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田相老师
村里子来了位怪人。
不穿长衫,一头短发却是没了辫子,还说自己是读书人。村里人不信,他就面红耳赤的争辩,嘴里一溜烟儿的蹦出什么德莫克拉西、赛因斯之类的话。村里人听不懂,让他背段四书五经,他支吾一会儿,摆摆手近乎逃离地离开。这时,老人和我们一伙孩子便可以指着它狼狈的背影放声大笑。
久而久之,村里人都说他是个疯子。

村里丰收,有人驾着牛车来买粮,村里人不会算数,只派出村长交涉,只是村长也没读过书,交谈中明显被动,连连点头。
本要交钱交货时,那疯癫的男人站出来,嘴中叫骂着,说他们是骗农民钱的混蛋,然后跟那收粮的人交涉了好一会,最后以高出原价三成的价格成交。
村里人大抵真的相信了他读过书,虽然还是没人喜欢他,但总算把他列入了常人之列。

没多久之后,他说他要办学,但村里人都知道他不会四书五经,连个三字经也背不全,都不愿让孩子跟他念书。他就挨家挨户的敲门,软磨硬泡,大抵是还报他为村里争取到的半块大洋的恩情,村里的男娃都记了名。
可他还要得寸进尺似的要让女娃也报名,道理自然是讲不通的,第二天他来给我们上课时左眼上还挂着青。
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姓名,叫田相。可他不叫我们直呼其名,也不许我们叫先生,要叫老师。
什么之乎者也的自然是一概听不到的,他也不穿长衫,而是穿一身纯黑的奇怪衣装,他说那叫“西装”,我们背地里都说他穿个孝服。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他耳朵里,后来他便再也没有穿过。
后来村里传言要废除科举考,田相老师高兴的手舞足蹈,村里人却让孩子都不再听学了,只是帮家里干农活,最后只剩下我。倒也不是我的父母深明大义,而是我父母早在四五年前就死了——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田相老师正式收留了我,我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干儿子。
他依旧不许我直呼其名,更不允许我叫父亲,还要我叫他作老师。
我觉得他简直是个疯子。

跟他生活的日子不比我吃百家饭的日子好过多少,早上吃些稀饭他就下地干农活,我在家劈柴喂鸡。中午吃些馒头就盐渍萝卜,下午跟他一起下地干到太阳快落山,黄昏时回来还要教我识字,汉字洋文都学,直到村里的狗都不叫了我才能上床睡觉。
我对他简直满是怨言。
后来我长大了,也懂得些事情,往往能看见他半夜仍然点着油灯写东西,我偷偷看写的是什么,有汉字有洋文,就是没有我看得懂的,于是只得作罢。
他细心的用油纸把那堆我看不懂的文字包好,又用浆糊抹了抹才算作罢,第二天他特意下山找人把那封信寄了出去。
过了几天他收到回信,脸上的兴奋抑制不住,抱着我直转圈,连农活也干的少了,几乎从早到晚教我洋文。
这是,我才知道这洋文是英国人说的,知道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意思,知道出国留学的含义。
我跟他一起上火车去北京,他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夸了辛亥革命的成功,也骂了袁世凯复辟,他言辞激烈,可我分明听出了他语气中不常有的伤感。
我只有一一记在脑子里,或许很久以后我能明白。
在北京呆了几天,他对外面的精彩毫不动心,似乎很是熟悉,只是在走的前一天带我照了一张相,他穿上了那套许久没有穿过的西服。
我坐在凳子上,他站在一旁,手从椅子后背扶住,青蓝色的眸子在黑白照片里依然显得有生动。

送别我到车站时,他拽住我,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油纸包裹的东西,放在我手里。
隔着油纸,我都能清晰的分辨出那是什么——十九块现洋。眼睛里突然涌现出泪水,我不知道他清贫的生活里是怎么抠出这“巨款”的。我推脱不要,他脸上的笑容似乎快要伪装不住,青蓝色的眼眸迷蒙出雾气,强塞给我,背身离开。
英国的生活有政府的补贴,过的不算好,却比在村子里好得多了,田相老师常常来信,说些国内的事情,对自己的生活是缄口不言的。
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说国内共产党快要掀起革命的浪潮,他也要投身于革命了。只是我在那时学业太繁重,一直忘了看。看到时,田相老师已许久没有给我寄过信了。

完成学业后回国,我回村找田相老师,却发现屋子已空了很久。询问别人,也问不出任何线索。
我只有回到北京,在北京大学教书。
国内已是一篇欣欣向荣,只是我总觉得有蚊虫骚扰,常常我会看着照片发呆,看着那青绿色的眼睛。
在中国,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田相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