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中的帝国》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格伦沃尔德带着安娜莉丝和艾尔达尼尔大步穿过村庄。搬运弹药筒和铅弹的士兵们对他们注目良久,随后交头接耳着继续工作。艾尔达尼尔又一次把兜帽拉低遮住脸,但毫无疑问,关于精灵的传言已经在士兵中传播开了——消息在军队里总是传得很快。
卡尔与他的骑士们一同前往他们骑士团的驻地,索瑞克则离去寻找帝国某个指挥官谈话——他认识他们中的几个,他在贝查芬驻扎多年,与这些战士们并肩作战。
“这里很多人都不是士兵,”安娜莉丝说道。
“确实,”格伦沃尔德说。街道上挤满了绝望的人群,这些家庭无疑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切,跟着军队寻求庇护。“但接下来的战斗结果对他们的影响和对战场上的士兵一样大。”
显然,许多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人在努力维持着作为营地追随者的生活,为士兵做饭、打扫卫生以换取食物。还有一些人靠出卖自己、妻子和女儿的肉体来养活家人,他们的眼神里充满茫然。
格伦沃尔德望着一群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奥斯特马克人,许多认出他身份的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害怕引起他的注意。他眯起眼睛,扫视着人们的脸,这更多是出于习惯,而非认为可能有什么威胁。他们穿过人群,行经残废、畸形的乞丐和匆忙搭起的货摊。
格伦沃尔德无视向他伸出的乞求之手,从一群可怜虫和残废中间挤了过去。在一个桶顶,一个几乎全裸的鞭笞者尖叫着,咆哮着救赎和死亡,慢慢地用金属棍刺穿自己的身体。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疯狂的话语,几十根尖刺已经刺穿了他前臂、胸部和大腿的皮肤。当他们经过时,那名鞭笞者指着安娜莉丝,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伟大的彗星将会重临!祂要从天空投下,使世界吞在黑暗和火焰中。终焉之时!这就是终焉之时!”
安娜莉丝的脸色苍白,格伦沃尔德抓住她的上臂,带她从那个咆哮的疯子身边离开。附近传来一声叫卖,引起了格伦沃尔德的注意,他放开了女孩,大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获得你的祝福!摩尔真正的信物!长眠的象征!”格伦沃尔德循着声音,安娜莉丝和艾尔达尼尔跟着他,直到他们看到一个瘦弱、贼眉鼠眼、满是疥癣的头皮上拖着长长黑发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根长棍,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死亡护身符和圣像:刻有莫尔标志的头骨、装满沙子的小沙漏、晒干的黑玫瑰、其他小饰物和经文。
看到格伦沃尔德向自己走来,黑发男人立刻噤声,眼睛前后闪烁,似乎在寻找一条逃跑的路线。
“莫尔牧师,你是吗?”猎巫人抓住那人的前襟咆哮道。
“不,先生,”那人结结巴巴地说。格伦沃尔德用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摸着这个男人的行当,脸上满是伤疤和残忍的神情。
“任何人,只要不是莫尔的牧师,只要被确认卖这些东西,都会被视为贩卖巫术物品。”猎巫人说,他的声音低沉而致命。其他市民纷纷后退,他们周围成了一片空地,那个长得像老鼠的男人脸色泛白,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不先生!我不是......我永远不.....”他结结巴巴地说。
“一个有巫术活动嫌疑的人会被烧死,”格伦沃尔德继续说。他粗鲁地从那人手里夺过棍子,扔在地上,用脚后跟踩碎了几个小雕像,那人在他面前颤抖着。
“不过你不是那样的人,”格伦沃尔德说,声音不容置疑。“你不过是个投机倒把的可怜虫,靠吓唬别人来赚几个子儿。对吗?”
那人忙不迭点头。
“让我看看你赚了多少钱。”格伦沃尔德说。那人睁大眼睛看着他。“把口袋里的东西倒出来,”猎巫人催促道。那人摸了摸腰带,把袋子里的东西全倒在一只手里。格伦沃尔德突然给了那人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他的后脑勺上,他跪了下来。“全部!”猎巫人咆哮着说。那人双手颤抖着,从衬衣里掏出一个藏着的袋子,把它倒在地上。格伦沃尔德用一只靴子尖把硬币踢来踢去,数着。这里的收入比一个士兵半年挣的还要多。他皱起眉头,慢慢地点了点头,扬起眉毛。
“一笔不错的收入,”他说。然后他又黑起脸,俯下身盯着那个吓坏了的人的脸。“我要你把这儿的每一枚硬币都拿到镇里广场上搭起来的外科医生的帐篷里去。跟那里的负责人谈谈,告诉他你想捐款。告诉他你希望帮助照看那些将在明天的战斗中受伤或牺牲的士兵。这笔捐款将用于帮助那些明天将走上战场,为了让你们这样的人能够活下去而牺牲的士兵。我会在一个小时内亲自去手术室检查,确保所有这些都送到了。如果没有,那你就死定了。快跑吧,小鬼,”格伦沃尔德咆哮道,“免得我改变主意,当场烧死你!”
那人惊恐万状地在土里乱抓,拾起他的硬币,脸色苍白地逃开了。格伦沃尔德得意地笑着转过头来,发现安娜莉丝正瞪着自己。
“怎么了?”他说。
“真的有必要那样吗?”她严肃地问。格伦沃尔德皱起眉头,表示费解。
“战斗前一天,他还在兜售死神的假圣物。他从恐惧的士兵和市民们身上赚钱,从他们的恐惧中牟利。”
“你真的有必要这样威胁他吗?”她说。
“作为一个猎巫人,我完全有权因为一个人带着那些东西就处决他,”他指着那些掉落的小饰物和护身符说。
“仁慈的乌多,他们应该这么称呼你,”安娜莉丝用嘲弄的语调说道。
格伦沃尔德失去了耐心,转过身来,用手指着她。他那残忍的脸因愤怒涨得通红,在他红润的皮肤上,伤疤显得分外鲜明。
“是的,该死的,我很仁慈,”他说。“比你知道的更多。”
人群分开,一对鞭笞着自己的末日预言者靠近了他们,用长长的皮枷抽打着自己,皮枷的尖端嵌着钉子。其中一个用鱼钩刺穿了自己的脸颊,他们赤裸的皮肤上书写着西格玛的圣文,用长钉子钉进骨头固定。
他们从自残中抬起头来,看见了格伦沃尔德和安娜莉丝。其中一个露出一口黄牙,含糊着语无伦次了几句,口水直流,吐沫四溅。另一个跪倒在地,伸手去抓女孩,抓住她的长袍,疯狂地对她咧嘴笑着。猎巫人把他的靴子放在了鞭笞者的脖子旁边,把他踢开,倒进了融雪的泥浆里。
安娜莉丝瞪了猎巫人一眼,然后蹲下来扶他站起来,全然不顾弄脏自己长袍的湿泥。
格伦沃尔德满脸怒气地盯着那姑娘。她不知道他有多么仁慈。
当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兴趣时,猎巫人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穿过人群。他从一个满是灰尘的小贩那里买了一块烤肉,馋得自己直流口水。看起来像狗一样,但此时的他并不在乎,他的饥饿克服了一切脆弱的情感。
他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人群中一个人的眼睛上,这个人站在离猎巫人不到十步远的地方。那人的双眼有不同的颜色——他的左眼是深褐色的,而右眼是令人吃惊的明亮的蓝色。
格伦沃尔德一眼就看清了这个陌生人的脸。那人满脸皱纹,脸上带着一种阴郁的神情。他沉重地倚在一根似乎挂着羽毛的高大手杖上,格伦沃尔德觉得,当他与那人对视时,时间仿佛停顿了片刻。
作为猎巫人多年的生涯使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确信这个人有些地方不对劲。格伦沃尔德的眼皮跳了一下,伸手去掏自己的一支手枪。
“赞美西格玛!”从他身后传来一声喊叫,猎巫人扫视四周,发现那个鞭笞者正匍匐在安娜莉丝面前。当他把目光转回到人群中搜索那个神秘的身影时,那已经不见了。他从枪套里掏出一把手枪,向人群中迈步,粗暴地把人们推开,试图找到那个人。
“我们伟大的西格玛与我们同在!”又是一声喊叫,格伦沃尔德与突然涌向安娜莉丝的人群撞上了,他咒骂着,粗暴地把人们从自己的前路上撞开。但令他心悸的敌人奸细早已不知所踪,他转过身去,注视这场骚动。
看清发生什么后,格伦沃尔德又咒骂了一声,开始朝女孩走去。鞭笞者的同伴睁大眼睛盯着那姑娘。
“西格玛通过这女孩与我们同在!西格玛的少女前来与敌人作战!”狂热者声嘶力竭地喊道,更多的人涌了进来。第二名鞭笞者跪倒在他同伴旁边的地上,安娜莉丝在人群中发疯似地转着身,想要寻求帮助。
“你做了什么?”格伦沃尔德边说边向她靠近。
“没什么!”她急忙说。“我扶他站起来——别的什么也没干!”
“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西格玛的神性,”趴下的鞭笞者抓住格伦沃尔德的靴子说。“她的存在给予我们祝福!”
两个身穿紫黄制服的士兵走上前,拔出他们的剑。他们在她面前跪下,手中托着武器,像祭品一般。
“给我们西格玛的祝福吧,神圣的少女!”其中一个说。不一会儿,一大群士兵就围住了她,格伦沃尔德咒骂了起来。
人群中那人的脸在他的脑海中久久不散。是的,他对此深信不疑——帝国军营里藏着一个敌人。
脚下踩着泥泞的地面,烤肉的香气让格伦沃尔德直流口水。他收回繁乱的思绪,集中注意力于跟上穿着紫黄相间制服的小听差穿过熙熙攘攘的奥斯特马克士兵,被领向军营中心处令人印象深刻的华丽帐篷。
那男孩最多不过十一岁,在他坐在火堆边取暖时走过来。当男孩出现并要求格伦沃尔德前往帝国军队指挥官的帐篷时,他陷入了沉思。
“他们找我干什么?”他询问道,但男孩只是耸了耸肩。格伦沃尔德把自己的宽边帽戴在光头上,站了起来,让男孩领路。
军帐很大,一排手握竖立长戟的士兵立正于入口处。紫黄相间的旗帜迎风飘扬,男孩领着猎巫人走过守卫身边,他们的眼睛甚至都没有朝他的方向眨一下。一名士兵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男孩向卫兵点了点头,随后离开汇入成群的士兵中。
“名字?”士兵问道。
“乌多·格伦沃尔德,猎巫人,”他回答道。卫兵点点头,示意保持安静,领着他进了军帐。门帘在他身后放下,格伦沃尔德的眼睛花了一会儿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
军帐的柱子上挂着灯笼,泛黄的灯光充斥着内部,格伦沃尔德看到大约有十几个士兵聚集在一张铺着地图的桌子旁。卡尔站在一个明显比他年长的人旁边,用一只胳膊夹着华丽的头盔。导师向猎巫人微微颔首。
一个中年男人一手托着无须的下巴,主导着房间。他的皮革手套上戴着枚大号的金戒,身穿用鲜艳的紫色与黄色丝绸制成的衣服,除了那枚醒目的戒指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别的装饰物。
他的腰间佩着一把剑,剑鞘装饰华丽,剑柄镶着华丽的金色。格伦沃尔德意识到这就是著名的符文牙之一——由矮人铸造,选帝侯所持的威力惊人的符文魔剑。这是他们地位的有力象征,也是整个帝国最珍贵的物品之一。
格伦沃尔德注视着奥斯特马克的选帝侯——沃尔夫拉姆·赫特维希(Wolfram Hertwig)。他从未如此接近一位地位如此之高的贵族。
军帐中的其他人都是头发斑白的老兵,显然是选帝侯最资深的副官和指挥官们。他们低声交谈,格伦沃尔德看见选帝侯叹口气,摇了摇头。看上去他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
选帝侯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阴影里的格伦沃尔德。他的眼神锐利,脸上明显带有贵族的风范,但这并非南方各省上流社会所普遍具有的柔弱——他是一位战士。
“这是谁?”选帝侯简单地问道,他的声音带有一点奥斯特马克方言,比其他州的稍刺耳一些,听着更有点像基斯里夫的口音。长久以来,奥斯特马克和基斯里夫的关系一直很密切。
“这就是您要找的猎巫人,我的主人,”猎巫人身边的士兵回答道。“乌多·格伦沃尔德。”
“走上前,让我康康,”选帝侯命令道。
格伦沃尔德利落地敬了个礼,然后走近光亮处。选帝侯是帝国最有权势的人,军队听命于他们——他们效忠于皇帝卡尔·弗兰茨,其同样也是一位选帝侯,但总的来说,他们拥有自治权。他们手握生杀大权,据说奥斯特马克的选帝侯是一位严苛而公正的统治者。他伸出手,格伦沃尔德穿过帐篷,单膝跪在他面前,轻轻吻了吻那枚巨大的黄金印戒。
“起身。”
“我能如何为您效劳,我的主人?”格伦沃尔德说。虽然他在贵族面前总是不自在,但他也并不畏惧任何人,他的声音坚定而自信。
“我听说你和一个女孩一起旅行。据说她是西格玛真正的典范。”
“是有人如此称呼她,我的主人。她由我监护。”
“这位年轻的导师说她是真正的战士,”选帝侯向卡尔的方向点点头说。格伦沃尔德顺着他的目光盯着骑士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严峻。
“我听说她已经给士兵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选帝侯平静地说。
格伦沃尔德的下巴抽动了一下。“这是个误会,大人。”
“哦?”选帝侯说道。“怎么说?”
“她并没有得到西格玛教派的认可,”他小心地斟酌词句说道。“她没有受到任何训练,也没有能力担当西格玛的使者。”
选帝侯从一只银高脚杯里痛饮了一大口,这只高脚杯比格伦沃尔德所见过的任何酒杯都贵。这位贵族品尝着美酒,舔了舔嘴唇。
“敞开说吧,猎巫人。我们这儿没有牧师。最后一个已经倒在敌人面前了。现在,在战斗的前一天,这个女孩出现了。西格玛的少女,我确信人们都这么称呼她。”
格伦沃尔德将目光投向卡尔,他的脸红了起来,视线朝下看。
“她不过是个普通的村姑。仅此而已。”格伦沃尔德说。
“说实在的,我不在乎她是一个铜子儿的妓女还是巴托尼亚的女王。我关心的是我的士兵们的战斗意志。他们把她看做西格玛的少女,无论是对是错——这无关紧要。我唯一关心的就是让人们相信他们可以赢得明天战斗的胜利,而西格玛与我们同在。”
“我明白了,我的主人,”格伦沃尔德说。
“很好。我相信你会做正确的事。确保士兵们能看到那女孩。让她与他们并肩。让他们有希望。明天在战场上,确保她站在士兵中间。确保她在敌人面前绝不退缩。好好保护她——我要命令你们像保护皇帝那样保护好她。”
“她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大人,”格伦沃尔德说。
“这无关紧要——她不必在前线战斗。她只需要被看到。”选帝侯说。然后他叹了口气,盯着格伦沃尔德的眼睛。
“在成为猎巫人之前,你是一名士兵,对吗?”
“是这样的,我的主人,”格伦沃尔德回答道。
“我也是个士兵。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我们明天战败,那帝国的命运将岌岌可危。”
“我的主人?”格伦沃尔德皱着眉头问,他看不出为何这场战役会对战争的结果产生影响。
“塔拉贝克领是个被围困的行省,猎巫人。它受到敌人从被控制的奥斯特领发起的残酷进攻。如果我们在这里战败,那么面对我们的这支敌军将毫无阻拦地挺进塔拉贝克领......”
“向我们已经在那里交战的部队的背后发动攻击,”格伦沃尔德理解后补充道。
“确实,”选帝侯说。“塔拉贝克领无法支撑两线作战。”
格伦沃尔德点了点头,面色阴沉。
“我想你现在明白这个女孩的重要性了,猎巫人。如果她能鼓舞士兵们的决心,那我们就不能忽视,甚至必须利用它煽风点火。”
“我明白,我的主人。”
“很好。这就是所有的。”选帝侯又开始回到军队部署和敌军动向的讨论中。格伦沃尔德没有离开的意思,刚才通报的卫兵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后退。他不理睬那人,抚摩着自己白色的胡须,清了清嗓子。选帝侯抬起头,显然为他还在这儿感到惊讶。
“还有别的事吗,猎巫人?”
“是的,我的大人。我今天在市民中发现某个人——我确信他是敌人的间谍,先生。”
顾问们开始交头接耳。选帝侯举手示意肃静。
“解释一下,猎巫人。”
“我只短暂的见过他,大人,但我敢肯定他是个巫师——一个侍僧,一个术士。”
“而你却没能……逮捕这个人?”
“没有,先生。他消失在人群里了。我一直在这一带寻找他的踪迹,但到目前为止还没能找到。”
选帝侯用手指捏着鼻梁,好像要减轻头痛似的。
“我明白了,”他最后说。“你出去的时候,跟那边的赫尔蒙德队长谈谈。”他指着格伦沃尔德身边的那个卫兵说。“他会给你需要的任何人。找到他,猎巫人。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敌人从内部发起的攻击。”
格伦沃尔德行了个礼,鞠了个躬,然后从帐篷里退了出去。
他走到清冷的空气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向队长说明了他的需要,并安排在一小时后和他所需要的人会面。然后,他摇着头,小声地咒骂着,在雪地里跺着脚往回走,想找到安娜莉丝。
他发现安娜莉丝正坐在一顶帐篷外,用面包蘸着浓汤。艾尔达尼尔和她坐在一起,尽管精灵没碰人类的任何食物。士兵们窃窃私语,注视着女孩,尽管她没注意他们的目光。格伦沃尔德走近时,她抬头对他笑了笑,嘴里塞满了食物。
“你应该尝尝这个,”她咽下食物后说。格伦沃尔德环顾四周,觉得周围充斥着窥探的耳目。
“跟我来,”他严厉地说,转身大步穿过人群走开了。人们仓皇给他让路,他把那些反应太慢的人统统推开。安娜莉丝舔着手指跟在他后面。
“什么事?”她说。猎巫人没有理睬她,走进了一个敞开的帐篷。一个士兵仰面躺在一张简单摊开的简陋小床上,听到动静惊讶地抬起头来。
“滚出去,”格伦沃尔德咆哮道。士兵眨了眨眼,注意到猎巫人的黑衣,然后爬起来离开了帐篷。格伦沃尔德拉下身后的帐篷帘幕。
“你到底怎么了?”安娜莉丝问道。
“你的名声让你受益,”格伦沃尔德说。
“我不明白。”
“西格玛的少女,”格伦沃尔德吼道。
“这只是卡尔对我搭讪时做的蠢事。”她说。
“好吧,这已经引起了奥斯特马克选帝侯的注意。”
“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格伦沃尔德说,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他要你名副其实。这意味着你将成为他军队的宗教鼓舞者。”
“我知道我不是女祭司,”安娜莉丝激辩道。“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
“你说什么都不重要,姑娘!”他咆哮道。“重要的是你像是什么!明天,敌人将会攻击我们。而这支军队相信西格玛与你同在——只要你站在战线上,他们的信念就将无比坚定。所以,你要站在战线上,而绝不可退缩。”
“西格玛派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吗?”她面色苍白道。
“那不重要,”格伦沃尔德说。“你在这里,并且有责任去做。”
“为什么你这么生气?我没说过要这样啊?”
“我生气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踏上过真正的战场,但现在你必须上——并且必须表现得坚定而自信。”
“你认为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知道你没有,”格伦沃尔德说道。“西格玛的牧师们从小就被训练在敌人面前绝不恐惧。只有最强健的人才会被选为西格玛的代表——如果他们中的一个被恐惧所压倒,他的逃跑就会让人们的士气崩溃。”
“你以为我会逃跑?”
“如果你这样,我也不会怪你。但现在绝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如果有那么一瞬间它会发生,我就会杀了你,并声称你是个女巫。这比让士兵们看到他们的‘西格玛的少女’逃跑要好得多。”
看到安娜莉丝挤过士兵的人流向自己走来,卡尔笑了起来。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他一直尽职尽责地给盔甲和武器上油、擦亮它们,享受着回到自己骑士团的兄弟情谊。他站着向那姑娘打招呼,目光停留在她那匀称的体态上,对她的美貌轻轻摇头。
“安娜莉丝,你是个幻影……”他开始说。她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眼睛里闪着怒火,他盯着她,感到震惊和惊讶,而不是一丝痛苦。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里也有恐惧。
“为什么你该死的要取这个愚蠢的名字?”她吼道。
他舔了舔嘴,把血吐在地上。女孩能出拳,他也能回敬。
“你在说什么?”他困惑地说。
“西格玛的少女!”她啐了一口唾沫。
“啊,”卡尔说。
“你是个自私自利的傻瓜,卡尔·海登。”安娜莉丝怒不可遏地转身离开。他搓着下巴,目送她离去。感到周围的骑士们都在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自己,他不由地咳嗽起来。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他左右为难,不知是去追那姑娘,还是放她离开。
太阳刚刚开始落山,他选择了后者。他不想今天再被她羞辱了。
明天我要去找她,把事情摆平,他想。今晚我要喝酒。
格伦沃尔德皱着眉头,扫视着面前排列着的帝国公民的面孔。他轮流看了看每个人,然后对军士摇了摇头,人们就被护送走了。整个下午,他带着手下的人,寻觅了数以百计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人。到目前为止,他在人群中寻找所见过的那个人的努力还是徒劳无功。
他叹了口气。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因为他无法允许自己休息,直到巫师被发现为止。
几个小时后,安娜莉丝找到了导师。无论她走到哪里,士兵们都用充满希冀的目光注视着她。她觉得很累。
他坐在离兄弟们很远的地方,显然一直在喝酒。她犹豫了一会儿。她本想同他说话,但见他郁郁不乐,喝得醉醺醺的,便打定主意,转身要走。她还没来得及溜走,他就看见了她,她暗自诅咒着。
“对不起,”他含糊地说。“你是对的。我是个傻瓜。”
“是的,”她说着,走到他身边坐下。她把腿缩到胸前,抱着身子取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凝视着炉火。
他摸索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她的肩膀上盖了一条毯子。她微笑着表示感谢。
“我很抱歉打了你,”她最后说。
卡尔搓着下巴。“这一拳打得不错,”他做了个鬼脸说。她笑了。他把自己的酒瓶递给她,但她闻到一股浓烈的气味,把手抽了回去。“你怎么能喝那种毒药?”
“让一个士兵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他说,声音沉重,她突然意识到他有多烂醉。她体内的警钟响了,她决定要逃走。
“我想我要睡觉了,”她说。“明天可能会是漫长的一天。”
“会的。”骑士盯着燃烧的火焰说。
“今晚别再喝了,好吗?晚安,卡尔。”她站起身来,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
他抓住她拖着的手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他用一只手搂住她纤细的腰,粗暴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热烈地吻着她。她挣扎着反抗,他把她抱得更紧了,直到她猛烈地推开他,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
“睡吧,卡尔。你喝得太多了,”她温柔地说,尽管她的话音越发尖刻。
“只是适量,”他说,声音有点含糊。她又往后退了一步,骑士气得满脸通红。
“该死的女人!你是怎么了?”他站在她身边,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半个头,体重是她的两倍。他又伸手要抓她,她一拳打在他脸上,拳头狠狠砸在在他的脸颊上。
他惊慌失措地后退,眨着眼睛。当他睁开眼睛时,眼里充满了愤怒和欲望。
他吼了一声,走近她,在她想再打他一顿时抓住她的手腕。他像抱孩子一样轻轻地抱着她,闭上眼睛,她头发的气味使他陶醉。
下一瞬间他感觉到脖子上碰到个冰冷而尖锐的东西,眼睛豁然睁大。艾尔达尼尔站在他的身边,细长的剑尖抵着他的脖子。一粒小小的血珠顺着剑刃滚落下来。
卡尔干笑了一声,把安娜莉丝推开。精灵从骑士身边退开,他的剑仍然举着,警戒着走向安娜莉丝。
“我明白了,”卡尔说,点了点头,轻声地笑了起来。“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儿除了你是个好色的酒鬼外,一无所有,”安娜莉丝吼道。
“你拒绝我是因为你已经有了情人,”卡尔指着安娜莉丝说。
你是个傻瓜,”她厉声说。“你什么也看不出。”
“哦,不,我现在全明白了,西格玛的少女,”他嘲弄地说。“你一直把自己标榜成一个贞洁、虔诚的女人,却一直与这家伙纠缠不清。甚至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
“你太过分了,卡尔,”安娜莉丝冷峻地说。
“她很棒吗?”导师问精灵,声音洪亮又缓慢,好像他是个聋子,而非听不懂瑞克语。精灵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骑士做了个粗鲁的手势,安娜莉丝握紧了拳头,向他走去。
他眨了眨眼睛,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然后用手抹了抹额头,身子微微摇晃着。他半倒半坐下来,伸手拿起酒瓶,痛饮了一大口。
安娜莉丝和艾尔达尼尔仍站在那里。
“什么?”卡尔最后说。“还有什么事吗?”
安娜莉丝厌恶地摇了摇头。
“你是我十分敬重的人,卡尔·海登。但看来我错看了你。”她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转身消失在夜色中,艾尔达尼尔跟在后面。
卡尔又喝了一大口,眼睛盯着炉火。他吞下最后一口,把它扔进火里。他转过身去,看看安娜莉丝是否走了。她走了。
“嗯,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他对自己说。
过了一会儿,他跪了下来,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在地上。他呕吐起来,把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最后气喘吁吁地坐着,擦了擦脸。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附近的一桶水前,把手伸进去。它的表面已经结了冰,但在他的手指下裂开了。他在冰冷的水里洗脸。他捞起水大口痛饮,直到五指发麻。现在他更加清醒了,回想起过去半个小时的情形。
“你是个傻瓜,”他自言自语道,意识到自己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但接着,艾尔达尼尔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又一次感到火辣辣的愤怒。
诅咒他们两个,他想,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帐篷。
迪特里希在雪地中匍匐向前,在黑暗中蠕行。他调动了一切感官来警觉。他看见一只猫头鹰无声无息地从头顶飞过,还闻到了风吹来的肉烧焦的臭味。火光照亮了前面山丘上漆黑的夜幕。
选帝侯精心挑选了一队侦察兵,并提前派他们来判断敌人的力量,估计接近的程度。
精灵就在前面的某个地方,如同黑暗中不可视的幽灵。他们对他的技巧感到敬畏。当银色的月亮升到头顶的上空时,他们已经出发了,迅速地向黑夜中敌人的方向移动。迪特里希知道,如果不是那个精灵领着自己,他永远无法靠近他们——这天晚上,他们被催促他们趴在雪地里的精灵救了十几次。片刻之后,敌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未点火把在黑暗中行进。
他们解决了敌人两支队伍,箭将敌人从马鞍上射下,不留一个活口。精灵带领他们穿过敌人的巡逻队,爬上一座小山,俯瞰敌人的营地。
迪特里希不顾刺骨的寒冷,继续爬着。当艾尔达尼尔象个幽灵似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几乎要叫出声来,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迪特里希迅速做了个手势,让他的人趴下,他们伏在雪地里,听他的命令一动不动。精灵在前面消失了,迪特里希一动不动地躺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被发现了吗?没有,没有呼喊,也没有警报声。
过了一会儿,精灵回来了,招呼他往前走。迪特里希绕过一块古老的岩石,发现了第一具尸体。敌人战士的身材高大,壮硕的手臂上覆盖着金色的金属饰环。无数的金属环刺穿了他长满胡须的脸,那肌肉发达的躯干上身着一件黑色的圆形铁质胸甲。他旁边的雪地上放着一顶头盔,高高的犄角是从某种动物身上割下来的,迪特里希没有认出到底是什么。
他看见艾尔达尼尔像另一个哨兵身后的影子般站了起来,用手捂着那人的嘴和鼻子。当他一次又一次地刺穿敌人战士厚重的毛皮斗篷时,一把利刃在黑夜中闪烁。他庞大的身躯几乎是精灵的两倍,但几秒钟后就死了,精灵把尸体埋进了雪里。
迪特里希在雪地里缓慢地向精灵这边移动,睁大了眼睛,俯视着敌人的营地。
军队规模庞大。营火蔓延到视线所能及之处。这里一定有成千上万的敌军战士。而这不仅仅只有人——被锁在长长木桩边的巨大猎犬,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毛皮,几乎有小马那么大。睡觉的时候,它们互相趴在一起,嘴巴张开,露出狰狞的獠牙和耷拉着的舌头。离兵营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些更大的身影。它们的形体隐藏在黑暗中,但体型巨大,和迪特里希听说过的最大的熊差不多大,但他本能地知道这些不是自然生物。不,它们的形体是因数十年来暴露于混沌下而扭曲和变异的。
艾尔达尼尔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引起了他的注意,指着远处的北方。一开始,迪特里希什么也看不见,眯着眼睛望着五千团燃烧的火焰,但最后他终于看到了动静。骑马的人从营地出发,穿过开阔的土地。
他们大约有三百人,骑马向北而去。由午夜战马所拉的重型战车在骑兵的行列中,镶嵌金属的车轮后飞溅着雪沫。
迪特里希知道,这是他必须向指挥官汇报的重要情报,因为看上去敌人似乎派出了一支快速机动的部队来绕过帝国的防线——一旦接战,很可能会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发起攻击。他知道这样的举动可能会打破战斗的平衡。
他最后看了一眼敌人的营地,估计了一下他们的人数,然后开始往山下爬,远离敌人。一到开阔地,侦察兵就开始尽可能快地行动,跟踪敌人的骑兵。侦察兵们会跟着他们几个小时,以确定他们的方向,然后再转回帝国阵线。
天刚破晓,格伦沃尔德就坐在帐篷外,卸下后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他的武器。它们被放在一张展开的皮垫上,他先是打磨并为自己的轮锁手枪上油,然后是沉重的黑色金属弩。他用一块细布和一根推杆把枪管清理干净,用眼睛盯着枪管看,以确保里面没有一丝灰尘或污垢。
他很生气,保养武器的简单动作多少让他平静了一些。他连夜在市民中搜寻,结果一无所获,而因压力而引起的剧烈头痛使他更加烦躁和紧张。
他对自己把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开感到愤怒,对自己无法找到他的下落感到沮丧。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也许这个人不过是个受了惊吓的小贩——但他内心深处知道并不是。那人显然隐藏了起来,这足以证明他有罪。
安娜莉丝在这里找到了他,在他工作的时候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猎巫人享受着清晨的宁静,不想和姑娘说话,当她似乎也愿意保持沉默时,他感到很高兴。“我害怕打仗,”她最后说。
“这很正常,”他回答说,从他一支手枪的机轮上吹开一粒飘忽不定的灰尘。
“你似乎不太担心。”
“在打仗的日子里,谁要是一点也不害怕,那才是真正的傻瓜呢。”格伦沃尔德说,他仔细地盯着自己的武器,把它握在手里,想找出任何故障和污垢。“不害怕,那就是疯了。”没有发现任何瑕疵,他把注意力转向他的十字弓的黑色金属弩箭,研究第一根的箭头。他满意地举起弩箭,顺着它的箭杆看了看,确保它是完全笔直的,不会给自己的瞄准带来偏差。
“我既不是傻瓜,也不是疯子,”格伦沃尔德继续说。“所以,我害怕即将到来的战斗。但恐惧对你的影响才是关键。要么你掌控它,并将恐惧转化成你的优势,要么让它掌控你。让它支配你,它会在你体内生长,再生长,直到你成为它的奴隶。”
“将恐惧转化成你的优势?”安娜莉丝皱着眉头说“恐惧怎么会是一种优势呢?”
“恐惧让我们活着。是恐惧告诉我们不要在汹涌的狂风中走在悬崖边上。”
“但只有傻瓜才会那样做。”
“或者一个疯子。但另一个例子——如果你能控制,恐惧会给你力量、速度和清晰的头脑。如果它脱缰而控制住你,就会对你有害——导致你反应迟缓,如果真会的话。”
安娜莉丝点点头。“我记得有一次我和父亲出去打猎。我僵住了——没法奔跑,没法射击,除了盯着它,什么都做不了。如果父亲不在场,我就没命了。”安娜丽丝回想起往事,目光空洞起来。她抬头望见猎巫人,猛地从怀想中惊醒。“如果我今天僵住了会怎样?”
“那你会死的,”格伦沃尔德简略地说。“我的建议?不要吓傻。”他迅速举起一支手枪,测试着锁轮装置。“你是否害怕并不重要,你只要确保西格玛的少女没有表现出来就行了。”
索瑞克在士兵们的一片熙攘声中出现了,他们在战斗前忙得团团转,使劲跺着脚,想把靴子上的雪弄掉。他脸色阴沉,重重地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他那只龙头似的烟斗。
格伦沃尔德对矮人疑问地扬起眉毛。
“北边!”索瑞克气急败坏地说。“我的氏族已经到北方去了!”
“北方?我们就在北方。”格伦沃尔德说。
“基斯里夫!他们和一支从瑞克领来的军队向基斯里夫进军了!”
“基斯里夫?但战争在这里,在帝国!军队往那里进军搞什么鬼?”
“看来这支被称为神鸦战帮的大军正在基斯里夫北部集结。在这里的只是它的一支先锋。你们的皇帝派了一支军队去基斯里夫与之作战,我的族人也和他们一起走了!”矮人大声哼哼道,开始用自己的语言絮絮叨叨起来。
“所以,如果我们活过今天,你会向北方去吗?搞什么,去基斯里夫的城市?”
矮人哼了一声。“不仅如此——军队向普拉格进军。”
格伦沃尔德瞪大了眼。普拉格在基斯里夫北部很远的地方,离他们现在的位置有几千里。去那里要花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他敬畏地吹起口哨。
“啊,好吧,”索瑞克说。“我们首先得结束这场战斗。我听说你也要参战,小姑娘?”
“我会的,”安娜莉丝说。
“我会站在第一线。那儿是碎铁战士该战斗的地方。我只希望你们人类能坚定地站在我身边。”
“我们会的,”安娜莉丝带着冰冷的决心说。“我们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