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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

2023-07-27 00:14 作者:Apatder  | 我要投稿

在沙滩上划下第六十一道痕迹以后,我去海边找了尤加利。 她还是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海边,望着一望无际的灰蓝色海面,一动不动。漫上沙滩的碎浪,把她黑色百褶裙的下摆都打湿了。那一束六支小圆叶尤加利躺在半透明的包装纸里,随意地半搭在她身边。 我走过去,把自己手里一束六支白花金鱼草放在她的尤加利旁。尤加利没有移开凝视远方的目光,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来了,金鱼草。” “还是什么也没有吗?”我隔着两把花束在她身边坐下。 她摇摇头,依然定定地向远处望着。 “你说,”我小心翼翼地换个舒服些的姿势,“那人会不会已经把咱们忘了?” “那样的话,我们不可能还在这里。”尤加利斩钉截铁地否认了。 “不管怎么说,一个人不会把一个梦重复做两遍。”我叹一口气,“我们是不可能再被拾起了。所以我不理解的是,你还在期待些什么呢,我们被忘记,不也只是时间问题吗?” “说的也是。”尤加利终于不再看着海,把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抬起眼来笑着看我,“不过金鱼草,我问你,像我们这种可悲的存在,没了那一点可悲的幻想,还有什么事可以做呢?” 我无法回答了。尤加利总是这样。她的思想似乎比我的深邃得多。所以我往往只让她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她提出的问题,我几乎一个也回答不出来。 于是我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我们又开始安静地眺望海面。灰蓝色的,平静得令人窒息的海面。 我们的世界,除了那片广袤的海,便只有了无边际的浅灰色沙滩,一并沉默地躺在灰白的天空下面。这里除了我们和我们的花束,没有任何活物。这个无趣的世界,是「那个人」的第五千三百六十二个梦。 你们这些家伙,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每天晚上你们任自己的大脑捏造十数个梦境,又把它们全部留在那里。大多数梦会在你们睁眼那一瞬随你们忘却而消失(要我说,这绝对是极度不负责任的行为),两三个梦境则会被短暂地记住而留存,当然,只有极少数梦境会成为长期记忆,持久地存在。 梦境与梦境之间,有时是可以相互连通的。有一些梦境,被长久地记住了,也比较容易进入,那么那里就会成为一个「梦境难民窟」。附近(什么是附近呢?其实我也搞不清楚梦境间的距离概念,因为硬要说来,所有的梦应该都是互相平行的时空)所有正在或将要支离破碎的梦境,其中的人都会跑进那个被长久记住的梦。 我和尤加利曾去过一个梦境难民窟。那次,是因为我好奇。关于梦境结局的种种论调,大多是消极的,我就是在那里听到的。那些梦的知识我也是在那里学到的。不过,说实在的,除了那些,难民窟里的一切都是地狱——哦,不是环境的问题,不是的。梦境里如果有什么绝对不缺,那就是土地。也不要小看梦境人的智慧,难民窟的管理井井有条。事实上,那里是一个很不错的——甚至可以说是宜居城市。 回来以后,我们坐在海边。我问尤加利以后如果我们被忘却,要不要一起逃进难民窟。她说不要,我说我也是。然后我们就都没再谈起这个话题。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只是舍不得那方寂寞的海,舍不得那片单调的沙滩,舍不得我们无所事事的空虚,自知在那样一个漂亮的正常社会里,活不下去罢了。 那次我们在难民窟里待了两天,那些时间够我们搞明白很多东西。当然,在一些问题上我和尤加利存在分歧。这个暂且按下不表。 「天」这个概念,对我和尤加利来说,是很奢侈的。因为我们并没有准确的计量时间的工具,——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件好事。我们只有一个月亮。那是一弯漂在海上的月牙,通体暗灰,发着忽明忽暗的黯淡光线。月牙随着潮汐冲上沙滩,又随潮汐退回去,其中的间隙,我们就把这叫作一天。月亮在海里漂游的时候,便是第二天了。这样双双循环着,就是我们唯一的时间概念。 月牙很冷很硬,尤加利试过的。她说,触碰月牙的感觉,就像触碰到冻住的天空。我不理解她的描述,这种诗意的语言在我看来,是完全没必要的。毕竟,我们都只是这无趣的梦里,又一个无趣的存在罢了。 每次月亮被冲上岸,我都在沙滩上划一道痕迹。这里没有风,所以痕迹能保留很久。月亮每次搁浅的地方是不同的,但我总能找到,因为我平时总是漫无目的地沿着海岸线散步。尤加利呢,就坐在那一个地方,朝远方望。从我有意识开始,就没见她走动过。 “你究竟在看什么?”一次我这么问。 “如果那边有新的东西出现,那就表明我们被又一次拾起了。” 她如是答。 我对此很不解,因为我相信,一个人是不可能把同一个梦做两遍的。尤加利也知道我的想法,但她并不同意。这是我们的分歧之一。 我们的分歧之二,在于那两把花束。 我们在海边初次醒来的时候,尤加利手里就攥着那半打小圆叶尤加利,我手里则是半打白花金鱼草。我们很自然地知道了当下的处境,也自然地认为自己不久就会消逝。所以,没有人去关注手里的植物,我们也并不在乎彼此。 漫长的等待过后,我们确认自己短时内不会被忘记。于是,我叫她尤加利,她则叫我金鱼草,我们就这样自然地在梦里相识了。 尤加利齐肩的柔软黑发很容易给人以乖顺的印象,不过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从相识那天开始,她就一直坐在那里望远,我怎么劝她起身走动都没有用。这份倔强也极鲜明地体现在我们关于花束的分歧上。 尤加利坚信那些花束是我们的附属物,换句话说,是我们的「属性」,我们的一部分,自我们被「那个人」的大脑捏造出来,就是注定要跟着我们的——直到梦境消亡。无论怎样,我们无法将它们丢掉。她总是喜欢这些神秘的论调。我觉得那简直是无稽之谈,植物就是植物,只不过碰巧在我们手里罢了。为了证明这点,我也不是没有实验过。但不论我往沙漠深处走了多远,再回到海边时,我埋下花束时作的记号总会在我身边。挖开沙子,那六支白花金鱼草就好端端地躺在那里。这时,尤加利就会毫不留情地对此进行嘲讽。 也许她是对的,但我还是坚持着自己很可能是错误的想法,每每和她一起嘲笑自己过后,下次依然这么做着同样的愚蠢实验。 毕竟,如果两人在大多事情上都观点一致的话,在这么一个枯燥的梦境里,就真的没事可做了。 和尤加利辩论那些问题,是种挺有意思的消遣方式。可惜,尤加利并不这么认为。她觉得那样很无聊,也是,我也该知道的,她不喜欢多说话。 所以我常常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出神。我熟悉尤加利身上柔软的水手服,熟悉她有些破旧的黑灰色皮鞋,熟悉她那双鸦青色的眼睛,还有她周遭特有的那种气味,那种寂寞的、湿润的味道。我熟悉尤加利轻慢的呼吸,细微如海底睡鲨摆尾。我喜欢跪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将脸埋进她的颈窝。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像只是这样,就能逃避什么已注定的事似的。 我的那一束白花金鱼草,迟迟不开花,只能从欲放的花苞推断它们的颜色。尤加利看了看,说,那个人的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白花的金鱼草。我问她怎么会知道,她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是在难民窟听说的。 尤加利在望远时,常从她的尤加利上撕下一小片叶子,放进口中咀嚼,动作缓慢而迟滞,像是在做梦一般。我询问原因,她略略一想,耸了耸肩,说那完全是无意识的。尤加利叶并不好吃,上面那一层乳白色的粉状物质,搞不好还有毒。你发呆的时候不也会咬指甲吗?她半笑着这么问我。我也笑着点头,心里想着,尤加利是真的把那束花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了。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凭偶有的冲动互相拥抱,摩挲面颊,不时毫无理由地哭泣或大笑,用尽一切办法,在梦境生活死寂的水面上激起涟漪。我在海岸线上漫步,她在沙滩边无言远望,这么看着月牙计算日期,已有一百二十二天了。 那样无意义而可爱的生活,在这天月亮初搁浅之前,被彻底扯碎了。 那天我睡醒得很早,睁开眼睛后月牙还没有冲上海滩。尤加利倒是已经在一如既往地眺望远处了——她醒得总是那么早。我打个哈欠,还没完全清醒,这时我的手突然被尤加利紧紧攥住了。 “怎么了,尤加利?”我被吓了一跳。 没有回答,我揉揉眼睛再次看向她,又被吓了一跳。我看到的这个人,我眼前这个穿着尤加利衣服、披着尤加利外壳的人,绝对不会是尤加利。 我熟悉尤加利,尤加利不可能有这种眼神或神态。一时间很难说清,所以我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惊恐地发现那两把花束消失了,蓝灰色的海面变成了墨色,卷起有些可怖的波浪,月牙在海上摇摇晃晃,几乎碎裂。 梦境的设定被改变了,——是我们又被拾起了吗。那个人真的又做了一遍这个梦吗。我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听着尤加利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喃喃着我不认识的名字。然后,在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松开我的手,缓慢而坚定地,向海里走去。 所以「那个人」这次选择了尤加利的视角……我顾不得太多,只能先阻止尤加利匪夷所思的自毁行为。我从身后抱住尤加利,竭力阻拦她的步伐,却也不敢太过用力,生怕刺激到她。越往深处,海水的颜色便越深,冰冷而厚重。夜幕般的海水已经漫到了我们的腰,我抱紧尤加利,不敢再放她迈出一步。拜托,如果尤加利是「那个人」的话,我应该也得是个什么角色吧,重要到能存在于这里的某个角色……? 我发觉到自己也在无意识地说着什么,这就对了,我松一口气。我并不清楚从我嘴里吐出的那些言辞,它们毕竟是属于梦境的编导者的,但不管怎么样,它们似乎对尤加利背后的「那个人」起了作用。那样就好……尤加利的神情看起来开始有些恍惚,我也有点想睡了。现在离岸边已经太远,我只好把昏昏欲睡的尤加利放到海上的月牙上。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 月牙变得柔软而温暖。海浪……以梦里会有的那种景象,轻柔地托着深灰色的月亮。我们随月亮在海面漂荡,就像苏打水里晃晃悠悠攀附着杯壁的气泡。一切都很安稳,堪称完美的结局。「那个人」的大脑,似乎十分热衷于编织劫后余生的幻梦……最后连被谁拯救了都不知道。说到底,人类也是可怜,就像尤加利凭她的那些幻想消遣一样,又有哪个人类不是依靠想象中的快感和庆幸为生的呢……? 尤加利已经睡着,我也找回了控制自己声带的能力。「那个人」离开了这个梦境。唔,不知道下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可怜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和我们也没关系。 狠掐自己一下,确定可以感知到疼痛,我仍然身处不属于我的梦境。痛感消退,任由意识渐渐模糊下去,沉进身下褪了色的海洋。 昏昏转醒时,我和尤加利已经同月牙一起搁浅在岸上。看样子,「那个人」也已经在自己的现实中醒来了。 我叫醒尤加利,问她知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她理一理凌乱的头发,说大概能想起来。谢谢你,哦,不对,应该谢谢「你」。她半开玩笑道。 “我们又被记起了。你是对的。”我叹口气,说,“这真是幸运。” “不一定是。”尤加利半躺在沙滩上,向海平面处点一点头。我抬眼看去,海面和天空的间隔开始模糊,几乎融化在一起,连结成一块完整的灰白色帘幕。我有些惊讶,看向尤加利。重被拾起后转瞬被忘却,刚醒来便意识到这种事情,她看起来倒是波澜不惊。 “情理之中,不是吗。”她一只手搭到我的肩上,不着痕迹地抱住我,几乎是轻轻笑着,“好了。要不要去难民窟?” “这个问题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我也笑了起来。“也是啊。”尤加利趴在我身上伸个懒腰,看起来似乎心满意足。 我们牵着手躺在沙滩上,听到一连串模模糊糊的巨响。那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的,梦境的崩塌消解。 海浪翻涌,尤加利抱住了我。 “你说,”我最后趴在尤加利的耳边轻声问她,“我们这样短暂地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别在乎什么意义了。”她同样轻轻地答,“我们在某人的幻想里为自己存在,本身就是意义啊。” “是。”我最后把脸埋进她的颈窝,仔细嗅着她湿润的香气。“晚安,尤加利。” “晚安,金鱼草。” 旁边的月亮摇晃着支离破碎,我和尤加利的葬礼上,多了份风铃样的背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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