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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羡忘

2023-07-29 14:27 作者:景行一想  | 我要投稿

时光容易把人抛,转瞬已三年。   斜卧在窗下,四月暖风熏得人酥软欲醉,一片花瓣被风吹到我脸上,微微的痒。   昨夜的宿醉还未褪尽,身子绵软无力,伸手不经意拂倒一只玉壶,滴溜溜滚下阶去,洒出最后一滴残酒,薰风中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   哥哥半月前从姑苏带来的天子笑,又被我喝光了,等他下一次寻机赴潭州公干,再来看我,不知又是何时了。我慵然撑起身子,唤了两声瑶儿,没有人答应,這自从离开京城来了此处,也是越发的疏懒起来。   起身赤足踏了丝履,懒懒穿过回廊,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一树玉兰,一夜之间开得欺霜胜雪。   我有些恍惚,倚着阑干,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兰庭……   “郡王可算是醒了,醉了大半天,连件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又着凉。”瑶儿一面絮絮叨叨埋怨,一面将丝袍披在我肩头。   我扬起脸,“家里的白玉兰也该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样。”   “京城天气比這里暖和,花儿也应该开得早”,瑶儿也叹了口气,复又脆声笑道,“不过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待在這里。”   越来越会哄人开心,见我抿唇微笑,没有应声,他便轻轻依着我坐下,低声道,“若是在住腻了,不如,我们回京看看,出来三年,郡王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懒懒伸展腰肢,“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天子笑了,不过比起這里的神仙日子,我还舍不得回去。”   説罢起身,我拂袖扫去襟上落花,“大好春光,我们出去逛逛。”   瑶儿追在后面急道,“昨日王爷遣来的信使还等着郡……等着王妃复信呢!”   我驻足,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快。   “你便替我回了罢。”我懒得回头,转身自去,忽而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你瞧瞧他這次又送来些什么,挑些好玩的留下,其他给医官们预备着。”   过两日,温医官又该到了,這次得多备些金银打点。   哥哥説,母亲和姑姑时常催问我的病情为什么总不见好转,迟迟不能回京,叫太医们很是提心吊胆,唯恐遮掩不下去。虽説父母那里,有哥哥做内应,但那些医官一向胆小,若不多打点些金银,堵住他们的嘴,难保姑姑会看出蹊跷,一道懿旨将我召回京城。   若叫医官们将我的病情説得太过严重,只怕母亲又要急急赶来探视,那可大大的不妙。   這三年,我在潭州幽居养病,过着神仙般逍遥日子,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赐。   新婚之夜,宸王连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出征,讨伐叛军。   三郡叛乱未平,北境边患又起,一时烽烟四散,朝野震动。   我那良人,一肩担天下,挥剑镇南北,好容易平定了叛乱,又马不停蹄挥师北上。   当时,人人都敬慕宸王匡扶社稷之功,更赞叹宸王妃深明大义,以家国为重。   爹爹非但没有怪罪這位佳婿不辞而别,反而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   没有人敢讥讽我独守空闺,我亦平静如常的入宫谢恩、独自一人归宁省亲……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雍容平和,落落有大家之风。   那些追逐在我身后的目光,那些等着看我悲伤落魄的人,大概都没有如愿。   我依然华服盛妆,出入煊赫,在我的敕造宸王府夜夜笙歌,宴饮铺排之极。   直至大婚过后两月,一场风寒袭来,我突然病倒,就此缠绵病榻,最险的一夜,几乎性命垂危。那夜,母亲在佛堂长跪祈求,以泪洗面,对父亲説,如果阿湛离去,她必终生怀恨,永不原谅父亲与姑母。父亲无言以对,枯坐寒室一整夜。   我在天明时分醒来,高热终于褪去。   醒来望见床前喜极而泣的亲人,我只觉得深深疲惫,既不忍面对,也无力再承受。   唯有逃避。   恰遇雨季将至,我咳喘旧疾复发,太医担忧京城阴雨绵绵的气候对我康复不利。   叔父在潭州为官时,曾修造了一处精巧的行馆,刚刚落成就被调任回京,行馆至今闲置。   潭州气候干燥晴好,风物宜人,正宜休养。   我以重金贿赂了太医,逼着哥哥説服父母,就此迁往潭州行馆休养。   初到潭州,父母派来的婢女仆从,护卫医侍足有三百余人,将个小小行馆挤得人满为患,惊动了潭州刺史,亲自上门拜谒,扰得我烦不胜烦。   我逼着太医上奏,説人多喧杂,有扰静养,硬将一干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几名贴身侍女和医侍,总算耳目清净,再无烦扰。   潭州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竟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叔父這处行馆,简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不但景致可人,处处合意,地窖里更深藏了陈年美酒,庭中碧树繁华花,幽池飞鸟,比之京中园林的绮丽,别有一番幽境。   父母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哪里料到,一到潭州,我就爱上了此处的逍遥闲逸,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只有春秋节令,与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暂住,过得几日便称身体不适,早早返回潭州。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   心里从某一处地方开始,渐渐变凉,变硬。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对家中恋恋不舍的人已经不在了;昔日伙伴亲友,如今境遇各异,相逢已是各自疏离;就连温愫姐姐,也已变得沉默幽怨,如宫中那些红颜寂寥的妃子。   父母,姑姑,叔父,每个人见到我,总是竭力呵护,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歉疚。   面对這样的亲人,我却宁愿他们如从前一样斥责我,教训我,也好过现在這样的小心翼翼。   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只有哥哥不曾改变,只有他懂得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不是宸王妃,不是含光郡主,只是昔日跟在他身后那个小小的阿湛。   就连子轩也许久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过,皇上却又是一道圣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缮宗庙。   這一修造便是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返京了。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爱子轩,为何却任凭姑姑将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却懂了。   皇上让子轩远离宫闱,才是真心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漩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皇上明白,蓝氏与太子羽翼已成,如今更与魏婴结盟,四十万大军在北境虎视眈眈。   废太子,改易储君,已经绝无可能。   作为父亲,他仅能做的,只是护住子轩平安。   我亦再无他念,此生缘尽,我已嫁为人妻,只在偶尔午夜梦回,为远在皇陵的子轩,遥祝一声安好。   所谓嫁为人妻,我却三年不知夫婿是何面目。   除此以外,却又挑不出我的良人有何差错,堂堂宸王,非但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对家中亦是慷慨体贴,远在边疆征战,仍不忘每月差人送来书信,皇上御赐给他的珍奇异宝,也源源不绝送到潭州。   只是,他的书信每次都是相差不多的内容,有板有样,多半是同一个幕僚所写,只加盖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书。我不知道,他這算是礼数周全,还是顾及彼此颜面,抑或多少有一些负疚。最初,我也曾存有一线期冀,亲笔回书与他……久而久之,对着那刻板如公函的家书,我连拆看的兴趣也不再有。   或许,這便是所谓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们各自默契,心照不宣,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反倒自得其乐,求仁得仁。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我的心境渐渐平和,从淡泊至凉薄,终能淡定自持。   這段姻缘,這位良人,我也该是满意的罢。   潭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這里的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那样湿润多雨,夏来郁热,冬来阴冷。   相反,潭州四季分明,一年到头总是阳光明媚,天空明净疏朗。   自古以来,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使此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淳和灵巧,既便在连年征战之时,此地也少有动荡,民生富庶。   潭州刺史聂怀桑,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当年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颇有不俗的政绩。自我在行馆住下,聂大人一直殷勤照拂,也常来拜望,唯恐我稍有不悦,总是竭尽心力迎奉于我。   对于聂怀桑的迎奉,我并无介怀,只是我们不再是曾经的自己却又不忍回绝。   聂怀桑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也算仕途顺畅,升迁有望,本无需刻意迎奉于我。只是他念旧情,长年在潭州得兄长所托照拂一二。   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儿女的牵挂操劳,竟至于此。   我心知他不是迎奉之人事出有因,又如何忍心回绝。   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灯会”。   春日灯会,本是南方的习俗,尤其盛行于京城贵族之间。   往年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仑美奂的灯,邀约亲眷闺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灯,赏歌赋……潭州原本没有這习俗,自我来后,却年年由聂怀桑亲自主持,邀集全城名门富家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举办“灯会”。   难得他用心良苦,想出這法子来取悦于我。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灯,再亲笔绘上他最擅长的工笔兔子,题上我所赋诗词。我们的纸灯放飞出去,任它飘摇,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却奉为至宝,出价纹银百两,引来市井争购,时人名之曰“孔明灯”。   今年,不知道哥哥又会为哪家闺秀绘制孔明灯。   或许瑶儿説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四月初九,琼华苑。   芳菲四月天,一派群芳争春,花团锦簇,佳丽如云。   潭州名门云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争相让女眷参与這盛会。   我明白,那些韶龄女子都企盼在千灯会上,一展风华,得到我的青睐,从此攀附高门。   在她们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她们如此渴望被贵人改变命运,我却深憾命运为他人所左右。   丝竹略歇,乐舞暂罢。   我在聂怀桑与一众贵妇的随侍下,步入苑中。   众人俯身参拜。   在场女子皆盛妆锦绣,珠翠绫罗,极尽华藻。   倒是我,只随意披了件白色云纹衫广袖长衣,缓带飘垂,云髻低挽,发间只饰一束白色飘带,通身上下再无半粒珠翠点缀。   礼毕,开宴。   丝竹声中,一列彩衣舞姬鱼贯而出,翩翩起舞,苑中率先升起一只绛红洒金蝴蝶纸灯,盈盈随风而起。形貌富丽,并无灵气,所花工夫却是不少,看来多半是聂怀桑的手笔。   我淡淡含笑道,“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   “怀桑技拙,让王妃见笑了。”聂怀桑微微躬身,口中谦辞,神色颇为自得。这才是湛儿认识的聂怀桑你我之间不必拘束宸王妃的身份。   座下一名青衣少女,起身拜谢。   聂怀桑笑道,“江枫眠之女江厌离,拜见王妃。”   我颔首示意那少女近前。   青衣少女低头缓缓行来,身姿窈窕,脸上薄薄一层面纱迎风飘拂,越发袅娜可人。   南方有旧俗,未出阁的女子,必须覆上面纱方可外出,我却不知潭州也有這样的风俗,這江家女孩儿在人前以薄纱覆面,想必是家教极严。   正待细看那少女,忽听一声哨响,苑中一只翠绿的燕子纸灯迎风直上,灵巧可人,翻飞穿梭真如一只投林乳燕。还未看得仔细,又一只金光灿灿的鲤鱼纸鸢升起,接着是仙桃、莲花、玉蝉、蜻蜓……一时间,漫天纸鸢翻飞,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下众人一时只顾抬头张望,赞叹称奇。   江家女儿步态娇袅,一步步徐行到座前,盈盈下拜。   “好个标致的女孩儿。”我回头向聂怀桑笑道,却见她神色大异,直直瞪着面前的少女。   陡然间,又一声尖利急促的哨声响起。   我一惊抬头,苑外东南方向忽然掠起一片阴影。   疾风中,竟是一只巨大的青色纸灯冲天而起,形似苍鹰,双翼长近三丈,庞然掠过园子,向我所在的首座直冲过来。   我霍然站起,向后急退。   眼前黄影一晃,那江家女儿竟突然发难,探手扣住我肩膀,五指深掐入肉,痛彻筋骨。   “你不是厌离——”聂怀桑的尖叫声中,那少女欺身上前,一掌向我颈间切来。   与此同时,那纸灯带着巨大的阴影,席卷劲风而至。   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   颈间剧痛,眼前发黑,最后清晰的意识里,只觉双肩紧扣,身子凌空悬起,耳边尽是猎猎风声…… 漆黑,颠簸,窒闷,笃笃马蹄声中,我惊觉周身无法动弹,口中被塞住,发不出声音……黑暗中,我竭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這是梦,一定是场噩梦。   我用尽全力,四肢却没有半分力气,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只有通通急促的跳动声,从我胸中传来,在窒闷漆黑的空间里回响,几乎要撞出胸口。   此刻唯一能分辨的,只剩下声音,和一点模糊知觉。   耳边马蹄声笃笃,时有车板碰撞之声。   這应该是一辆飞驰的马车,狭小的长形箱子……难道是,棺木!   只有死人才会躺进棺木,可我还活着……脊背寒意陡生,冷汗涔涔。   是什么人,胆敢谋害我?   难道是父亲的政敌,宿仇,或是朝廷反贼……可是劫虏我,对他们能有何用?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身子僵硬发麻,鼻端突然酸涩。   不,不哭,我不能哭。   我狠狠咬紧了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   生平第一次知道,這种滋味,就是恐惧。   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有何人,平日前呼后拥的侍女护卫此刻一个也不在眼前。   這一次,是真的孤绝无援了。   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万丈深渊还是龙潭虎穴,抑或,冰冷的坟墓?   昏昏噩噩之中,我惊恐忐忑,冷饿交加,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在马车颠簸中醒来。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清醒的间隙,我努力分辩耳中声响,似乎有水声、市井人声,甚至风雨之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来越冷,越来越饿,昏沉中,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砰然一声巨响,我惊醒过来,刺目的光线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人影晃动间,我被人架住,拖了出来,全身骨头疼得似要裂开。   “這娘们要死不活的,叫温逐流来瞧瞧,别好不容易弄来就咽了气!”   “温逐流正给少主疗伤,哪来闲工夫管她,丢到地窖去,死不了。”   説话之人口音浓重,不似京城人氏,后一个冷戾的声音竟似女子。   我的眼睛稍稍适应了眼前昏暗光亮,依稀看去,梁脊破败,门户寒陋,似一处破旧民舍。   眼前数人,高矮各异,俱都作北地牧民打扮,面目掩在毡帽之下,不可分辩。   我全身无力,喉间干涩欲裂,被一名彪形大汉架住,跌跌撞撞推进一扇门内。   那人解了我手中绳索,掏出口中所塞破布絮,将我推倒在干草堆上。   又一人进来,将什么搁在了地上。   两人折身退出,关上了门。   俯在草堆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   鼻端却闻到奇怪的味道,熟悉而有异香,陡然令我饥不可耐。   面前,是那人搁下的一只土碗,盛了半碗灰糊糊的东西。   异香,谷物的异香正从這个碗里散发出来。   我竭力撑起身子,用尽全力爬过去……指尖差一点,竟够不到碗。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在此,他会看见金枝玉叶的王妃俯在地上,费尽全力,像垂死的小兽一样往前爬去……只为够到這碗糙米粥。   终于够到了碗,我大口咽下米粥,粗糙的谷物糠皮刮得喉中隐隐作痛,滋味却胜过珍馐百倍。口中尝到一缕咸苦,是自己的眼泪坠入碗中。   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粥,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説——我会活下去,活着逃出這里,活着回家。   父亲和哥哥一定会来救我。   我终于知道,世上再没有任何事,能比活着更重要。   地窖,比起之前的棺材,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有昏暗的光线,干燥的草堆,不再颠簸,不再寒冷。   疲惫困顿中,睡意袭来,我将自己蜷缩进草堆。   這一刻,我是如此强烈地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哥哥,想念子澹……默念着牵挂我的人,每想到一个人,勇气便多一分。   甚至,我想到魏婴。   我有一个英雄盖世的夫婿,他能平定天下,必然会令贼寇闻风丧胆。   睡意昏沉中,我竟陷入梦境,第一次梦见了我的夫婿……那个仗剑跃马的将军,远远向我迎来,向我伸出了手,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宸王,是你来救我了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锁响,有人进来将我拽起,带出地窖。   破陋的木屋里,我又见到了那日青衣娉婷的“江家女儿”。   眼前女子身穿一件臃肿的棉袍,头戴毡帽,做男装打扮,面孔秀美,神色却狠厉,看上去比立在她身旁的几名大汉更加凶恶。   我对她一笑,她却冷冷瞪我,口中低咒,“不知死活的贱人!”   她身后三个男子,都是身形魁梧,高靴佩刀,看似关外人。   屋内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墙角散乱堆放着干草麻袋。右手一道侧门,严严实实挂着布帘,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那屋内飘散出来。   正寻思這里怕是北边,靠近关外了,身子陡然被人一推,踉跄推向那侧门。   一个佝偻蓄须的老者挑起布帘,朝门内低声道,“少主,人带来了。”   “进来。”一个清冷的男子声传来。   屋内光线更是昏暗,只看见对面土炕上,倚卧着一个人。   浓重的草药味从炕头药罐里散发出来,辛涩呛人,身后老者无声退了出去,布帘重又放下。   那人看似有伤病在身,斜靠在炕上,冷冷凝视我。   “过来。”那人声音低微,不辨喜怒。   我抬手理了理鬓发,徐步走到他榻前。   借着窗缝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竟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苍白脸孔,轮廓深邃,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我怔住,一时不能相信,這样一个人,会是劫虏我的匪首。   這霜雪般孤清的面容,单薄处叫人怜惜,冷漠处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面孔。   “果然是美人。”他冷冷一笑,“魏婴好艳福。”   忽听他提及魏婴,我一时错愕,他却探起身子,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一惊,抽身退后,斥道,“君子自重!”   “君子?”他撑着榻边,俯身大笑,身上白衣萧索,沾染了猩红血迹。   “但请王妃赐教,何谓君子?”他脸色苍白,犹带病容,那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藐玩味之色。   “不错,是我糊涂了。”我淡淡看他,“公子既能劳师动众,劫虏一介坤子,可见行事不拘小节,与公子谈论君子之道,的确可笑。”   他目光雪亮,隐有愠怒,冷笑道,“王妃胆识不小。”   “公子过奖。”我泰然与他对视。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渐渐阴冷,“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王妃果真能置生死于度外?”   我默然。   他唇边勾起一抹讥诮。   “不能,我很怕死。”我叹了口气,抬眸对他一笑,“但你不会让我死的。”   那一抹冷笑凝在唇边,他有片刻的失神。   “我还有用,不是么?”我徐步走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含笑落座。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只打量着猎物的狼。   在他目光下,我渐渐肌肤泛凉,心底涌起极难忍受的不适。   “有用是有用。”他笑意轻佻,将我从头看到脚,“但要看我喜欢怎么用。”   我僵住,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却冲上来——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   “宸王英雄盖世,若是知晓他的王妃失贞于余孽……”他目光灼灼如火,笑容阴冷逼人,“你説,魏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我霍然抬头,如被惊电击中。   ,他是族人。   氏,這个部族几乎已经被人遗忘。   百余年前,部从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向我朝按岁纳贡,互通商旅。许多族人与中原通婚,渐渐受中原礼教同化,语言礼仪都与中原无异。   后来,时逢七年之乱,突厥趁机进犯,国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与我朝交恶。   突厥人占据北疆多年,直至被萧綦大破于朔河,僵持三年,终于败走大漠。   当时国追随突厥与我朝为敌,截断我军必经之路,烧毁粮草,逼得宁朔将军萧綦勃然大怒,挥军围困了城,逼令王自尽,世子率全城出降,向萧綦立誓效忠。   魏婴留下一支卫队驻守,大军继续向北追击突厥。   未料,城中氏王族趁魏婴一走,再次发动叛乱,杀死驻城守将,与突厥两面夹攻,合击魏婴大军。那一战,我军损失惨重,血战两天两夜,终于击退强敌。兵马被歼灭殆尽,王族退缩城中不出。世子再度请降,魏婴不允,挥军破城而入,将王族三百余人全部处死,世子全家枭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你满门荣耀之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他倾身逼视我,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氏覆国之日,王族上下三百余人,被他尽数屠灭,连刚降生的婴儿也不放过!平民百姓被铁蹄践踏,如碾死一只只蝼蚁……”   我咬唇凝坐不动,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半分失色,心中渐渐冰凉,热血却从耳后直冲上脸颊。   他霍然直起身来,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我心底,“你可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村庄转眼就成火海……只因为他们不是中原人,就该遭此惨祸?”   我猛然闭上眼,不敢再听,不敢去想,眼前却浮现一幕幕血红景象。   這不是真的,他骗我!心中有个声音兀自不甘地回响,宸王是盖世英雄,绝不是他所説的暴虐无道之徒!   纵然心中万般惶惑挣扎,我仍咬紧牙,一语不发。   咽喉猛的一紧,旋即剧痛。   他狠狠扼住了我,双目赤红如血,将我摁在椅上,坚硬的扶手抵得我后背几欲断裂。   我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别摆出這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我看你能有多高贵,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暴怒,将我猛拽起来,拽向他身前。   他手骨嶙峋,力道却奇大,我被拽得直跌向榻边,跌伏在他怀中。   惊恐挣扎中,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反肘撞向他胸口。   一声低哼,钳制我的力量陡然松开,我跌倒地上,抬眼却见他单手捂胸,胸前伤处泅出鲜红一片。   他恨恨看我,面孔惨白,陡然身子一颤,闷声呛咳,血沫溅出唇边,触目惊心。   我掩口忍住惊叫,心中骇茫跳突。   霍然瞥见榻旁窗户半掩。   布帘隔断了门外监视的目光,没有人听见里面的响动,榻上此人伤病复发……眼下,正是逃走的机会。   我顾不得避讳,忙踏上床榻,绕过那人蜷缩的身子,推开了窗户,一股朔风直卷进来。   外面是灰黄凌乱的草场,我一咬牙,正欲矮身穿出,忽听身后一声哀哀呻吟。   只见那男子捂胸颤抖,仿佛忍受着极大痛楚,竭力向榻旁药碗伸出手,却差了一点够不到。   他瘦削身躯蜷缩如婴孩,喉中发出低哑呻吟,脸色惨白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   我已半身探出窗户,却在這一刹那犹疑。   他只差一点就可够到药碗,若够不到,只怕就此病发死去……我撞他那一肘,也未料到会引发旧伤,以至要他性命。   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我之故,命悬一线。   可他是外族余孽……我心中纷乱,只觉一念之间,便是生死之别。   莫非今日,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要死在我手里?   那人却突然睁眼,向我看来——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這般单薄无助,也曾這般哀哀看我,不愿我离开他病榻前半步。   就是這样哀哀的眼神,剜进我心底,心上似软软塌陷了一处。   罢了!终归是一条性命!我一横心,退回榻下,将那药碗端起。   他已没有抬手的力气,我只得将药碗凑到他嘴边,将药汁一点点灌进他口中。   他喘过一口气,依然面色惨白,只是定定望着我,眼神凄迷,如孩童般无助。   這眼神,不知为何,竟让我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   他整个人倚在我身上,蹙了眉,微微喘息。   我抬起衣袖,拭去他唇边血迹。   再不能耽搁时机,我回头看了看门口,将他放下,转身时袖口一紧——竟是他抓住我衣袖。   “终归是救了你一次,放我走吧。”我叹口气,抽出衣袖,俯身穿窗跃出。   跌在窗下松软的草垛上,我踉跄爬起,发足急奔。   奔出不过数丈,脚下突然一绊,被衣带缠住,我摔在地上,撞得膝头生痛。   眼前却亮了,雪亮,刀光雪亮。   我缓缓咬牙坐起,一颗心直堕入深谷。   “你当外头十几个人是瞎的么,説跑就跑得了?”一个粗浊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   一双粗黑的手伸向我,我侧身避开,冷冷道,“不必劳烦,我自己走回去!”   “嘿,好辣!”那汉子探手又抓来。   我霍然抬头,目光冷冷向他扫去。   那人一怔,被我镇住,愣愣看着我起身,从容理好衣带,一路跟着我走回屋子。   跨进门内,迎头就是一声“贱人”。   未待我看得清楚,眼前人影一动,耳中脆响,脸上顿时火辣辣剧痛起来。   那男装少女,扬手又是一掌掴下,“贱人,胆敢冒犯少主,还敢跑!”   眼前发黑,口中渗出血腥味……羞痛中,眼泪不由自主冲上眼眶,我咬牙侧过脸,硬生生忍回眼泪。   少女再度扬起手,却听一声呵斥,“住手,小叶!”   佝偻长须的老者从那门后掀帘而出,沉声道,“少主吩咐,不可对王妃无礼。”   “少主怎样了?”那少女顾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问。   老者淡淡看我一眼,“服药及时,已无大碍。”   一众人忙于照顾他们的少主,将我再次押回地窖。   這一次,大概是为防我再次逃跑,将我双手双脚都以麻绳捆绑。   地窖门重重关上,黑暗中,我对自己苦笑。   幸好心存善念,否则不知要被他们怎样折磨……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多卖些人情给那少主。   但愿好人有好报。   未料到,好报果真来了。   一觉醒来,那少女小叶将我领出,解开绳索,带去后院,不由分説推进一间毡棚。   竟然有一桶热水,还有干净的粗布衣衫。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没入水中,顾不得管他们有什么目的,浑然忘却身处险境,只觉有一桶热水洗澡,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换上干净衣物,挽起湿发,我神清气爽地步出毡棚。   小叶姑娘二话不説,上前又将我双手捆绑,麻绳特意扎得紧了又紧。   我忍痛对她笑笑,“你穿男装不好看,你家少主应当多准备一套女装。”   她气红脸,在我肋下狠掐一记。   姑姑説过,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带到那位少主的房中。   他依然倚躺榻上,幽深目光在我面孔上流连半晌,移到我手上。   “谁将你缚住的?”他皱眉,“手给我。”   他探起身子,伸手来解我腕间绳索,手指瘦削纤长,凉凉的只带掌心一点暖意……有些像子澹。   子澹的手,苍白如玉,却温暖轻柔。   “都淤青了。”他握住我手腕。   我抽出手,退开一步,静静注视他。   他亦沉静地看我,良久,忽轻慢一笑,“后悔救我了?”   “举手之劳,无从后悔。”我淡淡道。   他沉默片刻,忽又冷笑,“萧綦杀人如麻,倒娶了一位菩萨心肠的王妃,可笑,可笑之极!”   我亦一笑,“将军若不杀敌,莫非还学医士悬壶济世?”   他冷哼,“你倒很会维护夫婿,可惜宸王不识怜香惜玉,如此佳人,却被冷落空闺三年。”   我紧抿了唇,极力抑制心中羞愤,不肯被他窥破半分窘态,只冷冷道,“舍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强撑颜面。”他微笑,言语却歹毒万分。   “你非我,又怎知我委屈。”我傲然道,“萧綦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我王儇的夫婿,由不得外人诋毁。”   他不语,定定看我,半晌方叹息一声。   “蓝湛。”他若有所思,低念我的名字,蓦然抬眸看我,“你为何不趁机杀我,反来救我?”   我为何救他?因为他与子澹的些微相似,还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我亦无法回答自己。   “人皆有恻隐之心。”我淡淡侧首。   却听他陡然一声冷笑,“恻隐之心!”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发,笑容隐含恶毒,“难得你有這份恻隐之心,倒不如以你之命,替萧綦赎罪。”   我不知因何将他触怒,当即昂首道,“你可曾听説琅琊王氏有过怕死之人?”   他灼灼盯着我,胸膛起伏,似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滚,滚出去!”   至此后,我依然被关在地窖,白天却被带到房中侍侯他。   所谓侍侯,除了端药递水,只是坐在一旁听他説话,偶尔也受他辱骂。   我沉默顺从,再不做无谓的反抗,只暗自留心,寻找出逃的机会。   他清醒时,会跟我説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偶尔露出些笑容,除此以外,大半时候都在厉色斥骂下属,喜怒无常,动辄责罚甚重。   唯有昏睡时,神色安恬纤敏,不若平时阴郁易怒。   渐渐发觉,此人实在孤傲敏感之极,最厌恶受人怜悯同情,旁人即便出于好心,对他多些关怀照拂,他便觉得旁人是在可怜他,立时发怒翻脸。   那些下属却对他忠诚无比,无论怎样喝骂,都恭敬异常,绝无怨言。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欲吹破,外面风声越发呼啸锐急。   算日子已经过了七天,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界,四月天里还常常刮风,最近两天更是风急雨骤。冷风丝丝灌进来,窗缝有些松动,我探手去关窗,袖口却被斜伸的木条挂住,一时勾在那里。   我用力一扯,不慎撞上木刺,小指被划出浅浅血痕。   “不要动。”   未及回头,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来,解开被勾住的袖口,将我手掌抓住。   男子温热的气息袭来,我一颤,忙侧身回避。   “一点小事都不会,果然是金枝玉叶。”他冷眼睨我,语带嘲讽,却捉了我的手凑到唇边。   我心中一紧,反手推开他,却触到他仅着贴身单衣的胸膛。   我窘急恼怒的样子,引来他哈哈大笑。   “少主……有事么?”门帘掀动,小叶探身询问,被他的笑声惊动,有些惊疑关切。   我趁机抽身退开,却听他一声怒喝,“出去,谁要你进来!”   小叶怔在门边,神色骇茫。   他大怒,抓过药碗,劈手向门边掷去,“滚!”   小叶眼中泪水涌出,掉头奔了出去。   我远远避到屋角,无动于衷,只是漠然看他。   這几日,他伤势好转很快,虽未全愈,精神元气却也恢复大半。   這位贺兰公子性情古怪之极,病中憔悴时还有些令人恻然,一旦精神好转,便越发乖戾莫测,喜怒不定。有时一整天少言寡语,对旁人视若无睹,有时暴躁之极,发起火来毫无理由。   他骂走了小叶,似仍不解气,越发烦躁不安。   我起身向门边走去。   臂上蓦然一疼,被他狠狠拽了回来。   “我叫你走了么?”他冷冷开口。   “我想另外找只碗,你刚才又砸了一只。”我面无表情。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手上一紧,将我下巴扳起。   “放手!”我含怒斥道。   “你还不曾這般服侍过萧綦吧?”他逼视我,似笑非笑。   我呆住,一声怒斥哽在喉头,忽然间説不出话来。   一时间悲酸辛辣,千般委屈,万种无奈,陡然涌上心头。   先是晴天霹雳的赐婚,再是不辞而别的洞房,直至被人劫持,身陷险境,一切莫名厄运,都拜我這位素未蒙面的夫君所赐。我因他而受辱,如今他却身在何处?可知我所受苦楚?可有半分挂虑……只怕,是半分也没有罢。   我被劫至今已有十余日,父母远在京城,鞭长莫及,可他身为大将军,镇守北境,却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了。我忍辱负重,等待来人救援,却至今不见半分希望。   旁人的嘲讽凌辱,我都能忍耐,却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被离弃。   “我在想,你這有名无实的王妃,是否至今仍是处子身?”他捏紧我下巴,俯身逼近。   我惊怒,扬手甩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一震,盛怒瞪视我,脸颊浮现红印,反手一掌将我重重掴倒。   眼前昏花,脸上火辣辣的剧痛。   他冷冷俯视我,唇边笑意令我不寒而栗,“我倒看看,宸王妃是如何三贞九烈!”   颈间骤然一紧,裂帛声过,我的衣襟被他扬手撕开!   我浑身战抖,“我是萧綦的妻子,你若是血性男儿,就堂堂正正跟他在沙场决战!凌辱一个坤子,算什么复仇,温氏先人有知,必会以你为耻!”   他的手在我胸前顿住,俊秀面容渐渐扭曲,眼底被怒焰熏得赤红。   “先人有知!”他厉声大笑,“温氏二十年前便以我为耻,再多今日一次,又有何妨!”   他猛然扯下我胸前亵衣,双手沿着我**肌肤滑下。   “无耻!”我含泪挣扎,鬟髻散乱,钗环零落,陡然一支珠钗被我反手抓住,羞愤绝望中,我不假思索,握紧发钗,咬牙全力向他刺落——   金钗扎进皮肉,我已感觉到肌理的绵软,却再也刺不下去——手腕被他狠狠掐住,剧痛之下,发钗脱手。   他捏住我右腕的手狠狠收紧,目中杀机大盛。   碎骨折筋般的痛,令我全身迸出冷汗。   他反手拔出扎在肩颈的金钗,鲜血从他颈上蜿蜒流下   “你想杀我?”他的声音黯哑下去,眼中杀机渐黯。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杀你。”我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瞳孔慢慢收缩,眼底一片冰凉,仿佛有无尽悲哀,无穷失意。   我闭上眼睛,一行泪水不由滑下……如果死亡在此刻降临,我亦坦然承受。   颈上一热,旋即锐痛传来——他竟俯身咬住我颈侧。   他抬首,以手背拭去唇上血迹,笑意阴冷,目光灼热。   “你如何伤我,我便如何回报于你。”他的手攀上我颈项,轻轻摩娑,“這伤痕便是我的印记,你的主人,从此便是温晁!”   颈上的伤口不深,牵动时依然痛楚。   一连两天两夜,我被锁进地窖,再没出去过,除了送饭,也再没有人进来。   想到贺兰箴,依然令我不寒而栗。那日侥幸逃过他的凌辱,却被他咬伤颈侧……此人竟是疯魔了!我不知道下一次,他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折磨我,他恨萧綦,却将满心恶毒倾泄在我身上。   他的仇人是萧綦,却把我劫来——若只为了凌辱泄愤,又何需一路小心藏匿。   只怕,他们还有更大的图谋。   可我能有什么用处,莫非他还想以我为诱饵,要挟萧綦?   若真是這样,温晁恐怕要失望了——我的生死,宸王怕是全不在意罢。   思及此,不由苦笑,渐渐笑出眼泪。   如果我能活着逃出這里,活着见到那位宸王,我想我会向他求取休书一封。   宁可独身终老,也好过做這宸王妃。   夜里,纷乱的声响将我惊醒。   地窖门打开,小叶悄无声地进来,将手中的衣物抛到我身上。   “把衣服换了!”她狠狠盯住我,像要在我脸上剜出两个洞才罢休。   那日险被贺兰箴折辱,我身上衣物已残破不堪,只靠一件罩袍蔽体。   我捡起她抛来的衣服,却是一套花花绿绿的胡人衣衫。   穿戴整齐之后,小叶亲自动手,将我一头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下肩头,又披上一条艳丽的头巾,遮去大半张脸。   小叶将我推出地窖,一路带到门外。   上一次仓皇逃出,未及看清四下,此时虽是夜里,却灯火通明。依稀看去,竟是一处颇热闹的营寨,远处燃着三两堆篝火,周围都是简陋的土屋,近处停着多辆马车,四下都有人奔忙来去。   天色隐约发白,透出蒙蒙天光,凉意透骨,大概已过五更。   周围人多是关外打扮,甚至有人像我一般胡人穿戴。   门外候着两名大汉,与小叶一起将我押向其中一辆马车,车上垂着厚厚帘子,似已整装待发。忽听得妇人的哭泣哀号,继而是喝骂鞭打声。   “求大爷大发慈悲,我家中孩儿还未断奶,离了娘只怕活不下去啊,求您放我回家吧,我给您叩头了……”   “少罗嗦,你男人将你卖给我,收了白花花的银子,你就给大爷老老实实地做买卖,过个十年八年,説不定还会放你回来,要不然,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一辆马车前,一个年轻妇人死死攀住车辕不肯上去,被后面的大汉一顿鞭打,哭声凄厉刺耳。   我心头发寒,不觉缩了缩肩,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身后是温晁,一身胡人打扮,神色淡淡,正冷眼看我。   “這车上都是私娼,今日就启程去宁朔,卖到军中做营妓。”   我悚然一惊。   “上车,别让我也拿鞭子抽你。”他似笑非笑,将我拽上马车。   车帘一放,马车得得向前驰去。   我靠住厢壁,听得马蹄声急,心念电转间,种种前因闪过,恍然明白过来。   他们扮作经营私娼的掮客,将我混在這批营妓之中,竟是要混入宁朔城。   谁又能想得到,他们劫持了宸王妃之后,竟大摇大摆把人送往宸王的眼皮底下。   送往军中的营妓,按例是跟在粮草军需之后,一并押行。   为了保障粮草能够畅通无阻运往前方,沿途均有兵部特颁的通关令符,不必通过盘查。   携带一个女子,还有什么比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更安全。   好巧妙的法子!這个贺兰箴,性情乖戾,心计深沉——竟是如此可怕的人物。   此行去往宁朔,他们的目的果然不是我,而是萧綦。   贺兰箴,他会怎样对付魏婴……我心中竟涌起不安。   无论如何,那个人总是我的夫婿。   或许,温晁不是他的对手,自会挫败于他手下,我亦能获救。   他是睥睨天下的大将军,能救出我的人,也只有他了……我埋头在臂弯,蜷膝苦笑。   “在想什么?”   贺兰箴忽然伸手抬起我下巴,语气莫名变得温软。   我侧过脸,不愿理他。   “此去宁朔,成全你们夫妻团聚,你不喜悦么?”   他冰凉手指沿着我脸庞摩娑,却令我一阵战栗。   我一语不发,索性闭上眼睛,任凭他説什么都不再理睬。   他亦沉默下来,不再纠缠,只静静看我。   猛然,马车一个颠簸,将我重重摔向前面,撞上车板,不由痛呼出声。   贺兰箴忙伸手来扶我。   我往后急缩,冷冷躲开他。   他伸出来的双手僵在半空,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我扶住车壁坐好,全神戒备地盯着他。   “我就如此可憎?”他低下头去,嘲讽地一笑。   “从前,他们都嫌憎我,害怕我,一有机会就追着打我。”他脸上浮现恍惚笑容,喃喃道,“每次娘都会搂着我,一边掉泪,一边给我上药。有时候,我宁愿让他们打,受了伤,娘就会抱着我了。”   我怔怔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説起幼年往事,却听得渐渐酸楚。   他抬眸看我,目光迷离,“那日,你喂我药……我还以为是娘回来了。”   我脸上一红,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令慈,也在宁朔么?”   他沉默。   半晌,却听他冷冷道,“我娘去世很久了。”   我僵住。   “你娘叫你什么?”他忽然问。   “阿妩。”我脱口而出,又立时后悔。   他笑了,长眉微挑,眼底阴霾顿时化作潋滟春水。   “阿妩……”他低低唤我,语声温柔如春夜暖风。   我低头不答,将脸藏在臂弯,闭目假寐。   身子蓦然一暖,他的外袍披在了我肩上。   “睡吧,不要着了凉。”他也仰头靠着厢壁,懒散地伸直了腿,闭目养神。   我一时怔忡,分不清眼前温柔的男子,和那个阴骛易怒、诡谲无常的少主,到底谁才是真实的贺兰箴。   一路上,只有贺兰箴与我单独相对,倒也相安无事。虬髯大汉在前驾车,其他人跟随在后面的马车上。每到一处驿站歇脚喂马,小叶也扮作营妓模样,寸步不离跟着我。   我处处留心,却连示警求救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必説伺机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宁朔,渐渐近了。   宁朔,我曾经无数次在皇舆江山图上,看过這个地方。   想不到,当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却是在這样的情形之下。   這座边关重镇原本不叫宁朔。   当时还是宁朔将军的萧綦,曾经在此大破突厥,一战成名,结束了北境多年战祸,威名远震朔漠。当地百姓为表感念,将那座城池改名为宁朔。   這座城,凝结了太多血泪传奇。   萧綦率雄兵四十万,驻守宁朔多年,将北境经营得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连突厥铁骑都不能撼动半分的宁朔,只凭贺兰箴這一行十数人,竟敢直入虎穴。   他究竟设下怎样险恶的阴谋向萧綦复仇?   离宁朔越近,我越发忐忑不安,不敢去想——当我踏上宁朔,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萧綦,我们会在這样的情形下会面么?   他会如何应对這些贺兰族人的复仇?   又会如何待我……   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   过了這个驿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宁朔了。   一下马车,小叶便将我押入房中,寸步不离的看守。   這几天我态度温顺沉默,不再反抗,对贺兰箴也时而温言相向。   每当我笑语嫣然,温晁也露出难得的愉悦,对属下众人也和悦三分。   唯独小叶对我的敌意越发强烈,稍有机会,便恶语相加。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应当是爱慕贺兰箴的。   外头送来了饭菜,今天是肉糜韭叶粥,我走到桌前刚刚拿起木勺,却被小叶劈手打落。   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你也配喝肉粥,馒头才是给你的!”   馒头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滚落桌下。   我缓缓抬眸看她。   “死娼妇,看什么,再看我剜了你眼睛!”   “好,你来剜吧。”我淡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给贺兰箴,看你家少主如何奖赏你。”   她腾的站起来,面红耳赤,怒不可遏,“不要脸的小娼妇,死到临头还妄想勾引少主!”   “是吗,可惜你不曾亲眼看到,倒不知是谁妄想谁。”我淡淡扫她一眼。   小叶气结,面孔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   “不要脸,你不要脸……”她气得全身发颤,“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么死!”   三天!我心底一颤,难道他们這么快就要动手?   “贺兰箴只怕已改变了主意呢。”我轻笑一声,挑眉道,“你不妨去问问他,还肯不肯杀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几近扭曲,“就凭你也能破坏少主复仇大业?萧綦毁我家国,与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這对狗男女,都要给我贺兰族人偿命!”   我脸色一变,背转身,仍抑制不住心头寒意。   小叶笑声尖厉,充满报复的快感。   看起来,三天之后,一旦入城,他们就要动手了。   桌上油灯忽明忽暗,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堆着一床棉被。   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已没有时间观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我默默弯腰,捡起地上馒头。   小叶冷哼,“贱人,有骨气就别吃啊。”   我不理她,将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拂去上面沾到的尘土。   “可惜了,多好的馒头。”我回头对她一笑,骤然抓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   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然燃烧起来。   小叶尖叫,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   北地气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岂是轻易可以扑灭。扑打间,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摆竟燃了起来。小叶慌忙将棉被一丢,火苗乱串,舔到了桌椅,火势顿时大盛。   趁她被火势骇住,我折身夺门奔去。   贺兰箴等人住在左首厢房,我便不顾一切沿着右首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顷刻间,驿站院内人声鼎沸,一团大乱。   有人从我身边跑过,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   我低了头,趁乱发足狂奔。驿站大门就在前方,然而此刻人员混杂,不辨敌友,我亦不敢贸然求救。   眼看门外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我咬了咬牙,发足奔向门外。   斜角里一人闪出,眼前忽暗,一个魁梧身形将我笼罩在阴暗中。   我骇然抬头,却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拖进檐下僻静处。   “王妃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説什么,宸王,他提到豫章王!   黑暗中看不清此人的面目,只觉得這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嗓门似曾相识。   不待我从震骇中回过神来,這汉子竟拦腰将我扛起,大步往回走。   我伏在他肩上,动弹不得,心中剧震之下,千万个念头回转,纷乱之极。   甫一踏入院内,他便放声高喊:“谁家的小娼妇逃了,老子逮到就算老子的人啦!”   “他奶奶的,這小婊子不知好歹!”那虬髯大汉的声音响起,“多谢兄弟帮忙擒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没了!”   眼前一花,我被抛向那虬髯汉子。   他探手将我扭住,肩头顿时奇痛彻骨,心中却是悲欣交集。   我佯作绝望挣扎,趁势留神打量那擒住我的汉子。   只听這灰衣长靴的汉子嘿嘿冷笑,“好説,好説,不过這么个大活人不能白白还给你。”   虬髯大汉陪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打壶酒喝。咱是初次出来跑买卖,往后路上还请多照应。”   灰衣汉子接过银子,往地下唾了一口,哼道,“你這小娘们可俊着呐,铁定能卖个好价。”   他説着,便伸手来捏我下巴。   虬髯大汉手上一紧,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后,呵呵笑道,“不瞒大哥,這娘们是个疯婆子,能脱手就不错了,没指望赚多少钱。等兄弟做成了买卖,再好好请大哥喝上一顿!”   灰衣汉子哈哈大笑,临走前又俯身瞅了我一眼,一副垂涎模样,“好俏的脸子,可惜是个疯婆子……老哥可看紧点,眼看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别让到手的银子给飞了!”   虬髯大汉一边陪笑一边将我拖了回去。   我被反剪双手,痛彻筋骨,回想那大汉临走前的话,心中却激荡异常。   他説,眼看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此话大有深意。   他若真是萧綦派来的人,那么,萧綦必已知道贺兰箴的计划,他们将在三天后动手,而萧綦的人已悄然潜入,随时在旁接应,两天之内,必会先发制人。   ——這就是魏婴,這就是我所嫁的夫婿。   我默默握紧了拳,掌心满是汗水,心中激荡振奋,分不出是欣慰,是酸楚,还是渴盼!   他,到底还是来救我了。   早已知道自己被离弃,被推入绝境,本不再冀望于他人……却在最绝望处,霍然看见一线最璀璨的光亮,驱散眼前浓黑。最不曾指望的那个人,却在最要紧时出现。   我咬住唇,却忍不住微笑。   那灰衣汉子的面目声音不断闪回,我苦苦思索,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他,我见过此人!   那日上车出发之时,有个大汉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妇人,如今回想起来,正是此人!   ——恍然之下,我险些脱口惊呼。   难道,从我被劫持到草场,萧綦就已知道他们的行踪?   当他们千方百计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萧綦已不动声色做好布置,只等他们入瓮。   心中骤然揪紧,似被抛上云端,又荡入谷底。   为什么,萧綦他想做什么?   他可知道我身陷险境,朝夕担惊受怕?   他可有顾惜过我的安危?   刚刚因激动喜悦而发烫的双颊,渐渐冰冷下去,连同全身都开始发冷。   火势已扑灭,廊上一片烟熏火燎的狼藉。   虬髯汉子将我推入贺兰箴房中。   一干人等都在,个个垂手肃立,没有半点声响。   贺兰箴端坐椅上,白衣萧索,面无表情。   小叶跪在地下,面容狼狈,犹有烟火痕迹。   贺兰箴负手走到近前,并不看我,目光只淡淡扫过她,“小叶,她是怎么逃的。”   她猛抬头,盯着我,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机放火烧屋,趁乱逃走。”小叶咬唇瑟缩了一下。   温晁侧目看我,不怒反笑,“好个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极了。”   我傲然与他对视,心下镇定大异于往日,越发无所畏惧。   他睨向小叶,“一时疏忽,差点坏我大事。”   小叶身子微颤,重重叩下头去,“奴婢知罪,听候少主责罚。”   他脸色一寒,“废物一个,罚你又有何用?”   小叶含泪哽咽,却倔犟咬唇,不肯哭出声来。   贺兰箴背转身,不再看她一眼,漠然道,“不予重责,无以儆效尤。索图,废去她右手。”   小叶的脸色骤然转为死灰,双目瞪大,空洞地望着他,身子绷得僵直。   虬髯汉子沉了脸上前,右手箕张如鹰爪,骨节暴起,发出喀然可怖的声响。   “不要废了我!我还要伺候少主,不要废了我——”小叶像从噩梦中猛醒来一般,扑上前抓住贺兰箴的衣袍下摆,以头触地,叩得声声惊心。   大汉一把扯住她头发,反剪了她右臂,眼看便要活活扭断。   “住手!”我叫道。   温晁回头冷睨我。   “我逃走与旁人无关,就算你亲自看守,我也一样会逃。”我扬眉看他,“,难道你只会迁怒无辜,凌虐弱质女流?”   他目光如冰,看我半晌,忽而飘忽一笑,如春风掠过池塘碧波,“好,我就亲自看守你。”   天色一亮,人马立即上路,直奔宁朔。   温晁依然与我共处车中,一路只是闭目凝神,时而假寐,时而若有所思。   這次我终于被绑了双手,口里塞进布条。   踏入宁朔地界,贺兰箴越发慎重小心,可见他对萧綦终有万分忌惮。   想到萧綦的人就在附近,即便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仍忍不住满心的欣悦。   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好似又落回了心腔里。   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就算身陷狼群,却已看见远处隐约的火光。   魏婴,魏婴,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   车轮滚动,离宁朔越来越近,我竟然,有一丝企盼。   我的夫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我们将在此地相见,他会如何,我又会如何?   眼下犹在险境,我却满心都是胡思乱想。   正午时分,马车渐渐缓行,外面人声马嘶,隐约有热闹气象。   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嘈杂难辨。   我倾身,隔了密不透风的车帘,侧耳倾听,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這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一丝亲切的气息也好。   這里就是宁朔么,那人所在的宁朔……一念萌生,我惊觉自己的失态,脸颊微微发烫。   马车进城稍停之后,又一路疾驰穿行,过了许久才渐缓下来。   有人隔帘敲了两下车门,贺兰箴点头,回叩车壁以示安全无碍。   我被他推下车,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风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那一瞥之间,我似乎看见了远处的营房。   脚下穿过数重门槛,左转右拐,终于停下。   风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门外是青瓦白墙的小院落。   我大觉讶异,转头张望,却不见温晁身影,只有小叶冷冷立在眼前。   一整日,小叶都寸步不离我左右,门外有护卫把守,温晁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一切都平静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我和衣而卧,小叶仗刀立于门口。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偶尔与小叶的目光相触,依然冰凉一片,却淡去了之前的敌意。   “你不累么?”我辗转无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来説説话?”   她不睬我。   我叹口气,心中莫名窒闷。   “我欠你一个情面,你临死若有什么心愿,可对我説。”她冷冷开口,却头也不回。   我微怔,想笑却笑不出来,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心愿。   眼前掠过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总还有他们为我伤心罢。   我抱膝摇头,微微苦笑。   “你没有心愿?”小叶诧异回眸瞪我。   蓦然之间,我觉得荒唐可笑,过往十八载年华,金堂玉马,锦绣生涯,竟然一无所求,竟没有什么心愿可挂碍。   就算有一天,我从人世间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们固然会悲伤,但忘却了暂时的悲伤之后,他们也会继续活下去,在一生荣华后平静终老,没有什么会不同。   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锦绣年华么?   “参见少主!”门外忽听得响动。   我慌忙合衣坐起,拉过被褥挡在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门开处,贺兰箴负手立在那里。   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胜雪,愈见萧索。   “少主!”小叶屈膝行礼,却挡在门前,不让不避。   “退下。”他的面目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小叶身子一抖,低头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   贺兰箴低头看她,“你説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説完這句话!”小叶倔强地昂起头,含泪道,“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贺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忘了吗?”   温晁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   “我没忘,也不敢忘。”他淡淡开口。   话音未落,却见他踏进房中,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   小叶直撞到墙角,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惊骇之下,我跳下床,顾不得只着贴身中衣,慌忙扶起小叶。   鲜血从小叶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纸,颤颤説不出话来。   “贺兰箴!”我惊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這白衣皎洁,不染纤尘的人,竟将旁人性命轻贱若此。   他冷冷看我,朝门外唤道,“来人,将這贱婢拖下去。”   门外看守立即将小叶拖了出去,临去前,她微睁了眼,竟对我凄然一笑。   贺兰箴走上前,用那只刚刚打伤小叶的手,抚上我脸庞。   我退无可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杀人其实很简单。”他看着我,笑了笑,将我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   贺兰箴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我竟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怎么会是你呢?”他逼近我,离我越来越近。   “老天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会在我眼前将之毁去。越是喜欢,越得不到。他们説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他眼神凄厉,迫得我无处回避。   “看着我!”他用力钳紧我下巴,痴痴看我,“阿妩,阿妩……你也厌憎我么?”   我厌憎他么?   彼时恶毒的嘲讽,喜怒无常的欺辱,强施予我的折磨,我厌憎么?   彼时哀哀的眼神,提及亲族时的激愤,甚至车中披衣的温暖,我厌憎么?   他的目光痴痴流连在我脸上。   “除了温逐流,只有你见过我病发时的样子……是不是很没用?”他垂眸苦笑,“很多年,没有人那样待我了……娘过世以后,再没有人那样喂过我药。”   這一刻,他只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的狠厉。   “你的手很暖……就那么一点点暖,突然舍不得让你走开,那日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他握住我肩头,慢慢,慢慢的,将我拥入怀抱。   他的眼神,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将我蛊惑。   我挣脱出他怀抱,却没有呵斥,只是静静看他。   他放开手,亦温和地凝望我。   “贺兰箴。”我看进他眼眸深处,第一次柔声唤他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杀戮,为什么一定要复仇?”   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仰起脸,笑容淡淡,不由分説拉了我在榻边坐下。   “贺兰国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垂眸看我,“你很像她。”   “温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来观礼的突厥王子见她美貌,竟在婚礼上当众将她抢去。贺兰王唯恐得罪突厥,不敢触怒王子,父母兄弟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箴仿佛在説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王族看做莫大耻辱。贺兰王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宫外。只有她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跟随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我望着贺兰箴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忍,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她的儿女渐渐长大,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在屈辱中过着艰辛的日子。此时突厥王子却派人寻来,强行带走了她的儿子。”   我脱口道,“为什么,他之前不肯认這孩子么?”   他冷笑,“突厥王子膝下多年无子,到此时,才想起当年一夜风流,还有个遗留在贺兰的儿子!”   我默然。   “那孩子被带去突厥后不久,中原与突厥开战,贺兰夹在两国之间,饱受战祸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他仰着头,终于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贺兰城破之前,突厥已自顾不暇,溃败千里。那孩子苦苦哀求,突厥王才答允他带一支卫队赶回贺兰救母。”他的声音陡然涩住,瞳孔深深收缩。   我侧过脸,万般不忍,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一幕——   “他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一天……贺兰城内已经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余人,全部处死,妇女婴儿一个不免。原本,他还有最后一丝期望,指望她母亲被逐出王族,不在处死之列。可当他赶到母亲所居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大火过后,他在家中残垣断壁里,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首,母亲紧抱着妹妹,双双惨死!”   我心中揪紧,仿佛清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那绝望疯狂的少年,在废墟中发出凄厉哭喊。   贺兰箴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   他狠狠攥紧我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索图,母亲的侍卫长找到我,带着一帮侥幸逃出的宫人,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贺兰氏复仇。”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可笑,我为什么要替贺兰氏复仇,一个被亲族抛弃的突厥野种,算什么少主?不过,没有关系,這些都没有关系!野种也好,少主也罢,只要能为母亲和妹妹复仇,我什么都肯做!害死她们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我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   這么一个人,背负一身伤痛,苦苦欲求一线温暖而不得;满怀仇恨,却又孤苦无助……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指向我的夫婿。   而我,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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