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秘封组】对镜描火 by 寂巷暖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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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往彼岸,还是直面现世的倾碾?
梅莉
做了这样一个梦。
梦中,庞大的方舟周身裹着火焰,以惊人的速度呼啸着划过长空行驶着。那是涂着纯白陶瓷的钢铁制的船,有着玻璃和石英制造的帆,却没有桨。它行驶的海是星空之海,溅起的浪花融在遥远的宇宙空间中。向下俯瞰时,能看到那裹着一层淡蓝色大气的美丽地球。
“紫。”
那么,我是谁,又在何处呢?为何我会对这从未见过的方舟产生如此亲切的熟悉感?是谁乘坐着这方舟,它又将驶向何处?我向着那方舟伸出手去,却发现光线透过了手掌,自己在此处不过是个虚像。
“紫!”
我骇异地查看着自己伸出的手,随即发现了手背上闪着亮光的伤痕。这是,在翠绿的,有着神社与鸟居的某处……
“紫!!!啊,不对,现在应该称作梅莉吗?”
然后,我终于注意到了一直在呼唤我的声音。回过头看到那身着蓝色和服的粉色头发的亡灵时,我心中突然产生了深切的眷恋之情。啊啊,是的,我长久以来渴望的,正是……
咦?为何我知道她是亡灵……?
“幽幽子……?”
那优雅的亡灵用唇堵住了我想要发问的嘴巴。
“你‘现在’不在这里,方舟——卫星鸟船还没有到站,这只是未来视之梦,仅仅是跨越境界的你看到的未来而已。你本不应该这样早就回到‘这边’来的。但是,你却在卫星鸟船上受伤了。”
她仿佛有些闹别扭地捧着我的手掌,气鼓鼓地盯着那发光的伤痕,很迅速地说着。
“啊啊,这不公平。太早了,太快了。透过这个伤痕,幻想会源源不断流进你现在的身体的。这样下去,你就不能在‘那边的世界’继续稳定存在了。必须要快,在这个身体被现世排斥,在这个身体无法维持之前,在这个身体尚且美丽尚未朽坏的时候……”
在她樱色的嘴唇快速动着的时候,记忆开始闪回。原来如此,这是卫星鸟船,之前我经过天鸟船神社提前踏入了这里。船中是漂浮于宇宙之中的幻想乡。但是,在那里我遭遇了奇美拉的怪物,因此在梦中受到了伤害——那就是这带入了现实的伤痕。
“听好了,梅莉!你的身体逐渐被幻想充满的时候,你在梦中——在这一侧也会更自由。所以,你有能力从这一侧把伊奘诺物质带回到你的现实去!你必须在卫星鸟船到站之前,在梦中收集齐通向幻想的船票才行……啊啊,梦要结束了吗?”
她突然将我推开,然后一切都开始化作涟漪。在卫星鸟船、星空、宇宙、地球和充满魅力的亡灵小姐都开始融为虚无的时候,我听见西行寺幽幽子竭力呼喊着——
“在卫星鸟船到站的时候,在人造卫星降落之夜,我会去接你的,梅莉!”
然后,我从梦中醒来了。
宇佐见莲子
我,宇佐见莲子,讨厌疗养院。
每次前去探望玛艾露贝莉·赫恩的时候,我都发自内心这么认为。的确,在表面看来,疗养院是个整洁大方的地方。在这里,没有那种别处常见的喧嚣。来来往往的人都会自觉地保持着安静。纯白的走道和房间都被精心保持着洁净。总而言之,排除掉心理的因素,仅仅在物理层面上,疗养院的一切是都被要求向舒适靠拢的——即使“保持舒适”并非它建立的最初目的。
但是,如果考虑到心理层面,疗养院精心准备的这一切条件便断然给人不一样的感觉了。这并非难以想象。事实上,疗养院当中所发生的一切事件,都遵循着和日常中全然不同的逻辑。要掌握这种逻辑是不苛求多少智力的,但是,在自己和疗养院尚未发生关系的时候,人们却潜意识地回避着去思考它。这种常识上的惯性如此牢固,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去了解这种逻辑时,几乎一定会遭遇难言的困惑与痛苦。“心理上的拒绝”和“理性上的接受”之间的矛盾,永远都充斥在疗养院当中,并且尤其刻薄地折磨那些刚踏入此地的人们。而那些长居此地的人们则会习惯这独有的逻辑,或者说,对此已经麻木。于是,疗养院内外的人们,在交谈时便常常会因彼此之间不同的常识而产生深切的龃龉。
三年前那个夏天是无聊的。如果说那个夏天,在我所生活的世界中有什么重要的新闻发生的话,那就只有“到达使用寿命的人造卫星空间站按照预定坠入大气层烧毁”这一件事而已。但是,在探望玛艾露贝莉·赫恩的过程中,我,像其他所有踏入疗养院的人一样,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疗养院当中独有的逻辑。这逻辑是靠着一些细微的事物显示它的存在的,例如整齐排列的大量瓶瓶罐罐,例如突然中止的交谈、偶尔传来的微弱呻吟、突然爆发的号泣,例如精心管制的锐器、仅能打开一掌宽的窗户。在疗养院中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一场悄无声息的枯燥乏味的战争,这场战争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那些疗养院长居者的全部生活。如果要直接描述疗养院当中的这种逻辑,那么,较为恰当的表述是:那些被笼统称为“希望”的,构成我们生活中一切幸福的琐碎要素大量、长期而不可逆转的缺乏。
这就是三年前,我在探望玛艾露贝莉·赫恩时所了解到的事。
但玛艾露贝莉·赫恩是独一无二的。的确,在大部分方面她和其他长居于此的人一样,仅仅是“喜爱紫色”、“总是带着手提电脑和一个小盒子”什么的小特点是不足以让她和其他人区别开来的。她和其他人一样呼吸、饮食、接受治疗,和其他人一样接受着像我、以及她的母亲——一位会为她折来长出新叶的银杏枝的值得尊重的女性——这样的熟识者的探望。这独一无二是因为她自称为“窥视幻想”的那份能力。她天生具备着这样的才能,能用她独特的视角去看待、去解释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因此,在她不可避免地屈服于方才提到的那种疗养院的逻辑时,一个和这里一向所发生的同又不同的故事才如此被写下了。
梅莉
做了这样一个梦。
梦中是云雾缭绕的山。那可真是一座绮丽的山啊!在地平线彼端的太阳,毫不吝惜地放出五彩的霞光,容许她的孩子们奢侈地用托帕石、红石榴石和堇青石装点山崖——在现代的城市里她可是从不这么慷慨大方的。那种裹挟了风暴、霜雪和雷电的黑云似乎畏惧此处,在我脚下只有如火焰般翻卷蒸腾的层云,拥抱着那变得贵重的山,善良地替登山的人将那遥远下方的地面掩藏起来,以防他们因恐惧而晕眩。但就算是这样高的地方,也没有一丝寒冷。树木仍然茂盛地生长着,在柔软的枝条上坐着千百万个摇扇子的小精灵。她们的折扇现时还是翠玉的,但不久就要换成黄金的了。但最令人称奇的却在天空之上——那透明的蓝色是一层薄薄的帘幕,遮着一片绚烂的花海。这花海向着群星的方向无限地延展而去,直到周围帘幕的蓝色逐渐深沉到不再透明为止。
于是我明白了,这里正是天界的下方,是幻想世界中瑰丽的山的顶峰。是谁会如此幸运,能长久居住在这样的奇景里呢?这时候我看见了那在蓝色中飞舞的青色,一位裁剪天幕做衣裳的仙人。她很快发现了我,便用轻捷自由的姿态飞快地降落下来,摇了摇扎成双环的深蓝色头发,用一种令人愉快的声音问着:
“能到这样高的山上来的人类可真是少见,你是为了什么而来的呢?”
“我是为了船票——为了伊奘诺物质而来的。”我回答道。
“啊呀,这可是一件罕见的东西呢。”她收敛了那令人愉快的声音,转而显出一副严谨大方的姿态来,“只有一个人会需要它做船票。我知道你是谁了,也拥有你要的东西。但是,那是一件珍品啊,是我所拥有的财富中最贵重的一件。这是需要代价的,你愿意用什么与我交换呢?”
“你想要的是什么呢?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仙女,还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呢?”
她笑了,这是一个带着忧愁的笑,仿佛一种我所不知的重担负在了她的肩上,让她从天女成为了凡人。
“啊啊,是有的。我想要一剂药。”她回答道,“这是一剂特别珍贵的药,是永恒的药,它的材料仅凭我是收集不到的。但你是这幻梦世界的主人,若有了你的力量这就不再是不可能了。给我一滴你的血吧,让我和你短暂联结在一起,让我能够获得那药材吧。我用仙人的身份和霍青娥这个名字起誓,这一切完成之后,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事物。”
我伸出一只手指代表同意。青色的仙人向我表示了感谢,便取下了她的簪子,轻轻刺破了我的手指,将那流出的一滴血均匀地涂在了簪子上。然后,她拿着这簪子在空中一划,便在虚空中切开了一扇境界之门。她回过身来,向我伸出手说:“请跟我一起来吧,没有你在身边我无法完成这件事。我保证这不会太久的。”
要怎么叙述接下来发生的事件呢?对未曾在梦中巡游的人来说可能难以理解,但梦中的时间并不总是和现实等速的。所以,在一夜的梦境中,我们才能有足够的时间,通过一扇扇境界之门行经那许多地方。我们在无名的山野中采集绛珠草和赤红的芝草,在与大陆隔绝的海中割取珊瑚虫和有毒泛紫的海葵,在人类未曾踏足的树海中捕捉绀色的雨蛙,在富士山的火山口中削下尚未冷却的玄武岩,在月球的里侧盗来永不开花的玉枝……我们去到人类想象力的边界,乃至这边界之外的许多地方,收集来许多无从知晓的珍奇事物,卜算着星辰划定的时刻,用太阳和大地深处的火在月球上得来的壶中熔炼。然后这药终于做成了,它有着水银一般的色泽与质感,永不停歇地翻腾着。我看着这终于做成的药,向仙人道贺。但是仙人那被疲惫折损了美丽的脸上仍留着遗憾。
“这已是我仙术的极限了,却也仅仅是那月之贤者拙劣的模仿啊。”她叹息着,但随即又表现出欣喜,“但,终于是完成了。这和之前的千百副药是不同的,一定会有效的。我再没有别的什么心愿了。”
“你要等到良辰吉日来服用吗?”我问。
“什么?不,不,这不是为我自己准备的。这是为我的孩子准备的。”她很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笑了笑,最后一次用簪子划开虚空。我跟着她踏进这最后一扇境界的门。然后我看到了一个了无生气的少女。她的皮肤僵硬而冰冷,染着淤泥一般的颜色。从她手脚的各个伤口中渗出乌黑的血迹,在包扎的绷带上形成可怖的痕迹。
“芳香,芳香,宫古芳香,我可爱的孩子,这是能治愈你的药,是崭新的药,和之前千百副药截然不同的新希望啊。高兴吧,喜悦吧,我的孩子。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仙人欢喜地说着,将药分成了三等分,一份用以熏蒸,一份喂那可怜的孩子服下,再用最后的一份仔细涂抹着那冷硬的身体。我看着那美丽的青色的仙人殷切地做着这一切,看着那孩子睁着空洞的眼,用苍白的唇和僵硬的拥抱木然而笨拙地表示着感谢。在写满祈福和守护的咒文的房屋中央,我注视着这令人悲伤的光景,看着那想必曾天真可爱的孩子残留于世的回音。
待到这一切繁琐而徒劳的仪式完结的时候,宫古芳香终于沉沉睡去。霍青娥抚摸着芳香毫无起色的面庞一动不动了。她的脸背向我,因而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感觉到有必须言说的话语,于是我便残忍地将其倾吐而出了。
“您明白的吧,要让她解脱的药物不是别的,是锋利的刀或火葬的柴薪。”
我本以为她会暴怒,以为她会回答以疯狂。但随之而来的可怖沉默却无言地诉说着冰冷的肯定。在良久的寂静过后,她很慢地转向我,将那发簪递到我手中。
“拿去吧,这是我许诺给你的报酬,是让我成为仙人的物品,货真价实的神明遗物。请珍重地使用它,这是我此生作为仙人全部的自由,现在它是你的了。”
透过她披散下来的深蓝色头发,我看见了她的表情——那是悲伤中抱着顽强执念的表情。我明白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空气中无法散去的腐败气味让我厌倦。于是,我从梦中醒来了。
宇佐见莲子
我还记得最初的那段日子。在那段日子里,我还没能清晰认知疗养院的意义。于是,我无比愚蠢、自大而可悲地向玛艾露贝莉挥洒着自以为是的关怀。玛艾露贝莉会希望我讲述她暂时看不见的美好生活——在这样一厢情愿的幼稚想法影响下,那段时间里只有我是喋喋不休的讲述者。我迟钝而又愚笨,只感受到那掌控一切的“逻辑”降下的令人窒息的气氛,而不自量力地试图用我的欢乐与之对抗。
因此我犯下了错误。在那一天,玛艾露贝莉表现出疲惫和厌倦时,我才后知后觉地了解到本应明了的现实。我还记得面对她失落的拒绝时,给出的荒诞不经的回答。啊啊,是的,我是这样说的——
“但我们是一样的啊,玛艾露贝莉,尽管我理解你的不便,但所有的少女都是璀璨的星星啊。你和这里的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坚信吧!你能发出的光芒是绝不会亚于我的!”
“可是我不是星星。也不能像你那样发光。”我还记得她的回答——玛艾露贝莉解开了淡紫色病号服的扣子。随后,仿佛是要嘲笑羞红了脸的我一般,将她带着无数手术疤痕的躯体赤裸在我面前。
“你看,我的心脏里装着支架和起搏器,我被替换成合金的股骨快要不堪重负了,我的脏器也已经缝补过许多次。”她将右手举起来,给我看那扎着留置式针头的手背,“没有药物我甚至不能生存。宇佐见莲子,你看,我并没有和你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我的身体现今早已是人造物了,我不过是被重力束缚着不断打转、不会发光、徒然满盛着幻想的人造卫星而已。”
在这之前,那“疗养院中的逻辑”仅仅向我暗示了自己的存在,但在这一刻它第一次向我炫耀了自己全部的力量。玛艾露贝莉诉说这一切时那无法掩去的落寞,让我自以为是的关怀苍白到苦涩。我们已是不同世界的居民,这可悲的透明的障壁降落在我们中间,无情地销蚀着语言——这我们之间仅存桥梁中所余不多的温暖。
梅莉
做了这样一个梦。
梦中是彻底的黑夜,空气黏重潮湿,裹挟着细微的冰冷的颗粒。这里是哪里呢?今夜并非朔日,不应当连月光都不见丝毫的——我的心中刚产生这么一个念头,便有大群的发着磷火的怨灵涌出来给我答案了。这些畸形的扭曲的灵体,发着嘶哑的呻吟四散开去,替我照亮了四周。几个凄惨地尖啸着的灵拧着身子打着转撞上高处的穹顶,就破成了发光的黏液泡沫,顺着钟乳石恶心地滴落回来,让我明白了这里是地底。
顺着怨灵照亮的道路走过一小段路,一间整洁的白垩色的房子,诡异地孤零零地出现在那里。敲门之后,一个高大的人便打开了门。她留着豪爽的瀑布般的金发,用和发式一般豪爽的声音大声欢迎着我:
“哟!这里许久没有访客来了!你大概是地上来的人吧,感谢!感谢你到这与世隔绝的地下来看望我们!”
她一边用洪亮的声音大声笑着,一边把我迎进房间。房间里就如我想象的一般整洁到了无生气。铁制的毫无装饰的架子上,整整齐齐排着许多一模一样的罐子。那开门的人抓起一个罐子一饮而尽,拧着眉头笑骂了一句:“真是糟糕的味道!”便随手将它掷碎在地上。而房间角落端坐着的另一位娇小的少女,则和这开门的人截然不同地,安静地用小小的手捧着一个罐子啜饮着。她那剪短了的金色头发服帖地贴在耳侧,单就发型倒与我非常相像。
“抱歉啊,我们拿不出什么东西招待你。我们可没办法到地上,只能在这地底下待着。啧,不过日子还是得过!”替我开门的人把头发向上一捋,露出一只红角的残迹来,“那么,客人哟,你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
于是我站定了答道:“我是为了船票——为了伊奘诺物质而来的。”
在沉默中爆发了一阵大笑。这笑声和之前不同,不再是那种待人接物的习惯,而是满满带着从一颗坚强、真诚而豁达的心中流出的感情。“这里没有那样的东西!这是个密不透风死寂的地方,诸神才不会在此处留下遗物!”她说,“但是有替代物。只有一个人需要这些东西做船票,而我所知的那个人需要的不过是幻想的遗物罢了!拿去吧,这是鬼族的角,最负盛名的大妖怪的骄傲,尽管现在对我早已没有什么用处,但足够匹敌众神的遗物了!”
她从怀中拿出了红色的角,毫不犹疑地抛给了我。触摸到这鲜红的带着星印的贵重品时我便明白了,这是眼前的她身体上曾经最引以为豪的一部分。
“真的可以吗?”
“小姐,对已然失去的过去恋恋不忘,才不是我的作风啊。帕露西哟,替这位客人带路,守护来往于地上地下的客人,这是你的责任吧。”
我跟着少女中娇小的那一位,在潮湿阴暗的洞穴里走着。四周都只能看见深沉的黑暗,只有脚下的坡度似乎说明我们正向地面而行。这条路并不好走,崎岖不平的岩石全然没有修整过,更别提黑暗还阴险地遮盖了那些为旅人设下的陷阱。在这样糟糕的地方我只能踉跄前行。可是,前方看似娇弱的少女却走得很稳,就像羚羊在山脊上一样轻松。
我完全没能和她搭上话。在旅途刚开始的时候,少女——水桥帕露西就用满含着冷漠与敌意的声音警告我说,她只是因为尊敬星熊勇仪——这似乎是那位豪爽的人的名字——才愿意替我带路到地上去的。而她自己一点也不想再听到我的声音。我本还有几分不满,但崎岖的道路让我上气不接下气,也就顾不得试图搭话了。
怨灵汇聚过来,在帕露西身边温驯地浮游着,用和我们一样的速度缓缓前行。她难道不会厌恶这些扭曲的丑陋的事物吗?我怀疑着。但是,在看着它们时,帕露西那祖母绿一样的眼睛里不再有那种敌意了,而是代以一种忧伤的温情。她没有在笑——我还从来没见过那标致可爱的脸上露出笑意——但是,她伸出手去,抚摸着那白色轻烟般的头发,把葱白一样的手指和那枯瘦的透明的指头交织在一起。在做这些的时候,她协调的肢体中蕴着一种柔弱的、惹人怜爱的优雅,而她的脚步一点都没有慢下来。
雪花被凛冽的风卷着舞落下来。借着怨灵的光,现在我能认出这些冰冷的颗粒了。看到这些细小的白色的精灵们,帕露西从不知何处抽出一支短笛,横在唇边吹奏起来。
笛声像水一样流动开去,融进潮湿寒冷的空气里,在广大不见边际的黑暗中回响着,直到悠远的彼方仍不见多少减弱。但这笛声并不是如雷鸣、如飞瀑、如山崩一般依靠着洪亮而长久的乐曲。它是静谧的歌,是以音乐塑造侘的歌。这笛声是平静无风的海洋上那激起仅仅一圈永不消逝波纹的雨点。在这不具词语的调子起伏中,包含着一种玻璃一般脆弱而清冽的祈愿——仿佛最后生存于世的歌女,在已然归于终末万籁俱寂的世界中心,抱着不会有任何回应的确信高歌一般。帕露西吹奏的正是这样一曲歌。于是那彷徨的怨灵也安宁下来,收敛了凶暴扭曲的姿态,像松林呼应微风一般沙沙发出微弱的和声。粉色的尖锐的轻灵的坚硬的石樱,开始混杂着雪花一起飘落下来。细密交织的雪花与石樱被笛声调和成散发微光的茧,覆在帕露西和怨灵身上,覆在这不幸的一群身上。笛声在雪花与石樱间来回折射,传达着没有词语的意志,传达着无力的哀婉的,从这不幸的一群们心底发出的声音。
当这笛声终于平息的时候,一座桥梁出现在我们眼前。帕露西收起短笛,倦懒地转过半个身子,抿紧嘴唇投来无温度的视线,抬手指向那座桥。这意思再明确不过,于是我走到她前方,踏上那古老的木桥。
但是我没有立刻过桥去。我在桥上为她的笛声鼓掌。尽管她烦厌地转过身去,我仍然高声地这样说:“真是美妙的歌。告诉我吧,你祖母绿一样的眼睛向你的心诉说过什么,才让你的意志能如此美妙地指挥你的唇你的手指,奏出如此美妙的音乐呢?你是不应该在这里和怨灵为伴的。告诉我吧,我想要理解你的全部,想知道你平日所见的一切事物。”
突如其来地,那寂寞的柔弱的身影中爆发了强烈的情感。她猛地再度转向我,用高亢的声音咒骂起来:
“把我们囚禁在这里的不是你吗?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底生活的苦痛你又如何会了解?不要虚伪地宣扬什么‘理解’了吧!我们的苦痛是我们自己的,我们的悲伤是我们自己的。我和被囚禁在这里的一切事物一样,共有我们相同的命运!你在向我们炫耀什么?你在施舍什么廉价的同情?难道说你把我们囚禁在地底还不够,连我们悲伤的感情都要夺去吗?你这傲慢的,站在阳光底下洋洋自得的魔鬼!”
说这话的时候,愤怒爬上了她的额头,她的绿色的眼睛中放射出毒火来了。尽管明知道这是在我的梦中,她不具有伤害我的力量,我还是不禁感到一丝畏惧而退了半步。但是那嫉恨的目光并不美丽。所以,我骄横地这么回击道:
“真是丑陋而可悲的妖怪,放逐你们的过错并不在我。在地底又并不是没有光、热和火焰,再没有别人来妨碍你们,你们本可以早早造出自己的太阳的。”
冷冷的风从我背后吹来,水桥帕露西把面容隐藏在阴影当中。在那幽深的黑暗中,低沉阴暗的声音诅咒着我。
感情的矛盾使我寒冷。于是,我从梦中醒来了。
宇佐见莲子
在那之后,我减少了探望的次数。因为我逐渐意识到,或许玛艾露贝莉并不期待我的来访。像被疗养院俘获的许多人那样,我们之间的语言逐渐枯萎,直到几乎只剩下无力的寒暄。在一个个寂静无声的下午、傍晚和夜晚苦闷的宁静中,玛艾露贝莉注视着窗外那一片虚假的绿意,而我隔着帘幕注视着她忧愁的剪影。于是我终于也成为了疗养院的囚徒。在语言背叛了它信使职业的现在,我逐渐意识到那些使人们心灵相通——或假装能心灵相通的,平凡人毫无自觉享受着的健康有多么可贵。那些琐碎细小的事物,原来就像水之于鱼一样,只有在缺乏时才能被认知。
在日复一日的静默中,我终于认识到那本应显而易见的事实——我并非是为了“玛艾露贝莉的幸福”而前来探望的。我的探望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期待着能更多地见到玛艾露贝莉她可爱的面容,因为疗养院始终用低沉的声音复述着“人们终将分离”的预言。
若不是如此我的内心就不会如此痛苦。若不是如此,在看着玛艾露贝莉她望向星空的身影时,我的心中就不会产生那越发庞大的不安,就不会一日比一日更加担忧玛艾露贝莉启程前往我触及不到的彼方。
我是幸运的。因此,我才能够在语言只能传达误解的时候,本能地寻求到更加原始的方式倾诉我的感情。我记得我在漫长的无法忍耐的时光过后终于决堤的泪水,记得玛艾露贝莉当时的惊讶和迷惑。我把满积在胸中的不安和思念倾吐而出,希望打破横亘在我们之间言语难以跨越的沟壑。
在天色将近黄昏的时候,我带着满面的泪光准备离开。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玛艾露贝莉轻声的回应。
“今夜是,人造卫星将要陨落的日子。”
那是新闻早已报道过的事实。或许,那轻声的呼唤并不是对我的回应,而只是胆小的玛艾露贝莉试图抓住蜘蛛丝的自言自语而已。
我无比庆幸自己在离开之后,在感情的暴风雨稍稍平息之后,对这句话进行了些许的思考。也无比庆幸自己在那一夜没有放过心底些微的不安。之后我才明白,这一句话当中包含了多少机缘巧合,包含着多少只对我们二人才有意义的事物。
梅莉
暮色沉沉。
我来到疗养院顶楼的阳光房,船票慎重地收在身边的小盒子里。在苍茫夜色的彼端,人类肉眼所不及的暗谧中,我能看见将要载我离开的那幻想的方舟正裹着火焰驶来。今夜正是约定之时,是卫星鸟船到站的时刻——人造卫星降落之夜。
“晚上好,梅莉。我按照约定来了哦。”
不知何时,身边环绕着漆黑蝴蝶的她已来到我的身边。
“来……聊聊往事吗?”
“为什么不呢?等待客船来临的时候,这样正应景。‘你在等待一列火车,深知前去何方,同时亦忧虑能否到达。’我们的心境正与之相符啊。”
我回应着,一边背诵起那关于梦的电影中的句子。
“那么,聊聊我们相遇的事情吧。”
“你是说,我们相遇的事情,还是那作为契机的‘相遇前的事情’呢?幽幽子。”
“啊啦真讨厌,即使是变成了‘梅莉’,紫还是一如既往地坏心眼呢。”
“我们现在将要做的事情,和那件事一样不是吗?‘等待一列火车’,和等待一艘方舟。”
“可是,我不记得了啊。关于我的事情,都是紫告诉我的嘛。”
“你不记得了吗?当时的心境,当时的想法?”
“死是最彻底的忘却啊。要不是这样,要不是坚信死是全然的忘却,世上也不会存在自杀者了吧。想要逃避,想要解脱,想要从令人窒息的忧闷中脱身而出。但只有一种方式是终极的结束。因为死者不记得任何事,也就抛却了一切桎梏。也因为这样,死才是最后的、最终极的逃避。就像我逃避注定诱人死去的宿命一样。那传说般的献身,不过是希望自己的死不至于像个胆小鬼,而附加的浪漫和传奇而已。这一切,不是紫你告诉我的吗?我的一切,我所忘却的生前的一切事物,不都是紫你告诉我的吗?我能够像这样出现在这里迎接你,不也是梅莉你如此祈愿的结果吗?”
我沉默了。因为确实如此。
“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诚然如此啊。”
于是我这样回答。幽幽子像漂浮一般在空中转了个身,张开那充满魅力的双手将我拥抱。黑色的蝴蝶飞舞着,回旋着。而方舟正在肉眼不及的远处向此处疾驶。
“但是我不知道啊。紫没有告诉过我的事,我不知道啊。那个活着的西行寺家的大小姐,那位歌圣之女长眠于樱花之下的时候,紫是什么心情呢?那是我,却也不是我,因为我不记得了。你看,死是最彻底的忘却。但是,当时的紫有为那个‘我’哭泣过吗?在死者割断与生者的一切连接渡向彼岸的时候,生者会为死者哭泣吗?呐,告诉我吧,梅莉。”
想必是哭泣过了的吧。
想必会哭泣的吧。
黑色的蝴蝶停在怀中的小盒子上。时刻表上指示的那个时刻正飞速来临。
泪水。母亲。莲子。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哦,梅莉。人世间再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简单了。你看,船票就在这里。”
幽幽子把凉凉的温柔的手搭在我怀中的盒子上,黑色的蝴蝶群聚起来。
“但是,这也是绝不可逆的单向通行。渡向幻想的航船,一旦搭上就不可能再返回。你明白的。我知晓的一切事物你都知晓,因为我就是你的愿望啊。”
我明白的。
我不明白。
要怎么做呢?
莲子曾经哭过。她流下过泪水。她会悲伤的吧。她并没有为了我交出过自由,所以也不会有解脱去抵消她的悲伤吧。
泪水是真实的。那是最无法伪造的感情。所以泪水是真实的,因真实而珍贵,因此泪水是沉重的。泪水是锁。诚然如此。
幽幽子拥抱着我。
黑色的蝴蝶落下来了。落满了我的全身。
能看到人造的流星了。方舟到站了。
船票在我怀里。在小盒子里。钥匙就在我手上。
这是最简单的事。
但是泪水是锁。
我的钥匙打不开这把锁。
要怎么做呢?
莲子。
莲子。
莲子。
这是泪水。我在哭。本不应如此的。
莲子。
莲子。
莲子。
宇佐见莲子
人造卫星降落之夜,我来到疗养院顶层的阳光房的时候,玛艾露贝莉·赫恩正坐在轮椅上,注视着那划破夜空的人造流星火红的轨迹。笔记本电脑在她的膝上放着微光,那一直在她身边的小盒子则被抱在她怀中,一把小钥匙紧紧地攥在她手心里。这一切景象的意义,当时的我还并不知晓。
“玛艾露贝莉……”我出声轻唤她。她转过头来,在笔记本电脑屏幕的照射下我看见了泪水的反光。她很快地叹了一口气,合上了电脑,示意我来到她身边,用很轻的声音请求说:“留在我身边吧,莲子。”
于是我握住她发凉的小手,在现今只剩下流星微光的阳光房里目送着那人造卫星炽烈地走向终结,直到最后一丝红色的尾迹化作视网膜上的残像。我本想说一些关于许愿的俏皮话,但那降临在我们身上的黑暗的宁静让我不忍打破。玛艾露贝莉的视线追随着消逝在无限远点的卫星鸟船,投向了现今重新吐露光辉的熠熠星空。
“现在再没有船能载我走了。”
这有些熟悉的轻声低语将我唤醒,我低头看向玛艾露贝莉,正迎上她带泪的微笑。送我回去吧,她一边这么要求,一边把留着金色头发的可爱的脑袋靠在我的手臂上。
当我把她抱上病床时,才发现她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轻。“明天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她用我无法拒绝的声音这么说着,我便答应她留到第二天的夜晚。在我看着她安详的睡颜,正要跟着她一同入梦的时候,我终于想起了那低语的出处——那是一度风靡世界的幻想小说中的句子,是持有永恒生命的精灵的公主,在放弃登上航向永远乐土的船舶,决心留在爱人身边时所说的句子。
神明啊,为何你要在如此美丽的她身上施加病痛的咒诅呢?伴着这苦涩的质问,我沉入了梦乡。
梅莉 玛艾露贝莉·赫恩
不能够再耽溺于幻想。就算是艰难的现实,也应该去面对。
昨天,人造卫星化作流星而去。
今天,崭新的黎明已经到来了。
我看到了朝阳,所以,是时候真正地、彻底地从梦中醒来了。
宇佐见莲子
第二天的清晨,叫醒我的是比我先醒来的玛艾露贝莉。她示意我带她到阳光房中去。我注意到她的手提电脑仍在身边,但她之前从不离身的小盒子却被她留在了床头。
在和煦的晨光中,我推着轮椅,和她一起缓缓穿行于绿色之间。不知为何,这一刻沉默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痛苦,仿佛在已然过去的昨天,在那个人造卫星降落之夜,玛艾露贝莉那谜一般的行为是一种神秘的仪式,用我所不知的方法驱散了我们的隔阂。现在,在温暖明亮的阳光当中,我能感受到一种默契将我们一度疏远的心灵相连。
“对不起,莲子。”对话以这样一句话开始了,“我能相信你是我独一无二的挚友吗?”
我毫不迟疑地表示了肯定,然后我询问她为何需要这个理所应当的保证。玛艾露贝莉将她的手提电脑交给了我作为回答,告诉我说这当中存放着她一半的生命。
于是我看到了玛艾露贝莉一直书写的文字,注意到它们并非完全按照写下的时间排列。最初和倒数第二的文档同样地被命名为《西行寺幽幽子》,而它们在所有文档中几乎是最晚建立的——倒数第二的那一篇最后编辑的时间甚至在昨晚。最后一篇文档是《新的黎明》,它尤其短,今天早晨才刚刚写成。
我开始阅读,那是充满童话色彩的,名为“梅莉”的主人翁在不同世界巡回的幻想小说。但是,在我按照玛艾露贝莉为我排成的顺序一篇篇读下去时,我在童话故事中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相似感。
“所以,一切都是隐喻,是吗?”我读完最后的一篇文档,抬头这么询问道。
“是的。因为我被束缚在这里,有着这样不方便的身体,所以我只能幻想自己拥有奇妙的力量,能在梦中比任何人都自由。因为我无法看见广阔的世界,所以我只能将感情和思想寄托在文字里。什么事都做不到的我,还是想在世界上留下我此生存在过的证明。”
“不过,我终究无法写出我不知道的事物。到最后,我不过是在对镜描火而已。莲子你听说过《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故事吧。镜中就是我的幻想世界,但幻想世界中的一切也不过是现实中事物的倒影而已。我所能写的,只有自己像火焰一样炽热的、摇曳不定而无处抒发的感情,我认知里不同侧面的自己,还有我熟识的人和我想要成为的形象罢了。”
“那么,‘霍青娥’实际上是……”
“是母亲大人。”
“那,‘星熊勇仪’是……”
“她要特别一点呢。要说某个特定的原型的话,大概海伦·凯勒是正解吧。我知道的,世界上还有很多人、曾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不自由。我是懦弱的胆小鬼,但是,我知道什么样的人是美的,知道坚强面对自己的命运是可贵的。那些我没能成为却想要成为的,坦然帅气面对自己残缺生命的人——那就是‘星熊勇仪’了。”
“所以……代表你的不仅仅是‘梅莉’,对吗?”我感到喉咙发苦。
“真敏锐啊莲子。”玛艾露贝莉今天第一次迟疑了一会,带着苦笑回答我,“要说的话,有时候‘梅莉’其实是莲子你呢,来访我世界的访客小姐。也有些时候,‘梅莉’是分裂出来的我,是我矛盾思想的具现。有时候,我会借着‘梅莉’来否定不想要却又无法坦然抛弃的想法……然后,真不想承认呢,但正如莲子想的那样,‘宫古芳香’和‘水桥帕露西’都是我。”
沉默再次降临了。我意识到自己闯入了或许不该闯入的领域,意识到自己揭起了不该揭起的伤疤。于是在慌乱下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匆忙地向玛艾露贝莉诉说,说等到她像以前一样又能走了,我会陪着她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现代的咖啡厅也好,古老天鸟船神社也好,我愿意和她结成永不分离的俱乐部,将更广大得多的世界写进梅莉的旅行记里。
“谢谢,莲子。就是因为你的热情我才这样喜欢你。”玛艾露贝莉带着寂寞的笑容打断了我,“但是……我活不了那么久。”
玛艾露贝莉·赫恩
宇佐见莲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今天,推着我在阳光房里走的时候,光也透过你柔顺的头发,为你美丽善良的脸增添着光彩。我好喜欢你。喜欢你带给我的世界,喜欢你讲述的外面的故事,喜欢你鲜活光亮的生命。
但是,请原谅我不成熟的嫉妒吧。你鲜活的生命让我意识到自己的不幸。当我和其他病人在一起的时候,因为我们共同背负的命运,我尚且能够漠视那难以承受的冰冷。但是,你和我的不同太过强烈,你的世界和你鲜活的生命都灼伤了我。
若不是你,我或许不会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残缺。
我曾抱着一个幼稚灰暗的想法。毕竟,死又不是死者的不幸。梦中幸福浪漫的临终,或许要好过注定逐渐枯萎地活着吧。所以,为了在灰暗的愿望上涂抹幻想,像那古老故事中数着常青藤剩下叶片数量的愚人那样,我也把自己人造物一般的生命和那被预报了陨落的人造卫星紧密相连了。
若不是你,或许我不会再有勇气回来面对我逐渐凋零的生命。
我最喜欢的莲子。
你使我残缺。
你使我生。
宇佐见莲子
在那一天傍晚,晚霞从璀璨夺目的金逐渐黯淡成红的时候,玛艾露贝莉·赫恩将那把小小的钥匙交给了我。
“打开那个手提箱吧,莲子,把里面的东西交给医生,或者随便怎么处理掉都可以。我把诱惑我的事物交给你。”
箱子里盛着一个没有针头的注射器,和一只装满致死性的氯化钾溶液的小瓶子。这小小的两样东西一直放在玛艾露贝莉的身边,她只需伸出扎着留置针的手就可以轻易够到。
然后,直到三年后她病逝的那一刻,玛艾露贝莉·赫恩再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对彼岸的向往。在那晚霞笼罩的一天,我们都充满默契地避免谈及西行寺幽幽子。玛艾露贝莉·赫恩笔下的故事中,那诱人死亡的华胥的亡灵再没有出现过。
那一刻来临时,我并不在她身边。当我走出物理课堂,正打算像平日一样前去探望她的时候,无线电波向我报告了她的离去。我蜷缩在走廊上,抱住膝盖一动不动,任凭同学们从身边匆匆走过,感受着内心的空虚。但是很奇怪,我明明无数次预想了这一切,猜想自己会嚎啕大哭不能自已。可一切真正来临的此刻,我却一滴眼泪都无法流出。玛艾露贝莉的家人在她躺着的透明棺旁洒下眼泪,火葬炉门关闭的瞬间无数哽咽的声音失去自制,但我在沉默中目睹了一切,直到小小的骨灰盒被安放在洁净的墓地里。
我一度怀疑,我的感情在我所不知的某个瞬间已经变得残缺,怀疑紫色的幻想少女已在不知不觉间将我的悲伤敲碎带去彼世。但我却又如此清晰地明白,自己无法落泪是因为早已做过了漫长的告别,早已在一日日迈向终点的时光里,看着她逐渐憔悴却始终温暖的笑容,在心底不愿承认的角落接受了“我们终将别离”。
我也曾无数次怨恨自己身在这不存幻想的残缺的现实。在我们最后的三年中,我们结成了虚构的幻想俱乐部。在以秘封俱乐部为主角的幻想故事中,无数次梅莉曾消失到境界对岸,而无数次莲子都借着星月追逐而去,用重逢为故事画上句点。现世为梦一切归于虚无的故事里,我们创造了崭新的梦将其化为新的现实。时光在八年间无限转覆轮回的故事里,我们以无数的死为代价也保持着永远的相逢。但我能触碰到的玛艾露贝莉·赫恩却永远地消失了。在这已然成真的未来预报中,我确乎一度成为了被空虚的街灯所淹没的漂流者,却并不是因为忘记了玛艾露贝莉·赫恩的名字。这一方坟墓构成的境界线如此坚实,再也不存在跨越境界的方式,而仰望夜空也只能徒然看见熟识的星月而已。
但我们相处的时光中仍然留下了一些事物。倘若注定面临残缺的命运,我们的生命究竟是否还具备继续的价值?失去了玛艾露贝莉的我,已经无法像过去一样坚定地给出肯定的答案了。即便如此,玛艾露贝莉还是放弃了渡向幻想的航船。因为面对更加绝望现实的她鼓起了勇气,我还能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点点治愈心上残缺的伤痕。
我在疗养院中见到了什么呢?我所见到的,是那些疗养院中的长住民即便在残缺了希望的世界中,仍然保有对生命的讴歌和追逐希望的勇气。在不可抗拒掌控一切的“疗养院的逻辑”面前,他们勇敢地投身于值得歌颂的只属于他们的战斗当中。包含玛艾露贝莉·赫恩在内的他们以徒劳终结的勇敢故事是我的慰藉——在逐渐走向徒劳的纷争中,又怎能否定西西弗伟大的神话呢?
毕竟,我能看到人类灵魂中那些与绝望做斗争的闪光。不管怎么说,这些被残缺了希望的生活淘洗出来的,被称作勇气与顽强的美丽事物,总比那些灰暗的事物更多一份力量。就像植物面对风雨永远顽强长出新枝那样,就像今日泡桐花一如既往地开放着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