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等你(第三十三章 少年心)
第三十三章 少年心
‘俭洁食堂’开张的那个早上,我凌晨四点就醒了,之后便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再也睡不着了,或许是因为心中有事儿惦记着吧。
我轻手轻脚的穿好衣服,从下铺爬下来。天微微亮,月白色的天空中,启明星十分耀眼。我迈着细碎的步子来到前院,刘海威已经开始和面准备今日的开张的早餐了。
“早啊,海威。”我上前打招呼。
“你也很早。”刘海威手里一边揉着面,一边应和着。
“我帮你吧。”我洗了洗手,将挂在墙上的抹布拿起,放入水盆中洗净拧干,仔仔细细的擦起灶台。
“同志们,同志们,我来啦。”易群先一路小跑的冲到我的身边,匀净的面庞满是兴奋劲儿,欢快的像一只百灵鸟。
“你怎么也这么早。”我直起身,笑着看向她。
“不瞒你说,我激动的一宿没睡,见你起来了,我就麻溜的跟过来了。嘿嘿~”群先咧着小嘴儿,蹦蹦跳跳的走到我的身边。
“那就帮忙一块儿干活吧。”我将手里的抹布递给她,转身拿起扫帚,去扫院子。
“陈延年他们还没起床呢?”我挥舞着手中的扫帚,随口问道。
“可不是,各个睡得香着呢!一会儿让老郭去叫他们。”刘海威手中的擀面杖不停的挥舞着,配上他一脸严肃的表情,让我有种错觉,这东西不是用来做油饼的,而是将军手中的指挥棒,下一秒他就准备冲进男生宿舍,敲打那些“不争气”的士兵们了。
“真是懒猪。”我暗自骂了一句,扫地的手也不由地加重了力道。
“柳眉,我发现你对陈延年同志很是关心嘛。”易群先抬高了语调,双手掐着腰,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哪有的事儿。”我故作淡定的看向她,拿出我向来惯用的“打死不承认”的作风。
“那你为什么只问陈延年起没起床!”易群先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一脸的理直气壮。
“嗨,群先同志,你有所不知了,他们两个,岂止是相互关心啊。”刘海威看热闹不嫌事大。
“是吗,快跟我说说。”易群先激动的直跳脚,眼睛里闪着“满是求知欲”的光芒。
“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学。”我觉得我有点脸红,依然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努力的争辩。
“唉。昨儿晚上,我们这么问陈延年同志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还真是心有灵犀啊。”刘海威深深的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我真是很羡慕某些人,如果可以,我也想要一个整日陪相伴的志同道合的同学。”
“你这家伙。”我气的咬牙切齿,恨不得拿起手中的扫帚朝他扔过去。
“柳眉同志,你可得淡定,我可是咱们俭洁食堂的大厨,手下留情!”
刘海威扣手告饶,我也只得作罢。
我一边扫着院子,一边心里暗自猜测,他们男生宿舍昨天晚上,到底说什么了,真的是有些好奇啊。
不过好奇又能怎么样呢?始终还是志同道合的同学啊。
“同学”二字,不远不近,恰到好处,非常合适的一个词儿,可是听着听着,怎么心里就有些失落呢。
伴着【夕歌】悠扬的旋律,‘俭洁食堂’正式开张了,就像他说的一样,这里从今往后,就是我们的家。
食堂的生意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顺利,原本以为会是生意兴隆,却没想到,是门可罗雀,除了北大师生的帮衬,几乎没有别的客人上门了,感觉,我们距离葱烧海参的梦想又远了一步。
忙完了早餐,闲着无事,我对着小羊发呆,盘算着是不是要按照胡适先生的建议,找家报社打个广告什么的。
正思量间,却被易群先一把拉住,将我拽回宿舍。
“什么事儿啊,神神秘秘的?”我跟着她的脚步回到宿舍,挣脱开她的手,疑问道。
群先只是笑而不语,转身拿出自己的行李箱,咣的一声,摔在了宿舍内的方桌上,将一堆的衣服摆在我的面前。
“咱们不是共产生活嘛,这是我的衣服,你随便穿!”她白皙修长的手指间轻轻扶了扶眼睛架,一脸豪气。
“啊。”我愣了片刻,见她如精灵般闪亮的眼睛十分期待的望着我,想拒绝,又不忍心了。旋即笑道:“好呀,我的衣服你也可以随便穿。”
我从未想过衣服是可以共享的,但我之所以答应易群先,倒不是因为共产生活这样伟大的理想,只是忽然觉得,这种形式与感觉,更像那种感情好的姐妹,相互间过家家的游戏。
只是一瞬间的错觉,我们的互助社,在‘外人’的眼里,是不是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呢。
我希望,那是一种错觉。
见我答应,群先很是兴奋,扑上来给了我个大大的拥抱。
我笔直的站在那里,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的,轻轻地拍了拍她单薄的后背,算是做了回应。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拥抱,那种相互依赖的亲密感,忽地就笼罩在我们的心间,将我们之前所有的生疏和客气即刻吹散。女孩子间的那种亲密无间的姐妹情谊,仿佛都是这样在瞬间就建立了起来。
易群先再一次兴致昂扬的跑了出去,像一只快乐的小鹿,我高声问她去哪儿,她依旧卖着关子,说一会儿我就知道了。
易群先说到做到,不过片刻的功夫,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她去做了什么。这个满身洋溢着热情的姑娘,横冲直撞的跑到了男生宿舍,翻开了所有人的箱子,要求衣物共享,认真践行共产主义。当然,在与俞秀松同志的争吵中,群先不负众望的,收获了‘裤子精’的称号。
我们所有人围在一旁看热闹,想开怀大笑,可群先那一本正经、振振有词的天真模样,让我们又不得不忍住脸上的笑意,一个个憋红了脸,样子看起来十分难受。
从所有人柔和的目光中,我忽然发觉,可爱拥有真性情的女孩子,总是被人喜欢的。
易群先,便是这样的女生,更何况她还很漂亮。
我不自觉的瞥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的陈延年,想看看,对于这样可人的女孩子,这个闷葫芦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他的唇角是上扬的,可眼角眉间却是严肃而清冷的。
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望着他那张有些黝黑的侧脸,傻乎乎的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陈延年习惯性的拍了下手,及时制止了这场小插曲。
男生们陆续开始收拾自己的箱子,俞秀松皱着眉头,将自己的三条裤子仔仔细细的叠好放进箱内。群先想要去帮忙,却被俞秀松一口回绝,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又不肯走,只能悻悻的站在那,看着其他人收拾。
白兰则大大方方的走到老郭的身边,帮他整理箱内已经散落在外面的衣物,多年的交往,两个人早就是一副夫妻的模样。
我立在门口,一动不动,看似平静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既没有像宋佳文她们那样转身离开,也没有像白兰那样走进屋内去帮忙收拾,此时的我,更像是一个旁观者。当然,我给了自己一个非常好的理由,我是在等群先。
陈延年盯了我一阵子,我知道他眼神中的意思,可这一次我却没有动弹。他轻叹了口气,挪腾着步子,走过去收拾这满桌子的‘狼藉’。
在上海,在陈家,他早就习惯了我帮他收拾行李的日子,可这一次,我却退缩了。毕竟,我们之间,不是心刚与白兰。
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轻松的,漫不经心的,恍若一切都与我无关。
“延年,这是你的吧。”俞秀松从地上捡起了什么,递给了陈延年。
因为距离有些远,我没有看清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陈延年的脸色依旧沉静如水,完全看不到任何波澜,十分从容的接过。
“哎,你这条手帕很好看啊。”易群先扯着脖子嚷道,十分敏捷的将延年手中的帕子抢了过去。
一句手帕,即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上面还绣着一枚小叶子,这是柳树的叶子吗?这不像是男生的手绢啊。”群先依旧笑嘻嘻的,细细地打量着那条浅碧色的手帕,完全没有注意到陈延年那张已经阴沉的脸。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忽地想起来,在去年夏天的那个大雨天,茶楼的房檐下,我将它借给陈延年擦脸,自此便一去不复返了。再后来,我就把这事儿忘到脑后了。
“拿来!”陈延年低吼了一声,除了音量比之前吼群先的那句“下来!”小了好多,气势上反而更凌厉了。
似乎是被陈延年震住了,群先十分老实的将手帕交到陈延年的手中。
此时此刻,屋内除了依旧欢实的群先,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投来。
老郭与白兰心照不宣的那种浅笑,俞秀松、何孟雄的那种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的笑。
我心里是慌张的,还有些尴尬。只觉得脸颊滚烫烫的,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红透了的。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是难以明说的那种难受的感觉。局外人喜欢拿着一些似有似无的东西去捕风捉影,暗自揣测,只有当事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一条手帕能代表什么?
上面空空荡荡的,又不是写满了相思相恋的情书,更不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婚书。
它只是一条手绢,什么都代表不了。
我呼了口气,吹动了额前的刘海儿,缓步走到陈延年的面前。
此时此刻,陈延年也有些慌张,原本已经铁青的脸,出现了那么一丝丝的红润。
“洗干净了?”我故作泰然的开口。
“啊?啊!”延年看着我,语调先升后降。
“多谢啦,那我拿走了。”我匀浅的笑着,十分干脆的将手绢从他的手中拽走。
是的,是拽走的。用了点力气。
我知道,一切都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但是,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初春的夜,我躺在宿舍的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空荡荡的房顶,没有丝毫的睡意。深夜的冷风顺着窗棂吹进,有一点点的凉,我不自觉的将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些,整个人都缩进去,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我翻了个身,被子和床板间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静谧的小屋里,格外显眼。
“柳眉,你没睡着啊!”我的床板下面,传来了极轻的呼唤声,是睡在我下铺的易群先。
“是啊,睡不着。”我也学着群先的样子,用气声回应着。
“噗嗤,咱们还是正常说话吧,大家好像都没有睡。”白兰笑出了声,说话的调子永远是温温柔柔,慢条斯理的。
“我也是呀。”宋佳文也跟着轻声细语的回应。
“可不是嘛,反正就是睡不着,真是奇了怪了。”葛秀梅的一口天津腔调,瞬间把我逗乐。
“既然都睡不着,咱们就聊会儿天吧。”易群先终于不用捏着嗓子说话,爽朗的笑道。
“跟你们说个趣事儿。”易群先耐不住性子,率先开口:“前阵子,我偷偷去看了场外国电影,你们猜我见到谁了?”
“谁?”大家的好奇心都被引了出来,纷纷发问。
“辜鸿铭先生呀。”群先拉长了语调。
“咦!”我有些惊讶,感叹道:“真是令人想不到,复古派的辜先生竟然去看外国电影,真有趣。”
“还有更有趣的呢!”群先意犹未尽:“他的派头可大了,拿着他的大烟袋,让坐在他前面的英国人给他点烟,更让人惊奇的是,那个英国人十分乐意。”
“辜鸿铭老先生在外国人面前就是很有派头的。”白兰轻柔着嗓子接话道:“使馆区的外国人很崇敬他,但是他却对那些外国人不屑一顾。”
“姐妹们儿,大晚上的,咱们说的别的,我可不想听老头子的故事。”葛秀梅用她的天津腔打断了白兰的感慨。
我们都被她直来直去的话逗乐了,一时间宿舍里满是嬉笑声。
“你看的什么电影?是卓别林的吗?”我将头枕在胳膊上,继续向群先发问。
“不是。”易群先想了想,继续道:“是爱情电影,很有意思。”
“怎么个有意思法,你说说,我还没看过电影,我爸总说,看外国电影是伤风败俗的事情,不让我去。”宋佳文轻声细语的追问,语调中满是期待。
易群先笑了两声,在我们不停的催促下方才开口:“就是外国男女谈恋爱的情节,也没什么,里面的女孩儿穿着蓬松的裙子,腰很细,胸部也挺挺的,露出像天鹅一样的脖颈,光洁的后背,好漂亮。还有亲吻的画面,你们知道吗,他们两个足足亲了10秒钟,看得我脸红心跳的。”
“哎呀,你一个女孩子,去看这些东西,好不害羞。”宋佳文笑嘻嘻的揶揄她。
“那怎么了,谁没对爱情向往过啊。”群先满不在乎的回答。
群先描述的十分生动,在上海的时候,我曾在家里的画报里看见过外国女郎的模样,她们穿着低胸的礼服长裙,露出美丽的肩膀,头上戴着插着羽毛的纱帽。在上海的南京路,也有卖那样的衣服,甚至还有女性穿在衣服里面的束腰和胸衣。门店开业的那天,门口熙熙攘攘的都是看热闹的人群,有人驻足观望,看个热闹,当然也有人品头论足,大骂这些衣服有伤风化。
我的心里痒痒的,一下子就回忆起那年南京路上,我幻想着穿上壁橱里面的一套衣服的样子。当然,也有些好奇,群先口中,十秒钟的亲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动了动身子,舔了舔嘴唇,自嘲的撇了撇嘴。
连一个能亲吻的人都没有,何谈十秒钟?
唉!
“话说,接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群先笑嘻嘻的轻声发问。
“这得问白兰啊!”葛秀梅语调倏地高了起来:“咱们这里,就她有男朋友!”
“我可没亲过十秒钟!易群先你要是好奇,就去找个男朋友试试!”白兰急忙撇清。
“我现找可来不及。”群先嘟囔着:“柳眉或许是可以的!”
我一愣,怎么说着说着就跑到我身上了。
“柳眉,你可以去找陈延年试试,毕竟在‘踩人’那个烂人的笔下,你可是被陈大公子诱拐的私奔女子。”易群先强忍着笑意,用脚踢了踢我的床板,极认真的建议道。
“易群先,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撕烂你的嘴。”我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随即再次翻了个身,重重的叹了口气。
“柳眉你瞎叹什么气,我这阵子早看出来了,你俩明明就是一对!”易群先说的十分认真!
“附议。”宋佳文也跟着笑语附和:“法文进修馆所有的活动都是他俩一组,成双成对儿呢!”
此时此刻,我非常想翻身下床,抓住易群先的脖子,狠狠的将她掐住,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就像易群先说的,谁不向往爱情呢?只可惜,我的爱情只存在于大家的逗趣中。
“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咱们互助社的生意,也不知道能撑多久。”我抽动了下嘴角,故意转了个话题。
“是啊,快睡吧,明儿个一堆的活呢。”白兰也叹了口气。
宿舍顿时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我睡不着,悄悄地爬下床,一个人独自坐在院子里,对着朦胧缥缈的月色,有些失神。
周围的人都觉得我和他是一对儿。
易群先说:“你看,他是怎么吼我的,再看看你哭的时候,他是怎么安慰你的?”
白兰咿呀呀的感慨:“老郭和我说了,你跟张丰载走了,人家可是焦急担心的不得了,简直就是护花使者。”
当然,还有那条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故意,被留在他手里的手帕。
我有些恍惚,这到底算不算爱情?
他总是冷冷静静的,一脸坚定,认准了‘互助论’的信仰,便执着的走下去。赵世炎整天在他的耳边叨咕‘十月革命’、‘马克思主义’,他依然不为所动。
所以我想,凭着他的性格,既然提出了‘六不’的原则,便会一如既往的坚守下去。
而所有一切的影影绰绰,同学们口中的玩笑,或许,终究来自于一种‘旧相识’的关心罢了。
就像他说的:“你一个人从上海跟着我来北京,我理当照顾你。”
我拿出那条手帕,轻轻的抚摸着,独自叹息。
上海弄堂口的月光,火车上呼啸的北风,周村庭院的古井水,全部充斥在我的脑海中。
“怎么还不睡?”
一声轻唤,将我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我抬起头,日日念着的那个人就站在我的面前。
“睡不着。”我喃喃自语,既是回答他,更像是回答我自己。
整个小院早已是漆黑一片,只有月光洒落,泛着隐隐的光辉,我看不清他的面庞,月光下,他的眼睛闪亮依旧,透着清润。
我们并肩坐在一块儿,沉默不语。空气寂静的让人窒息。
“我去睡了。”我站起身,淡淡地说。
“等一下。”
无论之前咬牙切齿下过什么样的决心,我终究还是被他的这一声呼唤停下了脚步。
“有事快说。”我将自己隐匿在漆黑的夜空里,平静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
他踱着步子,原本月色下清晰的面容越发模糊,最终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只能从那熟悉的皂角味和他的匀浅的呼吸中,感受到他的靠近。
我被他一把拉近怀里,紧紧的被抱着,他温柔的指尖略过我的头发、面庞,最后是脖颈。
再后来,他的唇一点点的占领了我面庞的每一寸角落。
很温热,也很温暖,让人有些依恋。仿佛我们身处的并非是清冷的深夜,而是和煦的暖春。
我也紧紧的抱着他,在他不断的进攻与索取中逐渐沉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十分默契的停下了彼此的动作。
“这就是你想和我说的话吗?”我脑子乱糟糟的,感觉四周天旋地转。
他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我想说,你永远都是我心中唯一的,合作互助的伙伴,你愿意和我一起冲破世俗的藩篱吗?”
“你在说些什么?”我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中来回飘荡。
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不住地摇头叹息,都是那十秒钟害的。
春梦了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