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契阔重逢(上)【羡忘】
本章预警:羡忘,双儿文学,HE,他人肢体接触预警,其他详见前言。

“嗯。”
出乎意料的,小少爷并未反对,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从她手中抽回了手,缓缓起身到灶台前,去察看柴米油盐可有需要添置的。
青羊回眸望向那只单薄却努力挺拔的背影,一时有些失神,许久接不上话。这两三年来,为了隐瞒蓝湛特殊的体质,她也曾装过蓝湛的妻子。小少爷不舍昼夜替人抄书,她便为他研磨,为他披衣,静坐在一旁绣着女工,盼着能为他多换回几盏油灯;他听人介绍去歌舞坊当了琴师,她便替他在家照看着绵绵,做些家务缝缝补补,日日挂念他的安危为他担惊受怕。即便是去年卯月,真的有无赖在歌舞坊对蓝湛动手,拆穿了他为双儿之身后,他们也仍如一家三口一般相依为命,绵绵生病,她跟着少爷心急如焚,少爷生病,她守在床头不眠不休,她撑不住病倒,少爷也会亲手为她煎药,烫出了一手的泡。
这是她离她所想最近的时候,却也,是离她所愿最远的时候。
真的在那个位置停留过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深深无力感。凄凉胜过温馨,苦涩大于甜蜜,她给不了她的小少爷快乐,哪怕是苦中作乐的乐,也给不了。她只能陪着她的小少爷在泥泞中摸爬滚打,只能眼瞧着他苦苦挣扎,可这于她而言最刻薄的恩赐,又何尝不是令她肝肠寸断的折磨……她的小少爷,值得更好。
“青羊姐姐,你有看到桌上的小橘子吗?昨儿回来赶着抄完言老夫人要的佛经忘了说,我在桥头李爷爷那儿称的,很甜呢!”
暗自伤怀之时,青羊竟不知小少爷已转了身,心虚地拂了拂眼角,急忙换上笑脸:“在呢,我怕绵绵醒来瞧见,就给藏碗柜里了。那小丫头可喜欢这个,吃起来没完没了的,还会自己剥了,衣服上溅的全是黄色的汁水,洗也洗不掉,可不能给她发现家里又有了这么多!”
“呵呵……”许是回想到女儿贪吃的模样,蓝湛看上去笑得有点儿像是真的开心了,眉眼也是弯的,“今儿除夕,就让她开心开心吧……你陪着她一块儿吃嘛,你多吃些,她自然就少吃了呀~”
青羊抿嘴笑,这样古灵精怪的语气,让她不由想起当初在蓝宅小少爷才及她心口的时候,她该是会抬手点在人鼻尖嗔笑的,而如今…她的双手却依然规矩地交握着,只有指尖微微颤了颤:“好~我先拿几个出来给她解解馋,剩下的…就等晚上守岁时少爷你给她吧?小丫头肯定要高兴坏了!”
“别让她守岁啦,她还小,天色这么冷,你就早点儿哄她睡吧……我…我一会儿还要去趟聂府,晚上……晚上可能……”欢笑的神色徐徐消散,蓝湛还想紧抓不放以掩饰自己的窘迫,可嘴角的弧度虽能坚持到最后,眼神却早已无措,如此一来,更显牵强,“我…尽量早些回来。”
岁末一日,喜气洋洋。从各家门前望进去,小孩儿追着闹着满院子跑,大人贴着春联儿有说有笑,老人坐在门前晒着太阳择着菜,隔着十丈八丈也能唠上嗑。再往城里去,街上穿梭的,大多是晚归的游子还在置办年货,也有三两老友相聚,在酒楼茶楼偶尔挥霍。小几杯烈酒下肚,便是谁都有经天纬地之才,谁都通晓前朝后院之事,又有谁会还不知,当今圣上跟前的大红人,当朝第一武将,骠骑大将军魏婴这一传奇人物。
原右都御史家的贵公子,惨遭毒手,一朝之间家破人亡,流落荒野。北燕之战投身吏部尚书家小公子江澄江小将军麾下,后又深得七皇子器重,汇聚天时地利人和,仅用两年时间,便从一介籍籍无名的布衣小卒,晋升为了三军统帅。关于他如何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几次三番以少胜多,杀得北燕军片甲不留,将写进青史、万古长存的那些丰功伟绩,早在几月前大军班师回朝时就被说书人颠来倒去说遍了听厌了,如今坊间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是几则或许会流传于野史中的秘辛。
有传言说,这位翻过年才二十有四的黄口小儿之所以能平步青云,跟他那张俊美的脸脱不了干系。不仅与他身边的医女有了私生子,还勾得太子殿下的胞妹长乐公主、江小公子的阿姊平阳郡主二人为他大打出手丢了姑娘家的体面,惊动了陛下,他却又拒绝了赐婚,不愿成家,真所谓风流成性。也有传言说,这位年少有为的大将军其实是个可怜人,早些年已有结发妻子,可惜红颜薄命留了个孩子给他便撒手人寰,这几年来他一直接受不了,道他的发妻只是与他失散,不肯再娶。
传言,从京城到清河,几分真几分假,谁都只信自己想信的,多两句嘴又不掉一两肉也不需一个铜板。有人嫉妒他的少年得志,也有人仰慕他的痴心绝对:不过都是平庸的人给自己乏味的生活找些慰藉罢了。
摊铺小贩儿还在竭力吆喝,上好的笔墨纸砚,柔软的绫罗绸缎,红红火火的鞭炮,还有五颜六色的被小孩儿们围满了的毽子、泥人……许多是在这里寻常见不到的稀罕货。蓝湛的脚步不由放缓了些,情不自禁被蜷缩在笼子里恹恹不乐的小兔子吸引,小心翼翼问了价,正要从兜里去掏出铜钱,余光便又瞥见了周围人异样的眼神,三两交头接耳的,对着他指指点点。他不由将头埋得更低,急忙付了钱,提起笼子加快了脚步,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似乎他每次都贴着墙角走路了也还是会撞上人,随后便是一连串的怒骂和推搡。骂来骂去也就是那几句,什么“不长眼的东西”,什么“【拉灯】”,什么“没脸没皮的**”,什么“伤风败俗的腌臜货”……脸红脖子粗的争辩是没用的,没人会听,只会有更多的人聚拢了来,被变本加厉的讥笑谩骂,徒增煎熬,他都已经摸出窍门了,只消关紧嘴巴不理会,专心保持平衡别被推倒了摔得狼狈,那些人讨了没趣,自然就放他走了。有聂小公子在,揪不到他的错处,他们也不敢真对他做什么,逞个口舌之快而已。
想到这里,蓝湛空出的手踌躇地攥住了衣料,停在一家首饰店门前犹豫再三,还是牙一咬心一横跨进了门槛。
“哟,这不是我们眼睛长到头顶上,心气儿比天还高的蓝大琴师吗?”
好巧不巧,又撞见了那位常去他去年卖艺的歌舞坊玩乐的姚老爷。
起初他不懂,见着这个人还觉得人不可貌相,虽生的一副脑满肥肠模样,却挺风雅,一曲舞毕总会拍手赞叹,时常还会请领舞的姑娘们到厢房小坐,好吃好喝招待一番。直到他双儿之身被识破,那人原先时不时飘向他的目光便带了明显的玩味,挤眉弄眼,盯得他心里不自觉得有些发毛。
短短一月之中他不胜其扰,时常有人或是端着酒杯或是捏着银子,歌舞也不看了,走到他身边晃悠,对他言语挑逗,还试探着动手动脚。被温晁在马背上欺辱的记忆登时席卷而来,他下意识停了琴音站起来,吃力地抡起琴,浑身戒备着伺机而动。歌舞被打断,楼上楼下沉浸其中的人一时都不满地嚷嚷起来,管事的姑姑急忙踮着小碎步来打了圆场,将那几个登徒子哄去坐了,然后笑着问他可知手里的琴值多少银子。只一句话,没打没骂,他忽然就失了力气,却还得强撑着把琴缓缓放落回琴桌。
那之后,他便知道忍气吞声了,再没有人会为他出头。
后来是去年的四月初五那日,他还记得清楚,那两个无赖【拉灯】,用尽全力将还未反应过来的两人拽得撞到了一起,转身一扭,一人一脚踹在他们的腿弯……果然,两人摔跪在地,两声惨叫。他该立即逃走的,可种种原因,不管是对过去的回望还是对未来的担忧,都令他裹足不前。那两人当然不会有老魏的怜香惜玉,不会只是撂个脸色,也不会好心借力给他站稳,一个巴掌甩过来已经让他耳鸣眼花,更遑论接二连三的踢踹。他抱着头咬着牙,无声无泪,直到嘈杂喧闹声中有人喝止了那两个暴徒,才敢慢慢睁开眼。就是那位姚老爷,让小厮拦下了那两个暴徒,义正严词地请坊主将他们轰走,又关切地询问他伤得如何,问他可愿意去楼上缓一缓,喝些茶水压压惊。堪堪虎口脱险的他对眼前救了他的“恩人”哪里还有防范之心,连连道谢着被搀进了雅间,耸拉着脑袋小口小口地饮着热茶,惊魂甫定之后才发觉浑身乏力,近到手中的杯子远到半开的门扉都重重叠叠,模糊旋转了起来。那人是何时凑到他身侧的他都不知道,【拉灯】,微凉的空气给了他昏沉发热的头脑最后运转的可能,凝神屏气,他拔下头顶的发簪,往自己脖颈跳动的地方狠厉一划,温热的液体源源流出,血腥味即刻弥漫开来,他听见姚老爷一声骂娘,惊惶地叫了人来,意识终于在一片惊叫声、脚步声中沉寂——他没想死的,他只是等不及时机反抗了,他不得已以命相胁,但愿……他还有命活着,他的小绵绵才刚过完周岁,她需要他活着。
“怎么,自己来挑首饰啊?聂小公子不送你?”姚老爷背着手,将蓝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还是那幅寒酸样,不带半点儿珠光宝气,更加猖狂起来,“你早说喜欢这些嘛,我送你啊!要多少买多少,美人的脖子、手腕,是要来承重这些金银的,哪能动不动就见血呢?你说是不是啊?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跟了我,我保你吃好喝好,穿不完的绫罗缎匹,戴不尽的金银珠宝,如何?”
“谢姚老爷美意,思追无福消受。”
思追,他从京城一路逃亡的新名字。
“老爷,说好来给妾身买年礼的,怎么转眼就又不见人了呀……”娇滴滴的声音从男人肥硕的身后传来,竟是他还在歌舞坊那会儿的头牌思思。听说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儿,被她继母卖进的歌舞坊,印象里她是个善心的姑娘,聪明伶俐,待人谦逊有礼……如今却也是沾染了风尘,盈盈笑意不再清亮,扶腰托腹的走姿也多了几分妖娆的妩媚。见是他她也愣怔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靠在姚老爷怀里向他见礼,小鸟依人的姿态对那老头很是受用。
“原来是蓝小师傅,好久不见,越发俊俏了。”思思侧过身,在姚老爷心口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老爷,见到故人怎么也不叫妾身一声啊?买完这些咱们就回去吧,误了饭点儿夫人又该说我了……”
“啧,怕她作甚,你尽管逛,凡事有我,看谁敢说你。”
“哎呀,老爷对妾身真好~那咱们先去吃饭吧?你儿子刚刚在肚子里踢我呢,定是饿了……”得了允诺,思思似乎很是欢喜,挽着姚老爷的胳膊向他道别,“蓝小师傅,我们先走了~下次再见,我是不是就该称你一声……聂小夫人啦?”
许是阳光晃了眼,不然他为何会在她月牙般的眼睛里看见了溢出的晶莹。挑了样寓意吉祥的扇坠,付了钱,蓝湛逃也似的奔向聂府,终于大喘着气立在了门前,却又迟迟迈不动脚步了——除夕夜,聂小公子邀他吃的,是团圆饭。他若跨出那一步,往后就真的,是门内人了。
“思追?怎么在外头傻站着?快进来,冻坏了吧?”厚实柔软的裘衣落在身上,虽沉重却能隔绝寒风,给他几分暖意。迎出来的人不再给他退却的机会,接过他手中的兔子,牵着他的手稳稳跨过门槛,往内室里去,“一早我就眼巴巴等着你来了……绵绵呢?我们不是说好,带她一起来的吗?我买了好些糖糕啊柑橘什么的呢……”
“我…小孩子顽皮,我怕她…万一坏了你们一家团聚的好兴致……”
“怎么会呢!小孩子顽皮是好事儿啊,身体好才会有劲儿闹腾嘛……而且,咱们绵绵已经很乖巧听话啦,你是没见到魏将军的儿子,也是三四岁的小人儿,好动的很!跟着他老子才来几个时辰啊,一点儿不怕生了就,一个不留神能给你屋顶都掀翻咯!你这兔子…买给绵绵的吗?可得收好别给那小子逮着……不过没事儿,这会子他们都去马场了,估摸着要玩到晚宴前才回来了。”从丫鬟手里接了汤婆子给蓝湛,聂怀桑见他咬着下唇默不吭声杵在那儿,连坐也不会了,便小心试探着将手伸到他前襟处,见他还是受惊般地向后躲了躲,便收回手指了指自己胸前,“屋里炭火足,披风解了,让丫鬟给你拿去挂着吧?
“哦好……”蓝湛急忙回神解开盘扣,耳垂现了血色,歉疚地朝聂怀桑偷偷瞄了一眼,颤颤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衣角,“今日府上要招待贵客啊?是大公子的朋友吗?我…那我要不就……”
“没事儿的,别怕!以前我也发怵来着,觉得我兄长的朋友,一定跟他一样死板…暴戾,何况那人还号称当朝第一武将……结果你猜怎么着,后来我才知道,那人其实长了一副书生相……啧,还是个绝色……呃,反正你见了就知道啦,一点儿不吓人的,能跟我处上朋友的,都是豪爽人,你不用怕。说起来,他也是可怜,除夕夜,却无人能与他一道吃上一口团圆饭,在京城待着又怕陛下再邀他进宫谈及他的婚事,就跟着我兄长一道来清河转转……这算不算…蹭口饭吃?哈哈哈哈哈~”
“但毕竟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若与之同席…岂非让人觉得怠慢……”
“思追,别这么说……不能八抬大轿娶你进门,是我对不住你。”聂怀桑的笑僵在了脸上,嘴角跟着脑袋一起缓缓垂下,落寞而无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理解我……可我舍你而保兄长,保聂家的名誉,终归是我的错,是我胆怯,不敢与世俗对抗,你该怨我的。但是思追,你信我,我绝不会亏待你,虽然是收你做妾室,但兄长已答应我,不会逼我娶妻的,往后在府里,你就是我的夫人,没有人会欺负你,你要信我。”
蓝湛没再后退,由着身前的人将自己抱进怀里,听着他无法回应的赤诚心跳,轻轻拍了拍聂怀桑的后背:“我信的,我没有怨你,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够多了,从那日请医师捡回他的半条命,到后来在旁看护着他给他撑腰,请他做府上的琴师接济他,又费尽心思帮他照顾绵绵,他欠他的已然太多了。做个妾室就很好,把**做回馈已然是他的极限,比翼连理的真心他拿不出的,一生仅有一颗,他早送出去了,他已经没有了。
“这个……我自己画的,送给你。”
从怀里掏出日前他亲手绘了扇面的折扇,将方才挑选的扇坠挂上,蓝湛忸怩地递到聂怀桑手里,瞥见那人兴冲冲地展开,爱不释手的模样,轻轻松了口气。

团圆饭上就相见~然后小绵绵能再见到爹爹时就是明年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