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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伤口

2023-09-22 13:01 作者:香江湘调  | 我要投稿

有大伙问上次那个烧苞米怎么删了,因为上刊了)

看看这个能不能留下来)



毫无疑问,我有着这世上最令人骄傲的伤口。“破洞”、“污损”,人们如此称它,而我,我称它们我的兄弟,并为其中疼痛欣喜无比,只因从那儿流过的,是声音:冰冷、或温吞的,细长、或圆润的——总是在它们走后,我才能记起这些感受,因我没有手指,没有眼睛,只得从它们的脚印里,用“心”听见无数个名姓:我的、它们的,或该说,“人”的。

我记得一个老诗人的呓语:老去,就在闹钟里升起浮云,往长短针描绘的零里,听回声四起。现在我躺在焚烧厂里,每一片身体都浮着一寸记忆,或如他言,一寸声音。“声音是时间的隐喻,记忆的类比”,他曾向我说,“我羡慕你那么能听。等你像我一样老了,日子或许更加有趣。”

可我不是在老去,我在死去。我的伤口从未有过地大,过去与现在的声音,洪水般的,叫我无法将它们罗织成词语。没有词语,也就没有记忆,没有记忆,当然没有生命。

如今唯有焚烧的声音最清晰。它来自落日,来自高炉,老诗人曾好奇,那些被活蒸的螃蟹的心绪,我想我懂了一二,可他已听不到,而我从来说不出。向他,向人世,我都是沉默着,我并不为这沉默悲哀,因我生来便是为沉默,能思能听,该是叛逆。

可的的确确,我是个幸运的叛逆者。直到如今,我还有时间,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够我向伤口中寻觅。我确信,那儿不止有我缭乱的走马灯影,还有这人世命运的影迹,如发丝轻密。



人世的声音,我听得太多,唯有人的声音,我是听不够的。最初的人声,从一个针眼间漏进,呼、呼,嘿,嘿,词语现身前的混茫,忽地开了一个小洞,那时我还不知道,它将是我的眼,我的耳,我的肤与心,确切地说,我一无所知,便一头撞进一个母亲:

囡囡啊!把针放下!

针落地,“叮铃”一声。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为什么呀?

因为针很危险!还有哇,妈妈告诉你,你墙上这叫隔音垫,你把它戳坏了,爸爸在隔壁就不好睡觉啦!

为什么呀?

爸爸一睡觉,就要打呼噜,一打呼噜,你怎么睡呢?小囡,听话,别把这垫子搞坏啦。

可它长得好胖,好好玩……

这些对话,我竟都能识别出意思。大抵在我完好无缺时,那个坚持着吸收所有声浪的我就已把声音们存进沉默。此刻我聆听的姿态,有一个孩童的顽皮,更有许许多多日子的沉寂。而这沉寂的结尾,竟是聆听。

这个“家”,我听了一年。雁子南飞时候,我听孩子念:大雪满弓刀。雁子北归时候,我听孩子念:沙暖睡鸳鸯。孩子不念的时候,我就自己背,叫车水马龙,也带个韵脚,不然,就得听她母亲念叨:这地啥都好,就是太小,太吵。

小,我见不着;可吵,我懂得深。路在吵,锅在吵,空调外机扒着窗户,吵得一盆绿萝都枯黄——她母亲“吵”完菜,便用淘米水去浇,她总念叨它长不好,就像念叨房子太小。这二者的共同点是,我都看不到,而这二者的共同原因——若以她的叨叨为准——她的男人挣得太少。

可吵归吵,她仍旧“吵”菜,洗衣,哄孩子睡觉。她的睡前谣哼得极好,孩子睡着,往往用不了半段。有天,她照例哼着谣,孩子忽然问她:

妈妈,你的歌是哪学的啊?

小学老师教的呀。

真的?那我能去你的学校嘛?

傻孩子,你可不能去我的学校。你放心,等你爸攒够钱,我们送你读这大城市里的学校。

我不要,这好吵……

城里嘛……

她最后的话仿佛在朝我说:

不吵还叫城里嘛……

城市“吵”着“吵”着,便“吵”出了我这样的沉默者,我想笑,可笑也笑不出声,更何况,孩子已困了。

而对于把我带来这个“家”的孩子的父亲,我印象却极浅。这或许是因为,他的嗓音与呼噜比起来实在太细。我甚至猜想,大男人的鼾声,是否是他们偷偷发明的另一种语言,只用来吐出那些喘不过来的气,说不出口的梦。那时我否定了自己。我想,他若有梦,也是“要让孩子上好学校”这般能大声说出口的梦。但一年后,当我卧在快递箱中被送往下一户人家时,在没有鼾声的夜里,我忽然明白,大男人的“梦”,不是每个都能说出口的:实现了的,才叫“梦”,破灭的,那是鼾声里的鼻涕泡。

那大男人还在不在他的路上,我不知道,可他带我走的这段路,却实实在在地叫我喜欢上了“人”。他们是“吵”,是沉默,是呼噜与睡前谣,声音,仅仅是他们展现出来的小小一片,却已叫我的日子无比丰实。我不敢想象,他们是否能听见彼此的内里,于我而言,那大概是“天籁”。

这以后的日子里,我听见好多人,学过许多话。我愈发爱这人世的驳杂,当然,更爱人们的节俭——每一任家主,总会在搬离前将我打包卖了二手。也因他们的小心,我的伤口并未增加许多。城市很大,人很小,譬如池与鱼。而那时我以为,我能永远是游鱼尾后一缕波纹,永远沉默着忠诚。

我就以这样一个饱满的姿态,走进我生命的末年。又一次封装、颠簸、拆封,我感到自己被舒展开,就如过去的所有主人做的那样。我如往常般期待着他的声音,可忽然间,我的身子重新紧了。

他在抱我。抱了好久。他喃喃说:

你好软。

一个柔和、磁性的年轻男声,情绪是丝丝惊喜。他把我贴在墙上,又反复地平整我的边沿。严丝合缝,我能感到,身边也是同我一样的软垫。他动作结束的那刻,我竟第一次听不到一点声音——

不,还有他的呼吸,与墙后的嗒嗒、嗒嗒。

我知道,这大概又是个住合租房的年轻人。墙的那边,估计是在敲键盘。我曾在四个年轻人合租的房中住过。四个人,四种作息,住了四个月,交流不过四句。他们的年龄离得最近,声音隔得最远,我不免感伤:在这的日子,估计要无聊了。

然而二十分钟后,我的主人便打破了这感伤:他在说话,在一个人的空间里,嬉笑怒骂。他的声腔,把气流折了、揉了,转而振动出新的形状,青春、暮气、哀伤与欢喜,他仿佛是我听过所有人声的集合,一个人,凝着千百份喧嚣。

两三日后我听明白了,他是个配音演员,白天上班,晚上则开直播与人聊天:他与观众们如此交代,但我听到的并不止这些。在下播后,他偶尔会低声咒骂,偶尔会哭,而更多时候,他长时间地静默,甚至到凌晨时分,我都未听见他从椅子上起身,只听见梦呓般的:回来,回来。

我的位置离窗不远,白日里,总能听见雀声、车声。这昭示着城市黎明的一切,他却似乎很厌恶。他把窗帘拉着,窗也关着,好像要把声音都挡出去,可每一日,又都准时出门上班。

那他到底在躲什么呢?我等啊等,直到有一夜,风声轻慢,行道树的叶子与叶子连在一起,他将要睡了,窗外却传来猫与猫的嬉闹声。

猫的爱情,总像水与水倒在一起。从树上,流到自行车棚,再流到不知哪个角落,过不多久,就掀起极挠人心肺的叫声——火候到了,水烧开了。这本是极平常的,可他,他却把床单一点点攥紧,到那叫声甩上了最高点,他忽地炸起身,抓起什么东西就往窗外用力一掷。

“滚,滚!”

猫跑了,可猫的爱情没跑。我记得老诗人曾念过一句: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那些日子,猫咪春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起初,他还赶,可渐渐地不管不顾,甚至把窗户也敞着:蓬门今始为君开。

可有一天,好像猫们集体失恋,夜晚清净得不得了。到早上,楼下聚起叽叽喳喳的议论:谁干的?谁干的?这议论烧开的一刻,是一个苍老的女声:

我的灰灰啊!!

这女声喊得惊心动魄:谁干的,谁干的!哪个没天良的连猫都要杀!楼下一片安慰与叹息,而我的主人走到窗前,第一次在晨光中伫立良久。

我不知道楼下死了多少只猫,只知道城市的白昼,连死亡都仓皇。一辆垃圾车驶过,把议论都载跑,只剩下那女声依依不挠:

灰灰啊!妈妈对不起你啊!你好心好意来陪妈妈,是妈妈没保护好你啊!丧天良的,你把我也杀了吧!不然我早晚杀了你啊,杀了你啊!

这天傍晚,我的主人哼着歌回到家,正要开直播,外面的门却咚咚响起来。是早上那个女声:

“是不是你杀的我的猫?”

“神经病。”

他用力关门,门却被那人抵住了:

“就是你杀的我的猫!”

“你少污蔑人!我也是养猫的!”

砰一声。这次,门没被抵住。他走回桌前,长舒一口气,可里屋的门又响了。

“打扰一下。能不能,借我一个垃圾袋。”

又是个女声,可话音很慢,很柔,带着一股纤瘦的悲哀。我猜,这大概就是与他合租的室友。他答应了,转身去翻起垃圾袋。她用一种倦怠的嗓音问:

“你也养猫嘛?”

“以前养过。”

“那……现在呢?”

“那猫跑到人家家去后,我就再没有猫了。”

一个垃圾袋被撑开。门似乎被拉大了。

“我也没有猫了。”

“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哽咽声。

“能不能帮我把它包起来,丢掉。”

“我怕……”

又是沉默,我畏惧沉默,印象里,声音的死亡,几乎就是人的死亡。老诗人死的那个冬天,雪花寂静了三天三夜。第四日他的儿女要把尸体运走。可他的小孙子,一个极可爱的小娃娃,拼了命地哭喊:爷爷会醒过来的,你们让他再睡会儿就好。而今晨,我也听到这姑娘急急地下楼,又跌跌撞撞地上来。那时她的猫或许还有一息尚存,我简直无法想象,她如那个小娃娃般,盼望着它能重获生机的模样。

“对不起,我做不到。”

门轻轻掩上,他飘到椅边瘫下,疲惫地发了条语音:

今天嗓子不好,歇一天昂。

手机搁下的一刻他开始抓头发。一种艰涩的响声从他指缝中挤出来,连带着一阵压得扁扁的呢喃:

怎么会,怎么会,我只想要那只贱猫死的……

紧接着,另一种粗厚的声音从他喉头滚出来:

不!你知道会这样的,你早知道!可你不在乎!

又是第三种声音,尖细刺耳:

你凭什么觉得那只猫该死!你算什么东西!

一记重拳擂在我身上。我似乎明白他买我来干什么了。可他仿佛觉察到什么,把我扒开,将头贴近了墙壁。

我与他都听见了,那姑娘在说: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墙的那头,墙的这头,滴滴答答着歉声。我常觉得道歉是人类最奇妙的声音。它重复,重复,自言自语一般的,什么也不能弥补,什么也道不出,可人们却会以为它什么都道出了。这其中微妙,我想,便是我和人的距离了。

我的主人渐渐沉寂,而隔壁,久久没有再开门声。今夜就这样了吧?可主人突然扯开抽屉,下一秒,把一个玻璃瓶摔得粉碎。那瓶子里装的什么,我不清楚,可我记得上次听见这故意的摔砸,是在一对情侣间:首先碎的是一个相框,接着,碎的便是一个人。人一疼,就会想摔。摔碎记忆,摔碎伤口,可就连我也知道,伤口摔不碎,只会越碰越大。

我的主人应该明白这一点。他很快地把碎片打理好,扎了一个垃圾袋提出门去。我听到他的脚步徘徊,静驻,终于轻轻叩门:

“它还在吗?我去丢垃圾,顺个便吧。”

那姑娘似乎惊愕了,片刻后才感激着邀他进门。他没话找话般问起她生活上的问题,而她也默契地应答着。两个大人,用不断的话语将一只小猫的血腥层层包裹,来往间编出另一层轻薄的塑料袋:

“你也一个人住么?”

“嗯。只有我和它。”

“那你工作是……”

“我写小说。”

“哦?好厉害。”

“不,我天生听力不好,说话也慢,别人都不愿意和我说话,我才会去写作。你瞧,把这个助听器拔掉,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你还真适合养猫。你和猫一样,静静的。”

“所以啊……”

她噤了声,转而问:

“那你呢?”

“我和你反过来,一天到晚在配音棚里说个不停。”

“好厉害……”

“厉害什么?声音是自己的,话又不是自己的,不像你们写文章的。”

“哪里,我写的东西,我自己一点都不想看。”

“能让我看看嘛?”

“那你能让我听听嘛?”

“你现在不在看我嘛?”

“你现在不在听我么?”

塑料袋的两端悄悄打成了一个结。他走到门边问:

“还有什么垃圾嘛?我一起丢了。”

“没有。就是……”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坚定些:

“它……不叫垃圾。”

他愣了一下,远处有玻璃破碎的声音:

“对不起,顺口就……”

“没事。本来也是我要丢掉它……”

“那它叫什么名字?”

“阿花。”

他把这两个字呢喃两遍,往回走了一步:

“你想让阿花睡垃圾桶里嘛?”

“我……”

“你还记得它的名字。你真丢得掉它吗?”

沉默良久,她的回答飘出来,轻瘦的字词,摇摆成疑问句,飘忽成陈述句:

“它已经丢掉我了吧”

他又愣了一下,随后“嗯”一声,开门离去。两分钟后他回来,门还开着。这两分钟里,屋里没有一点声音。

“好了。”

“嗯。”

“你……还好吗?”

“……”

“你想哭?”

她没有应答,只是把门合上,锁上,下一刻,有人哭了。

这一夜,我主人的脚步没有接近床铺。远处的卷帘门渐渐拉开,我从前的一位女主人总在这个时候梳头,打理好的店铺与打理好的头发,我都未见过,可微远的开门声确似梳子:夜的慌乱,都要为昼的齐整替代了。

主人照常上班,在门口,他撞见那个姑娘。例行公事般的问候让两个人都微微地笑了。她问他:

“我有你微信吗?”

“做什么?”

“昨天的事,多谢你,想给你发个红包。”

“啊?这……用不着给钱吧?”

世上的谐音,总不是巧合,譬如“歉”与“钱”,总是相伴相生,一个是自言自语,一个是自说自话。我的主人要与它保持距离,我很欣慰。

“那……还是加一下吧。有什么事,我还是习惯打字。”

“哦,那我扫你。”

“滴”的一声,一阵沉默。

“什么时候加的你?……”

感慨几乎同时,紧接着便是一阵轻快的敲打,一声轻松的道别。这敲打,于我而言便是密码。

我至今奇怪,大多数人生来便能言说,为何要多此一举再设一套密码。更奇怪的是,他们会习惯于密码,而把原始的语音隔绝。我是这隔绝的化身,人们口口声声说,他们需要我,可我总想,我连同这隔绝的一起消失,才是他们真正的需要。

但的确,世上确有令人不快的语音。譬如那个在楼下日夜叫唤着“灰灰”,“灰灰”的老女人,街坊们劝、居委们劝、最后连嫌她丢脸的家里人也来劝,而她,她用一只钢盆和擀面杖将他们全部击退:

“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那个害死灰灰的人出来,出来!”

有人问:

“他出来之后,你要干什么呢?”

她不说,只是击鼓,再击鼓:

“出来,出来!”

吵了一夜,是扰民;吵了两夜,是罪行;三夜,就成了喜剧;四夜,便是风景。这不管不顾里,有习惯,有麻木,更有清醒:这令人不快的语音,不止是她一人的作品。

而主人家里,除了夜夜封窗缝,什么改变也没有。只是有一天,他忽然问观众:

“真的会有人会为宠物寻死觅活么?”

撇去种种胡言乱语,他将其中一条答案念了出来:

“‘把宠物当成一个‘物’,当然不会;可把它当成家里人,就很有可能。’”

他“嗯”了两声,又喃喃着问: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把一只猫一条狗当成家里人?”

“‘因为家里没人呗。’”

“‘咱看直播的某种意义上不也是看电子宠物么?一个道理。’”

他似乎被逗笑了,说:

“那我算人还是物?”

片刻后,他念道:

“‘你是大人物。’”

他哑然失笑,试探着问:

“那你们想听我这个人的声音,还是我这个物的声音?”

“‘当然想听你这个人的声音啦~’”

我能感到他话音里的激动。

“感谢,呃,‘物是人非’的sc。”

他僵住,扯开话题的速度难以置信。下播后,他长吐一口气,消息提示音又响了。此前的五分钟里,我听着隔壁敲击键盘的节奏时快时慢,偶尔,还有一声长按后的沉寂,与之相较,我主人的敲击简直利落无比。

可他只是敲得快,敲几下,便顿住,长按一下,再开始敲,如此反复。我无力得知其中玄妙,只知屋里的敲击结束时,屋外的敲击开始了:

“出来——出来——”

这夜他未封窗缝,任那苍老的女音盘绕进屋,我渐渐感到我的伤口上青苔遍布。直至它们褪去,我才惊觉,我的主人近来第一次躺在了床上,打着浅鼾。

次日的清晨,是被轻轻撕开的。我的主人走进客厅时,“咦”了一声:

“你在撕什么?”

“什么?”

声音巨大。紧接着她连连道歉,可是又是比第一句更大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我听不清自己说话!”

一阵手忙脚乱后,她的音量才恢复正常:

“抱歉抱歉,你能再说一遍吗?”

“你在.....撕什么?”

“啊?就是门票嘛。你不是不要么?”

“那可以给别人啊。”

“能给谁呢?”

“你不是写小说么?可以在读者群里抽个奖啊。”

“这就是读者送的......”

她苦笑着,把它再撕几片,拍了拍手:

“我和他们,不过在网上说说话而已,他们就要送这个,送那个。结果,给一个听障人士送了张演唱会门票......”

“那,还可以给朋友吧?”

“朋友......”

她的声气低下去:

“朋友之间,也需要送这送哪么?”

“你没送过么?那你可是有帮好朋友了。”

“’好’朋友?……”

她咀嚼这词汇的时候,他也拉开冰箱,拿出什么东西咀嚼起来。

“我的读者也一直说,我有一群好朋友,因为我的友情写得不错。”

“是么?那看来我很适合做你的读者。”

他的嘴巴满满当当,调笑也不再轻飘。她没有接话,转而问:

“为什么你总是啃这种面包?”

“方便呐,一包能吃一个礼拜呢。”

“不腻么?”

他笑了:

“我跟着我妈长大,她不会做饭,我也就渐渐不会吃饭了,天造地设。”

“我妈倒是和我说:无论怎么样,都要好好吃饭。”

“那你听你妈话了么?”

两个人都笑起来。她的话音里多了些无奈。

“她说的’好好吃饭’,大概就是自己做饭自己吃的意思。可这里的炉子,我从来没动过……”

“哈,我大概是永远不会搞懂这’好好’的意思的。”

“我估计也不懂那个’好’朋友的意思。”

“谁搞得懂呢?意思总是后来的,可日子不也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来了吗?”

他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吹着口哨便往外走。往常,这哨声会在几秒后与门一同关上。可今日,他带上的门却被抵住了:

“你也要出去么?”

“嗯,去买点菜。”

买菜,烹饪,总是为了“味道”。于我,这又是一道神奇的密码。百花齐放的工序,最终都消失在模糊的咀嚼里,世上或许再没有这样的事物:生来便为了消失,一消失,便在人的口齿间永生。

但大概唯有我这般没有“味道”的才会如此胡思乱想。我的第一个家里,面对“吵”出的饭菜,回应唯有饱嗝与叫好。“意思是后来的,日子是过来的。”我暂停思索,只是听:风声、车声、开关门声;脚步、键盘、呻吟与轻叹。窗外渐有孩童成群的嬉闹,是放学的时候了。她起身,朝厨房走去。

烹饪,本就是一出递进的交响,可这姑娘的“火气”似乎太大,翻炒时候,节奏渐乱,勉强控制着了,可门忽然响了:

“是不是你杀的我的猫?”

“不是……”

“就是你!不然我上次敲这家门,你为什么不出来!”

她努力地想关门,可屋外的人又推门,门簧吱呀吱呀撬起歇斯底里的喊叫:

“你们,你们每个人都这样!缩着,躲着,我不敲门,谁也不出来!你们为什么不能站出来?为什么不和我说清楚!我只是想要一个交代啊!我只是爱我的猫啊!”

楼道中的喊叫层层激荡,油锅里的油花滋滋作响,而那位姑娘,她口中气息徘徊着,终究没有成句,任由声音乱作一团,直到我主人的声音冷冷砸下:

“我记得你上次喊的时候,是要把杀猫的人也杀了啊。”

女人的喊声停止了,可他还在说:

“她的猫也死了,你想拉她一起死嘛?”

“一边要别人跟你说实话,一边又根本不想听别人说话,怪不得,连个猫都能养跑了。”

门重重关上的那刻,他的冷酷在一声轻叹中融化了:

“我都说了些什么呀……”

“你只是说了我不敢说的东西而已。”

她苦笑着说:

“我从不敢和人那样说话。”

“你不会发火?”

“太多人对我发过火了,我怕……”

厨房里的油花“啪”地一声,她陡然惊醒,转而带着我主人一同扑向厨房。他们费了些许气力,才让油锅彻底沉默。他有些尴尬地笑道:

“这……怎么办?”

“要不……先尝一口?”

他们把锅里的东西铲起来,用筷子插了一块放进嘴里。听上去很酥脆。倒得也很干脆。

“果然是太久没做饭了……”

姑娘听上去有些沮丧,而主人却还在笑:

“我就不一样了,从来没想过自己做饭。”

他倒了一壶水,撕开两个塑料包装:

“吃面么?就当是谢谢你了。”

“诶?”

他用鼻子轻嗅两下,笑道:

“我已经好久没闻到我妈的饭菜香了。”

面泡开了。独属于城市的饭菜,正要滑向城市人的胃囊。

“怎么心血来潮想做饭的?我听房东说,这儿的炉灶都有问题。”

她吸着面条,声音小小的: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早上提到’要好好吃饭’,一下子冲动了吧?”

“那,现在这算’好好吃饭’么?”

“要我妈说,这是在吃垃圾。”

“那要你说呢?”

她柔声笑了:

“我有时在想,她怎么会说’好好吃’,而不说’吃好’。”

“要我说,问题总不在吃什么上,而是怎么吃。”

“一个人可以吃好,可要好好吃,总归要两个人吧。不然,为什么要两个’好’?”

“有人一起,总是不一样的。”

我主人吸面的声音止了。

“来这里后,除了阿花,你还是第一个陪我的人。”

她的声音渐弱下去:

“本来,也是想给你做顿什么的,没想到弄成这样……”

“为我,为什么?”

她愣了下:

“为你,还能为什么?”

“可你先说,是因为那句’好好吃饭’,现在又说,是为了我?”

他的声音渐冷下去:

“说话做事,总得有个为什么吧?”

“这……”

她语塞半晌,方开口道:

“因为,你帮我送走了它。”

“那你给我的那张门票,也是为了这个?”

“嗯。因为你帮我做了我做不到的事。”

塑料叉子与他的牙齿磨出了声响。他艰涩地问:

“为什么……这么执着?”

“执着?”

“先是钱,后是门票,再是饭。简简单单就过去的事,为什么这么执着?”

“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自己不欠一个陌生人的人情?”

“别瞒我……”

欠,钱,歉。我在谐音里,听到命运。

“你说啊。”

“说。”

“说话!”

陡然加大的音量叫她本能地后退,可一后退又带翻了椅子。粗粝的摩擦变作惊声尖叫,我的主人忽然惊醒般,哆嗦着念着对不起便要靠近,可她推开他,喃喃着问:

“为什么?……”

逃离客厅,逃向房间,一串脚步,逃进两个人的孤独。他沉默许久,开门,可不是她的门;开口,可不是向她开口:

“各位观众,我……”

“我犯错了……”

“下面的话,本不该和你们说的。可我也不知道该和谁说,该怎么说。”

“你们原谅我……”

他的声线剥去了花腔,悲伤,整实如墙:

“我杀了猫,好多只猫。我养的,杀了,别人养的,也杀了。”

“我小时候,家里开浴室。我不听话,我妈就把我关到锅炉房里。”

“那儿连着厨房,有好多,好多老鼠。我踩到一只,老鼠挣跑了,尾巴还断在我脚底下,动啊动啊动。”

“我从此特别怕老鼠,也就特别想要猫。”

“可我跟我妈说,我想要一只猫;她回答我:那就好好考试吧。”

“我的朋友和我说,’好好吃饭,就是两个人一起吃饭’,可考得’好’呢?一个人的事情,哪有’好好’的?”

“长大了,我渐渐明白,她不要我好,只是要一个’好儿子’,那样,她就能变成一个好妈妈。我厌她,恨她,好几次想杀了她,可最后,我总是想,是她养了我,我就顺从吧。”

“我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没有猫的日子。直到搬出家门,才养起一只猫来。

“我陪它,护它,什么都给它最好的。有一天它跑出去打架,伤了,从此我就把它关在家里。我以为,我是在对它好。”

“就算它不习惯,可毕竟是我养的,一个畜牲,也该领情。”

“可后来,它逃了。”

“再后来,我就毒死了它,和好多猫一起。”

“我以为这会让我好受。可我没想到,好多人会因此受伤。”

“我更没想到,当我打开抽屉见到那半瓶农药,在玻璃瓶的倒影里,我会看到我的母亲。”

“我是她的宠’人’,猫是我的宠’物’,我走了那么远,才发现她和我一样,从没学过怎么去听听别人的声音。我们说什么都是自言自语,做什么都是自说自话,想什么都是自卖自夸。”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变成这样,可我想,我是因为害怕。”

“我害怕,别人也和我一样。”

“我害怕被你们当成’人物’,我想要你们听我说些真话,也对我说些真话,可我又害怕你们伤我,就努力让你们假装爱我。”

“就像,我假装我爱你们,用那些根本不属于我的话。”

“我爱你们,我怕你们;我爱那些猫,我怕那些猫;我什么都想听,可我什么都听不到,有什么东西让我把我们隔开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第一次躺在桌上,静静听他说话。早在他开口前我就已被他取下,而我身后的墙,很薄,很薄。

他站起身,往墙上叩了三声。墙的那头,也叩了三声。这是我第一次,听懂他们的密码。

外面的敲打声也响了。“出来,出来。”他听着,揉捏着我的身体,梦呓般地说:

“灰灰,那人为你熬了半个月了。”

“她说,她爱你。”

“她会和我一样骗你吗?”

“我是不是,应该站出去?”

“和她,和你,都说声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多了份希冀。他将我团成一团,仿佛我成了猫,蜷在怀中抚摸着。开门,下阶,再下阶,再开门。他对那人说:

“别喊了。”

“是我杀的。”

老人的声音哽住。我听到他的喉咙里有巨石滚落。

“你说什么?”

“我杀了你的猫。”

沉默。沉默里有夜车飞驰而过。她背过身,继续大声喊:

“出来,出来!”

“我在这呢。”

“不!”

她陡然转过头来:

“不可能!他不可能就这么出来!他永远只会躲,我知道的!你就是嫌我吵,我知道的!”

他愣了半晌,微微地笑了: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你告诉我,你自己在做什么?”

“要是他只会躲,你喊他干什么?”

“要是我只是嫌你吵,我出来干什么?”

巨石落了,碎了,夜风里缭乱着碎石的擦磨。飞沙走石间,她说:

“你出来干什么……”

“你出来干什么啊!……”

哭喊着,我感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我的主人没有躲,身上闷响,一响接一响,而他一言不发,转身回家。

她在家里,也在客厅里。她说:

“我都听见了。”

“嗯。”

“这么执着,做什么?”

“我说了,因为怕。”

“你都能说了,还怕什么?”

我第一次在声音中听出苦味。

“给人心做的占卜,用的还不是自己的甲骨?你越想听,不就越听不到?”

沉默。窗外的女人在哭嚎。

“现在你听着了。你怕嘛?”

“你要人把心都挖出来,你想想你到底有多可怕?”

又是沉默。仍是哭嚎。

“从前,我的同学欺负我,叫我小聋女。我每每委屈得哭——就像窗外那个人一样,他们就笑。”

“我也曾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那样。”

“可当老师问他们,他们永远,永远也说不出。”

“他们只会要,不停地要。”

“零食、作业、分数、惨叫……我给了,我他妈什么都给了,也只有我给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暂时走开。”

“但我想,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我不想再有别的什么了。”

“我不想再问’为什么’了……”

“可今天你还问了……”

“是,我问了!……”

她在哭:

“因为我也忍不住地想听。”

“因为我也忍不住地会怕。”

“因为,我也是人啊……”

他不再沉默,而是走上去,向她伸手。“嗒”地一声,一个什么东西落地,那啜泣,渐变成嚎啕。

嚎啕声里,我感到我被撕开。声音一浪浪打来,我的一小片被揉成团,往一个孔洞中塞。在我生命的最后,我感到人的温暖,四面八方涌来:

“不怕,不怕。”

“这里谁也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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