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外】（十一）泅渡心之汪洋
被海水浸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咸腥的海水灌进嘴里的滋味也并不好，头发粘在额前，阻碍着视野，更别提两只耳朵因为进水而隐隐开始耳鸣了。万幸的是，海水并不深，拼命挣扎着浮上海面时，L模模糊糊地想。
1月份冰凉的海风吹在身上，让他上下牙齿一起打颤，浸在冰冷海水之中的身体则是早已麻木得感觉不到寒意了。
L紧咬牙关，手脚并用，死命游向看起来并不是很遥远的海岸。
这让他耗费了比想象中更大的体力。不过他终于办到了。半饷之后，他筋疲力尽的躺在岸边的沙滩上，身体在风中不停地发抖。
但是几乎就在下一刻，他猛地站起来，又一次踏进冷冷的海水中，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黎明之前的海面依旧一片暗沉，没有......没有人影。
雪姬呢？明明是和他一起从通道里进入海中的呀！在Hera的“迷宫”里，雪姬问他会不会游泳，他便想当然地认为雪姬一定对此很擅长。但此时他忽然慌了：要是她根本不会游泳呢？要是她......
L这时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冷了。
雪姬。
雪姬。
其实......刚才在“迷宫”里，之前还有无数次，他都想要这样直接叫她的名字，可是每次这几个音节到了唇边，他却又总是下意识地把它们替换掉，说出口的称呼就变成了“清水小姐”。因为礼貌？因为横在他们之间的那如此明显的东西？他究竟在顾忌什么啊！
伴随着不时地拍打着他的双腿的，绵延起伏的海浪，那一直盘桓在他心头某个角落的，微妙的、类似于愤怒的情绪又一次不管不顾地袭来。该死，她怎么会出事，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
仿佛在宽慰他一般，一阵水波激荡之后，远处的海面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个人影。
“雪姬！”完全没有去想其实自己根本不必这样做，L几步上前，再次把自己的全身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迎向那模糊的身影。
寒冷，疲劳，没必要......这些统统被L甩到了脑后。
......
在海水里游泳前进时多么困难啊，和游泳池无波的水面相比，大海的波浪好像是有意阻拦着泳者游动。
“......L，你......”
雪姬用冷得不可思议的手抓住L湿透了的衣服。现在L知道了，她的泳技很好。她几乎是半拽着已经脱力的L游向了岸边。
又冷又硬的沙滩在此时的他们看来真是舒服极了。
“L......”
“好了，我知道我不需要去接你......咳咳，现在，先别说话了，我想好好躺一会儿。”L有些懊恼，但他这时才真正的放松下来。刚才的咳嗽一半是冷风和海水夹击的杰作，一半也是为了掩饰自己方才奇特的心情。
“......我知道了。那，我只管自说自话，你好好的躺着，听听就行了，不必回话。好吗？”
L下意识地微微点头。
“L，刚才谢谢你。我是说真的，绝对没有取笑你的意思。”片刻之前在海水里小腿抽筋，因而用了不少时间才浮上海面的事，雪姬不想告诉L。但是，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不管不顾地返回海里“营救”自己的时候，心头涌现的那种感激、宽慰和欣喜，一定要传递给他。
“刚才，你叫了我的名字。”那一声呼唤在自己心里激荡起的感情，雪姬也打定主意不会让L知道。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提起这件“小事”。
L闻言转过头看着她，刚想说什么，却被雪姬用话阻止了。
“我知道。我明白的。L，你......平常的时候叫我‘清水小姐’，完全没问题。合乎礼节，也......适用于各种场合。可是......刚才听到你直接叫我的名字，我真的很高兴。真的......我......我不能要求你别的什么，但是，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再简单不过的几个音节“YukiHime”，却是只有很亲近的人才会这样叫的，名字。不是“清水小姐”，礼貌而疏远。听到的时候，好高兴，却又，伴随着无论如何也无法描述的心痛，痛的整颗心，都变得那么炙热......
“L，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能稍稍帮得上你，我很开心啊。我乐意这么做，完全基于我自己的意志。就像当初，是基于自己的意志，任性地决定加入StarGate，寻找为爸爸妈妈报仇的机会一样。当初的决定，我现在也丝毫不后悔，而且永远也不会。你尽可以说那是错的，但是我就是这么想的。现在，尽力去帮你，也是一样......”绝对，绝对，不会后悔的。不管将来发生什么。Apollon上次出现时说的那些话，她何尝不懂他的暗示：她这么做，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但那又如何？她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心意已决，任何人，任何事，都没办法改变她的决定，她会为此不顾一切，拼命挣扎，直到最后。L一直是以谨慎的态度观察她，并且，一直没有停止怀疑她。那又怎么样？有什么关系！
爸爸妈妈离开后，从未出现在她的世界中的，温暖和荧光。不，那感觉，和爸爸妈妈的疼爱保护也并不一样。远远的，不易察觉的，但却一直存在，不容忽视。让步，礼貌的态度，多次的试探，争执，以及，他尽力为了让她感到快乐而做的一件件“小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忍让和犹豫......她内心的天平不知在什么时候偏向了他，愿意相信他可以为她找到并惩罚害死爸爸妈妈的人，愿意去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他，至少不让他那样苦恼。这一切变化发生的那么自然，于她来说。
那么，全心全意的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又有什么关系？别人怎样想——由他们去！自己的命运会如何——早在多年前她便已毫不在乎，如今又怎么会为此踟蹰？爸爸和妈妈，他们会明白的，她知道。当一件事值得你付出生命时，这件事的重要性也就不需要排序了——生命的天平上它们等值。甚至连他如何看待她和她所做的事——虽然这依旧牵扯着她的心——这一点，她也可以微笑释然。
爱慕你，与你何干？！
这用前所未有的、岩浆般的热度灼烧着她的灵魂的最隐秘的感情，她是不会让他知道的。所有能够说出口的，她已经说给他听了。那么，她也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
L一直保持着转过头凝视雪姬的姿势，沉默地听着雪姬平静却略带颤音的话。
等到雪姬说完最后一个字，有些疲倦地闭上双眼，心里暗自认为L并不会对她刚才的话有所回应时，L忽然轻轻地说：“那么，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就照你喜欢听的那样，叫你的名字。”
雪姬几乎是不自觉地坐起身，紧紧盯着L的双眼。
眼前的双眸如眼前的这片夜色中的大海。暗夜的潮水。看似平静但却总有隐蔽的波涛在翻涌。
L再次确认了他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时就发现的事：那双蓝眸，仿佛磁石一般......
“雪姬（YukiHime）。”于是，他这样叫了。
那种奇特的、犹如愤怒一般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呢？此前L觉得那感情激烈得简直让他难以忍受，但是这时，它却又用一种崭新的形象出现了，安宁，轻柔，带着海潮般天然的韵律，荡涤了脑中所有烦闷的思绪......
对此，他一片茫然......
雪姬重又在沙滩上躺下。
浑身都在微不可查地颤抖，却不是由于惯常的、此时更是这样的遍布全身的寒冷。那是完全相反的东西。温暖的不可思议。
这样真好——尽管灵魂因此愈发炽热灼痛，但是她仍然这样想着——这样真好......
海潮声在身体的冰冷和心的炙烤下忽然变得异常遥远，朦胧中她只是模糊地看见了天空中的那一点荧荧的火光......
那是凌晨出现的星星......
荧惑（注：“荧惑”是火星在中国的古称，这是由于火星呈红色，荧光像火，在五行中象征着火，它的亮度常有变化；而且在天空中运动，有时从西向东，有时又从东向西，情况复杂，令人迷惑，所以中国古代叫它“荧惑”，有“荧荧火光，离离乱惑。”之意。）......
就在这一星黯淡的红光中，雪姬毫无道理地、然而清晰无误地发觉到，在Hera的“迷宫”中几度困扰她的，那十分不详的感觉的真相——
仿佛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一般。
红色长发耀人眼目，灰色的眼睛却冰冷莫名。无法看透，无法琢磨的人。
“亲手养大的雏鸟终于要起飞了呢。”
“我这个人没有多少良心，但是，Eruda，作为一个老师，私心里总是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强过自己的。因此，提早一年的成人礼的赠言......如果有一天，我们站在互相敌对的位置，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期待着你能赢我。”
“我的小雪花，这可怎么好，你会化掉的。我本以为你知道得很清楚......”
红色身影时近时远，但那个终于明了的真相却一直在脑海中萦绕：是他。是Apollon。空无一人的高度机密据点，“迷宫”里忽然停掉的机关，烧毁的精密仪器中的电路......不作第二人想。
可是，为什么......
“他——或者他们——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才这么做的。我认为这样想更合理。”
“......期待着你能赢我。”
“小雪花，你会化掉的......”
他看透了她骨子里深埋的骄傲和软弱，执念和牵绊。
他做她的老师10年，除了父母之外，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在洛杉矶的再会，他第一眼就明白了她深藏的感情。
所以才会用他平时不会轻易使用的弓箭攻击L。半是玩笑，半是对她的预警——
她犯下了大忌。
而那天晚上，他倏尔出现时，又在暗示什么呢？
我最优秀的学生，你埋藏的那样深的感情，会害了你的。
他是要追踪你、逮捕你的猎手。
你那样爱他，但是你永远不会对他诉说分毫。
你的骄傲和固执，不会允许你做出那样的举动，以至于看起来像是在以此打动他，祈求他的怜悯。
而你又是那样矛盾地软弱，以至于不敢面对，你的心被误解的可能。于是你宁愿小心藏好自己柔软的心，只让他看到你不可思议的强硬和坚持。
于你，这是最坏的结果。
他一定，是那样想的吧。他看到了，她的终结。
而现在这样又算什么？他帮了他们。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抑或是，再单纯不过的，想践行当初他给予的“成人礼赠言”？
“期待你能赢我......”
Apollon。不管他是怎样的人，雪姬都要说，他那样的男人几乎可以被形容为拥有某些神性（或者是相反的魔性。这二者的差别在他身上可以忽略不计）。与生俱来的超凡的身体素质，更加惊人的头脑，精准到可怕的洞见，甚至在组织里一直有传言，说他“继承了卡珊德拉（注：卡珊德拉，希腊神话中拥有预言能力的女预言家，特洛伊的公主。是一名遭诅咒的女先知，预言准确，然而无人听信）的血统”。
面对那个红色身影，雪姬像是对他，也像是对自己的灵魂无声的传达。
你说的没错。你预见到的我也不会反驳。但我不会违背自己的心。你了解，我一直是这样的，而且也从未试图改变。
我会继续沿着我已经确定的寂静小路前行。
无论结果怎样。
不管“终结”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