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号内黑字为原注，蓝字为译注)

电影和预算

这一回从预定来年发售的书籍《押井守的电影50年50部》中，选出1982年的一部。押井守导演称之为“爵士”而敬爱的，拥有爵士称号的英国导演雷德利·斯科特，将其代表作《银翼杀手》，以及续作《银翼杀手2049》（17年），详细彻底的聊一通！

——《银翼杀手》在电影院上映时去看了吗？

押井：必须的。兴致勃勃去看的。知道他是《异形》（79年）的导演，也了解《异形》和《银翼杀手》的预算都不那么高。1982年我也已经做动画导演的工作了，对于预算的使用方面有兴趣。心想做到了什么程度的规模？中规模的SF正能试出导演的才能。

——在何处着力？关键在于此吧。

押井：关键在于何处着力，何处妥协。爵士在预算受限的条件下拍出厉害的电影，由此出发的导演，从其妥协中选出“导演的主题”与“娱乐”的平衡性。与其说“选出”，不如说“商业性的平衡自然会出来”类型的导演。这一点，我也一样。

——原来如此。

押井：我觉得，爵士就算现在已经成了巨匠，预算上也很辛苦。应该是用《变形金刚》（07年）的迈克尔·贝的几分之一在做。我也一次都没有用满满的预算拍过电影，不过《无罪》（04年）算是和那近似吧。可劲儿花钱，开心的不得了。所以商业性掉下去了（笑）。和第一部（《GHOST IN THE SHELL / 攻壳机动队》（95年））相比，显然成了“导演的电影”。就是说，缺乏客观性。剧本也是自己写的。所以导演的工作，相应的有这样的一面。要说真的用无限制的金钱制作想做的东西的话，就会成为科波拉。随即电影失败。《现代启示录》（79年）就是这样，成了夸大妄想的电影。所谓导演就是夸大妄想，如果预算无限制干什么都行，电影就会在某方面失败。《无罪》是不是失败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以失败的做法，也能让电影历史留名。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68年），某种意义来说就失败了。总之吹牛不能停。

——雷德利·斯科特不失败吗？

押井：因为没使用充裕的预算所以不失败，但爵士的杰出在于，就算在预算上妥协也一定能基本做得对。所以爵士的电影中，“商业性”和“导演个人的电影”的部分在何处如何组合，这点是我每次带着期待去看的。

熟用SF电影的“二次影像”

——《银翼杀手》于影院公开后，也出了《导演剪辑版》，《最终剪辑版》等各种各样的版本吧？

押井：头回在电影院看的时候就觉得“不需要旁白”。因为很烦。后来《导演剪辑版》删掉了旁白，正好。美国电影经常这样，边看边理解主角的手法是最好的，不需要旁白。但当时只有带旁白的版本，看了几十次。《异形》也在影院看了好几回。记下切分镜的方式回家，在家试着切分镜。也试着把它原原本本的用在了《尼尔斯骑鹅旅行记》（80-81年）里了。就是仓库里猫头鹰飞出来吓人一跳的那一集（第49话《知道了秘密的尼尔斯》）。

——看《尼尔斯》确认了一下，真的那么干了。

押井：不只是分镜切的妙，《异形》的分镜数受限，二次影像（※雷达画面等的用来指示的影像）却用的非常出色。我在《机动警察Patlabor 2 剧场版》（93年）以及《攻壳》中也用了该手法。使用导航画面和追踪地图来表示的话，意外的很便宜的就搞定了。因为只是将简单的CG做成视频效果放在画面上。然而效果极好。实际上是在用二次影像决胜负。

——詹姆斯·卡梅隆的《异形2》（86年）也使用了二次影像吧。

押井：特别是SF电影，用二次影像是关键。虽然那是单纯的画面，但一下子造成了临场感。普通的剧情片无法（出现雷达画面）。使用视频效果的二次影像怎么表现架空的现实感？不直接铺陈信息，用二次影像怎么保持说服力？《异形》的二次影像和省略的演出都用的非常妙。小行星的宇宙飞船的外观只用一个镜头来表现。还有，来回搜索它的家伙们的主观视频影像。其中，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巨大的风暴中，那上面映射着什么让人搞不清楚。然后突然进到了宇宙飞船的里面。这样的技巧，也就是演出，爵士是玩的炉火纯青的人。我想《银翼杀手》也应该是这么拍的。把找到的照片用影像扫描仪扩大的场景也是如此。视频效果的有效利用。

半径5米的世界

——《银翼杀手》的场景设计怎么样？

押井：真实的让我感动。因为《银翼杀手》是哈里森·福特扮演的德卡德身边半径5米的电影。所以这样反倒好。所谓近未来的真实感，就是吃些什么，住什么样的房间，过着怎么样的生活。这部电影以主角为中心，同时也很好的表现了其世界观。所以最让人感动的，是德卡德的公寓。“这场景真棒”当时我这么想。一直是我的最爱。那间脏垃圾堆成山一样的房间。厨房淌着水，杯盘狼藉，还有四角形的威士忌杯子。我太想要那个了，花了相当大的精力去淘。

——您说的是在现实世界的事？

押井：有卖的，现实中。终于在合羽桥（位于东京浅草和上野中间的道具，厨具，服装一条街）入手了（笑）。德卡德的那间公寓房间里，烟雾缭绕，通过窗户的遮光全都漂在空中。那真让人稀罕得受不了。说是SF电影，不如说革新了近未来电影。让我口中连连叫出“原来还有这一手！”不是之前的闪闪发光的，激光biubiu乱飞的那种近未来，而是有生活感的近未来。给人以“那里有人在生活”的感觉。主人公的房间，实际上是最应该注目的要点。《无罪》里巴特的房间也出场了。不让主角的房间出现可不成。《银翼杀手2049》的主角，和爵士的前作相比，啥都没有的公寓也不错。代替爵士，让拍了《降临》（16年）的丹尼·维伦纽瓦当导演，使我觉得“挺懂的嘛！”

肖恩·杨是电影史上最好的蛇蝎美人

——关于女演员阵容，感觉怎么样？

押井：肖恩·杨，绝了。而且是蛇蝎美人的完美形态中的完美形态。肖恩·杨在其它的电影中完全不行。只是个怪怪的女演员。但只有《银翼杀手》中的她完全不一样。完美的人造人。让人都想问问爵士是怎么进行演出指导的。《银翼杀手2049》也用数字老婆（※安娜·德·阿玛斯饰演的全息AI）来对抗，但差点意思。不过数字老婆是个大发明，我感动了。真的。

——数字老婆好像是雷德利·斯科特的主意。

押井：那是极好的。我想“大家应该都想要这样的老婆”。啊哈哈哈。不要吃东西，不会挑事儿吵架。

——还不会离家出走。

押井：只不过“没法抱抱”。于是，把小姐姐（※麦肯兹·戴维斯）带回来进行同步。那场，是最棒的床戏。果然和第一部做法不同。现在不是要聊续作所以把话题转回来（笑）。让人印象深刻的蛇蝎美人可没有那么多哦。《银翼杀手》，我想是将其做到了极致，这个意义上也是大作了。不仅限于SF电影，《唐人街》（74年）也包含在内。其它的电影这方面没有留存在记忆中。《唐人街》的费·唐纳薇，说起来是（蛇蝎美人的）范式了，很普通嘛。蛇蝎美人的表演总是变得一样。所以这个（《银翼杀手》）以SF为舞台，而且还是人造人，“这个可真带劲儿”我这么想。我认为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了。爵士的《黑金杀机》（13年）也短暂出现过（蛇蝎美人）。

——是指卡梅隆·迪亚兹吧。

押井：嗯。卡梅隆·迪亚兹。据我想象，那个大概是因为，制片人硬把迪亚兹塞进来。

——不过有冲击力的场景有很多啊。

押井：考虑到她之前演的角色，卡梅隆·迪亚兹是很努力。虽然感觉“经常演恶女啊”，但对于爵士来说还是“不够到位”。所以为了搭配她让猎豹出场了。与猎豹组合终于弄出点恶女的感觉。写剧本时就已经这样了云云，和那没关系。如果没这么补完的话可能不会带有这种感觉。稀奇的是，爵士让动物出现了。出乎意料的是，爵士是个不让动物出场的导演。当然作为符号，在《银翼杀手》中出现了猫头鹰和蛇，不过爵士的电影中，让人有印象的是《异形》中的猫。我的电影中则老是有狗露面（笑）。

只有电影中流淌的特权式的时间

——开场镜头的洛杉矶的夜景应该是电到了很多观众。

押井：嗯。去看了《银翼杀手》之后，买杂志调研，找了很多相关信息。非得知道是如何制作出来的。就这样，了解了各种方面。对于爵士来说，完全没有从开头的场景开始那样做的想法。

——是想从郊外的农场戏开始的吧（※当初的这个方案在《银翼杀手2049》中实现了）。

押井：对的。结构上想通过追寻着主角的登场，展现世界的整体。但本来哪里也都找不到那样的资金。所以才那样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制作夜景，混合着蒸汽，烟火的朦胧状。然后，主角登场的场景，他突然出现在高架桥下。用报纸代替雨伞去吃乌东面。从结果上来讲是好的。不是一般SF电影主角的登场场面。一边避雨，一边等乌东面店排号，被老板大爷叫过去，到了柜台说“两个就足够了”。关键在于见过这样的SF电影登场方式吗。

——妥协和商业性的平衡对吧。

押井：在受限的情况下，如何拍出可能的镜头？并且如何让场景成立？这些积累起来使得电影渐渐变好。反过来预算要是太多了会怎么样？会变成像迈克尔·贝的电影那样眼花缭乱，或者像科波拉那样变成夸大妄想的电影。电影导演就算怀着“让你们看点不得了的东西”的干劲，但观众不是想看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而是想看有魅力的场景，有魅力的角色。所以，搞了一堆设计的电影实际上不让人高兴。虽然一部分的狂热爱好者可能会觉得好看。

——该拍摄如何的画面，怎么让角色鲜活起来？

押井：从拍摄厉害画面的角度来说，迈克尔·贝的工作做得不错。况且是光天化日下。（迈克尔）贝几乎都是在大白天搞。毫无美感，都是抓眼球的画面。《变形金刚》如此，《珍珠港》（01年）亦然。在能看到整体的地方放置摄影机。所以观众是上帝视点，想看的东西全都看得到。要说从电影角度这样好不好，是没有临场感的。和《银翼杀手》一比较马上就能看出来。

——请说说雷德利·斯科特的独特之处。

押井：爵士的电影里有“情感”。拍《异形》也好，拍《银翼杀手》也罢，都充满着独特的情感。说到情感，《银翼杀手2049》也充满了“情感”。如同流淌的时间一般。所以选托尼·维伦纽瓦当导演我是接受的。流淌的时间比最开始的《银翼杀手》更浓密。这是因为画面变大了吗，或者是画面的分辨率提高了，还是导演的演出节奏，大概全都有吧。《银翼杀手》和《银翼杀手2049》中流淌的沉重的时间，非电影所不能为也。我最中意的时间。意识到“所以才看电影。所以才喜欢电影”的瞬间。《银翼杀手》中流淌的时间，感觉好到能看一辈子。可以说是电影酝酿出的独特的“只有电影中才成立的时间”。我想这是只有电影中才有的特权式的时间。

——两个小时让人感觉超过两个小时。

押井：反过来说是“一瞬而逝的两个小时”。如同永远能感觉到的畅快，只有电影所持有的特权式的时间。所以什么也没发生也可以。反倒是发生了什么则不可以。默默的做饭之类的，这样就好。因为这才是电影的特权式的时间。这就是《银翼杀手》所教会的东西。

下次是1988年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