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所繫之处:初探〈弄堂里的白马〉与〈天桥上的魔术师〉的回忆书写

记忆所繫之处:
初探〈弄堂里的白马〉与〈天桥上的魔术师〉的回忆书写
一、前言
本文主要探讨王安忆〈弄堂里的白马〉与吴明益〈天桥上的魔术师〉的回忆书写。虽然这两篇小说在时空环境与书写方式上不尽相同,但都是作者讲述一段涉及童年的奇幻经历,也使得两篇小说在结构与元素上有诸多可比之处。[1]为此笔者认为可以挪用法国史学家皮耶.诺哈的「记忆所繫之处」(lieu de mémoire)概念,即一种物质或非物质实体,经由人类或时间转变,成为社群的象徵性遗产。不过,笔者在此将从个人的角度出发,从两篇小说所涉及回忆与空间、人物关係、孩童视角与回忆记忆书写等面向,探讨小说文本如何作为作者们童年记忆与经验的再现,并分析为何该段经验或记忆,会成为作者认为值得回忆与书写的事情。
二、凝固在過往的空間
在小说〈白马〉与〈魔术师〉中,两位作者都刻画小说角色活动的场景,使故事发展具有空间感。为了呼应主标题「记忆所繫之处」的概念,探讨作者如何将记忆投射在小说的空间场景中。笔者将在本节分析这两篇小说是如调动空间的叙事,以及空间与人之间的互动,还有空间转换背后的意涵。
〈白马〉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上海弄堂中。作者在小说开头处便运用城居者对于白马与乾草的陌生感,以及对于空间的描述勾勒出弄堂内外都是街道与房屋的地景,强调弄堂是专属上海城市经验下的空间。然而此空间在作者笔下的孩童眼中,却并非全然被熟悉,而是得依附于孩童对于世界的认识而存在。体现在本文在空间的讨论中分成两个层次,一是作为生活地点的弄堂,二是存在于过往的历史上海。前者是生活地点的弄堂,作者虽在文中用许多空间细节勾勒出他们所在的弄堂景致,但实则为了铺陈弄堂深处作为孩童因为未知而不会触及的存在。而这样的空间与人物的关係,即是一种孩童内部世界的体现。这点也是为何作者在小说接近尾声时,会安排一位孩子跟随在北路人与白马身后,一步一步往未知的弄堂深处探索,最后那孩子看着他们俩走出弄堂的景象,即是象徵孩童世界的一次突破。
后者关于历史上海的部分,则是体现在作者向读者陈述白马身世之谜,除了在时序上出现从明清小说演义的口吻,转向近现代时偏向真实历史记忆的传言之外;在空间上也从模糊的松江地区,渐次收拢在曾经的上海城市地景中,如上海旧城区、跑马场或赛马总会等,如此投射于历史演变的空间感,则是以从孩童耳闻的外部世界中,为那白马找寻历史纵深的定位。
接着把目光放到〈魔术师〉中,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零年的台北中华商场天桥上。在此须注意到的一点是,作者笔下的中华商场天桥,在现实生活中早已消逝,因此相较于王安忆运用大历史叙事定位白马与弄堂之间的关係,此时的吴明益并没有以触景生情的方式开展叙事,而是藉由从生命经验式的回忆中,逐渐拼凑出故事空间。这点也是为何小说开头是藉由作者突然想到过往很会做生意的往事后,才开始勾勒出天桥的场景,并且作者在此以孩童的口吻讲述为何会喜欢在天桥上卖鞋垫的印象。
顺着故事发展,可以得知能在天桥卖鞋垫,是整个故事之所以发生的先决条件。然而作者遇到魔术师之后,小说多将篇幅放在魔术师与作者之间的互动,对空间的描述相对退居后位。直到结尾处两人登上天台后,才有更多视觉经验下对新奇空间的描述。不过,笔者在此认为从天桥与天台在小说文本中的对比,能够探讨空间转换的意义。小说中的天桥除了作为人来人往的通道与贩售各式新奇事物的地方之外,同时也是一个具有日常生活的空间,一个童年记忆的内部空间;与之相对,商场天台则是作者童年本不会触及之地,是因魔术师的带领下,才使作者得以接触,并使天台成为孩童眼中具有魔力的空间。
综合比较两篇小说对于空间的描述可以发现,空间作为回忆的载体之一,在两位作者的笔下是以不同的呈现方式,像是王安忆偏向运用史诗的方式强调空间的历史性,而吴明益则更加偏重于个人经验回忆中的空间。但两人不约而同的在面对空间的转换时,都勾勒出一个有别于日常经验与孩童已知世界的空间,比如弄堂深处与商场天台。至于两篇小说的主角们之所以能被带进这些空间,即是下一节要讨论的闯入童年世界陌生人。
三、童年裡的陌生人
延续上一节讨论的空间转换问题,本节将分析〈白马〉里的北路人与白马,以及〈魔术师〉中的魔术师与小黑人,这两组童年里的陌生人是如何与作者或主角初次相遇、互动与分离,并进一步探讨前述三个阶段与回忆书写的关係。
在〈白马〉中,与北路人与白马相遇的记忆,是以一段过往时间熟悉的经历被陈述,即文中提及曾经一段时间内,有一组时常光顾弄堂并兜售马奶的北路人与白马。虽然在小说中并未提及孩子初次与白马相遇的情境,但从孩子们透过栓在白马身上的铃铛确认他们的到来,以及小孩与白马亲近嬉戏的互动来看,作者回忆此段经历时的那个当下,白马已经成为孩子们童年日常经验的一部分。
而在日常的互动外,人们也对这匹白马的身世感到好奇,于是乎在文章有很大部分在感慨白马先祖的高贵,最终流落至此弄堂中为人们提供马奶。但这段对于过往的追诉,似乎不减孩子们对于白马的好奇与喜爱,因此就在故事末段提及与白马分离的部分时,则是以某位孩子作为主角推动这个过程。由于那位孩子没有钱购买马奶感到羞愧,于是只能以躲在暗中的方式观察白马与北路人的动向,并在最后跟着他们走向弄堂的深处并走出弄堂。如果将这段属于那位孩子跟着白马的独特经历,放在孩童世界的角度来理解,则呼应上一节提及童年世界的突破与扩大,并且是出自孩子的好奇与信任主动跟随他们,使得孩子有机会突破日常生活的弄堂。
而在〈魔术师〉当中,作者描写主角与魔术师这位陌生人初见、互动与分离的过程,则相对于〈白马〉来说较为明显。在小说中主角初见魔术师时,是基于自身对于魔术师的既有认识,来比对与描述眼前摊位那位长相奇异的魔术师。而在作者对于魔术的好奇心下,即便许多道具都被旁人识破的情况下,仍不断购买魔术师的道具。在此过程中主角与魔术师更加熟识,并且在那段摆摊期间能够有更多互动,比如分享食物与主角代为看管魔术师的摊位。这点也引出童年里的另一个陌生人,即魔术师操作的小黑人。在故事中作者以童年自己的视角想像属于小黑人自己的生活,或是曾因小黑人之死而感到悲伤,并也引起魔术师与主角之间一段关于能够记得的事物与能否看见并无关係的哲理对话,同时至此也促使主角对于小黑人秘密的好奇。最后,随着开学的日子愈来愈接近,使得主角缺少摆摊的契机,进一步促成他跟随着魔术师登上天台,进入一有别于日常经验的空间。在最后告别前夕留下深刻的记忆,即那场魔术师为他表演取下眼睛的魔术。
这两篇小说中陌生人与主角或作者之间的互动过程中,皆具带有一种魔幻经验。〈白马〉是除了对马的本身的好奇之外,也包含对于白马身世的传说;而〈魔术师〉当中则是贯穿通篇的魔术戏法,以及小黑人对于作者的影响。在与陌生人互动方面,相较于〈白马〉中的孩子是从旁观看白马与北路人,〈魔术师〉文中则是强调主角与魔术师之间主动的交流,并发展出彼此互信的情谊,尤其是文中多次讲述童年作者是很自豪于获得魔术师认可,如作者特地提及魔术师将作者视为大人。最后关于陌生人在小说中与记忆之间的关联,则是体现在他们不论是沉默地往前行,还是在主角面前表演魔术的举动,也都促使孩子们走出习以为常的孩童世界,留下一段难忘的魔幻经历,以此促成这段回忆被有意捡拾与书写。
四、眼的描寫
在论及空间与陌生人对于主角的意义之后,本节将回到孩童本身以探讨作者是如何在两篇小说中呈现孩童的视角;并针对眼睛的描述讨论其的象徵意义。
在〈白马〉中作者借用孩童的视角描述白马与北路人,共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在日常贩售马奶的过程中,白马在一群孩童拥趸下,作者以孩童视角观察白马与北路人的外在样貌,比如白马的身形与鬃发,或是北路人的面容与挤奶的指头;第二阶段则以一位孩童在暗处的目光,观察他们俩之间的关係有别于先前那样的冷漠,此时他们俩之间的互动活泼的。这两个阶段的差异,看似只差在孩子是否见证到人与马之间的互动,其实也侧面显现孩子平常的观看白马时,比起注意到北路人与马的关係,反而更在乎存在于童年世界中的白马与自己,以及同龄人之间的嬉戏互动。这样的白马在孩子的世界中,犹如一面照射孩童需求的镜子,这也是为甚麽在本篇小说描述白马那犹如深井的眼睛时,会强调眼中映照出小小且陌生的人影,而非藉此体察白马的情绪。
相较于从旁观察外在环境与陌生人,在〈魔术师〉当中作者则是更加偏向主角用孩童的眼主动去理解魔术师、小黑人乃至于整个天桥的世界。像是作者一开始是先从外观描述魔术师的样貌,并在一次次与魔术师的互动中试图以孩童的想法理解他,或是言词当中经常穿插着孩童的生活经验等等。另外,关于眼睛在本篇小说的作用,如同魔术师所言并非单纯的看,而是用心去感受。虽然在此眼睛看似退居于心的后位,但在文中结尾却如放慢镜头般,以视觉的方式呈现出魔术师最后一个魔术,却又形成以心去感受那场眼睛魔术的一种辩证关係。不过或许对于当下作者而言不能理解魔术师提出的道理,但那场变出眼睛的魔术却成为作者记忆中的重要锚点,而这部分将于结尾处讨论。
总之,笔者认为作者们除了调动孩童的视角外,也从眼睛描述展现小说角色间的互动关係。在〈白马〉中的北路人与白马始终都是被视为他者观察,如前文提及的外貌,以及人们议论白马被赋予各种传奇身世,却似乎无人在意北路人的观点。另外,她的眼又被作者形容为角色们能够凝望自身的工具。因此反过来想人们将故事叠加于白马身上此事,以反观自身的角度来理解,又何尝不是一种对于个体或大历史命运感慨的投射。而在〈魔术师〉则是出自于主角主动探求的好奇心,从而推动他与魔术师之间的奇幻经历。而魔术师口中用心感受比起用眼观看,使人更加印象深刻,这点也隐约反映主角与魔术师之间的关係并非表面上的单纯互动,而是包含着主角对于魔术师作为童年榜样的仰慕。
五、結論:如何記憶?
最後,本文討論在〈白馬〉與〈魔術師〉這兩篇涉及過往記憶與經驗的小說時,筆者分別從空間、人物與視角三個面向,進一步分析作者如何調動這些元素及其背後意義。從中得出不論是〈白馬〉所言及歷史潮流與城市空間的延續與斷裂,抑或是〈魔術師〉從自身經驗出發探討童年,還是兩篇都提到在陌生人的影響下,或多或少突破自己構築的童年世界,甚至在孩童眼中的世界留下難忘的記憶。至於這些記憶如何能被鉤沉為小說的情節,則得從小說結構分析,像是王安憶運用第二人稱的方式,娓娓道來白馬的外貌與身世,並雜揉城市歷史與童年回憶形成一段奇緣;而在〈魔術師〉當中吳明益在調動童年的記憶片段的同時,也陳述當下感受,並與今天角度回望過去自己的感想相互對比,即以後見之明的角度重整自己生命史,以此形成小說的回憶書寫。總之,在空間、人物與視角等三種因素的交織下,一段涉及作者透過童年奇幻故事的自我歷史書寫便誕生了。
[1] 下文分別簡稱為〈白馬〉與〈魔術師〉。
[2] 為何筆者認為此是屬於小孩子的口吻?答案很簡單,因為有哪個成年人會因為工作感到開心。


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臺北:夏日出版,2011。
王安憶,《弄堂裡的白馬》,臺北:九歌,2009。
後記
本文來自臺大 大學國文:文學鑑賞與寫作的期末報告,主要挑選兩篇短篇小說進行文學分析與評論,在此挑選吳明益與王安憶的小說,從回憶的角度來分析這兩篇小說的共性與差異,若有興趣者有其他想法煩請多多指教,當然,本文只是提供一個解讀小說的面向。
近日處理翻譯內容有感而發 7/6
愛默生認為與自主相對的是從眾,並在該篇文章中警告了從眾的危害。從眾之所以成為敵人,是因為它如此普遍;當你追逐他人的認可時,要找到真正的自我是多麼困難啊!模仿的樂趣是誘人且微妙的,即便是非從眾者也可能只是在模仿一種反叛的榜樣。這在大學環境中早已有所體驗。但這不僅限於大學。那些以保護自己的純真為由,退隱到森林中的隱士,無論是愛默生的朋友梭羅還是一些追求田園生活的大學生,可能仍在追求一種孤獨中的美德幻想。「在世俗觀念下生活很容易,獨處時按照自己的觀念生活也很容易,但偉大的人是能身處人群之中,又能掌握到獨立的甜蜜點」(134)。
上述文句出自請 Lyt幫忙借《超越大學》的內容擷取。
這本書剛好也是經典人文導論的指定閱讀,而翻譯來自其他修課同學,我只是在潤色一遍,之後還可能會三校吧?而這個段落直接讓我想到之前聽到,並且有時我會跟高中生或同學說的寓言故事:
從前有兩個小朋友,一位要幫家裡放牛,另一位要幫家裡撿柴。
而兩個小孩在一起玩了一整天,直到傍晚他們準備回家時,放牛娃問了那位撿柴的小孩:
「你的柴呢?」
不過,現在的想法已經轉變成有一點哀怨的感慨,我直接引左思的詠史詩,如下
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
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生活筆札7/7
漫長的六月終於結束,對的,就時間感來說我還是覺得我身在六月。而這個月份似乎比往年同一組時段發生更多的事情,所以值得留下一些痕跡。
我覺得似乎可以用四季來表示我自己的大學生涯,而站在大三下的暑假,則正值那勃勃生機萬物竟發(帶點江浙腔) 的夏季的尾聲。囘想一下我應該是有做到去年十月留給自己的期許,有活自己想要的黃金時代。
但與此同時,夏天終會結束,很對自春夏兩季積累的事物都將因面臨蕭瑟的秋天而有所改變,只希望能做到天涼好箇秋的心境足矣。
面臨秋天之前,或許還想再跟雨談談。
累哇歷史2023年7月2日 南港 IMH.AS 臺北城南宿舍7/14 無雨,亦無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