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天启薄暮》(8)
碎裂的青石板散落在四周,两辆马车像搁浅的鱼一般倾侧在路边。龙泽和原子澈两人不知已经互相交击了多少次,两个人都赤红着双眼,每一次斩击都带着咆哮和鲜血。这不再是冷酷的杀局,这是狂热的战场。
“上马!”舒夜在奔马上对着龙泽大吼,朱五的马车在另一边,透过缝隙舒夜瞥见了苏小钏镇定如潭的双眼。他心里明白,任务已经失败,现在已经不可能接走苏小钏了,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带着龙泽撤出去。只要苏小钏不出手,她应该还是安全的。
“下马!”原子澈沉下身子,屈肘错开一步,让过了直冲过来的马首,然后一拳重重地击在黑骊的侧颈上,只听得咔嗒一串脆响,疾奔中的黑骊竟然被它自身的冲力和原子澈这一拳,生生折断了脖子。但是马上的骑手却没有随着马匹一起倒下,地上只有那匹黑马吐着白沫,抽搐的四肢像一匹待宰的羔羊。
原子澈心下一沉,然后就看见阳光下掠过了一个黑影,他猛地抬头,看见舒夜在空中挥出的刀光。像是月夜下展翼的蝙蝠,只是獠牙狰狞得像一匹狼。
舒夜的长刀在原子澈横封的剑刃上重重一磕,身体却借着反震之力向后一翻,单手撑地,右脚有力地踢在原子澈的下巴上。原子澈觉得下巴一阵剧痛,接下来的是不可避免的眩晕,满嘴都是血腥味和锥心的疼痛。那是他自己的牙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原子澈用拇指一擦嘴角,不怒反笑,“身手不错,报上名来吧。”
“如果你还有机会记住的话。”龙泽在原子澈身后冷冷地说,声音阴冷无情,刺蛇的锋刃抵在原子澈的喉间。
原子澈一惊,就觉得喉头一凉。只不过短短走神的几个瞬刹,龙泽那瘦长的身形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后,冷冽的刀刃划开了原子澈的咽喉,他嘴里嗬嗬作响,但是想说的话却随着喉间喷薄而出的鲜血流逝了。他满眼不甘地盯着龙泽,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双手握拳在地面砸了几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突然间整个人松弛了下去,再也没有声息。
龙泽面无表情地在他身上擦拭了自己的刺蛇,看着原子澈身下的鲜血渗进脚下的青石板砖,“我说过,我们是不择手段的。”
“那么接下来,我们怎么出去?”龙泽皱了皱眉头,四周是十数柄长刀,四周的缇卫已经围了上来,乍眼望去都是黑衣黑甲的冷戾目光。
“杀出去。”舒夜轻描淡写地用左手从腰间抽出了另一柄短刀,和右手的长刀轻轻一敲,两把刀好像呼应一般颤动起来,整个空气里突然充斥着莫名的寂静杀气。然后他双臂一振,整个人向着面前的人群冲去。第一个缇卫大吼着挥出了第一刀,前冲的舒夜一个俯身,扑进了对方的怀里,左手的短刀重重的直插进那个缇卫的心脏里,然后整个人向右一个旋身,右手的长刀斩在另一个扑上来的缇卫的腰腹间,锋利的刀刃瞬间斩开了那个人的身体,温热的鲜血和内脏一起喷了出来,紧跟其后的一人躲闪不及,被撒了个满头满脸。他还来不及擦去那阻挡了自己视线的血腥之物,整个人就被紧跟上来的龙泽一刀砍下了头颅,湿稠的鲜血再一次从鲜活的身体中喷洒而出。
杀人不眨眼的缇卫们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们曾经嗜血而残酷,杀人如麻,他们是黑夜中的梦魇,是缇卫里最锋锐的七卫。然而没有想到会遇见这种连他们也感到畏惧的妖魔。这两人是最纯粹的杀人机器,是漆黑的夜空里那永远无法看穿的谷玄。
要想胜利,就要让敌人恐惧。如果恐惧的是你自己,那么你也不再拥有活下去的机会。这是舒夜的老师最常说的一句话,他知道自己今天一定能够活下去,因为对手已经恐惧。虽然这十数把长刀依旧将他们团团围住,但是他已经看见这些长刀的主人眼底流过的那丝恐惧。那是对死亡的惊惧,绝望开始爬上他们的心头,悄无声息地像一条蛇缠绕上他们的心,最终会吞噬掉他们所有的自信和勇气。
“列阵,上一,射。”说话的人冷静如铁,双眼的目光比刀光还要冷冽。你不可能从这张冷硬的脸上看见恐惧这种表情,这是一个永远心如铁铸的人,也是一头永远凶残冷酷的狼。
随着苏晋安的命令,缇卫们纷纷后撤,前方的几个人半蹲下去,双手持刀围成了一个半圆。后面的人把手上制式长刀插回墨黑色的刀鞘,各自从怀中掏出了一张乌黑的精致的杉木短弩。那是用休国的紫荆长弓的同一种材料改制的武器,缇卫的骑弩,精制的机簧能够在短距离内洞穿一头牛。
舒夜不是牛,虽然他已经比普通人健壮了很多,他对着那些尖锐的剑簇苦笑了一下,双刀交叉,徒劳地希冀能够挡下第一轮集射。然而预料中的弩箭并没有如期而至,后方掌弩的缇卫突然发出几声短促的惨呼,就无力地跪倒下去,背心都插着一枚羽箭。
那好像是那个荆六离最擅长的连珠箭,舒夜嘴角上扬,就看见街边的邀月楼上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掌弩的几个缇卫慌乱中拔出长刀,却不能够斩断它。这是用鲛胶泡过的熟牛皮网,有极大的韧性,甚至有传闻说晋北国深林的一些猎户曾经用这种质地的网猎捕过巨狰。舒夜双刀入鞘,右手接过荆六离从楼上抛下的绳子,左手一把握住龙泽的手腕。荆六离双手爆出青筋,一声大喝,两人就借力跃上了邀月楼的二楼。荆六离远远地看了苏小钏的马车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她是最好的刀,她还没有暴露,她还有最后的机会。荆六离呼哨了一声,三个人翻身一跃,消失在屋脊上。
苏晋安目送着三人离去,伸手捡起原子澈丢在一边的佩刀,左手覆上了副卫长不甘的双眼。这是完美无缺的计划,他的自大却让他自己丢了性命。身后响起两声锋锐的风声,苏晋安长刀闪电般出手,两枚羽箭被他削成四段。掉落在他身边的青石板砖上,清脆作响,箭身竟然是轻铜制的。中空的箭身流出黑紫色的汁液,那是入血就能致人于死地的毒箭。
“真是一刻都不能大意啊。”苏晋安狠狠地丢下这句话,看见身后两个人影迅速地远去了,燃烧的马车残骸边上,留下了八个缇卫的尸体。
“蜘蛛的网吗?”苏晋安看着那几个还在网中挣扎的缇卫,用力把长刀掼入地面,坚硬的青石板竟然直接被长刀没入,几乎只剩刀柄,“总有一天,我要这些蜘蛛都死在自己网里!”
意外的杀局过去后,整个街道已经面目全非。突如其来的杀戮让原本拥挤的人群都四散逃逸,安逸平静的街道,只留下狼藉的尸首和碎砖。
午后的阳光依旧耀眼,满地的尘土和鲜血却让四周的空气布满了压抑的腥气。而那个刺客曾经藏身的邀月楼,它的老板顾老三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他现在已经被缇卫从里屋揪了出来,掼在了大街的正中央。缇卫们反复地鞭打着他,他只能缩在地上哀求饶命,一遍一遍地喊着“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几乎就听不见了。
苏晋安挥了挥手,身边一个缇卫上前一步,手起刀落,顾老三的头颅就滚落下来,一直滚到了朱五公子的脚边。顾老三大概一辈子都想不到,自己精明一世,竟然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朱五公子已经失禁了,华贵的青紫色织锦袍子下面是湿漉漉的一片,他不知道让自己如此失态的是脚边的那个青肿的人头,还是对面坐着的苏晋安那冷冽的眼神。
“想必朱五公子应该不会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吧?”苏晋安微笑地点上了烟,细烟斗上飘出渺渺青烟,让他整张脸变得模糊而狰狞,像一头打量猎物微笑的狼。
“苏……苏大人……小人真的和这些逆党没有关系的……大人明鉴啊。”朱五一代首富,在商场上叱咤风云,舌灿兰花,不知把多少老奸巨猾的奸商绕到了自己的圈子里,心甘情愿地掏空自己的钱财。现在面对着这个黑袍的男人,却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时间,地点,都是公子挑选的,连动手的人也是公子的车夫,要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在下真的很难相信啊。”
“真的……那个车夫是小人的家奴推荐上来的,已经在小人那里做事近一个月了,小人真的没想到他竟然是逆党啊……今日小人只是想趁着大人寿辰,献上小人精心准备的礼物而已,望大人明鉴啊……”朱五公子现在已经近乎哭了出来,全没有了叱咤天启商界的那份镇定和高雅,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多年努力认为拥有的一切,只要对面这个人一个手指,就能轻易地捻成粉末。
“哦?什么礼物?”苏晋安扬了扬眉,饶有兴致地问道。朱五公子如蒙大赦,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到了自己那辆车边,一扬手拉开了整个车辇的帘布。
帘布上的铃铛和金片一阵碎响,整个马车内部一览无遗。然后他就听见四周响起了一片低呼,他知道自己得救了。车里坐着一个女人,和她的主子一样,浑身战栗不已。她全身赤裸,露出完美得令人窒息的胴体,诱人的曲线上刺着妖艳的刺青。一头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竟然是一个羽人。她手腕和脚踝处有几个大大的精金打造的圆环和十几条流苏状的秘银链片,现在都随着她的战栗一起嚓嚓作响,雪白的肌肤在四周众人的环视之下,显出娇羞的红晕,细密地蔓延开来,配合着双手欲盖弥彰的遮掩,和那双琥珀色的深邃眸子,反而更像一种勾引。
这是一个完美的女人,朱五公子对自己的眼光一直很有信心,现在四周缇卫们急促的呼吸声也验证了他的想法。
苏晋安的脸上还是镇定如常,双眼却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他缓缓起身,慢慢地向着那个女人走去。
还有六步。苏小钏坐在马车里,心里默默盘算着他们之间的距离,眼神里流露出她所需要的惊恐之色,关注的却是苏晋安一步一步踏近的双脚。
她的双手遮掩着自己的身体,其实是在遮掩着自己的武器。身体是她最美丽的武器,却不是最致命的。那些套在手腕上的圆环和链片,都套着特制的丝线,那些是只有一寸的刀刃,那是蜘蛛们最致命的网。而还有六步,蜘蛛就将收网,苏晋安离死亡,只还剩六步。
苏晋安突然停住了。原本赤红如野兽的双眼,突然消褪了颜色,又回复了那种冷冽的光,像已经盯紧猎物的狼一样。他以手按额,肩膀微微耸动,然后苏小钏听见了他在笑,压抑的笑声从咽喉深处慢慢地蔓延开来,像一只湿黏的手爬过背脊,说不出的厌恶可怖。
苏小钏强压住自己的不安,却听见那可怖的笑声停止了,苏晋安慢慢地抬起头,深邃的双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我真的很佩服你。”冰凉的寒意透胸而过,苏小钏突然发现自己胸口多了一柄长剑,剑尖带着她自己的血在她的面前颤动着,鲜血一滴一滴从锋锐的金属上滑落,让她觉得有一种妖艳的眩晕感。剑是从她的背后刺入的,刚才她全副身心都关注在靠近的苏晋安身上的时候,已经有人绕到了马车的背后。她的力量随着伤口的鲜血迅速地流失了,手腕无力地垂了下来,整个世界在她四周迅速地远去,开始变得模糊而安静。她已经知道自己今天已经逃不出去,她只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暴露了身份。
能够解释得通的原因只有一个。
苏晋安慢慢地走近马车,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拈住苏小钏胸口的剑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苏小钏那原本静默模糊的世界,突然被这句话炸响。“你猜得没错,你们被出卖了。”
她的整个世界终于彻底黑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