θ - 雨泪
雨落青天，泪洒心田
细雨如烟，渐落于天。朵朵伞面如花，在市里坊间开遍。
那些没带伞的过街行人脚步匆匆，神色中带着惊恐——只见那沉重的乌云封锁了天穹，世界在雨幕中变得朦胧。
我立在雨中，看着这大雨自空中倾泻，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与不解：这些人啊，他们为什么对雨如此逃避畏怯？他们和雨是有何等深仇大恨，使得他们避之如蛇蝎？
雨的外表，难道不讨人欢喜？如今方至三伏，炎炎夏季，正应当有此清凉之雨将整个世界清洗。丝丝雨滴随风而至，不比冷水灌顶的冷厉，十分柔和适宜。银灰色的高楼拔地而起，没有什么比细雨和风更能赋予其生机；昨日还被尘霾缭绕的行道绿植，如今也有了属于它们自己的翠绿色的奇迹。于是乎，转瞬间，整个世界都落满了雨的痕迹，我站在雨的帘幕里，不顾雨点打湿了衫衣，体会着那股从天而降浸润了世界的轻柔凉意，只觉心旷神怡。
震撼于这大自然赐予的美丽与空灵，我张开双臂，用全身的每一块组成部分来拥抱那绝色的天青。我的视线掠过积水潭中的每一片倒影，看它们在雨点的拍打下破灭又重生；微冷的风穿过别人家门前悬挂的风铃，脆响在我的耳中回鸣；我的手指触摸着每一根开始腐朽的窗棂，感受着它们讲述的温和与宁静；我的足迹踏遍每一座朱漆华美的长亭，让自己的身心在这雨中濯去红尘的孽缘，一步之间如入仙境。
立足于世界的中心点，我为此情此景深深陶醉，同时又隐隐觉得人们的行为是多么不可理会。那些久经风霜的高尚的长者，也在雨中伞下佝偻了背；那些千锤百炼的勇武的壮士，也在伞下雨中面露疲累。怪不得说雨是天空之泪：人家不远万里为你送来无根之水，你却死守雷池不愿让它跨越一步，让那雨滴如何能不伤心欲碎？
鞋底踏过一地碎琼乱玉，我感叹于这朦胧细雨的悲惨境遇，竟久久难以平复自己的情绪。忽而，和风细雨送来一丝低微的谰语，使我得以借之从纷乱的愁绪中解脱出去，涣散的目光也得以重新凝聚。
“嗨？在想什么呢？”
我抬起头，双眼正好与油纸伞下的一双明眸对视。伞下的少女身着一袭浅蓝如水的过膝长裙，与一株出水芙蓉有所神似；凝霜皓腕轻握着油纸伞的伞柄，显得明净而雅致。她清秀的面相竟使我感到有些熟识，当她看着我并自然地抿嘴微笑时，我又有些痴了，仿佛整个细雨中的黄昏的一切美好与恬然都蜂拥而至，用它们的一切绮丽来映衬她的笑靥如诗。
“呃……没什么……”我支支吾吾地答道。话已出口我才意识到，我似乎太习惯于在别人面前隐藏自己了，总是喜欢不自觉中给自己织起一层与世隔绝的外套，将自己关进世界之外的囚牢。
“你没带伞吧？要不要一起撑？”少女见我有了回应，便走上前来，上身微微前倾，执伞柄的右手在我身前悬停，雪白修长的手臂宛若天鹅的脖颈；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颦一笑，都会成为这座暮光雨城中一处最美的风景。
“嗯……好啊，谢谢你……”我略作迟疑，终于伸出了手，握住她递过来的伞柄，将木质结构的油纸伞面为她高高撑起。或许是出于我的年少懵懂和面对豆蔻年华少女时难免的羞赧，我握住伞柄的手异常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生怕我的手指污了她手臂的白皙，怕伞沿滴落的雨水滴进她裙摆的间隙。
“哎呀……你的衣服都湿透了，要不要送你回家里换？”少女微笑着看向我，修长的手指在我湿透的衬衣上轻轻戳了一戳，我才注意到我全身的衣物已被雨淋了个透彻，干燥的地方已经所剩无多。就连发丝和睫毛之间，都盛满了晶莹的琉璃，时不时地往下坠落。
“没事，没事……”我轻轻用手拭去自己脸颊上的露脚，用力旋拧濡透的衣角。忽而，一个念头在我的心头轻敲，我深吸一口气，遏制住逐渐加快的心跳，让我的视线与她黑宝石般的眼眸相交，直视她那恬静的微笑：“那个……如果你没事忙的话，能不能陪我……散散步，聊聊天之类的？”
“好啊！那我们聊什么呢？唔……”少女歪了歪头，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眉头微皱，在为找不到话题而发愁。
“你家在哪儿？”我突然鬼使神差地提问。
“啊！”她转头看向我，清澈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惊慌，身体猛然僵硬了一瞬，如同一只受惊的小羔羊。
“离这里远不远？”我补充道，生怕她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怕我们散步走得太远，你待会走不回家。”
“唔……不远啦，还挺近的，离这里大概也就几分钟路程？”她素手理了理头发，顿了顿，对我露出笑容，“我都这么大个人了，散散步这种小事我能把握得了。”
“已经是晚上了，下着雨，你还出来散步，看来你也是一个喜雨之人啊！”我一面说着，一面转头看了看四周的景色。我们正走进城市中一处比较僻静的地区，可以清晰地听见细雨敲窗弹奏的细碎的歌。即使偶尔驶过一辆喧闹的汽车，车轮溅起的阵阵水花声也足以将引擎的轰鸣掩遮。我微微将伞面向后倾侧，目光投向遥远的天空，正瞥见藏青的暮色正被浓墨般的夜色染黑，随着乌云时而蹉跎时而翻滚；藏青、深灰、墨色等诸多色彩正在迅速融合。
迎面吹来一阵寒风。我看了一眼身畔的女孩，心头一股暖意升腾，消解了身上雨水蒸发带来的寒冷。
“唔……我算是比较喜欢雨吧！”少女长而细密的睫毛轻扫，“特别是夏夜的细雨，清爽中带着甘甜。”
“那我就想问你一个小问题咯。”
“说呀。”
“你为什么不尝试着淋淋雨呢？”
少女停下脚步，扭头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我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让自己游离的的目光随着伞缘的雨滴起落。
“所以你刚才呆呆地站在雨里，也是在想这个问题？”少女咧起嘴角。
“嗯……差不多是的。”我正色说道，“我一直不明白的是，明明自诩喜欢雨的人不少，为什么大街上就是很难看到淋雨的人呢？既然对雨没有恶意，那又为何竭尽全力去躲避？这样的话，雨看到城市中成千上万的人，大部分都窝在伞下，没有几个愿意与她接触，她不会伤心吗？”
“你妈妈没跟你说过，淋雨会生病吗？”少女没好气地扫了我一眼。
“我只知道：淋不死我的雨只会使我更强。”我笑着说。
“呼呼……看来是不能跟你讲常理咯？——哎呀！”少女一面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一面走路，结果右小腿毫无提防地绊到了一根拦路的石柱，若非我反应迅速将她的手拉住，她不免就要摔得额头血流如注。
“脚没事儿吧？你妈妈没跟你说走路要看路吗？”我将她扶起，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哼……还不是怪你？……小腿感觉有点磕到骨头了，先让我坐坐吧，过几分钟再继续走。”少女把半个身子都伏在了我拉住她的那条手臂上，她挣扎着站起来，努力地试图坐在那个刚刚绊到她的石墩上。少女的体香融进飘散的雨雾，让我的心跳好一阵加速，久久不能平复。
“等一下！”我一把用力拉住了她，用下巴卡着油纸伞的伞柄，另一只手艰难地从口袋里摸出几张还未湿透的纸张来，在那石墩上擦了一擦，再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上去，轻柔得就像在照顾一个瓷娃娃。
“看不出来啊，你还挺会照顾人的啊！”少女调整了一下坐姿，弯下腰来用手指轻轻揉着刚才磕碰到的那一处皮肤，一面又抬起头来看着我面含笑意。我足足愣了数秒才发觉她话语里的深刻含义：就在刚才我搂住她的一瞬间，她雪白的裙子上已经被我湿润的手臂和衬衫印上了几朵灰翳！我心里不禁十分忐忑，她没有生气吧？
“嗯……我刚刚想跟你说啥来着？”少女并没有继续在我弄脏了她的白裙这件事上继续追究，她坐直了上身，目光幽幽，“你刚才说到没有人愿意与雨接触，雨就会伤心吗？……”
我本以为她要和我展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式的辩论，或者刁难我“雨不是人怎么会伤心”之类毫无营养的诘问，但她的表情和语调都极其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或者弄墨舞文。
“雨为世界作出的贡献，已经够多了吧？城市在雨的冲洗下边的变得清凉洁净，草木也在雨的滋润中焕发了生机。亲手创造了这满城至美的景物，雨应该会很满足吧！”少女如痴的目光望着雨中的远方，两排路灯散射着昏黄的灯光，如幽魂一般在雨中飘荡，在地面积水形成的镜面中徜徉。
“唔……”我沉思，无言。
“雨也知道，她的下落可能会给人们带来一些伤害，所以在看到人们纷纷举伞避雨时，她想必会很开心的吧……”说到这里，少女抬头仰望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动人的笑容，如同风雨中亮起的一道长虹。
“或许……你说得没错。”我盯着路边的石子发呆。
“至于你的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们要撑伞？我给你示范一下你就明白了。”少女说着，竟从石墩上咬紧牙关站起了身，理了理自己被坐皱沾湿的裙摆，不待我发问，便一溜烟冲进了雨里。我大惊失色，连忙举伞跟上，脚下踏过一串碎银，终于用油纸伞重新罩住了那一抹雪白色的惊鸿。
“你怎么突然跑了？腿还好吧？你看你裙子都湿透了……”我不解地追问伞下微微喘气的少女，目光中带着些许责备。
“你自己想想，你之前看到别人撑伞都觉得奇怪，看到我冲进雨里你却还跟上来为我撑伞，——其实你自己一直都是明白的，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低下头，凝视着她沾着露水的长发如瀑。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雨露，宛若几颗光洁透明的珍珠。她就像是微凉雨夜中的一位公主，需要我这位把伞的骑士来守护。
“那我直说咯！”她抬起头，澄澈的目光直射进我的眼中，
“人们撑伞，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守护。”
我浑身一震，静立良久，陷入了沉思。
忽而，少女脸上再度浮现出一抹微笑，在我还站在原地发呆时，她竟径直走出了油纸伞的范围，在细雨中向我浅浅一躬身，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那把油纸伞就送给你了，谢谢你的陪伴，祝你有一万个温暖的夜晚！”
我回过神来，口中喊道，“再见——我还没问你的名字——”我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移不动自己的脚步，只能目送着她的离开。
雨声渐弱。
忽然，天空乌云墨色之中射出一片耀眼的霞光，七彩色的锦缎从空中倾泻，构筑成一座彩虹之桥，由地面连接至天界。我放下油纸伞望着这一切，看着风突兀地吹起，看着少女的黑发白裙随风摇曳，看着空间被那光芒缓缓撕裂，看着她踏上彩虹之桥走入了混沌的夜。
我又一次呆住了。在踏入云际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她还在回眸，对我微笑。
世界在我眼前变得迷茫。
“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你还不明白吗？”耳边传来她的轻语。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她留下的油纸伞还在，带走她的那一道彩虹之桥也还挂在天际。
我猛然发起癫来，一脚踹开那把图案华美的油纸伞，冲向那光彩夺目的彩虹，用尽平生力气将其撕碎。我当时作出的狰狞的表情仍然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我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或许只有我的身体和本能才知道吧。
回头望去，那油纸伞还孤零零地在路边独倚。我微微一叹，前去将它拾起，迈步走向不知名的远方，只将泪水流落在心底。
雨声渐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