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科幻之路是一生的骄傲——谨以此文纪念王晓达老师
1978年,王晓达老师于成都汽车配件厂宿舍。他的科幻成名作《波》就是在这座筒子楼里完成的。
2021年2月24日,著名科幻、科普作家王晓达老师永远离开了我们。就在2020年12月底,八光分的小伙伴们才去探望过王老师,一个多小时的聊天让卧床已久的王老师非常疲惫,尽管意犹未尽,但我们还是跟老人家相约待春暖花开,再听他跟后辈畅聊科幻往事。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诀。回忆起四年前,因采集科幻口述史而结下的一段缘分,我们更加怀念王晓达老师。
2020年12月底,八光分文化小伙伴探望病中的王晓达老师。
王晓达(华达),本名王孝达,江苏苏州人,1939年8月生于苏州,1961年毕业于天津大学机械系,先后在成都汽车配件厂、成都工程机械厂从事技术工作,1979年后任教于成都大学,曾任《成都大学自然科学学报》常务副主编、编室主任、编审、教授。1979年王晓达发表处女作科幻小说《波》,后陆续发表50多篇科幻小说及200多篇科昔、科学文艺作品,共约200多万字。有多篇作品被译为英、德、日和世界语在海外发行。曾先后获国家、部省级科学文艺、科普、文学奖五十多项。
1943年,四岁的王晓达上小学前,在苏州大公园扶着父亲的自行车留影。
王晓达老师代表作《波》手抄本,出版单行本时改名为《神秘的波》。
王晓达老师在科幻创作方面可以称得上“大器晚成”,年近四十岁才创作了代表作《波》,而后厚积薄发,创作了大量优秀的科幻、科普作品,为中国科幻留下了宝贵的财富。还记得2016年10月,我们为录制《中国科幻口述史·四川篇》,专程邀请王晓达老师来公司做客,拍摄访谈。访谈过程中,王晓达老师从自己工程师世家的家学熏陶,谈到为劝人读书而加入到科幻写作的行列,再到回忆与童恩正、郑文光、肖建亨等众多好友的友谊以及点点往事,让我们深切感受到了王晓达老师心中那份对科幻的拳拳之心。访谈结束时,王晓达老师还慷慨赠予我们许多珍贵的历史资料,不仅为未来的科幻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史料,也让我们为王晓达老师的科幻大爱深深感动。
王晓达老师将自己珍藏的孤本《方寸乾坤》送给韩素音女士,左起依次为:谭楷、王晓达、韩素音、周孟璞、杨潇。
1959年,王晓达在天津大学求学期间,参加庆祝国庆十周年大学生游行规划工作。
2017年8月,手捧八光分文化小伙伴送上的生日祝福花束,王老师喜笑颜开。
王晓达老师收藏并赠予八光分的、由叶永烈先生编写的《科幻小说创作参考资料》。
2016年8月,王晓达老师在八光分文化接受口述史访谈。
2016年10月,口述史访谈结束后,王老师提笔写下了对八光分和中国科幻的寄语。
2016年8月,王晓达老师参加由新华网与八光分文化举办的科幻创投会。
今天,我们特别节选《追梦人——四川科幻口述史》一书中王晓达老师受访的部分内容以飨读者,谨以此纪念我们崇敬爱戴的王晓达老师。
王晓达的科幻之始:写科幻劝人读书
(1978年,王晓达老师由工程机械厂设计科调任技校班主任)
王晓达:
我为什么讲这个?因为处女作的发表跟这件事很有关系。后来我去了技校,情绪也很快转了过来。我做事是比较认真的,当班主任就要对这个班负责。而且又是焊接班,所以我就没法发火啊——你学这个专业,叫你带焊工……
科幻邮差:
跟您真是对口了。
王晓达:
叫你带焊工,其实有点儿贬低的意思。厂里面,技术工艺是先行的、决定性的工作;而学校是培养技工,是为厂里服务。不过,我去了学校以后,学生们跟我关系都很好,勾肩搭背,还有人递烟给我,或者抽我两根烟。
科幻邮差:
哈哈,王老师年轻时特别帅。
王晓达:
是吗?(笑)
科幻邮差:
特别受学生喜欢。
王晓达:
哈哈,我上课还好,还压得住堂子,其他老师上课的时候,我在窗外巡视,有女生在照镜子——当时也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化妆品,就在照镜子,偶尔几个人有口红,但还不敢在学校用;男生呢,就在看小说,后面几排甚至有打扑克牌的。老师呢就睁只眼闭只眼,你不闹就行了,不讲话就行了。当时我很着急,有时候也跟他们聊聊。可学生就说:“读书有什么用?你这个大学生本科五年读下来,还不如我爸七级工,他拿七十九块,你才拿五十二块五。”
科幻邮差:
一定很受打击。
王晓达:
那是肯定的。我再怎么说“这么下去不行,你还得要读书”,可他们就不想读书,反正技校毕业就上班挣钱了。所以,我就想到自己在高中时看的那些科幻小说,看的时候觉得科学技术真太奇妙了,可以有那么多变化,科幻小说威力真大,对人对社会确实会有改变的作用。如果能够喜欢上科学技术,就会知道要认真读书。所以我就想,能不能找点儿科幻小说给他们看。
但是当时,只有两本科幻小说,一本是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但这书是针对少儿的;另一本,童恩正的《珊瑚岛上的死光》,登在1978年的《人民文学》上,已经人手一本。你跟学生讲,他说我看过了。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自己写,毕竟有寒暑假。所以在那个暑假,1978年8月,我写得满头大汗。写的时候,就打定主意是写给我的学生、我的小孩看的。
当时,我们那个楼是筒子楼,八户人家,七家都有学生,小孩都差不多大,那些小孩都要看。不仅小孩要看,他们的家长也要看,所以我那个时候抄一页,他们就在那个窗口等一页。我一共抄了四本,在厂里面的同事、家周围的那些年轻人中流传。厂里边也有几个文青,他们说:“嗨哟,晓达,这个作品你可以去投稿。”
科幻邮差:
王老师,这就是您提到的手抄本吗?
王晓达:
对。
科幻邮差:
现在看到这种手抄本,觉得特别珍贵,因为我们现在用钢笔写小说的机会已经很少了。而且王老师对这本小说特别用心,他还自己做了一个封皮。
王晓达:
还做了版式设计。
科幻邮差:
对,自己还做了版式设计。王老师的字非常漂亮,这本小说拿在手上,翻开每一页感觉都赏心悦目。我猜,当时周围的同学和邻居拿去借阅,除了看小说,很可能也是在把这个手抄本当字帖临摹呢。(二人笑)
王晓达: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大概有几个手抄本,一个是《一只绣花鞋》,还有就是《第二次握手》。
科幻邮差:
《第二次握手》?
王晓达:
《第二次握手》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我这个手抄本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我没有投过稿,也没有当作家的想法,只是想写给学生看,所以我就自己“出版”,抄了四本给大家看。厂里面的同事朋友,觉得这个小说可以去投稿,所以,我就拿了这样的一本稿子卷了一卷,准备投到暑袜街邮局的邮筒里。但是邮筒开口小投不进去,我又拿到邮局里,贴上“投稿”两个字——贴上“投稿”当时好像要便宜些,属于印刷品。
当时投稿以后,自己心中还是揣了红苕,万一被退稿多丢脸。所以,我就老往厂门口的收发室跑,心想有退稿自己赶紧拿走,不要让人家看到。结果等了两个月——我大概是11月投的——元旦的假日完了以后,刚上班,那个时候学校也还没放寒假,突然有人来找我,就是《四川文学》的人。
科幻邮差:
是编辑吗?
王晓达:
对。我当时印象很深,那个编辑告诉我说,他们已经通过厂办和政治处了。意思就是,你的作品能不能发表,先要厂办政治处觉得你这个人可以,才会找到你。完了就跟我握手。
科幻邮差:
就是说先要有一个政治审查。
王晓达:
对。之后又问我,这是你投的稿吧?我说,是。他说,不错,没什么要改的,我们准备直接发表。当时是1月份,4月份要发表,问题是,我投的那个稿子没法儿排版,伤脑筋。然后他拿了两本稿纸给我说,希望你一个礼拜之内誊抄一下。
我两天就把它抄完了,抄完了赶紧送去。所以我这第一篇作品,就在《四川文学》四月号发表了。
王晓达创作理念:
科学技术变化无穷,科学技术威力无穷
科幻邮差:
关于小说创作,刚才王老师已经或多或少涉及了一部分。关于创作理念,其实从您创作第一篇《波》开始,从您的系列小说和“海陆空三部曲”开始,您就在践行自己的科学理念。
王晓达:
高中时,图书馆老师介绍我看科幻小说,首先我是被故事吸引了,然后就感觉到它讲的是科学幻想,但又像是真的一样,威力如此之大。而且通过描写,科学的发展变化如此之奇妙,感到非常有意思。
而我家里头都是理工科出身,逻辑思维比较强,教育理念都是讲道理。我父亲、祖父从来都是讲道理,不会正面训人。他们做事正派,我印象最深的祖父,曾留学德国和瑞典,又是上钢的总工程师,已经入了名人录。他有一个理念,人要靠自己的本事,不要靠裙带关系,国民党的风气就是这样搞坏的。所以,我们的家风就是要讲道理,要靠自己奋斗。这也影响了我的人生。受到挫折,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不到了,但还是会靠自己的努力,把它做出来。后来就养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精神。
我对科幻小说的理解,就是科学技术变化无穷,科学技术威力无穷。一个是发展变化,一个是威力,然后这两方面再发挥作用,影响人跟社会。科学对人和社会的影响,这就是我写科幻要表达的。但是对少年儿童,就比较简化,只有好人、坏人,重点都放在了科学技术的发展变化跟威力上,这就是所谓的“硬派”“重科学流派”。另外一种是面向成年人的科幻,作者就要考虑科学技术对人跟社会的影响了。
我国科幻小说在发展初期,主要是在少儿科普杂志报纸上发表,对象是青少年偏少儿,《小灵通漫游未来》就是典型的“硬派”科幻,以科技发展变化的幻想来展开故事,描绘的未来社会也是科技发达的社会。对于人物的刻画塑造,也是“科研”型的,关于人物的思想感情、爱恨情仇描绘较简浅,好坏善恶分明。作品是被少儿这样的读者所决定,而科技发展变化的幻想恰好能给读者深刻印象和深远影响,其“社会意义”并不浅薄。
有很多人因少年时期读了凡尔纳的“硬派科幻”而立志于造潜艇、献身宇航而成“专家”“大家”;或者读了《小灵通漫游未来》而献身科技创新……也可以说,“硬派科幻”或“重科学派科幻”,是通过奇思妙想的“科幻”来激励读者关注科技、爱科技,相信科学技术变化无穷、威力无穷,可以改造天地改变社会,相对“软科幻”或“重社会派科幻”,似乎与通常说的“科普”更贴近。所以,科协与“科学界”对这类科幻较多地持支持态度。其“文学性”,应以“少儿文学”来衡量。
而“软科幻”或“重文学派科幻”通常以科学技术发展变化的幻想为前提,重在关注“科幻”对人和社会的影响作用。人性和人的关系变化发展形成新奇怪异的故事,引起了更多的思考和启发。与“硬科幻”不同,“软科幻”往往不注重其“科学逻辑”,而着意于在此前提下的人和社会的发展变化,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的社会意义。这也是这类作品讲究“文学性”“社会性”的特点。
对于高中生、大学生和成人来讲,这类作品更受欢迎。其“文学性”也就以“类型小说”的标准,如历史小说、武侠小说、推理小说等来衡量。
在科幻小说发展初期,为了便于评论分析,所以有“硬派”“软派”或“重科学派”“重文学派”之说,其实科幻小说发展至今,特别在科幻“发达”国家、地区,已很难拿这么个“标准”去划分不断出现的新作品。
成功的科幻小说,或者说受读者欢迎、受社会认可的科幻小说,首先必须是“好看、新奇”的小说,更多人不去计较它的“软、硬”,具体的作品也不是简单的“硬到底”或“软到底”,而是“硬中有软、软中有硬”;既注意科幻的科学逻辑,让人信服,又注重科幻对人和社会的影响作用,在科学和文学上都让读者有美的欣赏和积极思考。
王晓达:我的骄傲与遗憾
科幻邮差:
王老师,回顾过去这三十八年,您自己最骄傲的是什么?最遗憾的是什么?
王晓达:
写出《波》,踏上科幻之路,这是最骄傲的一件事。
科幻邮差:
改变了您的人生。
王晓达:
对,因为事先想不到。你刚才看到我那时的手抄本了,只是打算自己抄写四本,根本没想到后来起了这么大的作用。反过来说,它也满足了当时的一个社会需要。当然也感谢《四川文学》,实际上它后来就没发表过多少科幻小说,倒是《人民文学》后来还发了几篇。而且这件事,应当说是我在人生的一个低潮迎来的转折。
1979年是我的人生转折,发生了三件大事。
科幻邮差:
第一件,《波》问世?
王晓达:
对,1979年。第二件,我从工厂技校调到了成都大学。第三件,我的祖父平反,1979年进了上海革命烈士陵园。我的祖父是在“文革”中被诬为潜伏特务,进了专案组学习班,最后在医院病危时,造反派才通知“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把垂危的祖父交给我们。1979年,改革开放也正式开展了。
科幻邮差:
人生开始了真正的春天呀。
王晓达:
本来1978年我得了科学大会的奖,不是挺好吗?结果来了这么一手,把我调去学校。哎,只能说东方不亮西方亮,那个整我害我的人,恐怕气得跳脚——把我推到坑里,我又冒出来了。(笑)
科幻邮差:
其实这个不是骄傲了,是您人生的一个里程碑。
王晓达:
是我的一个选择。
科幻邮差:
嗯,也对。
王晓达:
我老说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你看上去好像有磨难,其实也是给你机会。就好像人家说的,上帝关了一扇门,也会打开一扇窗。本来我一心想当工程师,搞设计,结果才得科学大会奖,这扇门却给你关上了。不过,打开的那扇窗另有天地。也值了。
科幻邮差:
那您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呢?
王晓达:
我曾经一心想造船。看了《茹尔滨一家》,听了赫鲁晓夫的报告,下定决心要造船。后来到了工程机械厂,祖父就跟我开玩笑说,大船造不成了,你是要去造落地行舟——装载机是落在地上的。
科幻邮差:
我看到在王老师家的客厅墙上,都挂着“风帆号”的挂毯。
王晓达:
就是。创作《冰下的梦》还有我的另外一个意愿,在小说里面造船。造不成船,是最遗憾的。后来想想,假设真去造船,我恐怕写不成科幻小说。
科幻邮差:
您或许会有新的遗憾。
王晓达:
那就不知道了,也不会知道我能写科幻小说。但也许会很骄傲,每艘万吨轮船都有我的贡献。说来说去,我知道是不可能重新再来的。
《追梦人——四川科幻口述史》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8月第一版
王晓达老师曾说,如果有一本关于他的传记,他希望开篇的第一句话是:
“一个苏州书香门第的后代,恐怕谁也想不到会去搞科普科幻。太公是进士、翰林,祖父是被收录在名人录上的,隔壁巷子住着的苏州大儒,也是王家的祖先。”
王晓达老师一路走好!我们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