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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葬(二)

2023-06-10 14:19 作者:弋yi民  | 我要投稿

倘若问程程那天的感受,那一定是梦,一场无所谓乐与悲,平静祥和的梦。 ​仿佛一切沉浸于湖底,四周的车马嘈杂在程程脑海里缩小并模糊到了极致,唯一清晰的画面,是几个白大褂火速将外公与担架抬起,接着自己也被妈妈拎上车。再后来,程程便踏上了归乡路。一路无言,程程呆呆看过了日落星起,认得路,明白村子近了,近了,也就明白了已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生死情长,归乡路远,程程都懂,然而今夜仿佛只在一刹。 现在她已经站在了竹床前。 外公在重踏乡土的那一刻失去了所有气力。众人尽老人之愿,搀扶他完成了人生最后的行走。那个温柔的外公,已舒舒服服睡在竹床上。救护车早不知何时离开,舅舅站在前院里望星星。谁也没有燃起点点火,谁也不觉得黑。 而外婆坐在床边,俯在外公腰上;妈妈捧着外公的左手。有时候,程程听见母亲喃喃地,梦话似的说:“到屋咧,到屋咧……”那时候,妈妈依在外公肩上。 程程并未感觉多悲伤,虽然也会想,自己于情于理似乎应该悲伤。但外公刚实现愿望,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于是程程站了一会儿,只觉无趣,干脆离开院子,走向夜色里。祖祖辈辈生长的村子,到处都是熟悉而美好的。 秋月明朗。程程踩着银白色的月光,像跳跃在外公古旧的烟斗上。 一米长的石板跨过的小水沟早已枯了,却怀抱着葱葱郁郁的迷你森林,程程跃过时,风托起脚尖,刘海儿精灵般飞舞着;然后可以望见小丘了,小丘那头,是外公的田与林子;这头,窄窄的田塍蜿蜒而上,转至山腰,忽地不见了。 这时程程路过阿刚家的红砖房,灯光懒懒地从窗子漏出来。程程轻轻凑上前,认出了阿刚爷爷的儿子,郑龙,那是个待她很好很好的大哥哥。程程来乡的日子,郑龙总带着她拾柴火、铲牛粪、摘野菜野果,做许许多多乡土气的事,过年的时候,就带她玩烟花儿。 当然,让程程记得最深的还是下湖。鱼米之乡的青年们大都水性不赖;郑龙潜下水,能三五分钟不上来。 前年夏,郑龙带着程程在湖里撒网。 郑龙摸摸程程额头,说:“程程,要不要吃鱼?” 程程正乖乖地坐船上。她想哥哥一定是要下水了,晃晃脑袋,便说:“不想。” “为什么?” “我不要你弄湿衣服。” 郑龙就嘿嘿笑起来。一边又摸了摸程程额头,说:“程程,你说‘想’。” “嗯——那好吧,”程程机灵地眨眨眼,犹豫之后,点点头说:“想。” 郑龙于是一个猛子扎入水,留下一串咕咕噜噜的泡泡。 外公眯着眼坐在屋檐下,眨巴着烟;望着程程。多大的湖啊,载着孤舟舟,多小的女孩儿。 天地静下来了。烟云垂下来,湖上明一块,暗一块。有时湖风吹动树林,就“哗啦,哗啦”地响,忽远忽近。程程看见满湖面粼粼金光眼睛似的眨着,越远,越远,终于看不见了。程程于是幻觉自己在某只巨兽的背上,在游荡,在飞行。 还不见郑龙的影子。 程程就趴在船舷俯望,看见自己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的倒影,看见玲珑的云;望下去,湖水与天青色皆汇聚不见底,都寻不见头了。 还不见郑龙的影子。当然程程并不担心。 但程程还是稚嫩地喊起来:“龙——,龙——” 船身忽然摇晃起来,程程“哎呀”一声,只怕落了水而向后靠去,却跌在船肚里,仍喊着:龙——,龙——” 外公让孙女逗笑了,烟斗在手里轻轻颤抖。 船晃一会儿停了,程程才慢慢探出头去。这次,郑龙猛地从水里出现,“哇!”地喊,程程又跌回去了。然后她听见郑龙得意的笑声。 现在程程趴在窗角,正如曾经趴在船舷般。这次她能看清楚了,郑龙正坐床边,女人依着他的肩,那是他刚娶的老婆。二人你侬我侬,又带些青涩。程程听不清楚二人在说什么,但有时候,女人会“咯咯咯”地笑起来,那时女人微微抬起头,脸颊红红的。 程程呼气糊了窗子,伸手擦掉,就看见两张脸粘在了一起,身体一边扭起来,扭着扭着,女人咯咯笑着倒下去了。然后郑龙一拉灯绳,又什么也看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与女人偶尔细细的笑。 程程于是再上路了。女人的声音逐渐消隐。 山路蜿蜒,程程路过矮矮的坟,坟上插着的银花金花煞煞作响,程程害怕起来。猛然一个念头却出现在程程脑海里,令她打了个寒噤。 “外公……是不是也变成这样了呢?” 程程这么一想,鼻子就酸了,眼睛发痒了,胸口闷起一股气,就暗暗地热起来。作为孩子,也许面对死亡没有大人的忧愁与感伤,却也实实在在地清楚:人,终究一去无归。 但程程又是相信的:外公就在身边。这么想着,鼻子马上就不酸了,心里也不怕了。 她总一定能够开朗起来,也许是因为那成人所不具备的,某种对于鬼神特有的执念罢。其实很多时候,程程觉得这里的山,这里的水,飞鸟游鱼,就是外公。 程程是相信的:外公就在身边。她揉揉眼睛,又在外公的怀里蹦跳着前进了。 再往前是竹林——外公的林子。林子里的小木屋上了锁,程程只好在靠坐在墙角下。她拾起一截竹条,啪啪打在枯叶上。 竹林是每个村子都少不了的。竹子易作柴火,做拐杖衣杆,每年春雨淅沥后,竹林还能在一夜间密密地窜出笋来,剑似的直指天空。拔小笋很轻松,连程程也不会很费力;但是笋至一米高,就需要锄头辅助采摘了。春土都是松软的,外公只一下便把锄刃砸进笋子根旁,再踩着锄柄撬起,笋就“喀”的倒下。外公把新挖的笋抱给程程,程程就看见笋底部一周紫黑的刚冒头根芽,很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一摸。 另一段记忆是关于舅舅的。妈妈告诉程程,以前家里穷,舅舅很聪明地把竹管钻了孔,再把墨水倒进去,就造出一支漂亮的笔,此后再不用为买笔花冤枉钱。 “但是有一次被老师误会了。”妈妈说,“老师看你舅舅上课总是拿支竹管,以为他不专心。” 程程瞪起眼睛:“然后呢?” 妈妈露出笑容:“然后老师就把竹子抢了去,丢到地上,啪一脚!哦豁!墨水喷出来,原来是支笔呀!哈哈哈。”妈妈笑着笑着,用手背揩去眼角的泪。 程程眼皮一点点下垂,终于依在墙根,在回忆里沉沉睡去了。她手中还握着那段竹条…… 第二天程程是从妈妈的怀里醒来。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程程的名字,眼泪滴在程程额头上,混着露水粘住她的刘海儿。程程睁开眼睛,妈妈就紧紧把她压在了胸口。 “妈妈!”程程努力推开,然后看着母亲的脸。 程程看到妈妈在哭,本来要露出的笑就压了下去,但还是激动的说:“妈妈!我梦见外公了!” 一众大人围在四周。舅舅背过去,望着大山沉默着。 “妈妈!我睡着梦见了外公,外公的鞋掉了,我帮他捡鞋去了!但是捡完给他他就走不见了,我怎么也追不上他。” 程程话音刚落,妈妈又把她紧紧压在了胸口。 舅舅背过去,望着大山沉默着,一边抬手擦眼角。 片刻后程程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事。她软软地说:“对不起妈妈,我以后不乱跑了。” 妈妈把程程紧紧压在胸口。 母亲怎么能明白,大人们只完成了外公的最后一次行走,程程实现的,是外公的最后一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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