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身体,两层表演——虚拟偶像的主、客体转化过程和AI视角下的不同呈现
作者:孔皙蓝(南京传媒学院广播电视学院教师)
虚拟偶像“Virtual Idol”作为元宇宙文化体系中的重要一环,正逐步融入我国主流文化中。据头豹研究所分析,2025年中国虚拟偶像产业有望超40亿元[1]。然而在虚拟偶像产业蓬勃发展的同时,大众对于其“完美人设”的认知也在受到事实的挑战。真人偶像的必须面对生老病死、容颜消失、体力衰退等客观因素以及“偶像失格”所带来的风险[2],而虚拟偶像不会。艾瑞咨询报告指出,62.6%的受众喜爱虚拟偶像因为其不会塌房 ,事实果真如此吗?学者张钦皓等以A-Soul女团为例,指出虚拟偶像背后的扮演者“中之人”饱受高强度工作的压力,遭受职场PUA还面临酬劳不对等的现状[3],最终失去数字互动关系的主动权,导致虚拟偶像本体的瓦解。据艾瑞咨询虚拟偶像报告数据分析,56.1%的调查者希望能够将“中之人”与虚拟偶像切割,作为两个主体来看待。那么,“中之人”等同于虚拟偶像的主体吗?虚拟偶像能否永不塌房?本文将借鉴日本学者谷岛贯太的新“三个身体理论”与美国学者戈夫曼“拟剧理论”提出的“三个身体、两层表演”理论,对虚拟偶像的主、客体形成过程进行探讨,并从AIGC(人工智能创作内容)视角分析虚拟偶像不塌房的可能性及观众的主、客体颠覆性。
虚拟偶像是“中之人”在技术支持下通过个人表演活动所产生的数字媒体融合信息产物。张钦皓等将“中之人”的概念界定为控制虚拟偶像形象参与演出、直播等社会活动的真实个体[4]。从狭义而言,虚拟偶像是被虚构出来的受到崇拜或挚爱的客体[5],其在网络上的一切行为活动所产生的数字化媒体资料均可以被存储、复制、压缩、共享、加工和再创作,在多种媒体渠道以文字、图片、音频、视频、直播等不同形式进行传播。区别于某电影电视剧中的角色,虚拟偶像是等同于真人偶像的“明星”。粉丝眼中的虚拟偶像不仅是传播过程中他者眼中的客体,更是具有不可取代性和不可复制性的主体。
作为虚拟偶像的灵魂核心以及必需的运作条件,“中之人”的现实表演会以数据形式转化为讯息,通过网络媒介传播给粉丝。成熟的动画捕捉技术、实时3D渲染效果和“中之人”自身素质是决定虚拟偶像最终呈现效果的重要因素,实时表演质量也会对虚拟偶像的视听内容呈现与粉丝的即时体验产生深远影响。对于虚拟偶像的成功,“中之人”自然功不可没,二者也被认为是不可分割的。然而技术的入局却将“中之人”隐于幕后,使与观众产生互动与情感联结的对象发生了变化,因此,“中之人”与虚拟偶像主体性一直是大众所困惑的议题之一。
一、“三个身体”虚拟偶像身体与主、客体形成
在国内外关于媒介关系的主体性的研究中,法国人类学家莫斯提出的“身体技术”概念表明,身体是所学习技术的总和;传播学家麦克卢汉提出“媒介即人的延伸”,认为媒介作为技术拓展了人身体的可能性;哲学家唐娜·哈拉维用“赛博人”概念来指代人类身体在虚拟世界中的呈现,即后人类时代为技术所穿透、数据所浸润的身体;喻国明教授等在前者理论基础上,指出了身体本身通过媒介得到呈现,成为媒介场域中的身体符号[6],媒介因而有了重塑主体的效果。哲学家梅洛·庞蒂的“具身的主体性”认为主体是身心合一的产物,二者不可分割。因此,在讨论虚拟偶像的身体时,我们也需要讨论其主体的转化过程。
哲学家唐·伊德在《技术中的身体》中提出了“三个身体理论”:以肉身、运动感、知觉、情绪等构建的自然身体为第一个身体;以自身内部经历从社会性、文化性角度建构的文化身体是第二个身体;穿越第一、第二身体,以技术为“中介人”建构的技术身体是第三个身体。在此基础上,谷岛贯太针对虚拟偶像提出了新“三个身体理论”,即虚拟偶像从诞生到进入观众的视野中,总共需要创造出三个身体:person、chara、persona;伊德描述的第一个、第二个身体都是谷岛贯太所指的第一个身体person的组成部分,而伊德的第三个身体则囊括了chara与persona的部分。
根据谷岛贯太的“三个身体理论”,虚拟偶像的第一个带有人格的身体person(物理的真实人类)就是“中之人”,其还没有经历数字化、虚拟化的过程,且在与观众的传播互动过程中不受影响。第二阶段,当“中之人”穿上“皮套”并通过技术转化为投射在屏幕上的虚拟偶像数字形象后,第二个身体chara便形成了。这里的chara(角色扮演者)与character(角色)不同,意指为进入虚拟世界的人类的数字化角色扮演,是具有主体性、可以脱离特定叙事语境而存在。同一个“皮套”与不同“中之人”进行融合,便会产生不同的chara。第三个阶段中,第二个身体chara借助直播等媒体形式通过人际传播与观众产生互动,并根据传播对象的及时反馈完成表演与印象整饰。至此,虚拟偶像的第三个身体persona形成,即与本体内在真实品格不一致的表面形象和外表性格人设。这里的“本体”,既指person所对应的“中之人”主体,也指chara所对应的“中之人”与数字皮套融合后诞生的虚实融合主体。因此,第三个身体是区分于“中之人”主体与虚实融合主体的,是由观众视角凝视下产生的客体虚拟偶像。

欧文·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中提出“拟剧理论”,用戏剧来描述社会互动中人们在观众的注视下不断阅读别人所传递的信号,基于个人理解对信号作出解读、回应,并通过表演进行自我印象管理的过程。舞台分为前台与后台两个区域,演员在前台表演,后台则是真实自我人格休憩的场所。结合谷岛贯太与戈夫曼的观点,可以绘制出一张虚拟偶像的主、客体转化图表(图1)。
第一阶段中,第一个身体所处位置为后台,此时作为主体的“中之人”拥有真实的外表与人格,如同没有穿上戏服的演员;在第二阶段,“中之人”不仅通过数字技术实现了外表的虚实融合,还依照所扮演的偶像进行自我人格校正与印象整饰。这里的初始人设是指“中之人”认知中的虚拟偶像,并非观众所认知的。“Becoming a Virtual Cutie:Digital Cross-Dressing in Japan”中,用女性皮套进行表演的男性“中之人”会根据所扮演的女性人设来调整主体,从而展现出更加符合其幻想中女性可爱、被动的性格气质[7]。另一篇“Babiniku:what lies behind the virtual performance”中,男性“中之人”将媒体技术视为一种重塑肉体的手段,帮助他们成为理想的女性人格[8]。如同演员进入试戏与排练的状态。即使还未与观众见面,这样的表演校正在虚拟偶像登台之前就已然发生,这便是虚拟偶像所经历的第一层表演。
谷岛贯太认为,观众是可以直接接触到第二个身体的;然而戈夫曼指出,人们在生活场景的各种舞台上都会进行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表演,即符合主体想象中他人眼中的自己(客我)的印象管理。谷岛贯太所理解的第二个身体是观众通过屏幕看到的虚拟偶像形象,而不是能够与观众产生直接互动场景下的虚拟偶像。因此笔者认为,第二个身体主体所处位置依旧为“后台”,观众所接触到的是类似海报、预告片等完全未转化的虚拟偶像人格碎片,是对于最终成品客体persona的不完全披露。
进行第二层表演时,直播间等互动媒介成为虚拟偶像的舞台,即“拟剧理论”中的“前台”。自此,虚拟偶像从幕后走向台前与观众发生互动式人际传播,并完成从第二个身体到第三个身体的转化。这便是前文中喻国明等所提出的具有互动属性的媒介场域中的身体符号反过来重塑主体的过程。“中之人”便是媒介融合过程中被重塑的主体,其为虚拟偶像所指征的身体符号,提供只有主体性才能够赋予的情感意义;被重塑后的主体便是虚拟偶像,最终作为观众喜爱的客体被消费。
“中之人”与粉丝凝视下完成两层表演的虚拟偶像是不可分割的,然而作为虚拟偶像一部分而存在于现实的他们又被社会规则所约束,真人偶像的肉身性使其必须面对“偶像失格”所带来的风险。法律纠纷、网络舆论、社交关系等因素均会影响到他们在观众面前的表演,从而导致人设崩塌。那么,是否有永不塌房的虚拟偶像呢?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是模拟人脑结构与生物神经网络的技术文化形态,由“通过从数据中学习解决方案来解决问题的自我设计”的算法组成[9]。其作为人类在虚拟世界的延续,拥有自主学习创造能力,既体现了人类的智慧性,又超越了人类生物体的局限性,展现出强烈的技术主义色彩。基于人工智能概念诞生的AI虚拟偶像颠覆了原先的虚实融合模式(图2),如果由“中之人”扮演的虚拟偶像完成了一个由主体转化为客体从而被消费的过程,AI虚拟偶像则是在走一条相反的路:通过互动去模仿具有主体性的人类,并影响人们转化为客体;通过技术补足缺失人性主体的这一部分,从而变为能够思考、学习、成长,看似主体的存在。
不同于“中之人”虚拟偶像,AI虚拟偶像缺失了第一个身体以及第一层表演,其第二个身体chara的不同也源自于AI不同的数据库。AI的仿生主体性来源于第二身体到第三身体的表演过程:其以观众提供的原始素材与信息指令为养料,并在与观众互动过程中实时、即时地学习新的互动符号,并形成对应的互动回应方式。作为演员的AI不需要后台,也不会穿帮,其能够将表演融入对主体的塑造,真正做到本色出演。这样的数智化仿生表演即AI视角下的“拟剧理论”展现。
理论上,AI虚拟偶像能够消除第一主体与第二主体、第二主体与客体之间所可能产生的不和谐、不一致,似乎能够创造真正“不塌房”的虚拟偶像。然而AIGC模式下虚拟偶像所缺失的,也正是第一个主体所拥有的不确定性、不可预测性情感,未知的创造力与超越逻辑和语言限制的人类直觉。因此,未来AI发展的重点将是对于大脑、情感和直觉的学习模仿,以实现完全的人工意识、感知和情感[10]。
观众凝视AI的时候,AI也在凝视他们。通过反凝视,AI系统记录并存储它们自己的决策和过程[11],经过分析、揣测和学习最终形成观众眼中的完美虚拟偶像。而这个数智化的客体,就是完美贴合观众主体期待的具象式表达,是与其互动的观众千人千面的镜像映射。研究指出,在与虚拟偶像persona的互动中,人们通过虚拟偶像象征性地构建自我拟像符号,投射自我镜像[12]。与之对应的是,AI通过学习互动符号,吸收观众的主体性用于补足自己主体性的缺失,观众的主体也因此成为第一个身体person的补充,用于取悦观众自己。
AI虚拟偶像与观众的每一次互动都是一次训练过程,这使其更聪明、更人性化,能够更好地模仿人类大脑与神经系统的运作方式。不仅如此,AI使用者也因此被逆向驯化,成为服务AI的数字劳工:为了更好地使用AI,观众需要去学习它、适应它。例如,如何以AI所能够理解的形式交流才能更好地训练AI成为自己幻想中的完美偶像。对AI而言,每一个观众都是其学习素材的教科书和扩充其数据库的工具。在与AI的互动中,人们的主体身份也因此发生了颠覆,成为由数据编织的客体。
结语
虚拟偶像作为科技时代变革浪潮的产物,刷新了人们对于身体、主体性的认知,拓展了人类在虚拟世界中重塑主体的多重可能性。然而,面对有关人类各项功能的技术性外包,人们也要时刻保持警醒,不要因为过分依赖AI而丧失质疑能力,应对AI持有一种审视的态度,避免成为被驯化的客体;同时保持对于多样性文化的理解,坚持锻炼独立思考能力与创造力,时刻提醒自己作为主体的尊严与主动性。
参考文献:
[1]头豹研究所.Z时代系列报告(三):元宇宙来临,虚拟偶像能否抢占先机?[EB/OL].
https://m.hibor.com.cn/wap_detail.aspx?id=197ce25332a6c13c1d0aa10fcf19ac25,2021年7月1日.
[2]孙丹阳.具身、诠释与它异:人工智能时代虚拟偶像的发展研究[J].视听,2023(03):132-135.
[3][4]张钦皓,叶佳敏,张政.虚拟偶像“中之人”的转译行为研究——以“A-SOUL”虚拟女团为例[J].北京印刷学院学报,2023(2):40-45.
[5]喻国明,杨名宜.虚拟偶像:一种自带关系属性的新型传播媒介[J].新闻与写作,2020(10):68-73.
[6]喻国明,徐子涵,李梓宾.“人体的延伸”:技术革命下身体的媒介化范式——基于补偿性媒介理论的思考[J].新闻爱好者,2021(8):11-13.
[7]Liudmila Bredikhina, Agnès Giard. Becoming a Virtual Cutie: Digital Cross-Dressing in Japan.[J]. Convergence, 2022(3).
[8]Liudmila Bredikhina. Babiniku:what lies behind the virtual performance. Contesting gender normsthrough technology and Japanese theatre[J].Electronic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Japanese Studies,2022(2).
[9][12]王贤卿,吴倩倩.虚拟偶像景观中的青年文化心态及其培育策略[J].思想教育研究,2021(7):100-105.
[10][11]雅克布·约翰森,王鑫.AI技术与人类主体想象——基于人工直觉在线讨论的研究[J].新闻与传播评论,2019(6):35-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