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谋:ChatGPT最大的问题是AI失业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刘永谋首发于B站,保留一切知识产权,侵犯必究。


最近ChatGPT爆火,日活用户史无前例地暴增,各种应用场景很快被挖掘出来。粗略地说,ChatGPT作为AI驱动的高级自然语言处理工具,实现了计算机生成内容(AIGC)技术的关键突破,能通过高效的人机对话极大地提高所嵌入网络的整体智能性。虽然它的发展还有待进一步观察,但我个人预计ChatGPT正在引爆新一轮AI热潮。
ChatGPT的力量主要并不来自颠覆性技术突破,而在于它巨大的社会冲击:很多美国学生用它做作业,有老师用它写论文,以色列总统用它写演讲稿,可以想象之后程序员会用它写代码,策划人会用它生成文案,翻译人员会它搞翻译。在这些社会冲击中,最大的问题我以为当属它很快会造成的“AI失业问题”,即预计会导致不少脑力工作者丢掉工作。
我所谓的“AI失业问题”,指的是人工智能的推荐你伴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失去工作。这是近年来我研究智能社会问题,最关注的问题之一。以下摘几段我最近发表论文中的相关观点:
乐观主义者的愿景均以一个乐观预期为支撑,即人工智能最终如果不能取代所有人类劳动,也能取代绝对部分的人类劳动。按照蔡斯的说法,“到那时候,当大多数人都永远不再工作时,就达到了一个经济奇点。”虽然对“经济奇点”出现时间点估计不同,但相当多的人相信它迟早会来临。在智能革命之前,很多学者已经想到一个问题:随着现代科技推动生产力迅速提高,提供满足社会成员基本生活所需物质财富的社会总劳动时间将不断减少。1929年,斯科特、罗伯等人调查北美生产力状况之后认为,如果北美地区所生产的商品和服务平均分配,已经能够满足所有人的舒适生活。制度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思则将这一时间点认定在20世纪60、70年代,即美国彼时开始进入富裕社会,所生产的物质财富总量远超社会成员的基本需要。“经济奇点”不过是“富裕社会”在智能革命背景下的某种新表述,从理论上说必然会到来。
乐观主义者则不得不面对蔡斯等“经济奇点论者”非常担忧“AI失业问题”,即人工智能的推进伴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失去工作。在《销声匿迹》中,格雷注意到近年来AI应用催生许多解决“自动化的最后一英里悖论”——“自动化的最大悖论在于,使人类免于劳动的愿望总是给人类带来新的任务”——的零工岗位,通过网络平台提供远程的外包或众包工作。的确,当前AI在导致失业的同时,也在催生一些工作岗位比如图片标注。但是,首先,AI创造岗位的数量与造成失业相比并不相当;其次,从长远来看“自动化的最后一英里悖论”更可能是暂时情况。机器人被发明出来,根本目标是代替人类劳动,所以只要AI继续发展,“AI失业”不可避免。因此,“经济奇点”到来不会像乐观主义者设想得那么完美,起码要解决棘手的“AI失业问题”。
根据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AI失业问题”反映出科技生产力发展与既有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经济奇点”逼近会极大地激化矛盾。从本质上说,解决“AI失业问题”,要不断减少劳动者的工作时间,给人们更多的闲暇时间,最终必须要彻底消灭剥削制度。20世纪的劳动史表明:现代科技在生产中的运用,持续减少着社会必要总劳动时间,推动“八小时工作制”和“双休制”被越来越多国家所实施。总之,“AI失业问题”突出反应智能治理发展应该放弃极端思维,寻找适合国情的“中道”辩证发展之路。
失业有多种类型,比如当劳动者不愿意以现行工资工作时,就会出现自愿性失业;当劳动者因工作更换而出现的短暂失业叫摩擦性失业;因经济增长和产业结构转型导致的失业叫结构性失业;与经济周期(即繁荣和衰退)相关的是周期性失业。当然,还有与本文最相关的技术性失业,它是指由于引进新的技术或生产方法淘汰掉原有的劳动力而产生的失业。从失业类型来看,AI失业本质上是一种技术性失业。因为AI归根结底乃是人类所创造的一种技术,AI失业是技术性失业在当下的最新表现形式。
马克思观察到,机器并未像乌托邦主义者所承诺的那样,把人从工作中解放出来,并保证其广泛的福祉。相反,它却造成部分工人阶级所有收入来源的丧失,并对那些仍在工作的工人进行更不人道的剥削。但机器却给资本家带来三大好处:劳动力需求更少,劳动力成本更低,以及无限期延长工作时间。马克思清醒地认识到,技术性失业并不是所谓机器或者技术进步导致的,其真正原因在于机器或者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机器本身对于把工人从生活资料中‘游离出来’是没有责任的。……这些矛盾和对抗不是从机器本身产生的,而是从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产生的!”因为在马克思看来,机器就其本身来说缩短劳动时间,减轻劳动,增加生产者的财富,表现为人对自然力的胜利;而其资本主义应用却延长工作日,提高劳动强度,使生产者变成需要救济的贫民,最后使人受到自然力的奴役。古典经济学家所谓的补偿机制,在马克思这里转变成为对劳动者的进一步剥削:“受机器排挤的工人从工场被抛到劳动市场,增加了那里已有的供资本随意剥削的劳动力的数量。……机器的这种作用,在这里被说成是对工人阶级的补偿,其实正相反,是对工人的极端可怕的鞭答。”由于AI失业本质上属于技术性失业,因而其真正原因是AI的资本主义应用。
智能技术应用对当代治理活动最大的影响在于:扩大经济自由,增加闲暇时间,极大地改变公共治理的前提条件,从而改变社会运行的根本面貌。但是,这种影响也意味 “AI失业问题”越来越严重,给整个社会的治理活动带来严重挑战,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必须审慎地加以处置。
“AI失业问题”的解决,必须同时考虑远景和现实两方面。从远景来看,“AI失业问题”要解决,牵涉到人类社会制度的根本性变革,而不是仅仅靠智能技术和智能治理的发展所能解决的。机器人能够取代人类劳动,并不等于实际取代人类劳动,因为此种取代意味着取消少数人通过制度安排强迫大多数人进行劳动的剥削制度。从现实来看,社会制度进化需要很长的时间,必须逐步稳妥地前进,而且也要等待智能技术不断地发展,所以当务之急的问题是给受到人工智能冲击的劳动者找到新的工作岗位,保证他们能享受科技进步创造的物质财富。
我以为,ChatGPT将再一次证明AI失业问题的严峻性,已经摆在眼前,迫在眉睫了。如果不做政策上的总体安排,ChatGPT肯定会到大量AI失业,反过来AI失业又会阻碍ChatGPT的进一步应用。
在《天命:通往25世纪之路》的第2章“财富:机器人替代劳动”中,我设想了一种“机器工作,人类休闲,醉心创造活动”的机器人劳动社会。要真正实现此一愿景,最大的阻碍不是新科技发展,而是制度创新以解决AI失业问题。显然,这才是真正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