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邻居】海底世界

2021-11-09 21:42 作者:电者如棍大者如果  | 我要投稿

李一森的离开迫使王垚做出改变,首先就是搬离之前二人同租的公寓。相较于睹物思情,难以一人担负的房租是更主要的考虑因素。

新住处的选址更加靠近市中心,但是却远离了地铁站,王垚上下班只能乘坐公交车。高峰期时,公交车往往被淹没在堵滞的车流里。王垚有时会看见,窗外的颜色由蓝渐红再晕成一片寂然的紫,然后黄的白的路灯和车灯突然就烟花一样噼里啪啦得亮起来,这之间,车流只是缓缓,像某种虫类的蠕动。

出乎王垚的意料,李一森的离开对他的生活并未产生太大影响。很久之前他以为,如果李一森十分坚决地和他分手,他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然后当天晚上就要在狂躁的电音里用酒精冲洗自己的血管,最后趴在马桶上哭着呕吐着度过漫漫长夜。然而当李一森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到来,王垚的内心几无所动。他没有哭,也没有去买醉,而且那一晚他的睡眠质量一如既往的优秀。

唯一的影响是,王垚开始时不时地思考。之前,他说自己工作的目的是给自己和李一森一个好的未来,但是现在李一森走了。

王垚现在愿意把头抬起来了。他又开始抽烟,喝酒时不再仰头灌。每次在公车上看窗外时,每次自己在深夜的阳台抽烟时,他总感觉某种曾被自己排除体外的东西又重新涌入。关于那个问题,他觉得当自己的烟抽得足够多的时候,答案会自动浮现在烟雾里。

王垚几乎开始享受起了新的生活。

某个无事的周六夜,王垚照例睡前在阳台点了一支烟。看了几页书,是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他觉得王小波的风格非常有意思。但是当他尝试入睡的时候,他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他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墙,清晰地听到墙那边的男女的喘息声。王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中有一团火在燃烧,随着墙另一侧的声音的律动,这团火也越燃越烈,好像那个女人温润的鼻息直直地喷在了他的脖颈。

 

玻璃罐子里,烟头越积越多。俯瞰,暗的亮的窗点缀了旧的楼和久的夜。隆冬季,空中飘着细碎的雪,在灯的光影下反射着光,反射到路人的眸子里,他们挽着手,从每一处光亮下走过,留给王垚模糊的侧脸和渐远的背影。王垚发现,他能观察到的、能听清的东西越来越多。他开始庆幸自己的生活得以改变,庆幸自己终于开始从繁琐沉重的生活中学着脱离,但是一想到这改变因何而开始,他又不自觉地感到落寞和惭愧。

最近有件事另王垚愈发地感觉苦恼,他的邻居似乎根本不知节制。自王垚听到的那一晚开始,每天晚上王垚躺在床上时,总是能听到隔壁传来的欢愉之声,而且每一晚都比前一晚的声音更加的大,更加的清晰。最近的几天,王垚闭上眼后都不敢再睁开,他感觉似乎那两人就在他的身前释放着热量和爱意。

白天时,王垚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邻居。上班下班,出门买菜,扔垃圾,拿报纸,一次都没有见过。只是有几次,王垚看见他们门口的垃圾或者蔬菜,才让王垚确信他的隔壁确实是住着人的,但是王垚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扇门的开启。他因此向附近的其他住户打听过他的邻居的消息,但是同样也没人看到过他们。

王垚决定亲自拜访,否则他真的睡不好。

他提着一兜子水果在门前敲了又敲,把门铃也摁了好几次。无人应答。

或许是不在家。

王垚把水果放在门口,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来,上面写了王垚的联系方式和“你的邻居”四个字。但是王垚随即就发现指纹锁和防盗门没有门缝。王垚挠了挠头,索性把自己的大拇指摁在了那个指纹锁上。

门开了。

换在以前,王垚会把门关上然后直接回家,说不定还会把水果一块拿走。但是现在,王垚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踌躇着进了门。

“有人吗?”

没有人,但是有回音。

公寓里空空荡荡,脚下是平整的水泥地,墙上刷了很深的蓝色,挂了几幅画,某个房间里摆了一张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王垚看了看那几幅画,画的内容都是简单的、堆叠的色块,并未细致地绘制某种具体的意象,王垚十分肯定它们是一群鱼。墙的蓝色很新鲜,像是刚漆的。房间里的空气十分湿润,飘荡着一股咸腥的气息,这让王垚想起来他小时候居住的那座海边城市,他不讨厌这种气味。

王垚又去摸了摸那张床,然后径直躺了上去。床很柔软,很舒适,王垚躺上去时,感觉整张床面似乎是在托举他的整个身体、他的四肢,他好像躺在海面上。蓝色的天花板是平整的一整块,没有灯。王垚不禁想到,每天晚上,他的邻居就在这张床上互相爱抚,像深海里缠绵的两条鱼。

那天回去之后的晚上,王垚躺在床上时没有再听到喘息声。他听到了深海之下海水波动的声音和强有力的心脏的搏动声。

第二天,周日。王垚很早就醒了,这是他之前长时间地规律作息形成的良好习惯,睡懒觉所提供的幸福感远远不及充实的工作。但是今天,王垚起床不是为了工作,他和以往已然不同。

昨夜,王垚久违地做了一个梦。起初,他被一团温热而潮湿的东西包裹,没有光,周身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他开始挣扎,开始拼命地尝试向上攀爬,然而他的肢体所及之处只是一片滑腻,无处落脚,无可攀援。不久后,一片蓝色的,流动的光线涌入了,落在王垚的身边,把他整个地淹没起来,照亮了四周的一片猩红。王垚感觉到那片光,它是实体的,可触碰的,那光让王垚感觉到了一股浮力,它托着他、裹着他,漂浮,上升,流动,激荡,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两边的风景从黑暗的,暗红的,变成五颜六色的,游动的,最后变成了更多的蓝色的光,一大团一大团的,还星星点点的闪烁着细碎。最后,那光芒的速度达到了最大,王垚闭住了眼,伴随着一声悠扬的长鸣,王垚睁开眼,看见满眼的天蓝色和几抹厚重的白。

王垚又到了邻居的门口,敲了两下门。没有应答,他便再次用自己的指纹开了门,走了进去。

“喂——”

只有回音。他的邻居看起来一夜未归,公寓还是昨天王垚走时的那间公寓,没有任何变化。王垚关上门,视界便一下子暗了下去,他伸手去摸开关,却想起来这还没装一盏灯,只有合上的百叶窗影影绰绰的洒进几道清晨的晖光来。墙上挂着的画隐隐地映着蓝,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王垚看那些挂画时总觉得比昨日看的多了几分细节。在色块的堆积之上,流畅的线条和立体的光影让画面的主角的形象更加突出。

“砰砰砰”

突如其的敲门声吓得王垚打了个哆嗦,但他很快又逼迫自己镇静下来。

首先,没有人会敲自己家的门。其次,这附近的人都不认识住在这里的人。就算是他们认识的人来了,我也可以说他们走错地方了,或者先用点别的理由搪塞过去然后赶快跑。但是如果他们一口咬定了没有错怎么办?要不,我说自己是个维修工?装修工?或者物业的工作人员?但是我这么帅……

“砰砰砰”

“您好,请问有人在家吗?”

用敬语的话,应该跟这里的住户不认识吧。

王垚透过猫眼往外看。本来,他都想干脆躲在房间里,等外面的人走掉就好了,直到他看见了门外的人的脸,那是一张他过于熟悉的脸,李一森的脸。

“捏麻的”。王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理性告诉他应该继续躲在门后,等她自己离开就好了,毕竟他们已经分手了,而且还是她甩的他。同时,王垚的感性世界却无比的沸腾,他有一种立即把门打开的冲动,他想要再次和李一森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但是他还没有想好怎样面对。

敲门声不再响起。长久的安静把王垚从莫名的有句中拉回现实,他才意识到门外的人已经走了。他顿感如释重负,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空虚感。他明明没有能把握一切的能力。

门突然开了。

就在王垚还满脸错愕的时候,李一森已经再次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哦卧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你旁边新搬来的邻居,是想来拜访一下的。我刚才敲了半天门,我以为家里没人呢,本来想走的,看见你家是指纹锁我就用我的手指试了试,没想到锁坏了,这门就这么开了。真不好意思啊,我马上就走我马上就走。”

“先别走。”王垚拽住了她的一截衣袖“进来坐坐吧。”王垚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王垚邀请她坐到床上,两个人简单地聊了几句。她不是李一森,她叫庄蝶,是这栋楼的新住户,从事自媒体相关工作,平时工作不忙的时候也倒卖一些小玩意儿。

“所以你也是刚搬到这里来吗。”

“不,”王垚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跟她说假话了“我并不是这儿的住户,我跟你一样,住在隔壁。另一个隔壁。”

庄蝶笑了。

“然后你就很自然的把我邀请进来坐一坐?像个一家之主一样?”

王垚也笑了,他总不能跟她说,因为我把你错认成了我的前女友,我想把你邀请进来畅叙幽情。

“直觉告诉我我们是同类,我没有理由拒绝我的同类。”王垚编了一个他认为很扯淡的理由,如果以前有人说出类似的话,他一定会逐渐疏远那个人。

“对的,”庄蝶还是浅浅地笑着,窗缝渗入的光在她的脸上切割出阴影,挡住她的眼睛,她的鼻和唇“我们都是心怀善意的闯入者。”

“这张床很舒服。”

“我还以为这些挂着的画是你亲手画的。”

“我很喜欢在这张床上躺着,这比我自己的床舒服的多。”

“这些画都画了些什么?看起来是一条一条的鱼,我感觉它们像是海豚,跟这些墙的颜色和昏暗的光线搭配起来,有种在海里的幻觉。我挺喜欢这种风格。”

“我的想法和你的一样。说实话,你的出现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我本来只是想趁这张床真正的主人回来之前,在它的上面多躺一会儿。这张床和这些墙壁能够让我很高效地思考问题。而且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我感觉到胸口有点闷。”

“你喜欢海吗?呃,你会游泳吗?”

“我很喜欢。”

“你的手好凉。”

 

王垚最近在自己的工作中找到了新的乐趣。尽管他的工作内容雷打不动,依旧是用PS给需要宣传的产品的海报一层一层地叠加滤镜,调整色相、明度、饱和度之类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以使得产品的外观和效果都更具有欺骗性,他发觉自己对色彩和特效的认知和运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在工作中,他开始有意识地把那些粗制滥造的工业产品同他欣赏过的画作,或者同自己脑海中曾一瞬而逝的场景联合,这样做出的作品,在他看来,往往更具有艺术的美感。至于额外消耗的时间和别人的评价,他不再那么在乎。

王垚现在喜欢上了坐公交车。曾经他更偏爱地铁,因为那能提供更舒适的工作环境。他觉得以前的自己是个()。公交车外的街道和楼房,它们的时间往往可以定格好几年,流淌过它们的身躯的风和云和光却每时每刻地在轻盈地变化着。车流长时间的静滞,他就长时间的凝视,看着宝石蓝的天空,和着赤橙的、紫罗兰般的晚霞,如同倾泻而下的鸡尾酒洪流,甜蜜地淹没每一个神情焦躁的过路人。他管这叫精神世界的艺术创作,一有时间就要创作一幅。

至于他的邻居,他还是没有见到过他们,好像他们就打算把那间空房闲置在那,只是在空荡荡的“海底世界”里欢愉了几次之后就不再需要。王垚和庄蝶倒是成了那里的常客。他们从来不提前打招呼,谁来了兴致,就跑到那间空屋去,然后敲一敲墙,另一个人听到召唤,一会儿也就到了。他们两个人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也没有去过对方的真正的住处。他们保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这能比亲密朋友提供更多的安全感。

空房里面添置了几样东西。庄蝶拿过去了一个海豚样式的小台灯,王垚把自己之前用的一个折叠圆桌拿了过去。两个人平时喜欢席地而坐,然后一起喝酒,聊天。庄蝶有个作画的业余爱好,她有时会把自己的画拿给王垚看,请求王垚的“专业”指导,她平时画的最多的是狗、蛇和海豚。

“你很喜欢海豚吗?”

“因为它们的曲线很优美,皮肤很光滑,颜色也很漂亮。”

“蛇呢?”

“比较好画。”

“狗呢。”

“狗狗很可爱啊。”

两个人聊着,就越聊越多,从一个点开始向外扩散,能包容进整个世界。平日的生活里,自从李一森离开,再没有人跟他这样闲聊过,也没有人这样和他讨论爱好、人生和艺术。他发现庄蝶也很喜欢倾吐她的感受,她的故事。他想象,是否庄蝶跟他活得相仿,习惯一个人。但他从不过问。当疮疤的一角被揭开以后,伤口的全貌总有一天会不可避免地整个暴露在外,他自认为无法承受。

然而,并非万事皆可避免。

那是最后一个夜晚。庄蝶拿去了很多饮料,迷失海岸、打嗝海狸、醍池、过桶世涛、芙力草莓、可乐、红牛、脉动、绿茶……王垚进房间时,庄蝶的旁边横七竖八地躺倒了那些玻璃的、塑料的、金属的容器,身侧摆了一只球状玻璃鱼缸,里面装满了一种棕黑色的液体,庄蝶正从那里面用一个杯子舀出那种液体来喝。看见王垚来了,庄蝶伸手递给他一个杯子。

王垚和庄蝶把一整个鱼缸都喝净了。王垚尽力喝得多一些,快一些,但是庄蝶喝得太快了,她一句话也不说,目光都不转移一下,只是机械性地喝,喝到最后时,干脆把整个鱼缸捧起来。

王垚没有尝试过制止她。如果一个人把各种酒和饮料混在一起喝,要么他是个对酒一窍不通的白痴,要么就是遭到了某种重大的打击。王垚看庄蝶,很明显是后者。他会用行动来让她少喝一点,会随时帮她打120,但他不会用语言去劝她克制,这会适得其反。

王垚本以为他会和庄蝶吐得到处都是,甚至被送去医院,但是他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的五感似乎比平时更敏锐。庄蝶喝完缸中剩下的所有,面带潮红,把缸随手一扔,拉着王垚的手就往床那边走。王垚这次是真的想反抗了,但是他挣脱不了。

月亮亮得诡异,惨白的光穿过窗户打在墙壁上,波光粼粼。

庄蝶和王垚赤裸着拥抱在一起,像海里两条搅在一起的鱼。

原来庄蝶是有男朋友的。

他们很早之前就牵了手,恩爱了好多年。

后来他们成了异地。

他说,等他完成了他的梦,就回来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

她为此苦苦等候,为此努力生活。她要配得上他们的未来。

好多年,时间无言地走过每一个日升月落。

今天上午,她意外地收到了他婚礼的信息。

王垚默默地听,她的故事夹杂在杂乱的喘息声中。此时此刻,他感觉跟他相拥的就是李一森,而不是庄蝶。

两个人之前默契地保持着一定距离,庄蝶有男友,而王垚是始终消不掉心中芥蒂。庄碟像是命运安排,来给他的痛处上燃一把火。无数次,似乎时空乱流,王垚的面前就是好几年前的李一森,靠近时,却又像触电。

庄蝶趴在王垚的身上,下巴戳在他的左胸。王垚看不见她是否流泪。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落在墙上的那几张画上。那是两只在水底起舞的海豚,每一处细节,清晰可见。

 

庄蝶再也没出现过。那一晚就像梦境,在王垚的脑海里碎了一地。

王垚又去了他的邻居的门口,没有什么指纹锁,随处可见的防盗锁孔像一只章鱼的眼。他又去敲了邻居的邻居的门,没有人,没有人留过的气息。

王垚把那一晚那鱼缸里的混合液体的原料买了来,自己调了一杯,有些甜味、泥煤味、小麦味、酒花味,唯独尝不出酒精味。王垚于是喝了好几杯,结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没有梦,没有做爱的声音,没有心脏的搏动声,没有海水的涌动声。王垚醒来后,到阳台去,一支一支地抽,远处的颜色在他的眼中像烟花一样炸开了。

 


【邻居】海底世界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