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露伴梦女/志怪)奇美拉
阳光从被铁栅栏封锁的窗户射进来,被切割成无数小块,成为投射在脸上的网状光斑。
三条 美雪是被看守用力拉开铁栅栏门的声音吵醒的。拘留所的床很硬很窄,天花板上布满霉斑,被褥和枕头也冰冷僵硬。是那种只要睡过一晚,就会想要感谢自己至今为止睡过的所有床铺的类型。
“起来吧,有人来接你了。”看守对她说。美雪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一缕阳光从铁栅栏上朝她反射过来,晃了一下眼。
美雪拿手挡了一下。似乎对她如此悠哉的态度感到不满,看守又开口催促:“三条小姐,请快一点。”
穿上放在床边的棉拖鞋,从个室入口处的长凳上拿回自己昨天晚上脱下的衣服,三条美雪跟在看守后面慢吞吞地走过那条她昨晚也走过的纯白色走廊,来到了拘留所入口处的大厅。阳光很好,一大片洒进来如同一汪融化在地上的蜂蜜。
是父亲来了。身旁有一位陪伴他的警察。应该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太紧张了吧,他的两只手局促地不知道放哪里。见到美雪出来,一脸如蒙大赦的表情。软骨头。美雪在心里冷酷地想。父亲活了一辈子,他的胆量似乎就只能与那一米六五的矮小身躯匹配了。
“快回去吧。”看守轻轻推了一下美雪的背,“你父亲在等你。”而美雪没有动。她转过身,瞪着看守,好像瞪着一个邮筒之类没有生命的物体。
“我不是说了吗?我犯罪了。我杀人了。你们应该把我关起来,为什么不关我?”
那位看守与守在父亲身边的民警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种对于醉鬼兼失足少女的宽容的神情。
“三条小姐,我们在昨天专门派人去你说的那个地方找了。没有找到什么尸体。”
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美雪蹭地跳起来,“不可能!”不顾大厅里还有旁人地大喊大叫,“我明明把那个东西扔在那里了!就在那间厕所里,是我亲手杀的,绝对不可能找不到!”
警察们冷下脸。父亲见状,上来一把拽住美雪的胳膊。
“小雪……我们回去吧。回去再说好吗?”他指尖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都让她厌恶。她猛地甩开,像甩开黏在身上的脏东西,“别碰我!”
“小雪……”父亲好像还想说什么,被她锐利的眼神盯得住了口。心脏在胸膛里砰砰跳着,美雪迎着周围人仿佛看精神病人一样异常的目光,在拘留所的大厅里缓缓蹲下来,感到筋疲力尽。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耳旁还残留着那个东西的啼哭声,她记得很清楚,那小而软的红色肉体是怎么被剪刀一点点剪碎,又被马桶水冲走的。隔间里都是血,她的手上也是血,剪刀的刀刃上也有血。
在哭。那东西在哭。不住地哭泣,撕心裂肺地哭泣,不眠不休地哭泣。此刻依然在哭。在她的耳畔,在天花板上,在地上,在阳光里。十六岁的三条美雪疯狂地捂住耳朵、敲打自己的脑袋,可还是甩不掉那哭声。
迎面吹来的风里夹杂着丝丝凉意。
走出超市门的蛇目水玉摊开手掌,一滴水珠落入掌心。下小雨了。夏末秋初,这种绵绵细雨经常在杜王町落下。
夜色一点点渗进街道,擦肩而过的行人们都向家赶去。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日,离岸边露伴的截稿期还有一星期左右,水玉也刚从spw基金会总部回来没多久——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天。
拐过一个街角,再走一段就到家了。这条街上空空如也、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从道路两旁民居窗户里透出的灯光让人感到温暖。
街角尽头的路灯下好像有人。水玉的视力在夜晚并不好,她眯起眼睛确认了那个小黑点是一个人——确切来说,是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雨幕中的路灯灯光下。
她加快步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片路灯灯光营造出的小小堡垒前。在这个堡垒中心的孩子也抬脸看向她——那是个瘦削的男孩,看上去四五岁左右。头发乱蓬蓬的,穿着有些不合季节的单薄短袖衫,已经洗褪了色。他太瘦了,瘦得皮包骨头,以至于有在孤儿院工作经验的水玉第一眼就能确认他正在被严重的营养不良所折磨。
“你怎么不回家?”她向男孩俯下身询问,男孩似乎并不怕生,淡漠的眼神又好像在诉说对一切的不在意。
“妈妈在喝酒。”他的回答很简单,也感觉不到什么情绪。
水玉歪着头思考了一下,问:“你家在哪里?”男孩看着她,缓缓说了一个地址。是离这里两条街远的居民区。
“你妈妈喝酒的时候,你就不能回家。是吗?”
男孩点了点头。在雨幕中的小脸冻得发青。
“那来我们家吧。”水玉露出笑容,将手伸给他,“至少你可以吃点东西,等到你妈妈好点了,我们再送你回去。怎么样?”

大人分为很多种。
有威胁的大人,没有威胁的大人。和善的大人,可怕的大人。聪明的大人,愚蠢的大人……
这是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事情。实际上,他也无法详细地说出每一种的差别。但是从小他就练就了一种本事,那就是在看到这个大人的眼神的一瞬间,就能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大人。
包括现在坐在他眼前长椅上的、有些面熟的青色发青年。在与这个人的眼神交接的瞬间,他便确定了——这个大人应该属于那种看上去难以亲近,但并不会有什么实质威胁的类型吧。
“干什么?小孩,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
因此他放下心来徘徊在这个人身边,不出意料遭到了驱赶。青年把一本素描本摊在膝盖上,应该是准备画什么吧。或许是面前的风景——下午时分无人的公园。那么他就成了阻碍对方视线的东西了。
于是他从青年面前走开,走到公园入口处的自来水池那里去喝了点水。实际上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吃东西了,而喝水能让自己产生肚子里有东西的错觉。但是当这些水都被排出体外,肚子就又开始叫了。
如果是在自家附近,那些大人习惯了他在外面晃悠,都会随便拿点吃的给他。但是这座公园离家有点远,或许没有认识他的人。事实上,在场的人除了他,就只有那个画画的青年了。
“干什么?走到我旁边眼巴巴地盯着我看,难道是觉得我闯进你的地盘了吗?”
并没有那么复杂的想法,只是肚子饿了。他正盘算着怎么开口,便听到自己的肠胃适时地咕咕叫起来。
“喂喂,你这不是肚子饿了吗,怎么还不回家吃饭啊?快回去。”青年像驱赶凑近的野猫一样扬手驱赶他,表情相当的不耐烦。
“回不去。”他嘀咕道。
“什么?”
“回不去。妈妈在喝酒,喝醉了就会打我,也没有饭吃。”他撩起短袖衫边缘磨损的袖子,给青年看自己的上臂。母亲总是把伤痕都留在可以用袖子挡住的地方,也总是给他穿宽大的衣服,所以这些伤痕至今为止都没有被邻居发现。
“你……”青年盯着他的胳膊,眼神中的轻蔑正一点点消失,似乎在思考着怎么应对,而自己则静静地等待着一个回答。
这个青年大概不会真正地帮助自己吧。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根本不会为了一个孩子去蹚浑水,哪怕他们真心地同情他也是这样。果然,这个青年最终退让了,从随身的钱包里抽出一张千元纸币塞给他。
“拿这个去买吃的,然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攥着那枚纸币离开公园的时候,他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青年了——是刊登在杜王町晨报上的有名漫画家。
“这是怎么回事?”
不出所料,在见到水玉带回来的男孩时,岸边露伴的神情好像她带回来的是一个定时炸弹。似乎被他的反应吓到,男孩闪身躲在了水玉身后,紧紧抓住她的裙子。
“这孩子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回家……总不能让他在外面淋雨吧?”
“我不是说这个。”漫画家扶着额头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头痛宿疾又要发作了,“算了,先进来再说。记得换鞋。”他退让般地从玄关离开,水玉于是从鞋柜里拿出棉拖鞋给男孩。男孩犹犹豫豫地脱下那双脏兮兮的运动鞋,换上崭新的棉拖。
水玉把他带进客厅,吩咐他在客厅里稍等片刻。然后来到厨房,露伴正等在那里。大概在她开始做饭前,他有什么话要说。
“这孩子我也见过。”
“您也见过?在哪里?”
“就今天早些时候,在家附近那个公园。他问我要钱买吃的,还说因为他妈妈在喝酒所以不能回家。”
跟水玉听到的理由是一样的。也就是说,这孩子已经在外面晃悠了将近一天。再怎么心大的家长,自己这么小的孩子失踪了整整一天,难道连找都不找一下吗?而且从这孩子的表情看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整天在外面晃荡了。
“露伴老师,您看到他胳膊上的伤痕了吗?”一边问水玉一边把买回来的蔬菜拿出来,手上利落地开始准备晚饭,而露伴在一旁叉着腰看着。
“我知道。他说那是他母亲干的好事。”
“这是不是有点严重?我们该不该报警?”
你自己决定吧,我岸边露伴才不想和这种家长里短的矛盾扯上关系——这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厨房门边响起的微弱声音打断了。
“不要报警。”男孩躲在门后,半张脸从门框边缘露出来望着厨房里面,“不要告诉警察。妈妈……我不想让妈妈被警察抓走……”他铅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水玉和露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眼角滑下。即使哭着说出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神还是如一潭死水般沉寂,见不到半点强烈的情绪。
露伴条件反射地感觉头痛。他的确不喜欢也不讨厌小孩,但这不意味着他擅长应付哭起来的小孩,特别是嚎啕大哭那种。所幸这个男孩只是静静地流泪,而水玉也已经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上前安抚他。
“你的家里还有别的亲人吗?”
“没有了……只有妈妈……”
“外公外婆呢?”
“没见过……”
“你妈妈一直这么对你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男孩用力抓住水玉的袖子,瞪大眼睛用稍微强烈些的语气说道:“我不要和妈妈分开。”
水玉回头和露伴对望一眼,两人都明白这是最麻烦的一种状况了。这孩子举目无亲,年纪又小,哪怕送去福利机构也很难独自生存。而且如果这孩子本身不想离开母亲身边,外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没事了。”她最终只能摸摸男孩的头,“你快去把眼泪擦一下,很快就能吃晚饭了。”

令人不快的清晨。
三条美雪把眼皮抬起一条缝,映入眼帘的是光线昏暗的室内和潮湿发霉的天花板。一只灰色的壁虎快速爬进一道豁开的裂缝间,消失在天花板上面。
宿醉的感觉并不好,头盖骨下面像灌满了铅。被胃里塞满了爬行的蜈蚣般的绞痛催促着,她摇摇晃晃地走向卫生间,把胃里所剩无几的东西一口气全吐了出来。马桶刺耳的流水声在耳边作响。
现在几点了?她擦擦嘴,为数不多的清醒状态下她才会在乎时间,她并不珍惜自己这种状态,倒不如说希望它快点过去。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客厅。捏扁的易拉罐扔在各处,堆积的快餐盒已经招了苍蝇。墙上挂的时钟滴滴答答地敲着,下午一点半。桌子上手机震了一下,显示有一条新的信息。
是昨晚那个男人发来的。美雪努力回忆了一下,混沌的大脑中没有留下那个和自己共度了一晚的男人的样貌,甚至记不得他们什么时候交换的联系方式。
“今天晚上有空吗?”信息只有一句。美雪扯了扯嘴角,用僵硬的手指勉强回复有空。两三秒后,对方发来附近的一家酒吧的地址。美雪只看了一眼就把手机丢开,仰面躺在榻榻米上。
感到口渴了。冰箱里还有酒吗?美雪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去厨房拉开冰箱门,里面空空如也,她不耐烦地咋舌,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托了什么人去买酒……对啊,是那孩子。自己昨天就托他出门买酒,为什么现在还没回来?到底去哪里鬼混了?
美雪狠狠一拳敲在冰箱上,指节处传来清晰的疼痛。那孩子没有手机,或者说自己根本不想给一个小孩买什么手机。这也就导致了现在的局面——联系不上。而她酒瘾犯了,难受得恨不得把这个冰箱砸了。
“该死。”她咒骂着,泄愤般一脚踢向旁边的垃圾桶,里面的厨余垃圾洒了一地,“不中用的东西!”她余怒未消地又踹了一脚,把垃圾桶踹飞出去撞到墙上。那孩子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被她差出去跑腿一定会第一时间回来的。今天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以为自己可以忤逆做母亲的她?
“一个个都瞧不起我!”美雪在空无一人的客厅怒吼起来,把易拉罐踢得到处都是,“该死,该死,该死!”从易拉罐里飞出的啤酒泡沫湿淋淋地溅在榻榻米上。
情绪爆发之后,美雪喘着粗气慢慢冷静下来。首先感到的就是血气上涌和剧烈运动导致的头晕,晕得她不得不靠着墙缓缓坐下。手似乎按到了地上的电视遥控器,老式电视闪出画面,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内容却进不到她耳里。
好想喝酒啊……。保持清醒对于三条美雪来说是最残酷的折磨了。她总是克制不住地回想起十年前那个冰冷肮脏的厕所,和落进下水道的红色肉块。
作呕的感觉又涌上来。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卫生间,扶着马桶的边缘拼命呕吐,一直吐到脱力,吐出来的只有胃酸。
嘴里满是苦味。美雪努力回想起啤酒的味道压过那种感觉。自己需要酒精,非常需要。而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她回到客厅,给那个男人发了条信息:“我们能不能现在就出去?”
“这里是你家吧?快回家吧,别再到处乱跑了。”
面前的是一栋再平凡不过的低矮公寓楼,位于杜王町地图左下方位置的街区,只有三层。跟在露伴身边的男孩昨天提到的自家的地址就是这里。
(真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昨天晚上本来只打算留这孩子吃个饭,但吃完饭、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的时候男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最终露伴和水玉商量决定留他在家一晚,用的是水玉的床,她本人则在房间里打地铺。
第二天醒来之后,露伴要去市图书馆。路上刚好经过这孩子的家,便顺带送他回家了。
男孩在楼下踌躇着,最终还是走向公寓大门。露伴则抱着双臂目送他。说实话露伴不讨厌小孩,这孩子也安静得异常,完全不惹人烦。但是……可以的话,他还是想尽量远离这些麻烦事。
(所以,实际上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蛇目那女人会主动和这种事扯上关系……这不像她。)
直到现在,露伴依旧记得初次见面时水玉的眼神是怎样的。冷漠锋利的竖瞳,看人的时候让人感觉是蛇注视着青蛙。她的眼睛里好像永远有一杆称,以她自己的标准衡量一个人生命的价值。无论是“有价值”还是“无价值”,那杆称在最后无论如何都会偏向她自己的目的。在那只独眼里没有其他人的位置,人命对她来说只是可见的利用资源。
(她难道真的变了吗……只能是这样的吧。)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因为刚才那个男孩在几分钟后,又折返回来了。
“妈妈不在家。”他说。看样子他母亲也没有给他钥匙和手机。露伴询问他是否记得母亲的联系方式,他也摇头。于是露伴确定,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那你随便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吧。回去找那女人也行……总之别跟着我。”
虽然感觉不太负责,但露伴还是选择把男孩留在原地,前往市图书馆。这一带对这孩子来说应该是熟悉的吧,现在又是白天,所以这样做没有任何问题。
露伴一直在图书馆待到傍晚时分。背着夕阳、从图书馆的大门走出来的时候,他意外地在变暗的街道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又是你?你怎么还不回家?”
男孩怀里抱着一个褪了色的皮球,好像刚刚从附近的游戏厅里出来。该不会他一直在外面晃荡到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家庭环境啊?……
男孩并没有回答露伴的问题,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恰好这时路口的红灯转绿,伴随通行歌的音乐,男孩若无其事地从露伴跟前走开了。
(真是没礼貌。)
再次见到恩人至少道个谢吧?可面前的这孩子连一点道谢的意思都没有。露伴注视着他的背影,突然一股违和感在心头升起。
(好像……有哪里不对。)
露伴再次寻找那个男孩的身影确认,可街道对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感受到目光。蛇目水玉将手里给花草浇水的橡胶软管放下,回身朝目光的源头望去。
是那个孩子。今天上午早些时候自己拜托露伴把他顺路送回家,现在已经是下午,露伴没有回来,这孩子为什么又出现了?
“姐姐。”男孩怯生生地喊她,朝她走来。水玉这才看到他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淤青,几乎横跨了半张脸,看样子是用皮带之类的东西留下的。他的胳膊上也满是伤痕,已经到了袖子都盖不住的程度。再走近了,发现他两个膝盖也在流血,浑身还有很多处擦伤。
“你怎么了?”水玉问他。
“昨天……妈妈其实是叫我出来买酒的。但是……”男孩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完全消失。水玉已经能猜出他的意思了,男孩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买酒,后面也没有回家而是在露伴家过了夜。他的母亲一定勃然大怒,这才不顾自己有可能因为虐待儿童被逮捕的风险把这孩子狠狠打了一顿然后赶出来了。
“你快进来吧。”水玉向他伸出手,男孩用冰冷得不似孩童的手握住,跟在她后面穿过庭院。
水玉把男孩领进屋内,找来医疗箱给他处理伤口。浸泡过消毒水的棉球按在流血的膝盖上,男孩疼得龇牙咧嘴却没有流一滴眼泪。他只是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伤口,和伤口吐出的雪白泡沫。
“疼吗?”水玉问他,男孩犹豫着摇了摇头。大概他已经习惯用这种谎言讨好大人了。
该怎么说服这孩子脱离母亲的控制呢?水玉思考着。今早她打电话去向抚养自己的孤儿院确认了可以把这孩子送到那边去,如果产生抚养权纠纷问题,院方也表示愿意帮忙申请仲裁。可……如果这孩子自己不愿意,外人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
“你叫什么名字?”
“三条……俊雄。”男孩嗫嚅着回答。
“你会写自己名字的汉字吗?”这个问题水玉其实是不抱什么希望的。这么小的孩子,而且不知道他那个母亲有没有让他接受教育。果然,男孩摇了摇头。
水玉叹了口气,“那好吧。你饿了吗?我拿点东西来给你吃吧。”
于是在日落之后岸边露伴推开家门,又看到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的小小身影。
“你怎么又来了?”
“啊,露伴老师……”水玉从厨房里出来,在围裙上揩着手上的水,“这孩子又被他妈妈赶出来了,所以……”
“搞什么?蛇目,我岸边露伴的家什么时候成了收容所?你干脆给我去把这小孩的抚养权从他妈那里抢过来好了……”
嘴上这么抱怨着,露伴却冲水玉使了个眼色让她进厨房里,似乎有什么话对她说。于是水玉跟着他进去,确认俊雄坐在客厅之后把门关上。
“怎么了?老师。”
“这孩子……有点不对劲。”
“您是指?”
“我在傍晚的时候见过他。”
水玉眨了眨那只鲜红的独眼,“您开玩笑吗?今天下午明明这孩子一直在……”说到这里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头与露伴的目光相接。那一刻,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答案即将脱口而出。可就在此时,水玉口袋里的手机突如其来地响起。
“您好,是的。我是蛇目……啊,是院长老师,您还亲自给我打电话,真的太谢谢了……对,关于把那孩子送到你们那边的事情,现在的问题主要是……”
没想到她居然还做了这么充分的准备,看来是铁了心想帮助这孩子了吧——露伴抱起双臂百无聊赖地听着,耳畔却突然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吱呀”声。他朝声音的方向回过头,发现厨房的门开了一道缝。
(不好,难道……?)
露伴一个箭步冲出厨房来到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电视上仍然吵吵嚷嚷地播放着动画。
“小孩?你去哪了,喂!”
“怎么了,露伴老师?”听到动静的水玉挂掉电话跟出来,露伴则示意她看沙发,那上面还留着坐过的压痕。
“那个小孩刚才好像在门边……”这句话还没说完,露伴便欲言又止地将视线投向水玉身后。
水玉转过头,发现俊雄从厕所门出来,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两人。
“你刚才……”露伴紧紧盯着孩童瘦削的面孔,“去哪了?”犀利的眼神吓得男孩朝水玉跑过去,一闪身躲在了她身后,小声嘀咕道:“厕所……”
“不。”露伴依然没有转开目光,一边盯着躲在水玉身后的男孩一边朝两人逼近,“三条俊雄小朋友,对大人要说实话。不……你到底是谁?”
仿佛被他的气势吓到,男孩颤抖着把脸埋在水玉的裙摆里面,哭着哀求道:“姐姐……我怕……”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水玉顺势一把抓住了他的后领,像提一只小猫一样把他从身后拎出来,推到露伴面前。男孩诧异了一秒转身想跑,被水玉一把抓住肩膀,那力道疼得他大声喊:“好痛!”
“天堂之门!”露伴号令自己的替身。金光一闪,由漫画线条组成的替身出现在他身边,男孩瞬间失去意识、向后倒在水玉怀里,脸也变成一本书被翻开。
“怎么样?露伴老师。这孩子果然不是俊雄吗?”
露伴捏住一页书翻开,快速地浏览上面的字迹:“三条俊雄,四岁……?”他犹豫了一下,“俊雄”这个词是用平假名书写的读音,并不是汉字,“母亲是三条美雪,无业,有严重的酒瘾,经常带不同的男人回家过夜或者在外留宿。父亲据母亲说已经身亡,从来没见过。家住杜王町xx街道……”映入眼帘的是再普通不过的记叙,露伴翻页的手指微微迟疑了。
“怎么会这样?”水玉也有些惊讶,“这孩子就是三条俊雄吗?可……”
“不。不是的。”露伴哗地翻到下一页,映入眼帘的硕大文字震惊得他瞳孔一缩,“这……这是什么?”
只见整整两页都被红色的墨水用潦草的平假名写着“这些本该是我的”“还给我”“想出生”。
露伴翻到下一页,开头第一行字赫然写着:出生一小时后被母亲用剪刀杀死身亡。
闻到了奇异的臭味。那种味道实在太过刺鼻,以至于醉后昏昏沉沉的美雪都不情不愿地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究竟是什么味道?她从榻榻米上爬起,揉着剧痛的太阳穴。客厅里亮着灯,玄关处却没有那孩子的鞋子。他难道还没回来吗?
一丝烦躁从她心头升起。酒还没买回来,只能先抽根烟缓解一下了。她在茶几下面找到了瘪了一半的香烟盒,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打火机。她暴躁地四处寻找,把客厅翻得一团乱,想抽烟的冲动让她甚至忽视了异味的来源。
就在此时传来开门的声音。是那孩子。那孩子终于回来了。美雪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冲向玄关、将开门进来的男孩一脚踢到地上。
“要你有什么用?!”她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而男孩一如往常地蜷缩起来,默默忍受母亲的拳脚,“让你去买酒,你呢?!不中用的废物,废物!”男孩小小的身躯被踢得撞到鞋柜,有什么东西从鞋柜上震落下来——是打火机。
美雪一把抓过,心头的愤怒总算缓和了些。她从手中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
就在她即将把烟点燃、头脑也终于恢复一点清醒的瞬间——她想起来了。想起那是什么气味了。
那股臭味……是煤气的味道啊。

奇美拉现象:一个人身上至少拥有四组DNA。奇美拉是希腊神话中狮首、羊身、蛇尾的神兽,科学家将正常人携带至少四组DNA的现象称之为奇美拉现象。有科学家认为,此现象在人群中发生的频率很可能高达10%到15%。
他是在母亲书架上的书里看到这段话的。放下书,他看向站在房间角落、以怨恨的眼神瞪着自己的那孩子。那张面孔与他一模一样,就连眨眼的频率和睫毛的数量都是一样的。他被母亲的耳光打破嘴角时,那孩子嘴角也会和自己一样,在同一个位置流血。
母亲似乎看不到那孩子,但那孩子一直在那里。看着他,看着母亲,也看着母亲带回来的那些男人。当他被母亲赶出家门的时候,那孩子也会跟着出门,倒不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反而经常自己跑不见了。
他于是问那孩子:“我们是奇美拉吗?”似乎只有这个词才能说明这种现象了。而那孩子摇摇头,用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沙哑声音回答了:“不。我才是俊雄,我才应该被生下来。”
“那我呢?”他问。那孩子满不在乎地回答:“谁知道呢?你或许是俊夫吧。因为你是冒牌货。”(注:发音相同)
那天在爆炸声和火光充斥整个世界之前,他似乎在房间角落又看到了那孩子。那孩子一反常态地没有满脸怨恨,而是笑着,疯狂地拍手哈哈大笑着,仿佛看到了有趣的木偶戏。接着视野里的那孩子消失了,因为母亲发出一声尖叫朝倒在地上的他扑过来、牢牢罩在了他身上。
好痛。好热。在失去意识的瞬间又看到那孩子了。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头脑中一片黑暗的空间里。
那孩子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两片薄薄的唇蠕动着,吐出诅咒的言语。
“为什么?”那孩子说,“为什么你没有死?”
或许自己真的该死吧。他想。母亲在喝醉了酒抱头痛哭的时候,总是声嘶力竭地逼问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让她受尽折磨。他不该被生下来,很早以前母亲就告诉过自己了。
那孩子与他不一样,那孩子与他截然相反、很想出生。因此那孩子拼命模仿活着的他,模仿他的外貌,习惯,乃至遍体的伤痕。大概是准备着有一天接替他,作为真正的人在世界上活下去吧。
冲天的火光撕破了夜幕。
忙碌的消防车和围观的路人像沸水一般喧嚷着,而青年和怀抱玩偶的少女站在人群之外,看着火光窜出的方向。
“我后来去调查了。三条家只有两口人,母亲和唯一的独子。如果真的有第三个孩子,那么到底是谁,不,是什么东西……”
“如果露伴老师您猜得没错,谜底大概很快能揭晓了吧。”少女的独眼映照着逐渐熄灭的大火如琉璃般闪动发亮,竟有几分妖异的美感,“只可惜……那孩子大概去不了孤儿院了。”青年回头望着她,并未在她脸上看到什么情绪。
夜晚的医院走廊空无一人。
就算有人也不会发现他的存在——这一点他很确定。从一开始能看到他的,除了那个冒牌货以外就只有那两个人。而他们大概以为自己已经葬身火海了吧。
方才那个青年用那种诡异的能力从他身上读到了整个计划,然后似乎动了什么手脚,让煤气爆炸发生时自己和冒牌货对换了。好在火焰杀不死他,只有母亲受了重伤。而那个冒牌货似乎被当成一开始就没有回家、受到打击太大而昏迷的可怜虫被一同送到医院,此刻他要去的地方,就是那个可怜虫的病房。
既然爆炸没能杀死那家伙,就只能由他亲自动手。他想,至今为止他都在不断观察、学习和模仿,终于完美地成为了三条俊雄。本以为时机已经成熟,障眼法也能骗过令人忌恨的那两个人类——
他轻松地穿过紧闭的房门、走进病房。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溜进来、如同一道银边镶在男孩瘦削苍白的额头上。男孩呼吸均匀,脸上安宁的表情似乎在做什么美梦。
就差一步。他伸出手,狠狠掐住男孩的脖子——
“嗯……?”
本该是这样的。但是他此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从指尖开始慢慢变得透明,然后如风干的树叶般破碎消失开去。消失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他的半条胳膊就没有了。
“怎……怎么回事!!”他触电般远离了床上的男孩,可消失并没有停止。求生本能引发的恐惧汹涌而至,让他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怎么会……”
“三条俊雄小朋友——不,还是该叫你座敷童子比较好?”
啊啊。那个令人忌讳的。犀利的青年的声音。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不,是自己中计了。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因为太想出生而变成怨灵的你这么久一直纠缠着你的母亲三条美雪,但是真正让你能够存在下去的恐怕不只有这一种情感。”
响起两道脚步声,圆头皮鞋和男式皮鞋一前一后地叩击地板。他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出身后的两人用怜悯而冷酷的眼神打量着他,他气得浑身颤抖,猛地转过身大吼道:“闭嘴!”
然而青年并没有被他吓住。如大型猫科动物准备狩猎一般,青绿色的眸子紧紧捉住他。
“你依附而存的是你母亲对你的愧疚,这在你的人生之书上写的清清楚楚。你嫉妒那个真正出生的孩子,并且想取而代之,所以安排了煤气爆炸……但是不得不说你想的很周到。你甚至考虑到假如那孩子生还了该怎么办……所以你会在爆炸发生的时候保护你的母亲。这样哪怕你依旧是怨灵,也不会消失。”青年旁边的少女接着说了下去,“但是很遗憾,你的愿望不会实现了……”
消失已经扩展到了下半身。胸部以下的身体渐渐化作无数沙砾散落进空气里,他恐惧得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你做了什么!岸边露伴,你做了什么?!”
“我在你母亲的人生之书上写下了……忘记自己曾经杀死过一个婴儿。幽灵就不要太留恋世间了,赶紧投胎去吧。”
“啊……啊啊……”
面前的孩童——或者说孩童幽灵看着自己逐渐消失的身体,流下绝望的泪水。
“我……我做错什么了吗……我只是……想出生,想活下去……这也有错吗……”
未尽的余音随着一滴下坠的晶莹泪水消失在空气中。那滴水珠与地板相碰,破碎成了透明的五瓣花。

“水玉姐姐!”
孩童的呼唤声从栅栏后响起。水玉放下手中的橡胶软管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是一对母子。留着清爽短发、上班族打扮的母亲牵着头戴黄色宽檐帽的小男孩,似乎准备送他去幼儿园。
“早上好。”她于是冲他们笑了笑,“今天天气真好啊。”
“是啊。对了蛇目小姐,老家那边的亲戚给我们寄了点橘子来,晚上上我家拿?”
笑容满面地冲她发出邀请的女人,身上已经闻不到一丝酒味了。这当然有天堂之门的力量影响,或许她自己心中想要变好的愿望也不曾熄灭吧。
“谢了,三条小……啊,我总是忘记您已经改姓了,真对不起。”
“没事啦。说起来你们也真奇怪,明明都已经住在一块了为什么还……”
水玉抿嘴笑了笑,“您误会了,我和露伴老师不是那种关系。……不过,今天晚上我会来您家坐坐的。”
“哦……那好,回头见!俊雄,跟姐姐说再见吧。”
拼命向她挥手道别的男孩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似乎过往的阴影已经被他忘却,此时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被双亲和世界疼爱的孩子。水玉目送着这对母子越走越远,回身却发现青年已经站在回廊上,眯着眼望着这边。
“早啊,露伴老师。您今天起得很早呢。”对她的问候青年只是哼了一声作答。
“说起来……”将橡胶软管连接的水龙头关上,水玉盯着一支倚靠在栅栏上、开败的蔷薇陷入了某种思考。
她是不是偶尔也该回那所孤儿院看看呢?虽然没什么特别强烈的羁绊,但那毕竟也是生养她的地方。
这次她打算邀请露伴一块去。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就是了——少女放下手头的工具,回身走向屋内。能听到杜王町晨间广播的音乐从半掩的房门后流出。平平无奇的一个早上又开始了。
(奇美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