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愚音:井中世界】尾声 无声呐喊的倒吊人们还在随风摇曳着

尾声:孤海遗尘
我仍记得,曾经,因为我总是喜欢将自己比作汪洋大海里毫不起眼随波逐流的一粒沙,所以潮赋予了我沙的名字。
可如今,潮将沙冲向了沙滩,沙站在了她梦寐以求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回曾经那个单纯的沙了。
难道说,潮?就是沙自由的代价?
在黑色岩壁九百米之上的最顶峰,血肉模糊的手在地表留下了自己的第一个血手印,我竭尽全力翻上悬崖,我看到了潮口中那广阔无垠的荒芜世界,也看到了他口中那个极度危险的伪神。我终于如愿以偿拥有了无限的空间,但是,怎会如此空虚,完全高兴不起来呢?

不过,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还没有忘记潮的忠告。
刹那,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一侧极限翻滚,但那无情的斧头已经斩下,即便是提前知道真相并以我最快的速度躲闪也来不及了,事情并不会和童话中那样顺利,她斩断了那条绳索,同时也从后颈边擦过 削去了我的半只耳朵,黑血顺着脖子流淌至我的锁骨。
恶魔提着斧头伫立于原地正虎视眈眈凝视着我,可能她也没想到我居然能够勉强躲过这致命一击。她的头上也戴着未觉醒者特有的麻袋面具,看不清原本的容貌,换种角度来讲,她依然没有觉醒自我。
终于见面了,不再是高高在上只能仰望。该怎么称呼呢?屠夫,恶魔,还是开膛手?
千年来的绝望和失去潮的悲伤夹杂着对这该死的世界无穷的愤怒,我将这股仇恨全部投射到了眼前这个恶魔的身上,仿佛她就是造成这世界一切惨剧的罪魁祸首。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恶魔看清我的脸时,她忽然没有了原先的沉稳,反而显得有些惊恐的表情,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能出现的事物,连连后退几步,虽然没有声音,但好像在说:
“不,不可能……”
“为什么?偏偏是你……你明明已经死了不是吗……”
她那惊恐而不知所措的反应,再一次让我回忆起梦里那个在海边兀自徘徊的白发女孩,但梦中那个动人的女孩与眼前这个双手钉满长钉,斧刃沾满鲜血的恶魔简直判若两人。
“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我试探性用手语向恶魔发问,但恶魔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我所传递的含义,只是不明所以的歪了歪头。也对,手语是由觉醒者发明出来的沟通方式,她当然不可能理解。
千年来无数疑问积蓄于此,我分明从未见过眼前的这个恶魔,但她却好像认识我,并畏惧着什么。也许她会知道这世界的答案,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又为何存在?这可能是我唯一得知真相的机会,想到这,我自己也诧异我竟能鼓起勇气,捂着受伤的耳朵朝恶魔艰难走去,用脚踏过那被斧斩断落在地上的缕缕长发。
恶魔凝视着我的脸,双手抱头浑身颤抖,似乎是我的出现唤醒了她不想提起的那些记忆。只见她痛苦的跪倒在地,甚至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就像是……
祈求着我的原谅?
那瞬间,我犯下了一个错误,对待敌人,我选择了迟疑,而我的余生,将会在永恒的折磨中懊悔当初的这个决定。我本可以趁她惶恐之时冲上前去放手一搏,若能成功将恶魔推下身后的悬崖,岂不是就能获得永久的安宁?但最终我也没能那么做,有短短都那一瞬,我好像能够透过面罩看见伪装下一个无助的女孩向我投来惊恐的目光,像是一个被操控的傀儡。
如同老式黑白电影里的慢镜头,在那短暂迟疑的半秒钟内,我永远的失去了整条左臂,那是千年来我握着潮的手臂。血液在空中划出一道不算完美的弧线,溅墨般滴在我的脸上。当时间再次流淌,手臂被斩飞随惯性落在了十多米开外,霎时血流如注。毫无悬念,早已遍体鳞伤的的沙不可能是她的对手,无论有着何种信念也不能改变在力量上的绝对差距。
迟来的恐惧感还是追上了我,妄图与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交流到头来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我也有曾想过,不如就迎着斧头就此长眠,但是我不能。我的脚下九百米之处,还有千百万渴望自由的在注视着我,我根本没有资格在最后的关头放弃,无数逝去的魂灵于我背后吟唱,在那密密麻麻如蛆虫般扭曲的人海里,潮是否还在其中?
“快跑。”
“快跑啊。”
难道潮献出自己让沙出去是为了这种结果吗,无论多么痛苦,我都有我必须存在下去的理由,看到断在一旁象征着希望与绝望的绳索,它再次唤醒了我的意识。是啊,只要我逃掉,之后的一切都还有机会,潮一定还在下方等我。
当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朝着无边地平线一瘸一拐狼狈的狂奔,我没有目的地,更没有方向,这里的一切我都未曾见过。说起来,我从来没有想过当我真的站在这里的时候又该怎么做,因为我根本从来不觉得这真的可以成功,好像真的在做梦,脚居然能够踏在平摊的岩石上也没有实感,我是文明史中那只可怜的海洋生物,第一次爬上广阔无垠的陌生大陆。
光着脚穿过一望无际苍白的死寂麦田,疾奔穿梭于层叠交错阴暗的笔直树林,进入迷失自我齐人高的幽岁玉米地。

即便我已经尽全力奔跑,可每次当我以为已经安全时转头,那个可怖的黑影还是会出现在身后的远处用看猎物的目光凝视着我。该死,分明她是用走的,可无论走到哪里都甩不掉这个恶魔,我与她的距离还是随时间一点点缩短。
身后是不紧不慢的步伐,前方是没有尽头的未知。这灰白世界好似无限蔓延,如鬼打墙般无论走到哪里皆为断壁残垣破败的景象,我那越来越急促带血腥味的喘息时刻提醒着自己:
“快跑,不要停下来!”
我捂着断臂处的伤口摇摇晃晃,一路走来留下一路长长的血迹,恶魔拖着斧头一步一脚印寻着血迹终能定位我的位置。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意识逐渐开始涣散,我们虽不会死,但我能够想到,如果被那家伙抓住,有的是比死更难受的折磨。
奔跑,还是奔跑,望着摇晃的天空,在这最后的时光里,一路上不知为何我想了很多。为什么呢?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从我睁开眼睛诞生于此 就是那么的不公平。明明,我也有自己的意识,难道我就没有资格成为真正的人吗?
在这荒诞的追逐不知持续多久之后,我最终还是体力不支跌倒在地,就连站起身也无法做到,但我不想到此为止,依然用血手向前爬着,就当作是沙的倔强。
我无力的趴在地上,眼前倾斜的世界里,目之所及唯有无尽灰白,大地皆龟裂为块。我又爬了很久,还是同样的景色,难道,这里就是这个世界的尽头了么?在我的前方,水平的天际线上已看不见任何建筑,周遭皆为一望无际同样的风景,灰白,灰白,无尽的灰白,就算再往前,也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吧。
那不争气的胸腔被逼到极限急促起伏着,拖着身体爬行,嘴中那沙沙的口感让我想往一旁吐口唾沫,却狼狈的呕出了不少黑色的血。嘁,嘴里的是沙吗?沙?真是折磨。
等等,沙?这是真正的沙?我伸手去触,如皮肤皲裂千疮百孔的的大地上,竟有一层细细的沙,但很快,随风飘散再也看不见了。
我不会死,还在向前爬着,绝对不能被追上。又不知爬过多久,可能只是一分钟,也有可能已过数年,在这个荒唐的没有黑夜的惨白世界里,时间刻度这个概念根本毫不重要,没有死亡,一千年还是一万年在我们眼里又有何区别呢,对于曾经的麻木者而言,不过是眼睛一闭一睁,一千年就已经过去了。
啊,奇怪,那是什么?远方,隐隐约约一个孤零零的小小建筑出现在了自己都视野中,它被遗弃在这片干燥大地的中央,随风沙散去,轮廓越来越清晰,孤独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龟裂的大地之外的事物,好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呢。
看清楚的那一刻,我笑了。
因为我看到的那渺小建筑,其实是一艘百米级泰坦巨型渡轮,实际上,它比十层楼的建筑还要更高更庞大,可如今同我一样被抛弃了,绝望的像一条鱼,搁浅在了这片一望无际的龟裂之所。
又过了很久,我终于爬到这巨型渡轮下方,仰头向上看去,热浪扭曲着光线,朦胧之中生锈的庞然巨物狼狈的侧翻着,巨大的黑色铁皮也在千万年时间的侵蚀里风化掉漆。那些船腔内部弯曲的钢筋悬挂于高空,一半暴露在白光里,好像,好像腐烂鲸鱼胸腔中破出的肋骨。
这艘巨型渡轮孤零零被抛弃于此迎来了千百年漫长时光里唯一的来访者,毫无生机。在它的下方,与渡轮相比我只是一只小到快看不见的蝼蚁,而这艘搁浅的巨型渡轮与这无边龟裂之所相比,从高空俯瞰下去它何尝不也是一粒毫不起眼的尘埃呢?在这孤独之海,我又算得上点什么?
那只比我庞大千万倍的由钢铁铸成的鲸鱼都已经死去了,我的心也跟着一起死去了。

所以说渡轮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原来是我从开始就搞错了,我一直都身处于我梦寐以求想要去见的那个美丽地方:大海,它死了啊。
正如潮所言,这个世界不存在尽头,我只是来到了干涸之海的中央,我想,海的对岸,大概也只有另一片荒芜的田野,另一座破败的城市,诉说着杳无边际。
“说好的呢,我的湛蓝……我的潮……你们在哪里……就要看不见了。”
曾经,我是残酷井底随波逐流的一粒沙。
现在,我只是被孤独之海遗忘的一粒尘埃罢了。
用最后一口气勉强翻过身来仰天躺着,望着惨白的天空,嘴角苦涩的上扬,最终无声的狂笑起来。恰逢此时,雨点迎面砸下,犹如一柄柄利刃,穿透全身,但我无从闪躲,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望着面前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的惨白苍穹,我凝望天空问自己,为什么还是感受不到自由呢?看着看着,好像终于明白了潮对我说的话。
“因为那片天空其实是一面更大的墙,笼罩着下方每一个寻觅真相的蝼蚁。人类不可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天的外面,是黑色的天,黑色的天之外,又会是什么呢?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胸口的压抑就再也挥之不去了:这里不是牢笼的终点,而是牢笼真正的起点。”
此刻,我终于感受到了潮当年所感受到的孤独和荒凉,在这个被遗忘的世界里,时间是孤独的筹码,我无法去想象在这种地方孤身一人要徘徊到何方。

“井底之蛙,坐井观天,逃出井口,只是来到一座更大的井罢了。”
“但依然有无畏的先驱,寻找着这灰白无边世界的安全出口。”
你听到了吗?
听吧。
无声的黑雨还在凄凄沥沥的下着,我的血还在止不住的流着。
我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果然,到头来,我还是没能甩掉这个无处不在的恶魔,她跟我走到了这,逃不掉的。
我放弃抵抗仰天躺在地上,她踩着那黑色屠夫胶靴,站在跨到我的上方,高大的身影遮蔽住了我视角里的半边天空,单手消防斧一路拖来,最终挪到了我的耳边。
“混蛋,你挡着我看天了,还愣着干嘛,动手啊?你这个恶魔。”
黑色的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到斧头上,冲刷着血渍,但越冲越黑,最终流淌到我的脸上。我从下方隐约看到了她藏在麻袋下那脏兮兮的白发,被雨水打湿黏在脖子上。不会有错的,她就是我梦里的那个纯洁的小女孩,但到底是什么让她走到现在这一步呢。
她似乎不急着处决我,一直凝视着我的脸,在我的视角里缓缓蹲了下来,让我不明所以。接着,她向我伸出了手,我恐惧的闭上双眼,但只感受到了她用粗糙的手触摸我的头发,长钉在不经意间划破我的面庞。
我还注意到,那个在干涸之海里刽子手她的脖颈处挂着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严重磨损的MP3。嘁,真是荒谬。
“别碰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没有回应,举起了斧头又放下,犹豫再三,斧头始终无法挥下,每次都在距离我几公分处停了下来,像个拿不定主意的小孩,逃避着我凄凉的目光。
“回家吧。”
可能是因为不愿直视我的脸,她掏出一个麻袋强行套在了我的头上,眼中的世界再次陷入朦胧,只能看见万物的虚影。就像捏物品一样她抓住了我的一条小腿,转身走去,就这么在孤独之海拖行着。她明明不敢对我下手,也不愿视我为人。

再次清醒的时候,我无法呼吸,恶魔给我套上了一些破旧的衣服,将我如挂饰吊在空中,隔着面罩依稀可见,在我的前方,正对着破碎的窗户,而窗户之后则是安全出口。我能看出来,她还在等待着什么,用我做装饰迎接某个人。
在我的左侧,似乎也有同样的逃脱者被刽子手挂在此处,我们都还醒着。可以想象,他们也同我一样经历了各色的崎岖之路,最终还是被恶魔抓到了这里。
千年以前的疑问,终于在此得到了答案。井中世界不存在死亡,只要大脑不被碾碎就能一直保持思考,即便身体已经毫无知觉,连痛觉都消失了,再也操控不了。想要求救,但无声音,想要挣扎,身体却纹丝未动,全部坏死挂在头的下方,随风飘动,滴落粘稠的黑血。
无事可做的我唯有思考,回忆总结过去在井中的那几个千年。我有时候会想,潮现在还好吗?如果时光倒流让一切重演,若是当初没有放手,随他一起坠回深渊,最终的结果会不会更好?他是否还在九百米之下的井中世界等我回来?
睁眼或是闭眼,分钟或隔千年,感官逐渐麻木,躯壳最终腐烂。
直到。
无数个重复的白昼之后,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是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呢——从那向上延伸不知通往何处的安全出口中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记起来了,那是栀子花好闻的气息,不属于我的零碎记忆闪过眼前,是她来找我了?是奇迹发生了?我想要朝她呐喊,但发不出声音,我想要摇晃自己的身体,但只能随风飘摇。
眼前,一个瘦弱的女孩跌跌撞撞,摔倒在安全出口前。
接着,我看到她来到我的身前,随后惊恐的跌倒在地,我也能看到她似乎在朝我抱怨着什么,四下打量着这个地方。
“快跑啊,快跑啊……”
“求求你了。”
我多么想要提醒她,拐角处那个恶魔正一步一步从身后朝她逼近,也看到了女孩用我脚边的碎玻璃刺入刽子手的脖颈,那时她距离我只有不到半米,可我就是什么也做不了。
最终,安全出口标志闪烁的灯光下,那个该死的恶魔意味深长的扭头看了我一眼,她的手里提着那个已经没有动静的姑娘。
在破碎的记忆海里寻觅,突然间我脑海中忽然跳出来了莫名其妙的两个字,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其中的含义。
“阿槐?”

在无人知晓的废墟角落,于死寂的长廊尽头,灰白色安全出口的灯光依然同上一个千年时一样诡异的闪烁着。漆黑的楼梯口不知会通往何方,门框下,不见加害者与受害者的踪影,而惨白的窗外,那些被永恒诅咒而无法安然死去的上吊人们还在随风无声地摇曳着。

《井中世界》全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