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噪音
真理从来离言自明,只有概念需要反复宣读,进而相互关联成为系统。而任何意图跳出系统的概念塑造无非是系统内的叛逆,是一个又一个的新概念和被构建的新系统。
音乐与噪音
如果说西方音乐传统在二十世纪初哪里错了的话,便是这千年古堡上被反复堆砌、精化得再也嵌不进支砖片瓦的高墙太过完美了。技术、控制力、信仰、精神无疑都已是这高墙里沉重砖块。这层层壁垒被包裹成一个叫“音乐艺术”的概念,艺人们则纷纷怀着敬畏之情匍匐在积淀已久的厚实灰尘之上日日顶礼摩拜。他们先低下头埋入尘埃,并将地面的石砖磨得锃亮,再抬起头炫耀着满脸的灰泥和额头上被规训出的老茧及残留的新旧血污,再彼此看看灰色与红色织染过的那几乎一致的面庞相视一笑,如此循环往复。
那么接下来该轮到什么了?是机器吗?是物质吗?是感官吗?是先验吗?
我们生活中的种种运动都有噪音伴随,我们对于噪音其实非常熟悉。噪音让我们想起生活点滴,乐音则与此相反,它总是在日常生活之外的,非必然的,「音乐性」的乐音,如同一张每日相见,早已熟悉的脸孔,不会让我们的眼睛感到任何新奇;反之,噪音由生活中的不确定性中涌现,它从来不向我们显现全貌,因而成为感官惊奇的大仓库。噪音艺术中蕴藏了难以想像且巨量的快感源泉,诚然噪音让我们直接联想到生活;噪音的艺术却无须自限于现实声音事件的写真模仿,经由艺术家巧手混合调制的噪音大餐,足以让我们听觉胃口大开,未来主义交响乐团,即将以机械乐器为我们提供以下六大类菜单:
1.轰轰、低沉嗥叫、隆隆(水声)、砰然(落水声)、哞哞声、咆哮声。
2.哨声、机械呼声、鼾声、牛马不满喷响鼻息声。
3.呢喃、咕噜、落叶般轻响、咕哝、呼噜、咯咯声。
4.刺耳声丶劈啪撕裂声丶嗡嗡嘈杂声丶清脆声丶踏步声。
5.敲击金属、木头、石头、陶土及绷皮等物质发出的噪音。
6.人类及兽类的声音:呻吟、嗥叫、笑声、叫嚷、嘶哑喘息或鸣咽啜泣声。
—— 路易吉.鲁索洛《噪音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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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吉.鲁索洛(Ruigi Russolo)曾在他1916年的《噪音的艺术》(L'arte dei rumori)中提及了各种不曾被音乐家们当作材料的直接声响。也许对他而言“噪音”这块补天所遗之石终将要像俄狄浦斯那样被用来砸到“音乐”父亲的身上,令这将死的肉身上破出新的感官体系。这本小册子在现在看来到底呈现出了什么呢?
如果说那个时代的音乐需要成为精神的高度纯化象征,那么音乐在那个时代就必须完完全全脱离人类的生活。音乐必须脱离实际,架空一切与现实的关联,如此方得粹成不思议之精神琼浆,成为缪斯的祭品,并以人类有形、有限的生命来祭奠这无形、无穷的精神。这纯艺术便由此在无数个白盒子中诞生。

路易吉.鲁索洛 - 城之苏醒(Risveglio di una città)乐谱
在录音技术诞生之前,乐谱作为音乐流通进一步抽象化的语言成为传播的重要手段。这古老的语言将音乐的感官体验与实际的声音彻底隔离,而宣讲着整体、结构、历史及规训的重要性。鲁索洛的乐谱排斥着音符,它更像是一篇写在五线谱上的操作手册,在这里语言脱离了所指让人意识到媒介本身。而在《噪音的艺术》中鲁索洛则有如一位在都市里漫步的拾荒者,种种被乐音摒弃之声被纷纷拾起,加以分门别类。这些毫无情感注释的声音像是一个个实际生活片段的经验拟像,它们又从物质与感官的角度把音乐拉回了现实。音乐物件在这里不再是抽象的声音,而是有所指涉的具体对象,是声音与现实生活的连接点。这本小册子则是鲁索罗这位被弃绝于音乐古堡之外的野人自行营建的当代缪斯圣殿(Muesum),那些本来被主动忽略的生活声响转而被一一整齐排列在墙壁上,成为了贡品。这也像极了四十年后皮耶.谢费(Pierre Schaeffer)创立具象音乐前的发端。谢费本意图创作一种“噪音交响乐”,他在全城收集各种发声物件,并将它们汇集在一起。而这有始无终的计划最终领着谢费走入了具象音乐,从世界对应的声音物像进入了纯声像本身。
“噪音”实践本身是否是一种超越阐述的纯感官探索了呢?
噪音 - 幻觉
答案往往并非如此。因为“噪音”已经牵扯了声音文化语境中太多的其他元素,若抛开了它们,“噪音”本身便只是个伪概念。
“噪音”的概念也始终没有一致过:合成器上用来塑造声音的“噪音”音源、监听设备的高频本底“噪音”、成为风格和标签可供消费的“噪音”、邻座手机里发出的“噪音”……事实上“噪音”往往是相对概念的阐述:“噪音/乐音”、“噪音/声音”、“噪音/信号”、“噪音/寂静”……这一系列对比如果失却了对面的立足点,这所谓的“噪音”概念便会倾斜坍塌。
即便是抛开其他而从纯听觉角度而言“噪音”也可说是一种“幻觉”。让我们试试把某个无限的旋律音序逐渐增速,一旦超过了一秒钟二十个音的变换速度,我们便无法再从中解读出任何音高及音与音之间的相互关系,大脑迫使我们把这个揉紧的“音团”作为一个整体的、无法解读的声音体来感知,这即是一般我们拿来与具有音高的“乐音”相对的“噪音”。同样,如果有一个人说着你能解读的“语音”,当我们逐渐增加说话者的人数时,到了某一程度,我们也将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其中任何单一说话者的“语音”之上,众多的可解读的“语音”成为了无法解读的“噪音”。当我们面对无法解读的语种“语音”时情况有时也会如此,“语音”的“信息”将被肢解、变异为“音节”或者直接成为了“噪音”。所以,从声响感知而言,“噪音”即是信息过载而最终在人的意识之上产生的声音幻觉。
“噪音”的产生并非单纯来自其声音载体,而是来自于人的意识、认知与本能。因此,若究及某个声音是“噪音”与否,实际上它的定义是不由物理层面上的声音特征来决定的。决定它的是接受者及其思维,是接受与解读它的背景。比如某些人的“音乐”即是你的“噪音”,反之亦然。对我而言,对“噪音”我曾有一个秘而不宣的界定标准——“无从定义”。也就是说,任何可被描述、可被解读的、可被准确定义的,都无法被我当做真正的“噪音”。“噪音”的成立是一种主观的相对关系,它关乎于心,而任何测量数据都无法成为界定的标准。
如从“信号”的角度而言。在某个持续“信号”的接受过程中,那些被认为是无法解码的信号,或是干扰着“信号”传递的无用信息便会被理解为“噪音”。而一旦原本需要被主观接受的、具有实际信息的“信号”概念消失后,那余下的“噪音”是不是也无从谈起了?面对没有“信号”的噪音之海,接受者便会依照本能在所谓的“噪音”中探寻规律,进行得出新解码体系的实验探索。此种情况下,正被分析着的“噪音”是否都也成为了“信号”呢?接受者观察立场的改变会使得“噪音”失去了它荒蛮无序的本态,“噪音”被便驯化为了“新信息”。这像不像在八十年代的“极端噪音”场景进入网络时代后被越来越多的人当成了“音乐”来听的状况?
日本噪音
声音的抵抗、虚无、霸权与前卫的沉沦

非常階段 1981年现场

GEROGERIGEGEGE 现场
在日本噪音作为一种还没被称为JAPANOISE的形态前是活化的,是一种彻底的媒介抵抗。如果说70年代的摇滚乐和爵士乐从原本的土壤渐行渐远,走向了技术和感官,80年代的日本噪音的发端则是彻底摆出了弃绝一切传统和文化(西来的、本土的)的姿态。玻璃、油漆、体液、推土机、吸尘器和恐惧、危险由一具具肉身搬上了舞台,吉他贝斯鼓迅速离场,声音与行为在喧嚣之中开始与任何的传统解码体系割裂,不断变态的演进方式让人无可捉摸,进一步消除了再解码的可能,大现焚琴煮鹤之态。那粗粝的噪声不但巨大到与建筑共鸣,甚至往往是机械的、自动的。它离开了被人们所理解的演奏者与乐器的关系。在噪音现场中人们不再如同在爵士音乐会那样期待着那不停飞舞着的手指与萨克斯爆发出的音节之间的关联,表演者不再成为器械的操控者,而同观众一样是声音与器械法则下的平等一员。当本来是作为声音发生者的演奏者开始拒绝提供声音与自己的关联信息时,人们便意识到台上的所谓表演者事实上并不是表演者,而是另一种当下“声音感受的示范体”、一种引领观众共同进入声音体验的“萨满”。在如此的声音仪式之下,观众要么骂娘后迅即退场,要么神魂飘荡在虚无至极的音声之中五蕴皆空,而观众万万不可与之对抗,因为对抗的对象是“虚无”。一旦某人意图对抗这声音,则会发现实在无法找到所要对抗声音的本来目标及真正本体。甚至这在观众内心发生的“对抗意图”本身也会成为这强大声音体验的共犯,成为它横行的重要一部分,它将与音声最终合流成一种“噪音团”扩散到声音能及的一切范畴。在这时,意识令声音媒介本身凌驾于一切之上,声音在这里即是一切,是唯一,且是终极虚无的唯一。音乐大殿里那块承载着虚幻梦境的电影幕布在喧嚣之中轰然坍塌,幕布坠落、蒙盖住了前排的观众,令他们切身感受到幕布包裹下的窒息,恍然而寤,当他们费劲力气钻出了幕布试图透口气,而看到的无非是幕布外无数执迷者随着投影机射出的模糊光晕继续流着泪、摆出魅态晃动着身体沉浸在幻境之中。
真实的“噪音”永不停滞,亦无有定法。
它需要不停地打烂自己即将固化的旧定义才能确立自己的立场。在八九十年代的日本噪音场景中GREOGERIGEGEGE也许是最显醉态的清醒者。你始终无法在他们的表演及录音里找到线性的线索和关联,任何叙述的企图都是失效的。比如他们曾在一次自己唱片的首发表演中直接烧毁了本来要发售的2000张薄膜唱片。当即以此宣告:你期待的发生即是消亡,一切将遁入虚无。据说有人找到残存的唱片后,发现里面的内容是山ノ内純太郎嘶吼着演唱邓丽君在日本发行的单曲“爱人”。事实上只有GREOGERIGEGEGE大量地用看起来是音乐的方式、甚至是非发声的方式极限展示着“噪音”的含义。
我相信Merzbow的大部分实践都是带着霸权色彩而沉浸在一种主观的浪漫幻觉之中。但另一角度,他却是这个场景中最早意识到“噪音”的概念正在流变的人之一。
开始时,我确实是想要做绝对难听,不能被当做音乐的那种声音。但现在,当我仔细听我当时做的音乐时,觉得它们并不难听,我想说的是,那时候噪音不被视为音乐。这就是为什么我想把它介绍给更多的听众。并让他们体验与传统相悖的音乐。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方法。但根据目前的音乐观念,噪音已被当作音乐。现在,噪音被认知的现状之中,噪音和音乐不再是两极分野的,噪音已成为一种更纯粹的形式得以成立。现在,那种对立已不再存在,噪音变得更容易创作了。也就是说,现在没有了对抗,有的是噪音的纯粹快乐,如今,音乐作为一个概念是在一个更广泛的平面上。所以专注于纯粹的噪音要容易得多。
—— MERZBOWBeyond Ultra Violence: Uneasy Listening By Merzbow (1998)**
“噪音”的二元对立真的消除了吗?任何试图将“噪音”作为素材引入“音乐”的做法实则已消磨了“噪音”的本质,这出自一种“音乐包容一切”的宏大观念,背后却仍然是法则的规训。事实上“噪音”是决不能产生对抗消解的,“对抗”如同是“噪音”的影子。如果你认为这“对抗”消解了,则说明你那固化的“噪音”概念早已不是“噪音”,而是成为了“音乐”的形式同化体。曾经声响经验上的“噪音”已做实了新的“音乐”特征,被人欣赏、享受,或仅仅是一种可塑可控的声学上被“噪音”的“声音”而已,它将并再次同“音乐”、“艺术”一样被提纯到一元的抽象高度,再一次脱离活生生的人和生活。在那里面,一切恐怖和危险、肉身与痉挛都被禁锢进封死的福尔马林瓶子,成为一个小小的、曾经存在危险的符号供人端详研究、细细品味,甚至成为最易被快速消费的一部分。在它外面,西方观众们兴奋地高举双手托起他们迷醉中的亚洲“噪音英雄”,JAPANOISE再次成为了另一种“音乐”。
让我们来试试把HIJOKAIDAN现在的演出录像静音,你还能分辨出这是一支噪音团体还是摇滚乐队吗?八十年代的那种震慑可还有丝毫留存?
噪音在中国
世纪初是一个轰鸣着的年代,在网络龟速却还没有任何控制的时代,日本噪音及极端前卫音乐迅速被中国地下前卫文化拾起。相较于其他任何的前卫艺术,“噪音”以“低门槛”、“高酷度”迅速进入声音实践领域,成为中国新前卫音乐的主要发端。
而概念的模糊则一如中国特色。“极端噪音”之外的“迷幻噪音摇滚”、“实验电子”、“工业噪音”甚至是“摇滚乐”和无法归类的声音实践都可能被纳入“噪音”范畴之中。一批不再甘于摇滚乐开始进入消费阶段的乐手和听众迅速在五年内被培养,“噪音”一词成为了具有带着虚无色彩的前卫精英标签。
新一代的“噪音乐手”们用近乎古典音乐的传承方式从他们的日本父辈们那里继承了发声乐器、表演方式、骂名与赞誉。一块块效果器如同乐谱参照般被以严谨的态度收集、精心串联。于是,中国的肉身机器们开始登场,一次又一次不确定而雷同的混乱开始上演,直至不明觉厉的新鲜感彻底耗尽、表现力被固化。新一代的“噪音乐迷”们如同以往欣赏古典音乐一样,一次次被霸控一切的声场震慑而迷醉。消磨完抵抗意识之后的“噪音音乐”借着刚退场不久的极端摇滚经验被“噪音乐手”和“噪音乐迷”联手塑造出了另一种聆听法则和乐趣,并沉淫其中。
那么,是否“噪音”的前卫性已然速死或根本不生?
音声前卫
“声音”就其自性而言实在是虚幻无体的。但正因此,声音极具前卫性。它是一种如空气般柔韧可塑的感受介质,可以在意识之中无限伸拉、变形,操纵你的感官与记忆。声音是一瞬恒河沙次的新生,你在任何时候听到的任何声音都处在一种鲜活状态。它们永远是新的,你永远不会听到两个完全一样声音,即便是同一录音片段在两次播放的过程中所对人产生的效用也是截然不同的。任何声音进程都将是一次Live。
而“声”到“乐”的转换是一个由文化意识高度参与的迷宫系统。面对这座多面体的千年古堡,有人选择远观,有人选择进入大门以摩拜的心态在多年的规训中默默踏着前人之径寻找其实没有终点的路。而在这多年的行进里,或许是这墙壁太厚,或许人们已在迷径中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似乎人们都相信只要这么一直走下去,一切都将被磨平,一切都将纯化,达到最高。
故樂者、出所以征誅也,入所以揖讓也;征誅揖讓,其義一也。出所以征誅,則莫不聽從;入所以揖讓,則莫不從服。故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
——《樂論》荀子
“乐”是千年来调和矛盾的不二法则,但总会有一些人厌倦了这系统的游戏,想要给这古堡炸个缺口,走出去,并让里面的人看清这些虚构的墙。那么这火药在哪里?“音声”便是以幻治幻的重器,它将如涟漪扩散,并爆裂到穿彻、渗透了一切。
你需得清醒,永远警惕如每次表演定要掀翻一盘子效果器的程式化危险。固化无疑是力量衰竭的开始,你需要让一切法则竭力运动、永远旋转,甚至在某一刻所有的概念开始了混淆,那时,固有的囚网才会因着这离心的力张开了缝隙,借着音声打烂一切因声音而起的观念,撕开它,肢解它。怀疑自己、推翻自己并警惕!任何细微的对立消解都将是难以察觉的沉沦,将会令这巨阙高悬锈蚀殆尽,令武器反倒成了本来的死敌。
你需得审听,用尽你的感知之力去寂阒周匝之一切,离开幻想和艺术的纯真,面对这眼前穿梭着的、耳畔萦绕着的一切,这便是生活的实际感知,以此找到永远新的你,这便是唯一、本来的你!
徐程 癸卯春
*《噪音的艺术》译文来自林其蔚所著《超越声音艺术》
**感谢Vanca对日语原文所做的翻译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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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节起两天在System

一把噪音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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