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等你(第三十四章 花非花)
第三十四章 花非花
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当我睁开惺忪的睡眼一脸惊慌的从床上爬起来,胡乱的擦干净淌在嘴角边的口水,我才恍然意识到,那个温柔的夜晚竟然是一场春梦,可一切都看似那么的真实,甚至让人留恋。
接连几天,我都刻意的躲着陈延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我心虚,也害怕,埋藏在我最心底的秘密,会因为我的不小心而暴露无遗。
“互助社”的发展情况并不好,易群先提出的一切私人财产归于公有的倡议因为一些同志的沉默而被搁置,“糊信封”因为太过耗时且利润微薄最终被放弃。洗衣组和放映组的业务靠着北大和协和女子大学师生的支持勉强维持着,而被我们抱以极大的期待的早餐生意情况却并不乐观,除了相熟的老师和同学几乎没有其他的客人,“神州日报”的文章更是给了我们致命的打击,虽然我们赢得了国会的胜利,可是周边的百姓并不买账。胡同里的平常老百姓,更喜欢在家吃早餐,口味更家常,经济上也更实惠。
我有些疑惑,在这样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环境下,连普通的商业发展都做不到,又何谈共产主义?
胡适先生说,我们是有特色的,有蔡先生、鲁迅先生亲手写下的匾额,有《新青年》的宣传阵地。但这些,也让我们从成立开始就备受瞩目,最终成为保守派攻击新文化的靶子。
我们也输在太没特色,让我们维持共产生活的所有生意,都没有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性,市面上的竞争者太多。卤煮、豆汁儿我们不会做,也做不好,对于皇城根儿的老百姓而言,我们更像是一群特立独行的学生在搞社会实践,只是图个乐,注定昙花一现。
我坐在院内的木桌前,手中的笔在记事本上胡乱的写下画画。脑子里想着的是要不要针对附近的报馆、银行的职员们提供上门送餐的服务,可思来想去,发现人手又不充足,没办法实现这一设想。我越想,心中越是烦乱,一气之下,将记事本的那页粗暴的撕下,胡乱的团成一团,仍在地上。
“你这是怎么了?”延年坐在我身边,轻声询问。
“没什么。”我垂着眼睛,从他的注视中逃开,盯着手中的记事本,尽量轻描淡写的回答道。
我偷偷的用余光瞥向他,陈延年似乎并不在意我敷衍的回答,他将纸团放到桌上,却没有打开它查看里面的内容。
“你最近有点不对劲儿。”他沉默了会儿,再次开口。
“有点暴躁是吗?”我顺着他的话闷声回过去。
“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他笑着。
“陈延年!”我猛地抬起头,板着脸,对他怒目而视。
他依旧笑的很平和,挑了挑眉,比划了个“三”的手势。
或许是我的反应太过呆滞,陈延年无奈的叹了口气,很少见的将眉头拧成个结:“一个星期了,你终于和我说的话超过三句了。”
我怔在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怎么忽然就变的忸怩起来了?”他忽然正襟危坐,眯起眼睛,舒展开的眉头带着几分失落。
我轻咳了一声,来掩饰我的慌乱,目光不自觉的飘向庭院内的杏花树,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我……就是有点担心,咱们互助社。”
出乎我的意料,陈延年没有在继续追问下去,只是轻轻的发出一声叹息。
我悄悄的松了口气,这才是他一贯的风格,比起妄自揣测与不住地问询,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判断。
此时,正是万物逢春、杏花微雨的好时节,而我却闻到了日薄西山,秋风萧瑟的味道。
春日的阳光是清冽的,它穿梭在满是花香的空气中,弥漫在这春日里,将原本柔和的天地渲染的有些孤清。我的眼睛有些酸,一种凄凉感袭上心头。
微风吹过,粉红色的杏花花瓣纷纷扬扬的随风飘散,落在我们的身上。我下意识抬手准备拂去头发上和衣衫上的花瓣,却被他拦住。
“怎么了?”我拨开他搭在我胳膊上的手,有些疑惑。
“顺其自然吧。”延年抬眼看我,一脸的平静。
我歪着头看着他,不明其意。他并不是一个习惯顺从的人,他执着、坚毅,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从不轻易放弃。
所以,这句顺其自然,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我刚想开口追问,却被门口传来的清亮的女声打断。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我和延年不约而同的侧头望去,竟然是郭静欢。
“你怎么来了?”我惊喜万分,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握住她的手,自打忙着互助社的事儿,已经有阵子没有见过她。
静欢牵着我的手,跟随着我的步子走进小院。“我这次来,是给你送请柬的。”说罢,她拉了拉伴在她身边的男子,将一个精致玻璃匣子十分郑重的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匆匆看了眼匣子里的帖子,是大红的喜帖,上面写着“杜郭联姻”四个大字。
“你要结婚了,恭喜了!”我抬眸看着静欢,由衷的向她道贺。
静欢嘴角弯弯翘起,面庞泛起一丝红润,整个人春风满面的,配着她一身绛色的花绫长衫,在这纷飞的杏花树旁,更显得淡雅若仙,别有一番风致。
“这位想必就是准新郎了!”我略移了目光,停留在静欢身旁男子身上。
“杜子中,静欢的未婚夫。”他伸出手,主动向我握手。
我有些意外,没想到这样一身中式马褂长衫打扮的人会和我行握手礼仪,我来不及思考,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走上前和他握了手,算是打了招呼。
杜子中的声音清和温润,匀称面庞挂着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我有些晃神,这种温良如玉的气质让我觉得面前的人有些似曾相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我思量了片刻,方想起陈延年还站在我身边,尚未介绍他们认识,便往延年的身边踱了两步,将他拉过来:“陈延年,我同学。”
极简单的几个字,我竟然说出了一种自豪感,他们三个都有些意外,空气安静了几秒钟,随后在陈延年与杜子中相互间的拱手礼中恢复了热闹。
“你这说话的气势,我差点以为你会说,陈延年,我夫君。”静欢凑到我耳边,低语打趣。
我耳朵发烫,握住静欢的手,狠狠的捏了一下。头微微侧过,去瞧陈延年的反应。
他依旧是一派从容的样子,头微微的扬着,带着满足的笑,就像是乔年每每饱餐一顿后,那种心满意足的样子。
“二位,留下来吃饭吗?”我笑着询问:“下馆子是请不起的,不过我可以亲自给你们下厨做。”
陈延年并未说话,只是跟着点了点头,似是赞同我的提议。
“饭就不吃了。”静欢退了两步,返回到杜子中的身边,挽着他的胳膊,柔声道:“其实,这次来除了送请柬之外,还有别的事儿相托的。”
见静欢这般拐弯抹角的,我忍不住笑出声,十分爽快的接话道:“到底什么事儿,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便一定相帮。”
“我想邀请你做婚礼的女傧相。”静欢眉目如画,笑语嫣然。
我万没想到她所托之事竟是这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能定在原地,一脸茫然。
“三哥家里的意思,是要办西式的文明婚礼,所以要挑一个说话办事大方爽利的女孩子做我的傧相,你也是知道的,我认识的朋友里,只有你是个摩登时髦人物,能应付的了这样的场面,所以这件事,也只能拜托你啦。”
我咬着唇,静欢说的有理有据的,让我没有任何能够拒绝的理由,只是对我而言,做傧相这样的大事,到了当天,要是露了怯,招呼不周,给主家丢了人,反而不好。
静欢见我迟疑,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浅笑道:“你不必顾虑,婚礼当天,只要在我身边陪我便可。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别被哪个来参加婚礼的男嘉宾看上了便好。而且……”她转头看向陈延年,缓缓道:“不知陈同学可否赏光,做我三哥的傧相呢?”
此话一出,我更是目瞪口呆。这都哪儿跟哪儿?一来,杜子中和陈延年并不相熟,二来以陈延年的性格,断不会掺和这样的‘世俗’事,至于三嘛,某些人的样子,实在和众人眼里的‘俊秀’少年搭不上边,离傧相的标准相差甚远。
“当然可以。”陈延年几乎是不假思索,便答应了静欢的邀请。
这让我非常意外,猛地转过头,一脸诧异的望着他。
陈延年并不理会我一副傻眼的样子,只是低着眉头,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既如此,便再好不过了。”静欢拊掌欢呼,原本轻柔的声音瞬间也变得欢快了不少:“婚礼的礼服,由我们两家奉送,你们无需另行准备。今儿个我正好约了从上海请来的裁缝,来家里选礼服的样式,不如咱们一块儿回去,也算是帮我和三哥参谋一下,如何?”
看着静欢眉开眼笑的样子,我有理由怀疑,这一切都是她的有意为之,只是,事已至此,再无推却的理由,只能听从她的安排了。
马车就在门口等候,我们四人依次走上马车。我原本打算好,上了车要挨着静欢坐,却被她轻推了一下,抿嘴浅笑,阻拦道:“我和三哥是要坐在一块儿的,你坐在对面。”
我知道她的心思,有意要将我和陈延年凑在一块儿,心中无可奈何,只能努着嘴,瞪了她一眼。
马车上,我和延年一路无话,倒是坐在对面的杜子中和静欢有说有笑的。
“三哥,你说咱们结婚的照片去哪里拍好?”静欢笑着发问,目光时刻追随着杜子中,她笑的极好看,微扬的红唇中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脸颊上旋出浅浅的梨涡,十分明艳动人。
“你既然问了,便是有了主意,不如说来听听。”杜子中拍了拍静欢的手臂,笑着回答。
“我觉得北海就很好。”静欢将头靠在杜子中的肩膀上:“到了四月的时节,正是西府海棠开的茂盛的时候,风一吹,漫天花雨的,咱们就去那拍吧。”
“听你的。”
这二人,你侬我侬的,马车内顿时一派旖旎风光。
我有些坐不住,眼前的此情此景,与我而言,又是向往,又是惆怅。我忽然觉得,这种青梅竹马间的情意也是十分让人羡慕的,谁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一定“不幸福”呢。我们这些口口声声嚷嚷着追求自由的青年人,只怕未必过的如他们那般顺遂、安心。
静欢的目光时刻追随着杜子中,一刻都没有从他的身上移开。我有些怅惋,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我。
这么多年,某个人与我而言,就像是一束光,我的心里都是他的样子,眼睛也时刻追逐着他的身影。
只可惜,相比于静欢,我始终是个胆小鬼,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追求新文化的青年人,却连一个爱字,都不敢开口。
马车忽然急转弯,我坐不稳,身体不自觉的靠向陈延年,差点没扑在他的身上。
我的手抵在他的肩膀上,用力的将他往外推,以此让我们之间能够保持正常的距离,不会靠的那般紧密。而陈延年,却是一手拉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扶住我的后背,似乎是要将我拉近他。
我们一个推,一个拉,在力量角逐的这件事上,显然没有像吵嘴架那般,让我占据上风。我终究在这场‘较量’中败下阵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我的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口上。当我以为这一切就要结束的时候,马车回正了方向,车厢又向反方向甩了出去,我身子随着惯性向后仰,而这一次,他又手疾眼快的将我捞回来,紧紧地将我环在他的怀里,及时避免了我的后脑勺磕在窗子上的悲剧。
马蹄声踢踏踢踏的响,车继续前行,逐渐趋于平稳。
延年慢慢将我放开,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多谢啊。”我红着脸道谢。
“客气什么。”相比于我的不淡定,陈延年就显得平静很多,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下次别推我,要不是我拉着你,你那脑袋估计就撞玻璃上了。”
我抬眸,目光在坐在对面的杜子中和静欢之间来回跳跃,果不其然,他们脸上不约而同的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心中叹息,相比于陈延年的从容自若,我的种种表现,的确不够正常,有些扭捏。
或许,他那种从容,才是心里坦荡的表现;而我,似乎不该有的情愫,实在是太多了。
郭府的后花园,名叫做‘宜园’,是静欢的父亲亲自取的,静欢说,他父亲认为,这个‘宜’字不仅代表了‘好’的意思,也有‘适宜’的含义,不过分夸张,也不矫揉造作,将黄老“清心寡欲,无为而治”的理念彰显的恰到好处。
穿过曲折的水榭,蜿蜒的人造溪流,在桃林掩映的深处,便能看到园子里书斋,书斋名为‘凤翥’,在走进去的那一瞬,我分明的看见延年盯着那淡绿色的牌匾良久,若有所思。
我问他:“怎么了。”
他悠悠道:“很巧,当年陈独秀给我起的号叫‘翥虚’,和这里的龙翔凤翥暗暗相合。”
男方的礼服就是西装,款式是固定的,量好了尺寸,便无其他的事情。杜子中和陈延年便闲坐在书斋外面。此时,正是桃花与杏花绽放的好时节,花朵红粉相映,灿若云霞。他们二人一面赏花,一面品茗,对于陈延年来说,这倒是难得的惬意。
走进书斋的里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裁缝师傅竟然是位妇人,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郭先生在北京城也算是清流,所以裁缝接了这单生意,也格外郑重,各式各样的新娘婚纱礼服已经用衣架子挂好,等待静欢挑选。
静欢的手轻轻拂过衣架上的每一件婚纱,问我,该选哪件合适。
我左看看、右挑挑,在上海的时候,虽然经常穿梭于时装店,却从未一次见过这么多款式各异的婚纱,一时间竟也有些眼花缭乱,竟也拿不定主意。
我认真的思索着,可静欢却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笑盈盈的看着我,仿佛要结婚的是我,而不是她一般。
架子上的礼服,大多数都是低领口露肩装的样式,胸前的地方,一定要有繁复的蝴蝶结装饰,下裙则是层层的蕾丝蛋糕裙,褶皱极多,花边层峦叠嶂的,典型的西洋风格。而这样的礼服,和静欢的古典气质却是格格不入的。
我在衣架子前来回踱步,又重新翻找一番,终于找到一件暂时合心意的。那是一件白缎子的礼服,有着中式的立领,厂字衣襟,袖口是难得的窄袖,裙摆则是荷叶式的不规则样式。静欢本就是瘦瘦高高的身材,穿上这套礼服,再配上拖地的头纱,定然是极好看的。
“我觉得这件就很好。”我将衣服从架子上拿起,走到静欢身前比量。“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个缎子太亮了,你要是喜欢低调雅致些的,可以让他们改成用丝罗的面料,透气性也更好一些。裁剪方面,我觉得这种中式风格的礼服,还是咱们的一片式裁剪更好,更能衬托出你的身段,二来呢,也有个中西合璧的意思,谁说西洋婚纱不能衬托中式的美呢。”
静欢欣喜地点点头,笑道:“咱俩的眼光还真的是一致,我起先犹豫的也是不喜欢这件衣裳料子的花纹,你的建议更好些,回头我就跟他们说,先把样衣做出来。”
我见静欢做了决定,便回身将礼服重新挂回到架子上。
“对了,傧相的礼服颜色,你选一个吧。”静欢将一本布料的册子递给我。
我顺手接过,随意翻了翻:“就这个吧,水红色,喜庆些。”
静欢坐在椅子上,手托着腮,俏睫微扇:“水红色好呀,话说回来,我从没见过你穿暖色调的衣裙呢。”
静欢这么一说,我倒是愣了愣,努力的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衣橱里,好像真的全部都是蓝蓝绿绿的衣服,而最近,因为天天在互助社半工半读,每天穿着藕色的粗布裙褂晃来晃去,我早就忘记那些西式洋装什么样了。
“柳眉,你要不要试试?”静欢眨着眼睛,笑着的格外灿烂。
“试什么?”我将样布的册子放回到桌子上,一脸纳闷的看着她。
“那件婚纱礼服呀。”
“才不要,又不是我结婚。”我急忙拒绝。
“机会难得,你就当这是逛时装店了呗。”静欢依然不死心,继续劝道:“再说了,咱俩身量差不多,我也很想看看,你穿上会是什么样子,就算是帮我打个样子嘛。”
我本想接着拒绝,可架不住静欢的相劝,而我内心似乎也对这样一件对于女孩子来说十分神圣的礼服充满了好奇和期待。我有些莫名的担心,总觉得自己往后的人生中,只怕很难如愿的穿上这样的婚纱了。
礼服是西式裁剪,我一个人穿还是有些难度,静欢帮我将后背上的拉链拉好。
“好看的。”静欢将我拉到穿衣镜前,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
我站在那,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陌生的让我有些恍惚。
“来来来,我在帮你把头纱带上。”静欢兴奋地将摆放在一边的头纱拿起,仔细的带在我的头上,并用卡子固定好。“你看,活脱脱的新娘子的样子呢,我可是盼着要喝你的喜酒呢!”
我涩然一笑:“你别忘了,我可是互助社的成员,我们是要脱离家庭与婚姻的羁绊的。”
静欢嗤笑,对我的借口不屑一顾:“脱离羁绊和成家是两码事儿,不耽误,我等着。”
我沉默不语。
静欢抿嘴微笑:“你等我一会儿,我有事儿出去一下。”
她走的很急,随着清脆的关门声,屋内又重新归于沉静。
我靠在冰冷的墙面上,有些惆怅,婚纱礼服固然是美丽的,可这并不属于我。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如果爱情像一件婚纱那样容易得到,穿在身上的话,这千百年间,便不会有那么多凄婉的愁思了。
我没什么兴致,抬手准备摘掉头纱。轻盈曼妙的头纱拖在地上,将这清冷的书房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浪漫。我本想将这长长的头纱从后面撩起,却发现被身后的拉链卡住了,拽不动。我不敢大力拉扯,生怕将这轻柔的薄纱弄坏,一时间无可奈何,只得高声呼唤。
“静欢,在吗?”
几秒钟后,依然没人应答。
我没有办法,只好推门出去,去找裁缝师傅求助。
外屋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我心下奇怪,踱着步子,在门口探头张望,却看见陈延年独自立在廊前,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悠悠转身,回头看向我这边。
我心中一阵紧张,赶紧缩回头,提着裙子,蹭蹭蹭的往里屋跑,无奈裙摆实在是太窄了,压根儿迈不开腿。
“你跑什么呢?”身后熟悉的声音轻飘飘的传过来,清润如水。
我无奈,只得强行按住早已经疯狂跳动的心,假装从容的转回身,却支支吾吾道:“没什么,那个……头纱卡住了,我就是随便试着玩,没……别的意思。”
他慢慢走近,目光透着古怪。
我的思绪乱飞,暗自责怪自己,装的再淡定,嘴皮子跟不上脑子,也是白搭。
“哪儿卡住了。”他轻问,似乎并不在乎我胡言乱语的解释。
“后面。”我咬住嘴唇,目光盯住酒红色的木地板,没敢看他,手指向后背。
他没有动,和我一样,像个木头似的,定在那里。
我依旧低着头,慌乱的眨着眼睛,任由时间一分一秒的流淌。
过了半晌,他终于挪动了步子,走到了我的身后,撩动我头上的轻纱。
我的心咚咚的跳个不停,身后的每一次碰触都像是鼓槌,敲打在我的心尖上。这一刻,我恍惚有一种错觉,好像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真的穿上了礼服,我喜欢的人,耐心细致的为我整理头纱,那是多么温情而又美好的画面呢。
书斋外,桃花盛放,与青葱杨柳交相辉映,不远处,还可以看到碧绿的菜畦,若隐若现的竹篱茅舍,一派田园风光。
“好了。”依旧是沉静的声音。
我微微调整了下已经僵直的上身,再一次开口道谢:“多谢啦。”
陈延年深吸了口气,沉下脸:“我说过,能别这么客气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是啊,最近这些日子,我们之间似乎多了太多的不必要的客气与客套。或许,在他的心里,作为相伴了近三年‘同志’,客气似乎就代表着生疏。
转过身,我一身婚纱的样子,恰到好处的照映在里屋的穿衣镜上,镜子内,他站在我的身后,低头沉思。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本来是不想穿着这件礼服的,可此时此刻,看着镜子中的我们,我却舍不得将它换下来了。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有些不该留恋的纠结,终究还是放下的好。我似乎明白了他口中那句‘顺其自然’的含义。想到这,我不禁浅笑,鼓起勇气,转过身,快步走到他的面前,给了他一个大大方方的,礼节式的西式拥抱。
“这样谢,总不算客套了吧。”我将悬在心里很久的那份小心谨慎放下,对他露出了久违的放松的笑容。
他只是笑,笑的很温暖,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给了我一个礼貌的西式回礼。
“好看吗?”我忽然十分大胆的提问。
他愣了下,似乎并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接的向他发问。
“好看吗?”我眨了眨眼,继续追问。
“你瘦了。”他想了想,回答的很认真。
“什么意思嘛。”我白了他一眼,十分不高兴地努着嘴:“我去把衣服换回来,你等我啊。”
“知道了。”他将手伸进裤子的口袋里,像平常一样,倚靠在门口,笑着回应。
我将礼服换下,过了很久,静欢和杜子中才回到书斋,我一问,才知道是静欢的父亲有事找他们,所以才将我和延年留在了书斋。
礼服的事情已经敲定,我和延年便离开郭府,回互助社。
“话说,我挺意外的,你竟然答应去做傧相。”我背着手,走在陈延年的身边,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
“杜子中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陈延年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你们都聊什么了。”
“很多,聊新文化,聊陈独秀,聊中国的时局。”陈延年平静的开口,目光掠过我,望向很远的地方:“他留学英国,是典型的新派人物,他理解陈独秀所谓的‘不破不立’的态度,但却不完全认同新文化。”
“是啊,在认识静欢后,我才明白,当跳出我们所在的阵营,理性的看待周围的时候,更多的读书人,往往都是折中主义者。”我认真的思索道。
“世上,很多事情,都不像我们去做一道‘是非题’那样简单。但是在这样一个激荡的时代,对于天性温良的中国人,我们只能用更为激进、更为彻底的方式去改造。”他拧着眉头,目光坚定的看向我。
“无政府主义……”我尽量用最为平淡的语气去回应他,可是内心,我依然疑惑,这样的中国,真的可以变成他理想中的那个社会吗,至少,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
他郑重的点点头,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我很高兴,在杜子中和郭小姐的眼中,我只是我。”
“啊?”
“这要感谢你。”他目光柔和的看着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快乐的情绪溢满心头。
“能别这么客气吗?”我学着他当时的语调,终于绷不住,不由得笑出了声。
“是呀是呀,以后一定会注意的。”他摸了摸鼻尖,很郑重的认错。
我们就这样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纤风细细,杨柳青烟。我心底由衷的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并肩走下去。
写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