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下落——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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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愣神地看着面前眼神坚定的稻草人,一时间女王周围的场凝固,空气不再流动,甚至时间也不再流动。我不能用惯常的说法来解释,但当时的气氛让我有种世界末日时凝望深渊的感受。我们所有人在那一种似梦似幻、但又充满真实恐惧的状态下观看着女王和稻草人的对话。
“你似乎很特别,根源性上的特别。”女王威严而亲切地说,像是在和分手后的男友打招呼。稻草人则像初次约会的男生酝酿巧妙而动人的句子一样沉默不语。
“你想要什么?我说过什么都可以满足,绝对算数。”
稻草人松了一口气,“我想要知道,世界的未来。”
女王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绝对不同于在各种演绎女王的场合的正真属于女王本人的笑。周围的气氛开始活络,女王的场恢复了它的梦幻迷人所有人不可自拔地陷入。我印象中的最后一幕,稻草人如同最具智慧的欧迈俄斯站在女王身边。
再次见到稻草人时,他已经成了王国里几乎所有事情的决策者。每件关系王国的事他都会亲自审查决议,所有事情井井有条地进行。“我们需要让世界变得更好,纵使它无可救药。可以说我们是在潘多拉的盒里藏东西,也可以说是绘制自由引导人民或是在乌江前自刎。我们在行动,在努力,在进行真正的英雄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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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江湖却潇洒自如……”
“……my spirit lifted high……”
“……撒切尔夫人高度赞扬邓小平,一国两制是天才的创造……”
戴着耳机调好收音机后,我接着写稻草人的故事。在里奇来之前我大概还能有一小时,本来应该时间再多点找个安静的地方写的。不过时间不容讲情,一如你生气的女朋友。抓住所有海绵里的水去赚取面包,不入流作家就该这样不入流地生活。
稻草人倒不必如我一般。如果人生注定要实现什么理想,那么能把所有人都期待的事作为理想和目标势必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乐于将所有人蒙在鼓里,乐于将自己投入江河顺游。自己的理想和女王的思虑一致,保卫世界的平稳和普通人的人生,世上还有比这更能使人满足的吗?越来越多的人会拥戴你,视为救世的诺亚,而你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辗转反侧。你只是在自己喜欢的事上花费自己的精力然后有越来越多的人赞美鼓励,而你也便一刻不停地做下去。你当然知道这和你是谁没有关系,但你热爱着这一切,你……
“你不用管我继续写吧。”里奇坐在对面发现我停下来看着她便说。
我合上笔记本,拿起咖啡杯看了看,咖啡已经冷了,不带温度的咖啡味随意地弥散出来。我只好喝一口又放下。“我们来谈你想说的那个事吧。”冷掉的咖啡液在嘴里略一打转便被我立刻咽下。
“不,也没什么好讲的,本来我也不想来这当面说的。”她靠在沙发上看着她的咖啡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更适合那种活泼一点的女孩做你女朋友。倒也不是拷问,我觉得我们很难再继续下去。我本身不具备承受别人情绪的能力,而你不具备承受别人情绪的通道。
“你现在也还不打算去找工作的吧。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了,但这样的话往届本科留北京也好,和我去青岛也好,都会很辛苦,你大概也不愿意。我也不想去其他地方,所以可能后面也是会分开,你明白吧。死胡同,你能理解吧,不具备解救的办法。”
稻草人精密地运行着这个国家,一丝不苟、精确稳定。但是某天,女王找到她跟他讲了魔女的故事,“她会毁灭所有她遇到的人,直到这个世界变得让她满意。”
简直岂有此理!稻草人愤怒之余也找不到办法。魔女不等人们听闻便出现毁灭着人们的生活。人们因为传言开始害怕起了所有的外地人,白天的街道也很少出现人们的身影,大家都躲在家里不再外出。稻草人停了许多列车想限制魔女的行动,许多商人小贩却因此破产,许多蛋糕店咖啡馆也都关了门。只剩畅销全国的汽水和扭蛋还在各处扩张。稻草人利用收集到的情报,集合普通人的怨恨和悲伤以及我愚蠢的自我救赎将魔女带到了士兵掌握中的火车。
为什么平静的生活被你不讲道理地打破?所有人都得被恐吓被压迫?你对我们运行的世界到底有何不满?……
稻草人当然也有许多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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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小宛是在罗兰北部一个小镇的火车站大门外。车站的工作人员和胖胖的百货店老板大喊着奔跑的途中撞倒了我,而他们厉声怒骂的对象是一个穿着斗篷逃跑的小孩身形的人。稀里糊涂掺和进来的我尚不知事情的严重性,凭借直觉打算干扰一下事态的发展。
我紧紧抱住店主的大腿,“喂,别走啊!撞了人还想跑吗?我骨头都被撞碎了,你得留下来。”见店主被我缠住车站的人也没了独自追击的理由,它一脸阴沉看着我和老板的争执。店主怒火中烧,而我眼见目的达成决定开溜。
“行行行,不要你的钱了,我自己走。”我迅速抽身,扭头正准备装作害怕地逃跑,右手却像是被钳子钳住一样动弹不得。扭头一看,果然是个钳子,就长在那个穿车站制服的人手上。那人眼神冷峻阴森,不留一丝辩解余地的阴森,我被它释放的这诡异的气氛牢牢裹住。
“你认识那个逃走的人?”
“……”
“说话。”
“不……不认识…….”
钳子缓缓松开,我一步一迟疑地离开被人群围观的这个地方,拐进了小巷。
一个苹果从天而降,却又是轻轻落到我脑袋上。我拿着苹果正奇怪时,小宛出现在我面前。看起来像营养不良而瘦弱娇小的身体,刻意弄得蓬松杂乱的短发,穿着破烂的衣服周围却弥漫着极其沉重压抑的氛围。离群的飞雁——初次见面的她给我这样的感觉。
“给你的报酬。以后不要多管闲事。”霸道而不讲理,同时还充斥着不可辩驳的力量感。但我实在好奇,神秘逃窜的少女,街道异常的气氛,我离开家乡离开布里尼所探求的东西或许就藏在帷幕之下。
“等一下。”我奔跑着追赶说完话就离开的她。
“站住!”小宛转过身,像羚羊盯着野狼一般怒视我,看到我一动不动的样子后便满意地转身。
但火车可不是说停就能停的,我二十年来都在等一个出发的站台,我跨步向前把手搭在她肩头,“你才是应该给我站住,小偷。”
她回头愣愣地看着我一句话不说,表情凝固成了崖岩。我被她愣愣的表情吓住,想着该怎样为自己冒失的发言道歉。
“你……”
不等她发言结束这尴尬的局面,我发现街角出现了一些悉悉索索的身影,我抓住她的手腕往巷子里钻。而她则一言不发配合着我的行动。不断转移躲闪的过程中,我才发现我们所面临的情况非同一般,几乎每个巷子外都有士兵,不断有斥候往巷子里摸索,街上的行人都在用热切而恶意的眼神揣度的巷子里的情况。我焦急地带着刚见面尚未知晓名字的女孩逃离一个又一个危险的地方,又去到一个又一个危险的地方,辗转间来到了走投无路的叉口。巷子两边的人声逐渐逼近,额头上汗珠沁出,我闭上眼睛,停止思考。
突然我拽着小宛的手被她紧紧握住,我的身体变得极其轻盈,从地面飘了起来。我睁开眼睛,看见小宛用彩虹般的微笑面对着我,上升气流把她的头发向上吹散,露出形状极好的耳朵。“要不要和我一块去杀掉上帝!”
据说,这世上存在着名为魔女的强大人类。她们能利用魔力喝停生灵,止住洪水,能高高飞上天空,比任何蒸汽机都要高,比任何蒸汽机都要自由。我此前从未相信过小孩和酒馆里的流传的神话,也从未相信过教堂里的上帝。
但眼下的我正在空中飞行,此后我也见到了上帝,人生存在一些不可预料的部分,但也存在一些不可避免的部分。怀着伊卡洛斯的心情俯瞰自己生活的大地时,我的胸中翻起了一股不晓名号的心绪。或许,我就是得向着不可预料的部分才能展翅而飞,一扫囚禁在笼穴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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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新区占地两千多亩,这这是教学楼这这这是学生宿舍……”“那这能不能给老师们一块宿舍,我们上课就近一点,上完课也能回来……”“……可能老师们上课确实远了一点,但老师的宿舍楼离校外的公共体育馆图书馆非常近,你看这……”“那有啥用,我们家又不在那边上完课就得回来,谁管学校外面啥样……”
我向来讨厌有不像老师的老师,这么想着便走了出来。不过我向来不曾喜欢过什么人,一个又一个的人来人往,我仅仅在看过见过后便同时也是™见过看过后,相对振翅而离。如同不曾爱上一处风景,一个个人于我也只是一处处打卡的风景,背后或许有过厮杀和团圆,但如今也只是一处风景,有着麻雀和落叶的风景。
呀——呀——
头顶有乌鸦飞过。我想起小说里尚未写到的场景,男女主人公幼年时在车站相遇,有着佛珠般眼睛的黑色乌鸦飞过却落下白色的羽毛,蒸汽火车发动时蒸汽弥漫了整个站台,男女主人公在人群中站立却如同世上只有俩人一般对视。火车离站,乌鸦归巢,俩人也就此分开,直到多年后……
充满幻想色彩的幼儿园故事。我向来讨厌愚蠢幼稚的故事,这么想着又想起了只在高中时见过一面的一个女生。美妙的笑容和阴郁的眼神,平平无奇却令我心驰神往的短发,发现我在盯着看时小心翼翼的神态。但所谓的愚蠢幼稚或许只是旁人看来。不可遏制的事就不去遏制,这才是优秀教师该有的准则。当然她自然也算旁人,不苟言笑的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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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比我想象中更为魁梧阴沉,带着军人的坚韧不拔和掌权者的运筹帷幄,但当小宛和他说话时,我感受到的却是一种真正的亲切宁静的感觉。为人想必正真而又坦荡,并且靠着这个完成了许多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怎么达成的事。这点我对他有着极大尊重。但这并不妨碍我现在站在他对面和小宛一起等着他的回答。
“就是说,如果我不能说出让你们满意的事,你们就会大闹一场然后去找女王。”稻草人摇头晃脑,“这不没差嘛。不管得到什么结果你们都是要去见女王,都是要等着这列车驶达。”
“不一样。”小宛神情严肃,应该是从遇见她以来最为严肃的一次。小宛追寻的许多事情的答案或许就在这人的嘴巴里,小宛誓不罢休。
稻草人把脑袋靠在座椅靠背上使劲往后仰,“我要说的话会很长,但好在我们有很多时间。”
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窗外惨白干冽的天像是一幅嵌在墙上的画。
我们这个世界没有希望。
是彻彻底底的不存在希望。此前有人利用蒸汽机想往天上飞,就是现在天上飞的蒸汽飞艇的发明家。那个人很有野心和想象力,也具有相应的能力。当然他更为人所熟知的身份应该是蒸汽时代的开创者。你们估计都在课本里认识过这个人,巴贝奇,真正具备神的品质的人类。什么蒸汽机、差分机、机械钟等等劳什子都是他的杰作,把人类带进现在这个社会的始作俑者。
说回来,他五十岁那年萌生了造一个机器带入上天的想法,“去看看上帝到底在想什么”。他是个十足的疯子,超大马力的机器、极力减重的构件,外加上他自己的体重也是一减再减,终于到了一个他的差分机给出肯定的回答。
那是一个正真巨大的飞行器,“要飞就飞去能看见上帝的高空”。前所未有的巨大阵仗,数以万计的人来观看这一壮举,巴贝奇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在计算好的时间发动机器,极其少见的晴朗无云的好天气却令人们感到恐惧。“我们将飞向一个全新的时代”,巴贝奇和他的差分机一同向人们宣讲。时机已到,完美的冲刺起飞,那个庞然大物优美地跃起,在旁观的人们看来充满了不现实的味道,像是一个玩具被上帝之手托举而起。随着飞行器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在旁观者看来当真成了一个玩具。玩具越飞越远,人们逐渐看不清那机器,直至再也看不见,再也看不见。
巴贝奇在两年后又出现了,没了两年前的他眼中的光,但绝对就是那个巴贝奇。他绝口不提那天的事,也不说这两年去了哪。他继续他的工作,利用差分机设计出了可供单人使用小型飞艇,灵巧得让人难以想象。如今这世界浓烟滚滚,想必就是他所想。在他逝世前一年,他动手毁掉了陪伴他三十余年的差分机,用晚餐后餐桌上的叉子、餐刀、盘子、黄油、西兰花、蘑菇汤、波尔多、插着马蹄莲的花瓶、他坐了十几年的椅子以及那个餐桌。
但他的差分机依旧吱吱作响,搅动着每一个连接蒸汽的部件。他的墓碑上刻着“神父为了得到上帝的庇护而传播福音”,据说他最后那年一直在教堂祷告。
现在终于轮到我出场了。该如何简洁明了地概括自己呢?这大概是世上最困难的事了吧。不过为了让故事不像所有老电影一样冗长无趣,我尽量提取其中重要的内容。
先讲讲我和巴贝奇的相遇吧。那是我孩提呓语的梦幻故事,但他确实真实发生在我的梦里。巴贝奇站在他的巨大飞行器的头顶带着巨大的影子掠过我身处的草坪。我认出那是我一直心心念的创造美丽世界的工程师,因此我大喊着他的名字爬上了旁边的山。“巴贝奇先生!”我高喊,“巴贝奇先生!你要去哪?你要带着你的巨大飞行器去哪?”巴贝奇先生注意到了我,一招手用一阵风把我带到了他身旁。
“且待风起。”
清冽的风迎面袭来,身后一座座高山向后跑去,眼前的草原广阔星空旷美,像是一个美好的梦。我们相视无言,乘着风飞行,许久许久,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巴贝奇先生开口说到:“你为何寻我?托你的福,为了来此与你会面,我又能和我创造出来的这家伙一块飞了。”而后他深深地沉默,像是掉入深不可见的洞穴,我愣愣地看着他一句话说不出口,或者说不能说出口。但他似乎并不被那个洞穴束缚,他想起身旁的我,“尽情问你所问吧,让我完成最后的任务。”
我略微感觉到了问题的答案,就像他感觉到了困惑的根源。但我们都知道一切不可避免,梦无可避免地同时侵入我们,我们无可避免地乘风而飞。
照搬原话则未免太过冗长,我来转述则未免太过稚气。巴贝奇一以透彻通达的神态讲述了他乘着玩具般的飞行器飞入无人可达的蓝天后的遭遇,这故事充满了史诗和悲情,犹如被神施洗过的空气弥漫,巴贝奇去到了一个差分机无法计算的世界。
“无边无际的孤独。”
巴贝奇的身体不再有用,飞行器外不管哪里都空无一物,而在这差分机不再运转的领域,巴贝奇茫然得就像一个孩子。“有人在吗?有谁能听到我说话吗?”巴贝奇从未尝试成功。不过落入这一境地的好处也还是有,清晰迷人的星空从未离开过,或许有人会乐在其中,但巴贝奇只不住地想那些星星上会住着什么样的人,想着想着又开始害怕真的在那些地方住满了人。于是他只好不停地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数,看到哪颗数哪颗,星星是在转圈吗?星星无穷无尽吗?他从不关心这些问题,只是不停地数。“两千六百五十四,两千六百五十五……”
恍惚中不知过了多久,巴贝奇终于数到了“一亿四万三千八百七十二亿六万五千三百九十七”时,“神”出现了。
从那以后,巴贝奇放弃了制造更大更快的飞行器,放弃了利用差分机计算世界的逻辑。我们的话语止步于此,没再谈起“神”和巴贝奇的漫游,我和他一同欢喜地享受强风和机翼托举的飞行,直到眼角被吹出的泪水流到现实的我的脸颊。
稻草人一动不动守望着麦田。
我终于知晓了我生于世的终点。将那些可改变的、不可动摇的、漂流的、迷路的、麻雀也好、知了也好,将那些出现在麦田的,将他们一一守望,守望他们的生命、守望他们生命之外的全部。
我坚定地前行,但你知晓终点后,一切都变得异常简单。我得到了需要的东西,见到了女王。女王和我们完全不一样,我一眼看出这点。我知道她会帮助我,因此我和她提出了要求“我想要知道,世界的未来”。或许这样说并不正确,我需要她的帮助,她渴求我的认可,因此或许该说我和她渴求着合作和认同,为了确认各自的终点,为了确认“神”的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