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又回来
走了又回来
(一)
我姥家在一县城里,两层的农村别墅,一楼和二楼的外墙有明显的一道凹痕,说是在我出生前一年扩建的二楼。太姥爷在我出生前一年也去世了,未能见到一楼孤立在道旁,和太姥爷抽烟斗的潇洒,是我在那里颇为遗憾的两件事。
我家也在县城里,和姥家离得不太近,也不显得有多远。拿脚量得走一个多小时,开车用不上十五分钟。道两旁的小胡同总能通到另一片平房,路的尽头就是楼,楼后面又是平房,在阳关大道和破土路的交错地带,在段片繁华与落后的混杂中,那便是我的姥姥家。
我在那里度过了目前最纯粹的十年,我可以耗费一天时间去摆弄一个没有笔帽的笔和一个没有瓶盖的瓶子,把树杈子掰下来扔到另一棵树上。斜对面有一做棺材的老大爷,初春种了四棵树苗,第二天早上便得到了一棵郁郁葱葱的歪脖子树。姥爷特地带着我向人家赔礼,大爷倒不怪罪我,反倒安慰我说“这树苗特顽强,过半拉年就能长起来,没大事。”可到了后半年,三棵树苗都死了,只剩下了我的大作,越来越粗壮,我想那是拜我所赐。只不过我那时还小,也不懂得抱歉,直到我忽然发觉自己做了件错事,那棵树已经被套上健身器材,周围的小孩儿都拿它荡秋千。
姥姥姥爷都是热闹的人,姥姥家二楼原本是个车库,旁边的屋子是食杂店,一辆辆车从车库门口经过,但从未有一辆真正进去过,留下了一箱箱的啤酒,冰棍,薯片,日用品……。直到车库被封死,变成了食杂店,原本食杂店的屋子被改成了居民娱乐室。每天人来人往,旁边两条街的人也都来凑热闹,我在热闹里长大。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候,我都在姥家呆过,一般都是周末去,周末我有空,那会人最多。其实人一直很多,从门前的两道砖上就能看出来,从我记事那一天起,就一直是弯的。
也许是生在热闹里,没有当过边缘人物,造就了我是热闹的人,我打内心挺无趣,但是热闹和无趣并不矛盾,很多人都认为是我带去了热闹。我觉得是热闹自己寻上来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确实没有刻意营造过热闹,可我拥有营造热闹的能力,比如一张特别欠的嘴,一个不经常动的脑子,还有一个闲不住的心。
(二)我妈在公婆父母这方面处理问题,尤为出色,可我在这长辈这边却很头疼,我奶奶经常问我,“你爱你奶还是爱你姥?”“你愿意在你奶家呆还是愿意在你姥家呆?”
这时我要说俩人都好,一定会有大人夸我懂事。说奶奶好,奶奶会高兴,又总感觉对不起姥姥。当然我不会说姥姥,虽然我不经常动脑子,但我并不傻。
我向来比较公平,平常在奶奶家住,周末到姥姥家凑热闹,节假日也更偏向姥姥家。这和爱和不爱没关系,主要是姥姥家有热闹。当然这会引起奶奶的不满,那段时间去姥家的时候就变少了,我有时觉得奶奶是自私的,难道你孙子在你家多住些日子就会显得和你关系更好?
所以有时我撺掇妈妈偷着跑去姥姥家,我到那里寻伙伴儿玩儿,妈妈也能难得清闲。奶奶来电话的时候我就跑到院外的绿植前面,三言两语的应付过去,绿植很茂盛,我当时认为能把我的一切秘密全挡在里面。事实上,我并不需要挡,事实上它也挡不住,事实上,我这并不算什么秘密。
为什么这么说?一次又来电话,只要有人来电话,我便可以一下分辨出来那是奶奶,因为那时我年龄尚小,一般不会有人来电话。因为我的调皮,除了朋友,其他同学也应该不屑于给我来电话。只有奶奶是一遍一遍打过来,不厌其烦跟我聊天的人。接起来电,聊了下近两天的学习情况,可她突然问到我,你在老家吃的怎么样?我愣住了,她连忙转移话题,我犹犹豫豫的想问,却最终不敢问,果然没聊了几句,她就挂了电话。这种可爱的疏忽,往往造成的后果是美好的。
我确实懂得她是爱我的,只不过可能爱得太深,想把我绑在身边,我曾经也思考过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是怎么会有那么多朋友?他是老师,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学生记得她?跟她问好,请她吃饭。这个问题在以后的日子里迎刃而解,我不知不觉的就找到了答案,在爱与不爱的界限里,根本没有自私这一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爱上了就是自私的,等某一天你发现不再爱某件事了,对它就会表示释怀,那时候也没有自私可言了,所以珍惜自私,无论怎样,那是爱的体现。
之后我每次去姥姥家都会跟她提一嘴,她也再也没有阻挠过我。
从那以后,她便很少给我打电话,总是让妈妈传话,我的手机也逐渐变得清净下来。只不过从那以后,门前的绿植也很少有人踏入了,可她越来越爱我,却又不那么自私了,我为此很心疼她,我对我的奶奶,也可以说,爱的深沉。
之后我倒是很乐意在这留下我的秘密,前年爷爷带回来三盒巧克力豆,我往柜子里放了个空盒,又顺手往盒里塞了两坨橡皮屑,一根牙签和两口二氧化碳,自己倒觉得可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留个纪念,心想着两年之后再打开,天知道会有什么感想。
前天我又偶然发现了这盒子,竟没有落下灰尘,爷爷不知道,奶奶更不知道,谁会料到我会留下这么个秘密。它在里面囚禁了两年,也许过得和我一样开心,那毕竟是我留下的,暂且就算它和我拥有一样的情感,也许我当时想的是这两年好好学习,打开时有种成就感。或许是这两年少装几次神经病,多积点德,似乎我哪个都没做到,这到底是我的愿望,只有盒子才能解释。我又把它放回去,携带着20年,30年后的偶遇。
“那是我的归属也是我的投奔”
这次收藏是为了日后的发现。
任时间冲刷,它依旧如初,它不怕我的离开。
( )
了解我的人几乎都知道,我热衷于音乐。
当然不了解我的人现在也知道了。
我在这座县城里,在离我家不过几百米的地方,通过一个叫钢琴的东西,打开了我对音乐了解的全部。于是在这十年内,我的身体里一直充斥着一股旋律,从每时每刻开始,我都是音乐的忠实附庸者,我十分享受这种附庸关系,它给予我的精神依靠比老楼一点不少。
我和钢琴老师认识十年了,我从小是一个热闹的人,钢琴学校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因此在数架钢琴楼上楼下的躁动中,我的热闹让老师尤为恼火。每次从钢琴底下和楼梯扶手上给我揪下来的时候,她脸上总是腾着怒气,说“你再这么淘就别来了!”这话从小到大也不知听了几遍,老师到底没有赶我走,虽然我也不知道都赶过谁走,幸运的是我留了下来。
因为我的种种劣习,妈妈并不愿意在学校多待,从家里到那里的路,对我来说是快乐的,虽然母亲并不喜欢这条路,更不喜欢我的热闹。她要做的就是把我送过去,再把我接回来,然后在电话里听老师数落我的劣迹,这貌似也并不是个轻松的活。
有一说一,我的老师很负责任,其实我遇到的任何老师都很负责任,但是毕竟从小到大,我就上过钢琴一个兴趣班,其他的老师怎么样也未可知。但是学弟学妹大人小孩都这么说,说她实在。从她教我的过程中,我也能感受到她很坚韧,毕竟能把钢琴变成我的爱好所付出的努力都够她上大班课集训乐理去了。她不是一个张扬的人,而我的琴声是特张扬的,所以她极力压制我弹琴时的动作和音色“咱不能弹啥都fff” “你最后面那个音太亮了,最好收一下”也是因为她的仔细,我才有机会去更多的感受音乐的美,这为我之后热衷于古典埋下了伏笔。
她的抽屉里,有一沓钱,一块五块的有很多张,每到下课就会给我们塞两张去买小玩具零食冰棍烤肠各种颜色的橡皮筋,我有幸曾经受过六七次这样的恩惠,那时的烤肠真劲道,冰棍凉的像腊月的铁门,好吃极了,我想这么好吃的东西一生中着实难得吃几次。
小升初之后,我去别的地方上学,离开了老楼,离开了琴房。从初一到初三,我总共的练琴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我一度认为我离开了钢琴,可是在第四年冰雪未融时,我又走向了它,我仅仅用了一个小时,就捡起了一首曲子,梦中的婚礼。到了五月,我无意中,上网看到郎朗弹钟的那个视频,郎朗的特点便是有些张扬,可我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钟声的清脆。然后了解到了帕格尼尼练习曲,李斯特,然后是肖邦,拉赫,斯特拉文斯基,他们就像穿过历史的长河,来到了我的耳前,找回了我冥冥之中的那段旋律。郎朗的那段钟声刻入我的血脉,连通我的骨肉,旋律随着空气飘去,飘进我的心,我随着它飘下去,似乎看到了时间的背影。
音乐离开了我又回到了我这边,往往失去过的东西会更珍惜,可有一种东西是住在你身体里,无路可去的。
这东西不会消长,虽深刻,但与时间无关。
因为中考结束,我又回到了这个城市,又和老师约了几节课,明天是第一节,老师这十年来一直没涨价,和十年前来的时候一样,一点也没有变。我听约课的时候我妈笑着说,我把老学生给你带回来了。
说实话,我是一定会回来的。
( )
在这座城市里,在我乳臭未干的时候,东南西北的小孩儿都喜欢聚到一个地方玩滑梯,滑梯当然很多人都玩过。
我们的滑梯处于少年宫和体育馆那两座大楼,是楼梯两侧提行李的滑道,暂且这么形容。这里常年不开正门,我也没进去过。但是这帮小孩却让前门欢乐起来,我是喜欢热闹的,所以吃完晚饭,我奶奶就会带两个坐垫,拉着我去那里。如果是周末,那就是我姥爷骑着自行车领我去。
这里不同于其他的游乐设施,也没有人招徕,不知怎么的在我小时候那几年和以前一直都不断的有人去玩。那里没有安全措施,所以经常有人摔破了皮,其中有我一个。这两座楼本来就是高地,所以显得滑梯更高了,从远处看也着实更庞大了,这是我们小孩的领地。这两座楼年头不小,可里面长期无人问津,好像建起来就是给我们当滑梯用的,仿佛从问世那一刻里就注定了是我们的天堂。
那天我摔的有点急,抢破了鼻子,心脏前面好像也少了几根骨头。好大一会儿才缓回来,之后的一个月奶奶都没再领我去,那时我也小,只会听话,毕竟虽然那是我们的天堂,可也不能因为滑梯而真的去了天堂。一个月之后,我又强拉着奶奶带我去滑梯,她拗不过我,只好陪我去。之后我又摔过六七次,也都没有阻止我的步伐,直到我年龄真的大到再去那里就说不过去了才离开了那两栋楼。
离开了滑梯,没有了去那里的理由,便淡忘了那乐土,曾经坐过的坐垫也在搬家时扔了出去。直到再去那两栋楼,才发现只不过矮矮的三四层,我那时年纪还小,对高矮没有个概念,也许那里曾给了我欢乐,是在目心目中虚幻出来的高大吧。
幢幢高楼依旧,那两栋显得更旧了,这次回来,路过那里,看到几块瓷砖已经残落,到处都是野草。前面的步行街新建了六七个篮球场,足球场,再往前的广场是近几年修好的,广场之前是新建的小区,小区前面是个小学,想必房价不菲,再往前是个公园,再往前……我便看不到了,想必我没有五年后,十年后的眼睛,只觉得蒙蒙的黑,遮住了前面的路,和半面月亮。这里的热闹不减当年,前面要加个更字,广场上随处可见,骑着滑板自行车轮滑的小孩,还有学跳舞的,放风筝的,聚到一起打游戏的,当然还有我,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把我算进去,可毕竟我是喜欢热闹的。
我穿过那些小孩还有跳广场舞的大妈,又来到了属于我的那片天堂,现在是一片瓦砾,对我来说它仍是天堂,站在它前面,我有些害怕,沾满绿苔的青灰色的台阶分泌着哀苦,我多么想祭奠我曾经深爱的地方,趴在上面顿足捶胸,或拍张照片发文案,我不怕被别人看见,这周围根本没人。我不明白,曾经的小孩儿在哪儿?他们也来过这里,和我有过同样的悲伤吗?还是他们在广场上滑着轮滑或者吃着雪糕玩着游戏?这里的热闹又被分到哪里去了?被我带到其他城市了去不成?在七八年前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候,这片土地上不应该有一群欢呼雀跃的孩子吗?他们都遗忘了自己的乐园吗?哦对他们都长大了。广场上的那些孩子也会长大的,最终的广场也会成为一片瓦砾的,孩子们又会去哪里呢,是那块暗土吗?我看不见,也不想看。这是时间的潮流,而我是一股逆流,时光是想消灭我的。
时光会抹去记忆,然后抹去人。记忆里的山河故土在时光那是平等的,可那么多人却选择了遗忘,这不是对时间的妥协,这是对生命无休止流失的妥协,如果不是此前的一片凄凉景象,还会勾起我无尽的回想吗?我是否也会自然而然的被慢慢抹杀呢?
眼前的悲凉又让我回想起了曾经的天堂,我的思绪融进夜里,化作最凄白的一抹,映射着遍地的热闹,荒地无声,夜阑人静,风儿卷着月光,我独身一人。
我的记忆它主动性很强,它会在无数次被遗忘后拼命的贴近生活,可当无数思绪拢到面前的时候,又不得不感慨一番,只能说,此时既不想走出眼前的生活,也不想离开幻想的从前。回忆是要紧的,在每一天之后,所有的光阴里,不是在回忆,就是在创造回忆,所以不要让时间把自己的成果删除,那是无价的,可看起来确实廉价的。
我无法忘记我的天堂,我这段回忆看来没有别的用处,只是一个标准,让我评判为什么以前会开心会悲伤,以及为什么现在即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当弄懂了这一切后,就会发现,原来时间不仅慢慢抹杀了我的记忆,也渐渐让我变得不像我了。当然也不能全怪时间,时间只是起了作用,它判断哪些事可以留下,哪些是没有意义的。但它不明白,我就是我,我的东西该被留下来,不然我总在改变,也许做的是有益的改变,这是成长的代价吗?看来这次时间错了,我要纠正时间,渐渐的离开我的都接近我,我离开的都跑回来,斑驳的墙告诉我珍惜每生命,和时间决定我倒底是什么不知名的奇怪东西。
本来我认识自己,却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慢慢的把自己忘了,直到临死,才突然发现,除了一架躯壳,竟一无所获。
最终我鼓起勇气走向了那片黑暗,发现那只不过是高速路口前的一片树林,走的时间太长,已经把道路都淡忘了。
等到孩子长大了,时间也长大了,他会想起童年的事,他会跑去看那个广场,看广场周围的事物,或许他还会看到我们的滑梯,但他不会明白这曾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明白这怎么就变成了这么一副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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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姥姥有辆自行车,或者说我姥爷有辆自行车。
这车是上世纪的,年代比较久远,车前的车牌号算是证明它存在了几十年的东西。姥爷是个热闹的产生者,有点冷幽默,年轻的时候虽然黑,但不丑。现在大肚子起来了,依然是黝黑的脸,当然也不丑。不管是我爸还是我妈,向上找两辈,也没有黑皮肤,我想这一身躯壳,或许是我姥爷给予的,所以从小我和他关系就莫名的好。
他经常莫名其妙的要开启一场旅行,以老楼为中心向方圆几里的地方转悠。小时候是抱着我,等我长大了一些就在车后钉了个凳子,没过两年又钉了个木板在前面,因为我老弟也出生了。他带我出去的唯一理由是带我旅游,我当时也小,觉得出去转两圈也不错,他立刻就解开车锁,从他硬挤到一起的黑脸上我能看到兴奋。按理来说,他的皱纹从来没有松开过,但他当时确实是兴奋的,这我能感受得到,他一直都是我的快乐。
他骑着车子,车子上驮着坐在后面的我。六十岁的他硬是把东南风吹成了西北风,招惹得旁边道路上的枝丫拍落一地的蝉,伴着一路的蝉鸣。太阳像绣在天边的牡丹,阳光透过云雾,裹挟着空气照射在我们身上,把两人一车和绿地一起绣在了上面,姥爷像个黑点,我比他白点。这是我记忆里最温馨也最热闹的盛夏。
远行的路,遥远,神秘,犹如圣道,我用清澈的眼眸眺望着远方。
这条道路一直没有停止,我带着热闹和快乐一直向远处走,走出了这个城市,离开了我姥和姥爷的车子,离开了耳边的风,流畅的土。我像落叶一样碎在荒野上,沿着记忆中的路线,随着流沙,慢慢的移动,却不得不匍匐前进,到了新的地方,却化作了大漠中最卑微的一粒尘埃,对幸福的奢望和热闹的敏感被时间的流沙带走了,带到了遥不可知的天国,只可把美好的片段,留在了梦中。可我心心念念的点滴却没有一次在梦中投奔向我,我离开了我的所有,我也被遗忘了。
而从那以后,我的情思便缠着念想,随沙河流向所有我目光可以够得着和够不着的地方。无论我身处何地,无论我怎样变化,我依然相信,我还是我,也许现在不是了,可无数个事实证明,时光并没有把我改变,它只是消除了我一些由内而外的东西。因为我无数次想起又忘记阳光洒在我俩身上的那个夏日,我透过金色的闪光,看到姥爷的背影,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褪去一身的金色,冲我挥了挥手,仿佛一道道青树仍屹立在他身旁,璀璨着肃穆的光芒,沁人心脾,永不褪去。
我坐在时光的列车上,前后观望,也不知道是前进还是反航。在我脚下有染血的轨道,也许我追上了时间。
时光总要拂去我的东西,可他从我身上夺走的,最终还是会回到我这里,这是命中注定的归属感,和命中注定的投奔。
()我在小城里没几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最主要的玩伴还是老楼的那几个小孩儿,也只有那里的孩子和我的友谊是纯真无暇的。
姥姥那一片只有稀少的几座小二楼,但我老家的面积较大,还有食杂店娱乐屋,热闹在我们这边生长,所以我自然成了孩子头,我老弟便是二头头。我不在的时候,我老弟就成了老大。带领着一片小孩儿东走西逛,拉着长队,很威风。
我常常是周末去,有时中午去。一放长假肯定也会去,呆几天不好说,但只要我去了,小孩便会围拢过来,我会分他们一些零食,唠些有的没的,他们拽着我,过街到另一面棺材铺,有时会去我家仓库捉迷藏。幼稚可笑的游戏有很多,我在那儿玩儿了好几年,跑着跑着,他们不时的在我眼前闪现,绕过桑树,迈过路牙,欢迎和欢送这行踪不定的大哥。
让我记忆深刻的只有两件事。
有个小姑娘家里穷,所有人都叫她黑姑娘。
她有跟所有故事里纯洁质朴的女孩一样柔和的眼睛,黝黑的大眼睛在她黝黑的脸庞上显得格外明亮,疏于打理,她的脸总是脏着的。
“从前有个黑姑娘,她的家像猪窝………”总听他们这么说,对于她的印象也不是很好。可能是由于贫困,她总不来我家买东西。
她家住在胡同里,每次想起来都已经是夜晚,夜光糜烂,群星璀璨,可是胡同里总是黑的,好似连着夜晚,一直没敢进去。
老楼周围都是胡同,而至于胡同里面是什么样,我不知道,因为老楼是临街的,这儿的热闹也不会散到别处去。如果从对面的高楼往下看,便有无数的交错,可我在那条主街上,我没有那样的视野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来我家买了东西,沉沉的几兜子,姥爷让我帮着送,她领着我。
她非要拎最沉的一袋,我说不用,我俩顺着墙缝指引,随墙缝开裂拐到另一条墙缝,走进了她的住处,我无法想象为什么住房和猪圈是挨着的,刚要走进房去,她示意我停下,急匆匆的进屋,赶出来两头误打误撞走丢的猪仔。然后从我手上拿来了一袋吃食,领着我进去,她的小弟立马从地上蹦到旁边,满脸都是口水,抢过一袋薯片,上来就咬塑料袋,薯片撒了一地,他在地上趴着吃,爬到了她姐姐的裤脚,她也不阻拦,只是把腿抬了起来,然后放到了没有薯片的地方。最后我把他小弟弟安顿好,放下东西,她家没有冰箱,也没有柜子,就都摆在了床上。她从床上拿下一个比较干净的凳子,放了个坐垫,又拿了另一个板凳,招待我坐下,这时他爷爷从外面进来,也是满脸的口水,拿起东西就吃,她又拉起我让我快走,还不忘驱赶进屋的猪仔,我和她爷爷四目对视,他目光直勾勾的,转头又看了看小孩,嘴嘟囔着,没说一句话。我走出房门,路过猪圈,跨过垃圾井,她把大门关上,木头发出咯吱吱的响声。那是我第一次深入胡同,我没敢进过里面更深的胡同。
我之后又见过她几面,她行色匆匆,顺着我的记忆流到了远处的红色,最后只剩下一片围墙,门锁着,我顺着墙缝往里看,喊她,骂她,回应我的只有风声,我对这座墙生起了愤恨,咔的一脚,墙缝开裂,里面什么也没有。我望向胡同的尽头呐喊,立马跑回家来,打开电视,却又看到细如蚊足的胡同,睁开眼,头顶是无数的星星,和无数的云。
那年我大概三年级。
还是三年级那年,我们几个小朋友在一起玩拔撅子,一种类似捉迷藏的游戏。为了游戏进行,去另一家麻将馆的树下的石头堆拿了块石子,另一个小女孩的姥爷在这打牌,我们打了招呼。
游戏开始,可正藏得好好的,麻将馆却打起来了,我们几个人围过去看,唯独少了那个小姑娘,她小名叫南南,我们喊她,她不回音。
是南南的姥爷和别人打起来,拿石头把人脑袋打破了,他总打架,年轻时大拇指少了一截,打完架就会发脾气。面包车送走了伤者,别人拍拍他的肩膀,他说“老子没钱!”我们顾不得他,赶忙去找南南,最后看到她坐在我家后门口,傍晚的空气压的我们也想坐下,“你姥爷摊事了,咋整啊”“你快回去吧”。这时候的她显出非同寻常的冷静“我是最后一个,下次还是我藏” “你不管你姥爷吗?”, 她说:“其实我捉也可以”抬起头,眼神充满了黯淡,远处传来她姥爷的争吵声和呼喊声,她全当听不见,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远方,又看了看我,“那我最好还是藏起来”
到了吃饭的时候,她仍然没有回家,留在我们家吃了晚饭,“你怕他打你吗?”“无所谓”吃完饭,她站在外面,“我看你姥爷现在肯定在发火”一个小孩说,“他会拿你撒气吗?”“我不怕”,“那你怕过他吗”“怕过”,“你姥爷以前也这样?”“他不是我姥爷,以后也不是”
记忆里她就站在那里,让她进屋也不进,让她回家也不听,这是一个心如死灰的女孩,门廊一只蚂蚱跳过,她平常最怕这些,可她突然抬起脚,跺向蚂蚱的方向,震得门前红砖咯吱咯吱地哀怨,那只可怜的蚂蚱只剩下了一摊绿色的血迹,也许回到家里,她也会拥有相同的待遇,她终究还是回去了,这个故事很短,它的结尾也很简单,最后他们搬了家,我再也没见过她。
希望你能一直藏起来,不被发现,希望发现你的人会说“你当鬼”,而非伤害。一圈发亮的微光,能将你隔绝永恒的黑暗。
其他人看着我,不欢而散。
我拿纸把蚂蚱盖上,留作夏天的陪葬。
我明白高楼举着我走向高处,走到更高的高楼,楼下一片片的房顶,接上云彩,飘在我的楼房上面。我在楼上看,胡同是在生长的,而且永远都长不到尽头。
黑夜来临,天空中没有一丝光线,路过麻将馆,路过街口,我推自行车低着头自顾自地走,总觉得,有几颗星星对着我看。
( )
姥姥家那一片自从搬到那里的前几年就传言要拆迁,姥姥姥爷结了婚还是说要拆迁,然后妈妈上了学,还是这么说。现在我已经升了高中,终于那一片开始动土了,却只是把棺材铺那一条街拆了迁。然后对面竖起了高楼,姥姥姥爷也早已搬出了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家。
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我异常兴奋,可随即而来的是一阵落寞,并一直延续至今。
我也去了别的地方上学,我们家买了新的房子,这时我们两家的距离好像变得遥远了一些。开车得将近两个小时。其实姥姥姥爷早就买了新的房子,离开食杂店的原因也仅仅是因为老爷总是拿橱柜的烟抽。食杂店不干了,一楼兑给了其他人,一楼的热闹,从那时起似乎便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去那里串门了。但是姥姥姥爷有时也会到那里住两天,毕竟还有二楼,还有前几年扩建的三楼,还有二楼之后扩建的仓库,仓库顶上还有和三楼一起扩建的一层楼,这是他们穷尽半生构筑的堡垒。
姥姥姥爷确实是热闹的人,即使搬到了高层里,也总会有朋友去串门,一起吃饭聊天,我渐渐有这样一种感觉,原来我小时候那么对老楼流连忘返,只不过是喜欢热闹,更多的还有想跟老人在一起,可搬了新家,我还总忘不了那个鱼龙混杂的街头。可以说姥姥家就是一个社会,但这个社会是友善的,我对这份友善保持怀念,但不悲伤,人总要有一种归属感,在我这里的归属感,指的是追求一种老旧的情操。
之后老楼彻底没人住了,像一座空城,只时不时的会有建筑工居住和带货直播的小哥来租。不仅老楼如此,整条街和临街未筑成的高楼大厦里都没有半点生息,曾经来来停停在车库门前的送货车,也不知去往了哪里,台阶变成平地,平地压过荒草,只剩下了几座金属,日渐升高,那幢大楼仅仅是雏形,我已能感受到它未来的巍峨,因为在它的脚底下,有那棵树,和那三棵树的灵魂,是有根的,这条莫名其妙的根,连接起了我的幸福和悲痛,。也许等我上了大学,这幢楼里依旧会热闹,大学毕业以后,我们的那条街,也会重新热闹起来。可那时的人们注定不会明白我的热闹,他们更不会知道这十年二十年前曾经发生了什么。那里会彻底变成繁华地带,但又是贫瘠的。
那时已经不在,其实在那之前我已经走了。
我十分追求向往那种热闹,热爱那段岁月,我六岁的时候曾经下过誓言,十六的时候一定要自己,不让别人跟着,独自穿过那片泥泞的土路,到老家找小弟弟玩,那时十六岁离我还很遥远。我也不会忘记姥家左边胡同的野花野草,以及一列列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树,每年的深秋,几乎是同一时候,风儿吹过,它们会落下一排排的树叶,流过一轮轮的年华。每一年,树枝拍打着瓦块,蚂蚱从树枝飞向草丛,傍晚飞沙切开夕阳,迎接下一个旭日,然后是旭日之后的清晨。它们暂时还没有惨遭毒手,至少没有像我的大作那样。蝉蜕鸣叫,花影散乱,唯一没有消逝的,是门前的植被,我在睡梦中无数次,回到那浓密的绿荫下,抄起电话,却不知道打给谁。我相信,它仍然是绿的,茂密的可以遮住小时的我,仍然是我最好的倾诉者,虽孤独,但依旧快乐的活着。
如今我的弟弟已经上了初中,和棺材铺大爷家的姑娘是同桌,老弟矮胖矮胖的,比人家姑娘矮了一头多,他是我苦乐年华的见证者,也只有他会理解我的归属感,虽然他现在有时连英语课本都理解不了。
回忆其实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它在感慨岁月过往的同时,能带给我们一些肉眼可见的快乐,这种快乐来之不易,却又微乎其微。毕竟我们抱着回忆的心态去回顾过往的时候,这本身就带着一种悲伤的情绪。我不大想抱有这种悲伤的情绪,也不屑于拥有这种渺小的快乐,所以我更愿意把它称之为一种归属感。然而一昧的思念倒不如活的纯粹一点,然而正因为活的很纯粹,思念则是无暇的质朴,这份思念载一切难以言表的记忆,本无法被时间撼动。
可近几年生活节奏加快,我选择了把这份记忆抛在脑后,淡忘了自己的习性,只不过在我朝着明媚未来走过去的时候,脑后留下的只有坟墓,这是最令人惋惜和无法理解的。
这里是我的家乡,是我曾经和现在的全部,它会被时光抛弃吗?我的东西又会穿梭过我的苦乐人生投奔我来吗?除非它从未消失过。
中考结束了,又搬了次家。妈妈从第一天开始收拾东西,把旧书旧本捆成捆,姥姥一捆一捆的放上车,然后拉着小车到对面小区卖废纸。妈妈挥汗如雨,那边指挥着我抬桌子,把四年的积灰收拾一下,我拿着扫帚,一层一层扫,上学期掉下去的涂改带,初一的小条本……
涂改带被扔了出去,小条本被我姥又运了下去,一趟接一趟,最后屋子里由拥挤变成了光滑,甚至比四年前来的时候还干净,只在我凳子的位置,留下了一圈摇椅印,和三块光秃的地皮。可以说我妈比上届房主更负责任。
东西都挤在车里,挤的密不透风,和我爸爸一起挤到新家,这次房子更干净,简单打扫,然后把我送回老家。堵车一个多小时,车鸣一路
我们的离开是盛大的。
我在家人群里时刻关注着房子修理怎样,先是把床铺好,然后往柜子里塞东西,和之前一样满,把我的桌子放到了它该放的位置上,到了晚八点,没有视频可看了。他们几口人累的不行,听说躺在床上,谁也不和谁说话,直到第二天天早上才起来。不知何时,远处的车鸣已经停止,而且在我的耳边永久的消逝了。
新家被收拾的干干净净,14号把锅搬过去,大功告成,墙上地上铺满了我的东西,钢琴被放到电视桌旁边。我的屋里,书架后面,夕阳染红了我的桌子,满屋子的阳光好像也随之飞扬起来,扬出窗外,又扬了回去。
我激动的写下纸条,写上14日搬家,塞到了我的盒子里。等待之后的相见,等待下一次搬家。原来的房子空空如也,新房子又摆满了我的东西,我一直搬家,一直在离开,可我并未走远,走的时候一定还会带着我的东西,衣服,本子,桌子,一盏台灯,两个凳子,一张特别欠的嘴,一个不经常动的脑子,一个闲不下来的心。
时间对我说有些东西可以扔,可那并非给我听的,有些东西说不清楚,它躲了起来,但你不能抛弃它,它总是氤氲在你心里,萌生着希望与失望,无声不寂寞,神秘而熟知。
时间问我怎样才能找到离开的东西?我回答它:去你丢失它的地方。
我曾离开了那份宁静热闹,如今我回来了,该回到我这的也都回来了。
()月亮刚刚升起来,天空没有星星,踏着雨后的清新,我又来到了老楼还在的那个地方。时光已经把它荒芜成了另一番样子,印着小区广告牌儿的一道道塑料墙,墙街的另一边在这边隔离开来。可我甚至都能回想起曾经的邻居都住在什么位置,哪块广告牌下面曾经我们玩儿过陀螺,哪块杂草下曾让我们堆过麻将。
这是我熟悉的一切,现在我依然熟悉它。
我是看着这里长大的。
我穿过一道道胡同,走来的只有施工的工人,行色匆匆,他们也没有注意到我的来临,拿着锄头,沙袋。我走到了曾经我的大作那棵大树,它被笼罩在围墙里面,身形仍然高大,楼房并没有完全完全将它盖住。另一棵树曾经围了一圈石头,树上有很多籽,听别人说可以吃,我就从食杂店偷薯片,和朋友在这吃薯片吃果子。种这棵树的人家也是开麻将馆儿的,顺便还帮人修车子。这是这为数不多还亮着光的人家之一,对面的高楼黯淡着。
原来的这个时间,会有一群人,聚在我的大作下,扭扭秧歌,唠唠家常,小孩们分享零食,追逐打闹。这里的房子都很旧,几乎都见证了两三代人的来去,如今的一片荒凉,也同样是它们一直的样子,野草的茂盛中,残败的只有人们。
这是七道街北,前后不到800米八九百米的距离,垒起了很大的一块居民区,这里曾经是热闹的。有人尝试把它扩大,他们正在做。道路将尽时,零星的雨滴汇成了一洼洼水槽,将路铺的严丝合缝,挡住了去路。我也不知道我是要过去还是从停下的地方沿原路绕回去。
硬着头皮往前挤,被两旁的货车刮成了一个黑点,我头顶的月亮追随我的脚步,把路刮开了一道口子,雨接着又下起来了。
黑色的雨,我是夜里唯一的人。翻开这的历史,这里本来早已应该拆迁,延期了一年又一年,等走妈妈,又等来了我,却非要在我度过无数快乐享尽热闹之后再无力轰塌。这样一看,时代仍是眷顾我,然后宽限了这里微不足道的十多年。
时代迈过它的身子,却都不曾屑于踏这土地一脚,就像是年轻的时候交公粮,交地税,义务修筑河坝,挑山疏浚,老了,没力气了,种点小菜来卖,进了城找不到站脚的地,被像垃圾一样的扫了出去。
我跟这太熟了,熟到没法重新审视它,这儿是失魂落魄的归去,是心灵创伤却苏醒的矛盾,飞沙带去了我的呼吸,在广袤的土地上挥洒,织罗了一个巢,我沮丧的离开,又笨重的回来,我与这多年没见,其他的鸟也飞走了。望向土地背后曲折的马路,在夜里,从泥土飞向枝干的一瞬间,我和这里重新认识。
枝干延伸到的空无,那都是我的土地。
而土地是亘古不变的。
和立二
————20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