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A Taste of Three Cities/三城人间味

人有三种方式能体会到自己还活着。第一种是遥望未来,还有无数的目标尚未实现,如星辰大海等待着有谁去征服,那股不安的躁动正是活着的证明;第二种是审视当下,这是最常有的态度,因为活在当下,所以活在当下,仅此而已;最后一种则是回望过去,因为经历的那些事,组成了现在的自己,一个人因回忆而存在,因过去而活着。
因为每当回忆的时候,仿佛才能感觉到我真的活着过。那些过往,如同在沙滩上走过的一个个脚印,它们不断追赶着当下的我,让我更加奋力前行,走出更多的脚印。
去证明着我在生命中的不停奔走。
比如曾经在三个不同的地方经历的人和事,就时常浮现在我的回忆中。今天有空,正好和各位说说。

惠州·稔山:午夜泡面香
一、
撕开泡面盖的时候,桌上的电水壶里正“咕噜咕噜”地叫着,仿佛在和隔壁时而传来的交媾声碰撞、对抗;像是坏掉的机械声,来自墙上,那台自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左右就在这房间服役的空调。
嗤——
粉、菜、酱分别在特意放平的面饼上垒出三座小山,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这样做。
开关跳回原位,水开了。
滚热的水流带着瀑布的气势,融化了大陆上的群山,将整片面饼变作一块缤纷的浮岛,辛香味逸散在宿舍浑浊阴冷的空气里。为了不让这份热与香更加挥发,需要有什么东西压住盖子。我做不到像一些人那样只用叉子就能封住美味,但也有别的办法。
随手抓起一本正在读的书,正好,严丝合缝。今天是《乞力马扎罗的雪》,明天也许会是《夜航船》,后天说不定就是《挪威的森林》。我这次出来,只带了几本常看的书。
接下来不再需要你做什么,只能把一切交给时间。设定好手机的计时器:三分钟。

三分钟里能让人想的事情很多。就拿这个夜晚来说吧。
每当夜深人静时,无论东南沿海的寂静,还是东北老家的寂静,本质上没什么不同,这是实习快一个月的我的众多体会之一。
我所在的地方远离都市,远离文明,远离繁荣,处于群青和田野的包围之中。白天看上去并不是那么荒凉,偶尔还有大车司机在附近停靠,因为附近有一家快餐店,但夜晚又如何呢?
这时大多数人早已睡去,门口那个听不懂普通话的门卫老人应该在打鼾吧,我有时睡不着乱逛,在他那儿听到过;隔壁的男女偃旗息鼓,今天似乎结束得早点儿了;而我在等泡面泡好的那个瞬间。
人有三种最基本的生存欲望,食欲,性欲,睡眠欲。这三种原始欲望在夜色的掩饰里,同时存在,并展现得淋漓尽致……
伪文青的无病呻吟就到这儿吧,三分钟已经快到了。
“真他X的烫……”
煮水后的圆桶捧在手心的时候,顺着包装纸传来清晰可感的热量。
咚咚咚,门被敲响。
就在手机上的计时器刚好结束的时候,我打开房门,她站在外面。
“晚上好。”
门外的女性和我年纪相仿,凉鞋、短裤和白色T恤的穿搭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她散着头发,应该是刚刚冲过凉吧。
顺着门口走廊的灯光,我看到和领口附近有不太明显的晒痕。
她也端着一桶泡面。
我们是同事,但更确切说是一起吃泡面的“共犯”。

二、
2016年的那个夏天,东北一如既往地燥热,好像发烧了似的。
白城师院走出的准大四生中,有我一个。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半年的实习生涯了,得到明年三月才能重返校园。于是我被中介丢到了东南沿海的某个小镇,在一所私立学校教书。
有人会问为什么非得去南方实习?离家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这是我们历史学院的老传统,从师哥,师哥的师哥,师哥的师哥的师哥那儿,就这么一代代传下来。
和我们关系要好的师哥说过,如果留东北这边实习,要么学校给安排在当地的中学,要么自己回去找关系托人,但这两者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基本没工资;相比之下去南方显然更有赚头,中介给你找好地方,只需个把月就能回本(赚回中介费),之后拿多拿少都是自己的。
听说有的师兄一年下来能攒出一两万,最后毕业直接留在那边发展。这些话对于每个月千把块生活费的穷学生来说,无疑是比av和美食还要强烈的刺激。
就这样,一群怀着教育梦和发财梦的青年男女坐上去往广州的火车,又从那里出发,去往更远的地方。
如果您实在难以理解,就把我们也当成广大南下的农民工兄弟吧,我们是教育民工。
去往南方的旅途经历了不少波折。
因为父母都在广州,我提前去他们那儿住了半个月,也吵了半个月的架。因为我要工作了,并且憧憬着前辈们说起的经济独立的未来,好像这样就能变成另一个自己,心里说不清是亢奋还是焦躁,仿佛对一切都怀着不满和不安。
但从后来的结果上看,这次经历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从一个(经济意义上的)乡下,来到了另一个(行政区划意义上的)乡下,到最后又灰头土脸地兜了回来,绕了一大圈什么都没有得到。
不,也许连着吃了一个月的泡面倒是难得的记忆,包括一同吃泡面的那个人。

走下去往惠州稔山镇的长途巴士。那一刻,我的第一想法是:回家。
私立学校听起来很高端很“贵族”,但三六九等也是存在的,而很不幸,我抽中的是九……一所在边远村镇的一贯制学校,到镇上大概得半个多小时,而且你也不一定每次都能碰到神出鬼没的公交。
至于校舍,大家可以一所学校最破旧的样子想象出来,保证和我这儿差不多。
学生宿舍基本都是烂木头堆出来的床铺,职工宿舍是一座废弃旅馆改的。校内,铁制的楼梯在外墙攀附着,直通三楼的一个小平台,从这里能进去。我们就住在三楼的房间。
顺带一提另外两层被一家叫做“原味鸡”的连锁(?)快餐店租下,不知道租金是给学校还是给谁。大多数老师都是本地的,也就我这样的实习生,以及情况特殊的某些同事才会住在这里。
但我并没走,说不清是跟自己较劲还是怎么样,总觉得哪怕再难也得做下去,这样说不定就能看到什么不一样的世界了……我大概是这样想的。
入职当天只有校长在学校,谈话的时候顺便泡茶……好像他们这儿每家都有一套相当完整的茶具。聊了几句,似乎对我还挺满意,简单办了手续,填几张表格,含糊不清地说明薪水情况之后,第二天就要工作了。
底边的私立学校最开始要做什么呢?肯定不会教课,首先要招生。

第二天早起,到校长室集合。见了一堆领导和同事,男男女女,有老有少,可几乎没多少人能给我留下什么明显印象。当然人家看我也是一样,还有个人把我名字叫错了,这事过去六年我都没忘。
初来乍到的我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站在那儿发愣。就像一个孩子混在了大人们的酒桌上,说什么都只有点头应承的份。
“先数两百张传单拿着,出发吧。”
随后搭着校长的顺风车,或者学校公用的金杯面包——由什么什么主任开着,来到或远或近的村镇,我们像蝗虫似的散开,挨门挨户询问,这就是招生了。如果哪户人家刚好孩子该上学,就算你抄着了。
奔走大半天,和蚊虫臭汗为伍,直到太阳落山才能回来。中间当然是没有晚饭的,只有中午回来吃那么一顿,下午两三点钟继续出去。偶尔停车休息,或者给车加油的时候,我都会去附近的超市买一些泡面之类耐储存的东西,我觉得自己也许用得上,比如这个饥肠辘辘的夜半。

三、
夜半,辗转难眠。
隔壁是一对同样来实习的情侣学生,好像旁若无人似的释放自己的那点儿欲望;肚子里本就空空如也,不停出声催促我给它找点什么填补空虚;不知从哪传来“呜呜”的声音,像哭声,又像风吹过窗子,但这里的晚上即便有风也是温热而轻微的;空调发出年迈的叹息……
突然,其他声音还继续着,只有空调不再出声了。
到底是八十年代的货色,现在撑不住了吗?
于是我还保持着在东北老家的常识,去外面凉快凉快。想象着夏季夜晚外面凉飕飕的风,谁知推开门时,又是一股桑拿一样的热气把我抱住。我本打算回去忍耐一晚上,好歹房间里也有点凉气,却看到外面的平台上,一个纤瘦的人影倚着栏杆,只能借着门口微弱的灯管看到女性的大致轮廓。
我壮着胆子走过去。同时想起许多香港僵尸片的桥段。
“呀,是你啊。”
对方似乎认识我的样子。
果然是人,这是我当时的想法,但回过头想想如果不是人,这段回忆各位也听不到了。
“你是……”
“今天早上还见过的,我们是同事啊。”
本就不太清楚的头脑被燥热捉弄得更加膨胀。我隐隐约约才想起今天早上好像有这么一号人,但我们的行动完全是错开的,她应该是跟着校长那辆车——那辆载着少数几个女老师的“专车”。
她是从汕尾那边过来的,和我不同,我只是实习……也可以说是“玩票”,就算真的干不下去,也有家里给兜底,毕竟我只是个学生。但她已经毕业一年,现在做的事都是为了真正的生活。
“这么晚还没睡?”
“睡不着,出来透透气……你呢?”
“空调坏了,以为外面能凉快一点,没想到还是这个样。在我们老家,这时候外面只有十多度,特别凉快。”
“哦……你老家是哪里的来着?”
“东北,吉林那边。”
“这么远啊,不容易哦。”
“你呢?”
“汕尾。”
又是我不知道的地方。来到广东以后,我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的地理常识都是一堆废纸。太多没听到的地名和风景不断填充着单薄的认知。
我和同事也并没什么好聊的,哪怕这是个看起来有些可爱的同龄人,也许待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那你也早点休息,我先——”
静谧的夜晚,总是会把很多放大,比如敏感的听觉,比如刚才响起的某人腹内的咕咕叫,还有从我们之间静默蔓延出的尴尬。
“那我先回——”
她肚子又叫了,咕咕地叫了好几声。
我,她,我们……不知该说些什么了。面面相觑的我们,笑了。
“中午没吃饭吧,我看你没怎么动筷子。”
“你也是啊……”
看来那顿饭并不是我挑嘴,难吃是公认的。

我并不想回忆起中午吃的什么,因为实在是一段让胃酸翻涌的记忆。午饭是鱼,用一只大盆装着,加了豆芽和一点点辣椒与花椒,汤色比水稍微浑浊一点点。
这应该叫水煮鱼吧……但又不完全是,我记忆中的水煮鱼应该是重油重辣重麻,鱼片香嫩顺滑,这样满满一大锅才对,但中午的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股鱼腥味无论放多重的作料都难以掩盖,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豆腥味,吃到一半,甚至看到了漂浮着的鱼鳞。
本以为想到如此糟糕的经历会减轻饥饿感,可反而让饥饿感更甚。
“零食早就吃完了,附近也没有小店,我本来想拖到明早的,结果半夜还是给饿醒了。睡不着只好出来发会儿呆。”
她有些惭愧地笑笑。
我想起回来前买的泡面,好像有两桶来着:“我那里还有泡面哦,要不要吃?”
“不了,谢谢啦。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咕……
某个声音对她的不坦率再度抗议。
“正好我也饿了,一起吃点吧,反正中午都没怎么吃过饭……”
于是在这写作员工宿舍,读作废弃旅馆的地方,我们就像末日求生的同伴,一心吃面,偶尔聊两句,不管三四个小时以后时睡时醒。
明天,虽然到了但还远着呢。
“唉……晚上吃这种东西蛮有罪恶感的。”
她用叉子挑起一根面,又放下了。
“因为怕胖?”
“……”
我可能说错话了。为了弥补自己神经大条的错误,我又说:“但是你想啊,一个人吃肯定有罪恶感,可如果两个人的话,就没有那么多罪恶感了。”
“两个人啊……我们是共犯咯?”
她复述着我说的话。
走廊里时不时传来剧烈的交媾声,显然这动静并不是那么悦耳,反而有些尴尬。
我们埋头吃面,不再交谈。
“睡了,晚安。”
她拿着残存少许汤底的面桶,站起身妩媚地一笑……或者是仅仅是我这种几乎没怎么和女孩子聊过天的人故意认为的。
那个身影消失在废弃旅馆的楼梯尽处。而我,还怀疑着刚才的经历是否真实,是不是自己太孤单了,做的一场梦。
空气里还有泡面的香味,以及继续膨胀的闷热。

四、
战斗还在继续,日复一日。
传单已经发了足足两周。听着校长每天出发前口水横飞的激昂动员,我没有任何触动。毕竟能来我们这里的学生和家长,已经是没得选了吧。
总结大家“战绩”的黑板上,我的名字后面一直都是空的,没有任何数字上的增加。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找到几个学生,就连一同吃泡面的她,也有不小的收获。
这里说一下,我们的生源基本都来自乡村,偶尔有些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也放在这儿。缀连城市与城市的,是无数的村落,那里是我们的主战场,县城和更好的地方就让那些大学校去争吧。
当然对我来说无论在哪儿招生都没区别,因为这里的话我听不懂。而这里的人们偏偏又都喜欢用方言,而非说起来蹩脚的普通话。每次遇到询问情况的家长,我只能用尽量标准的普通话维持着作为知识分子的可怜自尊,对抗叽里咕噜的方言的冲击。
我不排斥方言的多样性,但每次因为语言不通而不得不结束对话时,都会觉得那些人面目可憎,我恨不得骂几句标准的国骂,再对他们竖个国际友好手势以示尊敬:X你妈,他X的!
烦躁与对工作的厌倦与日俱增。
有时睡不着我也会想,现在的自己,这真的是我当初想要的结果吗?
而打断这些胡思乱想的,只有夜半时分和她一同吃的泡面,每天,每天,每天……如约而至。不过我们并没有刻意约好什么,但每天差不多同一时间,都会泡好一桶面,等着对方一起吃,维持着“共犯”的关系。
今夜,在废旧的旅馆三楼,依旧萦绕着泡面的香味。

但天亮后的世界,又是大人的世界,25%的利益,25%的话术,25%的欺骗,24.9%的奉承,以及0.1%的底限……大部分人没有教育者应有的热心和良善,在他们眼里学校就是生意,做烂了就卖掉,在做一个。在讽刺了“某些员工(都不把我们当做老师了)好吃懒做,不思进取”以后,我们又出发了。
今天去的地方我同样从前没听说过。但车开出去不远就能看到海,是货真价实的碧海蓝天。听教导主任说稔山附近有不少镇子都是靠海的,他们今天走的这条就是滨海高速路,附近还有一片价值不菲的高档住宅。
不知走了多远,道旁的牌子上写着大亚湾,亚婆角。我终于看到了从地理书上学过的名字,甚至差点都叫出声来:大亚湾核电站!我知道的!
“大亚湾有核电站吗?”
旁边的某个老师这样问我。
最终,我们的两台车子都在一个叫巽寮的小镇停下了。

听熟悉周边地区的同事说,巽寮是惠东县的沿海八镇之一,因为有海岸沙滩也是个旅游城镇。就像她说得那样,这儿随处可见观光客。也许是暑假还没结束的缘故,不少都是父母带着孩子来玩,一副休闲的打扮让我羡慕和向往。
海风也给这里带来了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清爽。
今天的招生和从前一样,两人一组,见缝插针地分发传单,对有想让孩子入学的家长拼命推销我们学校。
我自然是和她一起行动的。
“今天也得努力啊。”
似乎也被这里的气氛感染,情绪显然高涨很多,但我并没什么好开心的,我又不是无忧无虑的观光客:
“算了,反正也招不到学生,不如当是逛逛,我还没看到过海呢。”
“不一定啦,万一呢,碰碰运气。跟我来,别走丢了哦。”
“我又不是小孩子。”
然后,我真的走丢了。
抱歉忘了和大家说,我……并不认路,唉,非得叫我承认吗?
好吧,我是路痴,可以了吗?

傍晚,小镇里都是水产的香味,顺着海风飘入鼻腔。可能对于从小在东北内陆长大的我来说,这就是“海的风韵”了吧。
当回过神时,我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了,眼前的每条路、每栋房子好像都差不多,走来走去,小镇变成了一座扭曲怪异的迷宫。
传单见人就发,已经只剩下薄薄数张,反正也摆烂招不到人,索性就当这是观光旅行。
镇上开着不少买鲜货干货的铺子,店主们一贯热情,水产应有尽有。就算不是特别爱吃鱼,之前又被鱼伤到的我,也没办法抗拒这些。然而试吃过后,我……
还是没买。
一位店主阿姨又拿来一小块,我微笑着摇摇头,反正吃了也不会买,怪不好意思的。因为自己的钱并不多,还要考虑到这几天晚上的宵夜加餐,毕竟学校的饭确实没法吃。
不知不觉,自己已经随着人潮踱到了海滩。
沙滩的颜色灰白,海面折映着粼粼金波,这是我第二次看到海。(第一次在厦门,大概九年前,有空和大家说说)
忽然我听到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她。
“呶,这是你的名额,招生奖励的一百块到手了。”
这是她再见到我时的第一句话。同时我也接过那张写着联系方式的纸条,就像金矿里忙碌的矿工总算看到了宝藏一样,对着天空看了好久。
“不会说客家话和粤语,在这儿很辛苦吧。”
她压着被风吹散的头发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说的啊,没看怎么看过海,所以我就知道你得来这儿。”
“这样啊……”
我们就这样站在海边,听着反复拍打的潮声,听人群的嘈杂——这是另一种潮声了。
我也在想,要是没有工作,没有为生活奔波的苦闷,只是两个无事一身轻的学生,在这里会不会又是一番别的感受呢?
我穿着花衬衫沙滩裤,她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映衬着小麦色的、健康有如阳光的肌肤。
踩着碎浪,捡起贝壳……
可生活没有如果,我在沙滩上想多待一会儿,吹吹海风,听听海浪,看落日燃烧着海面。
“看,贝壳。”
她拍拍我的肩膀,给我看手里的那枚精致的小东西,里面是空的。
“它们真是短命的一生,被水鸟觊觎,被海浪冲洗,最后留下的只有这个。啊……”
手上没有拿稳,贝壳落入水中,又随着潮水的褪去,不见了踪影。她似乎有些失落。
“等等,我去找。”
“别去了,就一个贝壳。”
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听她的规劝,好像就是非得找到不可,找不到心里就会一直耿耿于怀似的。
我迈向海的方向,脚下跋涉着。
“找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举起从沙中发现的贝壳,展示给她看。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究竟走出了多远,水已经漫到膝盖附近,已经要涨潮了。这也是后来知道的,如果再深入多半就会被潮水冲倒,变成落汤鸡。
这时,她站在沙滩上远远地望着这边,挥了挥手。但我相信她也在看着我,她也在笑吧。
我和她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大海和天空填塞在这距离当中。但浪潮的进退,却又时不时将我们连在了一起。我走回她身边,太阳正好垂在海平线附近,金色涌动在海面上,看得人眼花又有种莫名的恍惚与幸福。

如果没有那通电话打来,之后发生什么浪漫的展开都不足为奇了。
也许是我们太久没有归队,主任那边打了我的电话。透过话筒都挡不住的公鸭嗓音十分滑稽。
“跟唐老鸭似的。”
她强忍着笑意,在我耳边低声说着。
主任那头终于搪塞过去了,但说完还没什么好气地骂了几句我听不太懂的方言,
然而听到到我的战果,主任嘟囔几句,挂断了。这时他多半是挺着中年人特有的大肚子,乐颠颠地向校长禀告去了,万事ok
“这……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好了。”
“一桶泡面,别忘了哦。”
说罢,她消失在落日的绯色里。
海风送来街边水产干货的气味,以及仿佛还留在身边的余香。

五、
招生的那个月,过得不算快,但也不慢。和我们一起的几个实习生有的因为受不住这里的环境,早早跑路,也有几个坚持到了最后,比如我。
但这一个月却是从一桶桶泡面的支撑里走出来的,就连校工都说最近怎么这么多泡面桶。
“我又来打扰咯。”
晚上,她端着泡面,准时出现在门口。我们似乎也变得很熟络了。有时她还教我几句客家话,但我总学不会。
“毕竟是古人的音韵啊。”
“什么?”
“客家人其实是北方躲避战乱的流民,所以才把很多文化传统包括语言发音带到了当地,和本地的风俗习惯与方言融合。”
“哦?你好像挺懂这些的。”
她挑起一撮面,大大方方地吃进嘴里,边嚼边说。
“我就是学历史的嘛。”
“很厉害哦。”
“哪有……就是别的东西都不会,才学这个的。”
“懂得这么多,为什么不去考研呢?”
“这个啊……”
我抱着面桶陷入了沉思。当初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还是没能做到。
究竟是为什么呢?对读书我并不是太厌恶,不如说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东西了,但为什么……
隔壁的交媾声里,空调发出快要死掉的响动中,她啜饮面汤的声音之畔……
我可能还是想做一个既定人生之外的自己,包括这次实习都是一样的。
“对了,总吃这个你不腻啊。”
我指着她手里那只过于小巧的碗。她每次都只吃香油口味的车仔面。那东西味道虽然不错,终究还是量少,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一口就没了。
“量小,我一顿刚好都能吃光,要是像你一样买这种加量的大桶,肯定就浪费了,而且……”
她拨弄着手里的小叉子,接着说“我觉得嘛,吃东西也得分情况,要是一个人吃饭,再好吃的东西久了也腻,但要是和喜欢/中意的人吃,哪怕每天都吃一样的饭,也不会觉得厌烦。”
“可是世界那么大,又有多少这样的人可以恰恰好在你吃泡面的时候出现在你身边?”
“你不就是咯。”
“啊……”
“呃……”
她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些问题,低头喝了口汤。可能是灯光的问题,她脸颊也有些若隐若现的薄红。
过了好久,我们才再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营养但很开心的话题。

我是不是该迈出一步了?就像找那只贝壳一样。
当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空气里还留有些许熟悉的气味,也许是泡面的香味,或者她的味道。
空调的冷气已经不再起作用,到底是坏掉的东西啊……
打开窗子,雨后的潮湿让屋子里有了微微的凉意,快九月份了,外面的虫仍然起劲地(卖力)演唱,仿佛不知疲倦,亦不知秋至。
我们,也是这样的生物啊。
在仅存的小小时光中,竭力歌唱,竭力生活,只是生活就竭尽了全力,偶尔也会遇到和自己一样的人,然后一同生活,这种事就叫做——
“什么玩意儿啊……”
抱着毯子,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不断塞进这样那样的奇怪思绪,但这些无聊的发想无非是为了阻止我继续再想下去。
也许那时我还是以学生的态度面对一切,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但又什么都做不到,对社会和大人的世界畏畏缩缩。
包括对待某种情感。

六、
之后没过多久,她走了。
我一直都不知道她离开的原因,就像我同样不知道她从汕尾来这里的原因。
说到底我们只是吃泡面的交情,比同事更近,比朋友还要稍微远一点。
过了几个月,我也走了,因为学生殴打老师的暴力事件,我害怕自己也遭到此种对待,逃了。
连那个月的工资都没要,而几个志同道合(其实就是没办法忍受那个居住环境)的实习生同伴,溜了。
逃走的那天,时雨时晴,老天似乎都在对我们的遭遇哭笑不得。
回广州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大巴车窗上时而掠过几脉水痕,夜已经深了。如果她没走,我也没走,这时我们应该在吃泡面了。
怀念着泡面的香味,怀念着她,我忽然觉得有些饿,有些莫名的孤单。
在这夜里孤单的,或许不止我一个人。

广州:被炒粉填满的日子
一、
车到客运站时,一路上下着小雨。回想白天的遭遇,真是如梦一场。
来接我的父亲还没到,说是路上堵车。我随便在附近找了家餐馆,没什么可吃的就点了份炒粉。
但上菜的时候父亲已经到了附近,只好打包,跟他先回家。

我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回去时的第一顿饭。
客厅里的灯还亮着,照得地上的瓷砖亮闪闪的,晃得我眼晕……也可能是饿得。
桌上还放着碗碟,瓷盘里的鸭肉泡在酱油色汤汁里,油亮亮的,黄澄澄的土豆看起来颗粒感十足,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一口下去沙沙的口感;包菜被大火爆过,和腊肉一起翻炒以后颜色变得剔透,听他们说前几天回湖南老家的朋友送来的。
菜永远都是刚出锅的好吃,但我回来得晚,留下的这些也足够引起食欲,加上那份还热着的炒粉做主食。
吃到一半,母亲拿出来半锅汤,海带排骨汤。
来岭南辗转两个地方,风貌各异,风俗相似,比如餐桌上必定有一份青菜,一盅汤,颇有饭疏食饮水的感觉。
父母久住南方,看来也被这习俗改造过了。虽然我对父母的印象也不是很深,但他们已经在这座城扎下了根,这点我还是能看得出,比如这锅汤。

吃饭的时候,偶尔我们也聊几句,但无非是这一路的颠簸,或者工作中的见闻。
恕我愚钝,我不知道其他同龄人是怎么与父母聊天的,也不太清楚和父母应该怎么相处,毕竟从小我们就没见过几面,但我并没有把吃了一个多月泡面的事告诉他们。
“这几个月就和我们住一起吧。”
我点点头。
从16年的九月初,到17年1月,我在广州住了差不多小半年,这是我和他们相处得最久的一次。

睡在新收拾好的房间,我还是没有太多的实感,脑子飘乎乎的,脚下还是汽车的晃动感,这一点坐长途火车的人应该也能体会到。
夜晚,灯关了,但些微的闷热依旧没能饶过我。
九月,燥热还没从北回归线搬走,不,想起高中地理老师敲着课桌逼我记下的定理,好像人家一直在这儿住着。
我半天没睡着觉,偶尔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和冲水声,还有远处隐隐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
作为市区来说,夜晚才是它另一重生命的开始,但我却还和读书的时候,和在老家的时候一样,保持着过于健康的作息。这究竟是叛逆还是保守呢?我不打算去想,只是呆呆盯着天花板。
偶尔也想起晚上吃泡面的,但现在肚子蛮饱,也吃不下什么了。
快到五点的时候我才睡着。

二、
“儿子,要不要给你找点事做?”
早饭的餐桌上,母亲这么说着,给我盛了碗白粥。
在我的印象里,广州的早上似乎很慵懒,八九点钟才刚刚睡醒似的。父母的工作并不轻松,但都这个时间才出门。但今天是周末,他们休息。
面对母亲的发问,我没什么反驳的。也许实习到一半跑路的我,在他们面前应该学乖点才是。
“也好。”
“好,我今天就和认识的辅导班的老师联系一下,看看你能不能去他们那里,要是你不愿意就替我帮帮忙,电脑你应该用得比我熟才对。小姑那边听说你没事做,也打算让你帮忙写点什么,宣传语啊,公众号之类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
虽然这些我多少都能得心应手的做下去,但我又无端地想做点不是那么轻松的事。
然而从前也是老师的母亲却说:“你这么想就错了,什么工作都不轻松。”
“我知道,但是……”
说不出理由,如果硬要给自己造个理由,我可能只是想变成一个不是自己的人。看我对她提供的工作不是太感兴趣,她只好让步说:“那公司仓库有两个人离职了,要不你去试试?”
这就是我实习的第二份工作,也是在广州做的第一件事。
“不过现在会很忙。加班更是常事,你以前没干过这样的工作,会不适应哦。”
“慢慢来吧,只要别让我面对随时会揍我一顿的学生就行了。”
“你呀……”
路过的父亲随手摩挲了我本就已经够乱的头发,笑着说道。

按着母亲事先告诉我的地方,我终于在一片工业园区里找到了这间仓库。门口的一小块空地堆放着许多鞋盒,角落里有一台电脑,后面我知道了这是用来接收订单,处理退单之类的工作。其余的地方竖立着一排又一排的货架,上面也是同样的盒子,但看起来崭新。
忘了和大家说,父母的工作和女式皮鞋有关,也许你们穿的某个牌子就是他们代理销售的。
“先填张表吧。”
负责仓库那边的领导拿出两张表,一张给了我,另一张给了我旁边的少年。
是的,除了我还有另一个来干活的人,他年纪不大,应该是和我相仿,看起来挺聪明的样子,也许同样是来实习的?
但看到他在表格上的字,我打消了之前的想法。
他是外地某省来广州工作的,比我小个几岁,学历只填到了初中。对这种情况我并不陌生,在之前工作的那所学校,我就听校长说过,很多孩子读完义务教育阶段的九年——甚至都没有读完——就直接出来打工了,这是这里的常态,除非是那种特别有天赋的极少数极少数,才会读到大学乃至更高的地方。
这显然不是一个按部就班读了小初高以后又年了三四年大学的我可以理解的。
于是填表的时候,必要的信息我都如实填写,但到了学历这里,我和他一样,填了初中所在的学校。
因为我似乎觉得自己要是真的填了大学,反而会莫名的丢脸。有时候我都不能理解记忆中自己的那些古怪做法和想法,只能从模糊的记忆里推测。多半是从自诩为教育者的美好理想跌落,进而转生出对那个身份的自我厌恶吧。
于是我和小东,也就是那个少年开始在仓库干活了。
小东看起来并不是那种我认知中的那种混社会的孩子,他看起来很聪明,工作也很利落。因为是同龄人的缘故,我们很快混熟了。
甚至是在结束第一天工作,下班时我们已经约好了去附近吃点什么,庆祝一下。

简单在电话中和家里打了招呼,我们来到附近一家小餐馆,招牌上除了店名就是汤粉面之类的字样。
走进里面,又是典型的小馆陈设,几套桌椅都经历过不少的年月。
负责为我们点菜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你要吃什么?今天我请。”
“我……炒粉吧,我来广州第一顿吃的就是它。”
“那我也来一份,一样的,再来两罐雪碧。”
“稍等哦。”
她走向后厨喊完“炒粉两份”,随后从立式冰柜取出两罐汽水先给我们送上来。用不多时,只热腾腾的大碟也端来了,里面的粉带着些许油亮,包菜断生但还带着爽脆的感觉,蛋片柔嫩。
像这种馆子在东北也有不少,来吃饭的都是干活的人,图的就是量大扛饿,只要味道能说得过去,生意不会差。就像这里,我们来的时候已经有几桌客人了。
后来我们经常来她家这里解决吃饭的问题,有时是劳碌一天的傍晚,踏着疲惫和晚霞;又是更是加班地狱的劫后余生,披星戴月回家之前,都要来这儿吃一份宵夜垫垫肚子。
那段在仓库里忙碌的时期,仿佛被一份份炒粉填满,我对这种带着奇妙口感和滋味的小吃相当沉迷,说起来有点羞耻,我有时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吃这个。
为我们服务的始终都是那个女孩子,后来听说她是老板的女儿,放学了就来这里帮忙。
她的名字里有个缤纷的“缤”,那就叫她“缤”好了。
她和小东就是我在广州认识的,仅有的两个朋友。

三、
结识了这两位朋友,我在仓库里干的活也越发顺手。
这里说说仓库的事吧。这里出货供给线上线下两边的销售,前者是唯品会淘宝天猫京东什么的,后者就是各个商场档口和门店。
一般都是把网路的订单整合,半天集中发一次货。
最忙碌也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这个。要按照订单从货架上找到对应的款式集中装箱打包送到店铺,或者直接叫快递公司来运走发出,一般像这种供货仓库都有几个有合作关系的快递公司,随叫随到。拜此所赐,那半年里我的许多材料都是这样捎带脚寄出去的。
像这些需要专心细致的工作,我是一把好手,每次都提前找完自己负责的那批订单。另外我还练出了一项没什么用的技能——切盒子。这件事上,仓库里的同事们没人比我速度更快,但这并非什么计件收费的事,切废盒只是附加的工作,一些盒子在退货时坏掉,只能切开保存,等收废品的来卖给他。
是的,既然是做销售的嘛,肯定有退货。记得有段时间老妈就经常和我抱怨这事。但并非她经营的鞋子有问题,很多人买了以后穿个几天就退掉了,多半是款式呃颜色不称心这些理由。但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处理退货自然也成为我们的附加工作。打开盒子以后看看有没有磨损、破坏和划痕,没有就换个空盒装起来摆好,等待新一轮出售。
所以……女士们请注意了,你们买的鞋子很有可能就是我经手挑选,或者是退还之后重新擦拭换包装的“新鞋”。

我和两位新朋友的友谊,也在一天天的工作,就餐以及偶尔的闲聊里不断增进,但仔细想想,在这期间似乎又没干什么特别的事。
和小东还有缤去看了两场电影,一场《ONE PIECE》的剧场版,黄金城那个。小东挺爱看,缤只对索隆和山治感兴趣……刚入职的时候我买了《燃烧之血》的游戏,附赠的钥匙链还想着送他一个,但母亲那边说他换工作了,但能帮我转交。
还有《你的名字》,那场他睡着了,但缤挺感动的。其他的地方没怎么去,上下九小蛮腰这些都没去,用缤的话说,“就是花钱坐电梯咯”。
我们还逛博物馆,一次省博,一次南越王墓。我倒是挺兴奋,毕竟能看到不少真东西,也算是一种学习了,他们则蹭着导游的解说,一知半解。
但出来以后买的奶茶和小吃,我们倒是一致都觉得不错。
说起来,在广州住的那半年,好像我一次都没逛过书店,毕竟他们不会陪我去做这样无聊的事。
穷是固然,因为那时候有钱就去买cd了。
仅此而已,就像知道我们也许不会再见面一样,我们的回忆只有这些,对了,还有工作过后的那份炒粉。
友情或者在这之上的微妙联系,都仅仅存在于短暂的半年里。

四、
“你家这时候都下雪了吧,不少东北人都在快手上直播,可好看啦,漫山遍野白花花的。”
入冬以后某天午休的时候,小东向我展示手机里的雪景视频。
“是哦……”
我猛然发现,好像自己还停留在盛夏的那个时候。城区里,树木依然保持着青春的模样,仅仅是晚上和雨后才有些寒凉。
冬天,仿佛还很远。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朋友圈里,留守东北准备考研的同学已经分享着红叶和落雪。
冬天到了,春天也不会遥远。
如同候鸟一样,我也终究会回到故乡,那千里之外的雪国。
又过了几天连续不断的加班地狱,忽然有一天,领导说不用加班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在家里听母亲说今天是冬至,在南方这也是个节日,员工放假,管理层也有例行的聚餐。我也去了,在一家东北连锁餐厅,名字很雅致很好听。
好像每个远行在外的人都会在他乡寻找故乡的味道,比如我父母和小姑,以及与他们偶有合作的几位北方出身的商人,哪怕舌头习惯了当地的味道,也总是特别在意那边的东北菜馆。
高中毕业去广州小住,还专门被父母带到鹅掌坦一带吃饭,那儿有家不错的东北菜,专营酱骨和水饺,老板也是东北人。
但说句实话,一个地方菜系如果迁徙到外省乃至外国,就像器官移植一样自然会有排异反应,最初的滋味几乎不可能完全保持了,就算真的保持,绝大多数情况下也不会太受欢迎。
那就只好融入当地的餐饮习惯,也许会引起一阵风靡,但越是如此,反而越失去了原来的样子。
就像我面前的那些菜品。精致,秀气,味道和卖相真不差,只是我不太习惯吃这样的东北菜。
回想起来,我不也是一样吗?放弃考研,来南方实习,做一些自暴自弃的事,轻易逃跑,来到仓库干活……好像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离开那个原来的自己。
我就像《斜阳》里的和子,故意让自己变得粗野,变得不再像自己,但是……
“到头来连口味都改不掉啊……没事,我酒喝多了,出去洗把脸。”
对母亲说完,我走了出去。
这顿饭从下午五点吃到八点多还没结束,毕竟是带有应酬性质的,我自然也没什么兴趣留下,在酒桌上,在他们的眼中,我还是个小孩子。

饭吃得不算饱,我在街上闲逛,毕竟是大城市,哪怕最后迷路了也能叫车回家,所以趁着余醉逛逛这座我还没来得及了解就要离开的城市,也不坏。忽然我看到街对面有一男一女,样子有些熟悉……
是小东和缤。
他们怎么在一起了?许多猜测从脑海中浮现,我甚至都想过婚礼上的朋友致辞该怎么说了。但之后的一阵凉风吹散了这些无聊的想法。
他们这时也发现了呆立在这儿的我。
“真巧啊,你们也出来玩?”
小东爽朗地一笑,说道:“是啊,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本来我们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今天冬至一起出来玩玩呗。”
“这样啊……”
我打开手机才发现自己有好几个未接来电,自己根本就没主意到。
看来是误会了,我笑着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一起在街上漫无目的,吃吃逛逛。
广州城并不算小,我们就像闯入仙境的爱丽丝,在这片五光十色的夜里自由游览着。
“你是来实习的吧。”
小东偶然间这样说,我本来所剩无几的醉意彻底一扫而空。
“你怎么知道的?”
“老板说过的,我多少也能看出来。”
他笑着眨眨眼,似乎没对我的欺瞒有什么意见。缤也说道“原来你是大学生啊,读的什么学校?”
“白城师范……你们应该也没听过吧,小学校,不算太好。”
缤接着说道:“师范?那你以后是要当老师的吧,为什么……”
“过程很复杂啦。”
我们边走边聊,我也一点点说出在稔山经历的事情。
“这不和我念书的地方差不多嘛,”小东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漫不经心地说着:“以后做了老师,可要对自己的学生好点哦。”
这句话背后有什么样的隐情,我没有细问,缤也没有。还在读书的她,似乎对眼前的夜景更感兴趣。

热闹的的锣鼓声在夜晚的都市不断扩散。我感慨着:“南方的冬至确实挺热闹的,真好啊。”
小东说:“北方不过冬至吗?”
“倒也不是,古时候都讲冬至大如年。但北方最多就吃顿饺子。好像我们不管过什么节都吃饺子,端午啦,中秋啦,过年更不用说。”
“你们到底多喜欢饺子啊……怪不得冬至这几天我家附近的饺子馆都让东北人占满了。”
缤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她又问道:“那你是学什么的?”
“历史。”
小东笑着说:“历史?那还用学?”
“当然了,历史可是万学之源。仔细想想吧,在学校里所有的知识都来自过去对吧,无数前人整理积累,才有了现代的科技和文化。”
似乎被我的说辞唬住了,他们的眼中明显带有震惊与些许的佩服。我有些自大的认为着。
毕竟自己所学的专业,是在工作以前唯一值得我骄傲的。它不仅经过我付出过努力考取并就读的这个专业,也是真正的最优雅的一门学问,当然现在也有这样的感觉。
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大,但能在他们面前糊弄过去,也算是给历史撑了一次门面。
兜兜转转间,我们偶然走入一条小巷,两边都是摆摊叫卖的,吃食玩具琳琅满目,甚至还有个摊位是专门替人下载歌曲传输到手机里的。
“现在还有有偿下载歌曲的服务吗?”
我印象里这种的在老家都不太常见了,更何况是16年,智能机几乎人手一部的时候。就连我这种对电子产品不是很敏感的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被老妈逼着换了一部新手机。
“任何城市都有光鲜亮丽与落后两副面孔,这次算是真的体会到了。”
“这倒真像是个有学问的人说出来的话。”
缤也点头。
“学问有点过了……”
“大学里,是不是都是像你一样的人?”
缤似乎对大学的生活格外憧憬,之前也是她提出了好多关于大学的问题。
“有很多比我更厉害的。”
看着北边,依旧被绚烂的灯彩笼罩着,远隔千山万水的东北也许这时早已入睡,我那些准备考研而奋战的室友们,应该还在挑灯夜读吧。

五、
明天虽然还是周末,但缤一个女孩子不应该陪着我俩彻夜游荡,我和小东把她送回了家。她家没人,听说父母都在朋友家吃饭,今天她和我一样是偷跑出来的。
“要不我搞点什么给你们吃吧,吃完再走。”
她自信地围着围裙,打开冰箱一边翻找食材一边说道。
“这不太好吧。”
“算是对常客的特别优待啦,你们坐那儿等着。”
厨房里锅铲争鸣,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利落干脆,没过多久缤端出了两盘和之前一样的炒粉,随后又把她自己那盘端了出来。
我夹起一撮粉,带着几缕包心菜叶和蛋片葱花,一并塞进嘴里,一股莫名的香味又让我多吃了几口,回过神来已经吃掉一半。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吃这种,带着特别特殊的味道。”
“锅气是吧,我爸也这么说过,这样做出来才好吃。”
吃着炒粉,我听他们俩一言一语聊着,偶尔插上几句,不知不觉,他们开始起自己将来的打算了。
缤说自己完成学业之后准备单开一家店,前提是家里要同意。我想凭她的手艺和干劲肯定没问题;小东想干过这一阵就跳槽去工资更高的地方,赚点钱回老家娶妻生子。他没那么大的志向,但也很安稳,他知道这个地方对钱包很不友好。
但我却始终没能插上话。
缤再不济也有家里店铺的打底,小东已经确定好了未来——赚更多的钱,也许这里唯一还没,反而是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六、
我在广州的日子,就这样进入了尾声。
之后我不再去仓库,而是为了应付实习的各种材料,胡言乱语凑字数还不算,偶尔还要编织出一段感人的师生故事来。
偶尔也去仓库附近的馆子吃饭,但大多都是白天,缤应该在学校里。小东也在不远的仓库里忙着,我又是一个人了。
1月5日,在母亲的建议下我定了这天的机票。
临走前她对我说:“要不要大学毕业以后来爸妈这儿。毕竟在这里也有朋友了啊,你可以和爸妈一样生活下去的。”
“气候不行,我适应不了。”
“慢慢适应嘛,我和你爸不也都习惯了?”
“我……”
实在找不出理由,我只好用沉默应对。我知道很多事都只是借口,我现在几乎没有任何对未来的打算,就像那天在缤家吃炒粉的时候一样。
那时,我对将来的自己同样没什么打算,哪怕我还有半年才不是学生。
因为我还有半年的时间做一个不是那么优秀的学生。

带着对炒粉,肠粉,早茶,烧腊以及那两位朋友的愧疚,我走了。
过安检的时候,母亲在身后还哭了。她是个比我更感性更聪明的人,看着她哭了,我似乎没什么触动,只是觉得:
啊,我就这么走了。
行李箱里装着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朋友们带的礼物,以及不少CD和几本常看的书。
钱包里的银行卡还是学校给寄来的,里面有我所剩无几的工资。

吉林·舒兰:雪与火锅与重逢与回归与我们的过去和将来
后来的事我写过很多次,熟悉我的读者都知道。
毕业是在17年刚入夏的时候,六月末,在学校食堂一楼吃了顿泡面——我入学第一餐就是它,又和朋友们到图书馆看了看,拍几张照片。
十六人大寝里有些人下午就走了,只有我和几位同窗还在,长夜漫漫,无话可谈。
一夜过去,第二天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关于未来的工作,我选择了一个普通二本文科系学生都会考虑过的出路,吃皇粮,吃体制饭。
现在说体制有点过时,毕竟我们刚入职的时候都已经是合同工了……虽然还是编制。
参加了两场考试,第一场是省直单位,在长春,和一群同样快乐的小伙伴同去,一路吃喝拉撒,欢声笑语不在话下,理所当然的没过。
第二场是老家这边的考试,考一所初中的历史教师岗位。笔试第一,面试在一个月之后,恶补了教书的一些基本功,毕竟在学校没谁认真练这个,我实习又是成天对着鞋盒子打交道。
面试是在七月中下旬了。
地点我相当熟悉,因为那就是我虚度了三年青春的高中:舒兰一中。

用半个小时戴好昨天新配的隐形眼镜(据老妈说这会让我在面试官眼中更精神一些……天知道她是怎么得来的这个结论),在进场五分钟前我赶到了学校门口。
进门的时候,为我检查证件的人我认识,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吴老师。应该是协助事业单位面试的工作吧,他也在场。
吴老师看起来没怎么变过。大学以前的学校就是一座大冰柜,顽固的规则和教导让人不会改变太多,就连教育者本身也是一样。因为我就是教书的,这点发言权还望各位懂哥别剥夺了。
当然变化也是有的,比如吴老师现在是团支书,这也是去年我听单位里同是团支书的一个老大哥说起的。

遇见故人在我这儿似乎是个连锁的反应。就在来到面试会场——一楼走廊深处的阶梯教室(大礼堂)时,我又遇到了另一个熟人,她是我的高中同学。从文理没分科的时候,到后来的文科班,都是一起的。
说起来我好像还因为她能继续和我一个班而高兴得整晚没睡着来着,没错,我应该是和暗恋过她。
母校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从各地赶来面试的考生,而正是她从人堆里率先认出了我。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时,我下意识地回头,刚好和她的目光相对。
她看起来还是那样,这是废话,一个才四年没见的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变化?当然,我除外。我却比念书时胖了不是一点半点,现在足能塞进去两个过去的自己。
但她还是认出了我。
“你和以前一样,没怎么变嘛。”
她打量着我笑道。
“这……明显胖了这么多还没变啊……”
“我是说给人的感觉。对了,你不是戴眼镜的吗?”
“戴的隐形,说是能更精神一点。”
“哦……”
听我这样说,她反复打量着,点点头说“确实啊。”
“这儿,和以前一样啊,不只是我们,连学校也没怎么变。这儿和当初上公开课的时候一样。”
我恍惚着环顾四周,坐满的仿佛并不适合应聘者,而是无数十多岁的懵懂学生。我们又回来了。
“这几年怎么样,听说你还去了南方?”
“说来话长啊……你呢?好像是在鹿邑那边?怎么样?老子的故里很有文化底蕴吧。”
我们相互调侃着,把从朋友圈里获得的印象套在对方身上,然后分享着相同的狼狈。
我们笑了。
“那这次要是考不上的话还走吗?”
“不走了,你呢?”
我反问道。
“不走了,不走了。出去以后才知道自己原来从一开始就离不开这儿,总有一天我们都得回来的,不管走多少路,绕多少弯,都要回来。”
说完,她回到自己那个岗位的等候区域,我也是。
她是应聘母校的英语老师,如果有机会就留在本校了。

面试结束得稀里糊涂,我都不觉得自己能有什么把握,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打算再往远走了。
家中老人年事已高,我也没有再去大城市拼搏的心气,就在这里找一家辅导班教教作文或者国学什么的,离老人近照顾起来也方便。
仅此而已。
出门时,她还在教学楼门口徘徊,看来她们那边比我更早结束,后来我才发现她似乎是等我的。
“怎么样?”
“怎么样?”
开头果然是要询问各自的进展,但异口同声的说出来以后,我们都笑了,随后都说自己没发挥好,好像这是所有应聘者的共识一样。
之后聊了什么我没太多印象,但有件事我总想确认:
“对了,还……就是身边有没有人……我这么说可能你不是太明白,但我还是想说,那个……你……身边没有人陪着来吗?”
看了看她,我低下了头。
把一句话说复杂,这就是写小说的人最大的能耐;
把复杂的话变成小孩子都能理解的语言,这也是教书匠最大的能耐。
很不幸两者我都比较擅长,但又总是弄错使用的机会。
“还没。”
她似乎领会了我的意思。随手按着身旁的树干,记得这是我们念书时种下的,已经长这么大了吗?她的大拇指想扣树皮里的缝隙,但又换成了指头肚,好像不愿意弄坏涂了指甲油的。
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她抬头看着我,眼神中似乎在这样说。但我不太清楚这是自己自作多情还是别的什么妄想。
又聊了几句,我见时机恰好就对她说:“等下要不要去吃个饭?我请。”
“等到我们都顺利上岸再说吧,我先回去了,有空联系。”
诚然,这种时候我们都没什么胃口。但这个约定后来还是迟迟没能兑现,无论是吃饭还是联系。
一个月后我们都顺利入职新单位,但新人嘛,大家也知道的,总是被所谓的资历和地位压迫着,做一些没有用处但不得不做的苦差,这一点我和她都一样,即便想聊些什么也只有工作的间隙,但又不得不草草结束。
直到那年冬天,学生放寒假的时候。
终于有了几天清闲日子,我也终于能把心中一直耿耿于怀的某件事重新提上日程:“要不要一起吃顿饭?吃火锅。”
她的回应很干脆:
好!

“不过没想到是在你家里吃啊。”
看着一茶几的食材和中央那只电磁炉上的锅,她浅笑着说道。
“我也想试试新买的锅怎么样,这可是它做的第一顿饭。”
“那我还真是荣幸。”
在家里吃火锅固然比不上外面那样的环境,但胜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有不小的乐趣,而且……
更省钱。
她向客厅柜子里的CD和书籍,调侃道:“当初你可是每天都埋首书本,要么就是写东西,感觉你这种人是从来不是会为生活开销考虑的类型……不,也许你还是没变。”
“也许吧,变来变去,有时候就是想做不一样的自己,结果到头来不管做什么,都回到了原点啊。”
肉片熟了,确认以后我们把筷子伸向那沸腾着的汤里。
不知为什么,我看向窗外,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似的——
啊……
“是雪。”
“什么?”
“看,下雪了。”
我指给她看。外面天色渐暗,正飘散着柳絮般的雪花。
“雪有什么好稀奇的嘛。”
“南方就不会有雪吧。那时候……”
我忽然又想起在南方度过的那半年。
“是啊,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南方,那时候啊……”
我说着那些在南方的见闻和经历,她认真地听着,外面还在下雪。
记忆中,那些时光正如春夏秋冬的循环,如今经历了离别的秋夏,又是冬天。
春天又会在什么时候复苏呢?
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总会莫名觉得过去很美好,这不仅是名为时光的滤镜只把温馨的一面呈现给你,还因为那是伴随着自己的不成熟与幼稚而度过的,人生中最真切的岁月,证明你还是你自己,无论怎样改变。
忧虑与未定总在眼前,但过去一切都已注定,只能或惆怅地眷恋或悔恨地追忆,然后重复着……而当下亦是如此。如奔跑在魔比斯环上,永远重复着相同的道路,只能为眼前重复出现的过往慨叹。

窗外不知何时借上一层水雾,又在不知什么时候加上夜色的渲染,让对面的灯光变得朦胧而梦幻。
锅子里的汤汁里不断沸腾,我们又添加了许多肉片和青菜,等着他们变色,断生。
火锅的香味浓郁,但同样并没有覆盖记忆中的那些味道,那些印象,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