旁,指着前方告诉我说,那是北边,他的家乡所在的方向。 我眨着眼往前方看,只看见那些一模一样的褐土。后来伯父又拉我到一棵光秃秃的死去的杉松旁,指着前方同样的褐土对我说,一直往前走就是火车西站。虽然记住了那块石头和那棵死树,但我感到,如果要独自一个人回老家的话,我肯定会在荒原里迷路。 茶园真奇异,虽然所有的茶树,包括外围那些高大的杉松全都被白蚁弄死了,可是在某个没有雾的清朗的夜晚,它们会突然发光,那时荒原里就充满了一种节日的气氛。这时伯父会变得非常激动,领着我在那些秃枝中间跑来跑去,大声惊叹着:“啊,它们!你瞧,它们……” 伯父对他的茶园感到特别骄傲。我想,连一片茶叶都没见到,伯父真是个怪人。 伯父知道我在想什么,就指点着死茶树对我说: “你看见它们了吧,这都是茶的精魂啊。你今天早上喝的茶就是初生的那一拨,它们自愿献身,多么可爱!” 我盯着那些时隐时现的白蚁,看得发了呆,眼里流出了泪。 “不要伤感嘛,要学会克制感情。” 他这样一说,我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冲动,我很想像伯父一样躺到枯枝下面去陪伴这些忙忙碌碌的小动物。伯父看出了他的意图,连连摆着手对他说: “走吧,走!它们还不太习惯你呢。不过你身上已经有了它们的气味,它们在回忆呢。” 我默默地绕着茶园行走,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想,如果我离开茶园,向荒原迈步的话,就会迷路。我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伯父已经不见了,大概躺到那些枯树下面去了。 茶园很大,我决定一直走下去,这样就总会回到原地,原地就是伯父的小屋的所在地。 杉松和茶树的气味很好闻,虽然已经死了,给我的感觉却像还活着似的。也许它们真的还活着?白蚁在它们体内所进行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活动?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老屋里孤独的祖母。祖母说起话来就像她已经经历过了现在我所经历的一切似的。 关于茶园,她知道些什么?我脑子里出现一个怪异的念头——也许祖母就藏在茶园里。脚板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我感到脚板窝里已经肿起来了。脱了鞋查看,果然是肿起来了,针扎一样痛,再要走下去已经很困难了。 “你被白蚁咬了啊。”伯父突然出现了。 “白蚁怎么会咬人?” “这里的白蚁就是咬人,它们脾气不小。说起来还是我把它们训练成这个样子的。”伯父微笑着说。 脚心越来越痛,我龇牙咧嘴地呻吟。 “心里不要躁,”伯父安慰我说,“哈,又有三只爬到你脚上了,你让它们再咬几口吧,这是见面礼。怎么样,好了吗?我看它们不讨厌你,好,这下好了……试着站起来看看。” 我真的站起来了。伯父拍着我的肩头说:“好样的。” 茶树的间隔里放着一担水桶。我心里想,死茶树怎么还需要浇水呢?听见伯父在说: “它们死了吗?当然没有,它们活得很滋润。再说白蚁也要喝水。” “伯父,您让我去挑水来浇茶树吧。” “你着急要干活了啊?好,你去挑水吧。来,站到这棵杉松旁边来。往前看,看见一团亮光没有?你数脚步,走一千步就到那里了。那是一个水潭。” 我并没有看见一团亮光,挑着空水桶上路了。我在心里数着脚步,生怕数错。脚板还有点痛,可我不敢停下来,担心一停下来就会弄错方向。数到后来,就大声喊出了声: “八百七十六,八百七十七,八百七十八……” 我有没有走偏?不,不能回头看。 “九百五十四,九百五十五,九百五十六……” 啊,终于走完了一千步!回转身去,发现自己已经看不到那棵杉松了!可是水潭在哪里? 还好,水潭就在不远处。水潭很美,碧波荡漾。它令我感到疑惑:这么美的水潭怎么会出现在丑陋的荒原里?将水桶灌满就往回走,边走边大声数脚步,决心让脑海里空空的。 走出没多远,就听见身后发出了巨大的水响,像是瀑布从天上落下来一样。 “二百三十六,二百三十七,二百三十八,二百三十九……” 我声嘶力竭地喊道,决心不回头去看。 后来终于看到了杉松,也不知是不是伯父说的那一棵,反正茶园是到了。放下水桶,心里升起自豪感。 “你快去吃饭,等我来浇水。”伯父笑眯眯地说。 这才发现小屋就在右手边不远处。 坐在饭桌边,伯父对我说: “我每月一次到火车站旁边的小镇上去买粮食和日用品。那里有个收购站,收购晒干的白蚁。他们给的价格相当不错。收购站的老板很有趣,你下次同我一块儿去见他吧。” “收购白蚁?白蚁死了吗?” “有集体自杀的事发生,场面很英勇。” “自杀?为什么?”我瞪大了眼。 “不为什么,大概就是想体验吧。每个月都有一次。” “我很想看。” “过些天吧。我把这叫作演习。通常的做法是,我将一木盆水放在茶园里,到了午夜时分,它们就来了。它们秩序井然,一点也不慌张。” “那么,最初您是怎么知道它们有这个愿望的呢?” “很偶然。有一次我把装着水的木桶放在园子里忘记了,然后事情就发生了。它们的数量那么庞大,结果白蚁比水还多!你想象得出那种情形吗?我为这件事苦恼了好几天。最后,我理解了它们。” 我听得头皮发麻。草草地吃完饭,说要一个人去外边待一会儿。伯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像在回忆什么事。我觉得伯父是在回忆他的祖母。祖母同伯父从前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呢?为什么祖母会认为她的孙儿适合在这种阴森的地方生活呢? 我躺在那棵光秃秃的杉松树下。大约这个时候白蚁还不太活跃,周围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白蚁自杀的场景。那些密密麻麻的尸体当中渐渐地露出一张人脸。有一刻,感到自己就快看清那张脸了,但到了下一刻又模糊了。 “那是你奶奶呢。”伯父在他旁边说话。 却原来他就躺在我旁边。 “伯父,您能看到我脑海里的影像吗?” “是啊,我不会久于人世了,快死的人什么都能看到。” “您——快死了?不可能!”我边说边坐了起来。 “这是真的。你想想看,你奶奶为什么叫你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让我来接您的班吗?” “你猜得对,真了不起。” 杉松树干里头的白蚁又开始喧闹起来,咬得木头咝咝作响。 伯父躺在地上看着我,脸上显出满意的表情。 “你还记得水潭的位置吗?” “应该记得——我可以数脚步。” “好样的!我明天带你去火车站旁边那个小镇。你现在先到屋里睡一觉吧。” 我回到小屋。可是没有睡意,伯父告诉的内幕既让我绝望又有点自豪。难道这里的一切都要归我来打理了?我,一个小毛头,还要过一个月才满十四岁,将会成为这个茶园的主人?啊,多么古怪的一个茶园!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又会相信这些事? 我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着今后的生活,一惊一乍的。最后果断地下床了。我得劳动,园子里有干不完的活。走出门,一眼看见伯父靠着那棵杉松坐在那里。 “伯父,您生病了吗?” “嗯。不过没关系,你不是来了吗?”伯父朝我做了个鬼脸。 两个星期以后,伯父带着我去了火车站附近的那个小镇。 小镇上只有一条街,卖各种日用品和杂货,还有粮食和干果、干鱼、干笋子等。伯父每样买了一些,放到他的三轮车拖厢里。火车进站时,便长长地鸣笛,在我听来,那声音惊天动地,害怕地捂上了耳朵。 “这么快就想回家了吗?”伯父嘲笑地问道。 “您觉得,我奶奶在家里会寂寞吗?” “好孩子,不会的。她老人家只要一想到你在我这里,就会编出很多故事来讲给自己听。” 我听了这话,立刻回忆起祖母的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天半夜高声地自言自语。那时她常将儿时的我吵醒,我也会因为害怕哭起来。 “原来我奶奶的那些故事都在您这里啊!” “这是我同你奶奶的秘密,现在被你知道了。你奶奶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荒原里的生活。可惜她现在太老了,不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那么我的父母,也是去了荒原?” “大概是吧。” 说话间他们的三轮车已经到了收购白蚁的批发站。 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皮笑肉不笑的男子。他将牛皮纸袋里面的干货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最后还撮了一点放到嘴里嚼起来。 “好好好,你是个人物!”他闭着眼说。 最后,他睁开眼,严肃地问伯父: “货源充足吗?” “没问题。” “是不是太乐观了?我看你最近精力不足啊。”他斜睨着伯父说。 “你瞧,这不是来了帮手吗?” “嗯,看上去还嫩得很。” 老板从钱柜里抓了一大把纸币交给伯父。伯父一走出批发站就告诉我说,老板是个吸血鬼,一盯上谁就绝不放过。我注意到他说这话时满脸全是赞赏的表情。 “他今后也会来吸我的血吗?”我问。 “是啊。我看你有点迫不及待了。你可要悠着点,干我们这一行的,要做终生打算。” 一回头,看见那老板正站在批发站门口看我们的背影呢。不由得有点害怕。我告诉伯父,但伯父蹬着车,头也不回地向前冲。 “那家伙是个大流氓,不过倒是很讨人喜欢!”伯父大声说。 “为什么您不将家里的干白蚁都带来呢?”我不解地问道。 “傻孩子,凡事要留有余地嘛。你还没领教过这种人的贪婪。” 坐在车上,我感到很欣慰——我们满载而归。今后即使我留在茶园,生活费用也不会有问题。但当我一想到生活费用是来自那些自我牺牲的白蚁,心里仍有些别扭。 “伯父,您是如何想到要将茶园变成白蚁园,然后以此为生的呢?是心里偶然生出的念头吗?”我问了这个憋了许久的问题。 “这恐怕是几代人的想法吧。我只是悟到了祖先的意图罢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并没有听懂伯父的话,但觉得伯父不愿细说这件事,所以也就不追问下去了。 回到茶园,我就帮着伯父烧火做饭。我注意到那些柴火都是茶树,就问伯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死茶树?伯父回答说,茶园太大了,茶树总是一批一批地死去,所以他从来不缺柴烧。 “如果你给它们浇水,它们不再喝水,那就是死了。再有就是它们只要一死,白蚁马上就跑出来了。” “是它们自己决定要死的吗?”我问。 “应该是吧,要不谁能为它们做决定?我将死茶树挖掉,再种上新的。新来的茶树很快感到了这里的氛围,两天之内树叶就掉得干干净净,变得同周围的茶树一个样子了。” 柴火发出好闻的香味,黄石为这些茶树惊人的意志所倾倒,竭力地想象着它们临终前的种种形象。 “伯父,镇上的收购站总不会关门吗?” “当然啦,那收购站就是为我们开的嘛。” “太好了!真令人感动!” “你没注意老板吃白蚁的样子吗?他可是个老手。” “他好像对我不太满意。” “你错了,他会对你越来越欣赏的。我们走着瞧。” 那顿饭吃的是笋干炒腊猪肉。我吃得头上冒汗,口中香喷喷的。感到茶园里的生活太幸福了,难怪祖母说这里天天出太阳。 “伯父,明天您休息,让我去挑水。” “心疼你伯伯了吗?我一时还死不了的。对我来说,干活就是最快乐的事。因为我老睡在茶园里,就得了风湿病。” “可伯伯为什么要睡在茶园里呢?” “为了过瘾啊。我忍不住,所以我没把我这一生计划好。” 那天夜里,伯父还是睡在茶树下。我在夜里听到伯父在叫我,就连忙起来跑到茶园里去。当我找到伯父时,看见伯父的一边脸紧贴着杉松的树干。他睡得很香,大概他的梦同那些白蚁快乐地交织在一起。很显然,喊我名字的那个人不是他。那么是谁呢? 我也想过把瘾,便找了一棵比较大的茶树,躺在它旁边,然后将耳朵贴到树干上。一开始只听到白蚁啃咬的沙沙声,很单调。我想,伯父说白蚁的数量不断增加,茶树的数量却没有变。那么,这些茶树怎么总也吃不完?也许这些茶树,还有杉松的再生能力极强,吃了又长出来,吃了又长出来……我想着这件好玩的事就睡着了。 当我被咬醒时,差点发了狂——跳了又跳,脱下衣服使劲抽打全身,直到将那些小动物全打落在地。我感到脖子那里肿起来了。用手电一照地下,数不清的白蚁尸体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它们堆了一大片,足足有一寸厚!看来它们是相互攻击,战死沙场。为了什么呢,也是为了过瘾吗? 我蹲在那里,将那些尸体全都捧到衣服上包起来。我要将它们带到小屋里,然后放进牛皮纸袋里去风干。我对它们抱有一种复杂的心情,不知道是该怜惜还是欣慰。也许都不该,我还没能理解它们,我和它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 伯父消失了。在寂静的夜里,我有时听见伯父在叫我。 我想那辆加速的火车带走了我的父母,祖母也约莫在茶园里,在长久的午夜里,我躺着回忆伯父的话,维持着茶园的衫松与茶树,再拿白蚁换些收购站的纸币,不知家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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