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碎叶关(下篇)——汉道昌
风雪交加,大雪就像是要把大地吞噬一般将目及之处都变成了纯粹的白色,极北之地的飓风排山倒海般的扑打着草原上的一切。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原本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却已经被厚厚的白雪覆盖,连同四周的毡帐、栅栏一起消失不见。在天神的赫赫威严之下,所有人都只能选择蛰伏,躲入毡帐中瑟瑟发抖。
没有人愿意在这种天气下行路,就算是最耐得住极寒的达奚人也不例外。贵人们钻进厚实的毡帐点燃炭火,在女人与奶酒的双重刺激下东倒西歪,而奴隶们则裹着茅草,抱着羊羔三五成群的聚集在木栏下、羊圈里靠着体温抵御严寒。
“呼……”
少年吐出一口浊气,温热而带有一丝丝血腥的雾气甚至没来得及在四周散开就被蛮横的朔风卷走,夹杂着冰渣的霜雪咕隆一声灌入嗓子里,呛得少年剧烈的咳嗽起来。
“嘶——”
不动还好,一动便是钻心的疼,半靠在木栏上的少年如今就连想要活动一下身体都做不到,身体一动,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到指间,让自己的意识都疼的撕裂。
“究竟是断了几根骨头啊……”
被绑在摇摇欲坠的木栏上,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的少年眨巴着眼睛,口中满是腥甜的气味,长长的睫毛上也沾满了冰凌,几乎快把视线都掩盖了,四肢越来越重……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木然的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的被雪白吞没,和飞舞的雪花一起与苍茫的大地融为一体。
“终于,要死了吗?”被雪花完全盖住之前,少年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波动。
为什么自己感不到害怕?明明自己这一年来无论如何都在想尽办法活下去的啊。就算失去所有的亲人,就算出卖族人,就算失去姓氏,就算变成奴隶……
自己也都在拼尽全力的活下去不是吗?
如果真的想要活下去的话,现在就应该拼尽全力的爬到羊圈里面才是,只要挺过今晚,太阳出来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为什么自己却根本使不出一点力气,心中好像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告诫自己:算了吧,就这样埋在雪堆里,埋在荒原上吧。
可能自己真的不想再回去了吧,回到那个满是屎尿的羊圈,那群面色麻木的奴隶,那群踩着自己脊梁骨的“贵人”。可能自己宁愿去死也不想再这样活下去吧。
少年侧过脸将头完全的埋入冰凉的雪地之中,等待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将自己埋葬,等待着极北的寒风抽光自己身体的温度。
据说被冻死的人在死的时候是不会感到寒冷的,相反,还会觉得十分暖和。
一时间,少年感觉四周冰冷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雪花落在草地上的“沙沙”声和大风拂过身体的柔软呻吟。
眼角的鞭痕上面渗出的血液早已冻住,凉飕飕的挂在自己的睫毛上,少年透过自己湛蓝的瞳孔努力的朝着前面看去,眼前似乎连大雪也受了伤,渗出的红色的小点挥洒在前方那一片寂寥的苍茫大雪之中。
红色……
又是红色。
火焰一般的颜色,鲜血一般的颜色,那只军队的颜色,那个帝国的颜色,那个民族的颜色,千百年来从未变过的颜色。
那个永恒的颜色。
鲜红如同墨汁一般的绽放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一块块的蕴开,一片片的连接,一条条的横亘在自己眼前,渐渐的汇聚在一起,在少年的瞳孔中变成一片漫无边际的红,一片如同烈火的红!
“轰轰轰——”
红色的火焰破开雪白的牢笼,劈开呼号的狂风,放眼望去尽是燎原之势。
“啊……”
少年张着嘴,看着眼前的景象无法发声。
红色的战袍,红色的抹额,红色的领巾,红色的长缨,于风雪之中绽放的火焰,将大地一望无际的白幕活活撕碎,带着他们的呼号,带着他们的骄傲,带着他们的愤怒从天地之间,喷涌而出!
漆黑的瞳孔,漆黑的头发,漆黑的坐骑,漆黑的长枪,于瀚海之中掀起的巨浪,将原本平静荒凉的雪原踏的天翻地覆,驱赶着他们的威严,驱赶着他们的胜利,驱赶着他们带来的恐惧,如同山崩。
天地已经变了颜色,再大的风雪也阻挡不了他们的勇气,却能将自己牢牢拘押在这方寸之间。
“万胜……”
一声铿锵的呼号撕开朔风灌入了少年的耳中。
“万胜——”
一阵无坚不摧的怒吼撕碎夜幕震撼着所有人的耳膜。
恐惧爬满了少年僵硬的躯体,眼前那雪原上燃起的火焰朝着自己扑来,仿佛要将自己完全撕碎。
“大唐!大唐!”
那个神圣般的名字响起,那个令人发抖的国号响彻荒蛮的雪原。那个天神一般的名字,那个战无不胜的军队,那个强悍的民族,那个飞扬跋扈朝气蓬勃的国度。
那阵从暴风雪中燃起的火焰,穿过少年的身躯,粉碎着天地之间的每一个活物,在少年身后的每个人都在哭号,每个人都在奔逃,他们抛弃了自己视如性命的畜牧,扔掉了代表荣誉的武器,他们都想从那火焰之中逃走。但最后却都被血红的火焰吞没,化为灰烬。少年再一次见证了那个民族的强悍,见证了一次又一次的征服。湛蓝的瞳孔中止不住的涌出温热的液体,划过他的脸颊,再被大风撕扯的四处飞舞。
…………
天明,日出。
少年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人从雪地之中挖了出来,眼前的一个人正用一根马鞭仔细地将自己身上的冰凌拍下来,他的身边则是放着一把又长又大的战刀,就这样大刺刺的倒插在厚厚的雪里,如同一块傲人的丰碑。
“李大个,你干什么呢?冰棍似得东西,也值得你摸么?”旁边传来的是那抑扬顿挫的语言,少年能听得懂,也已经听了无数遍。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来到自己面前,和那个拍打冰凌的人并排站在一起。其中一人伸出手来,将少年头发上的冰块雪花拍掉,再把脸上的冰凌捂化,就这样少年整张脸便露了出来。
“呼……”
少年平稳的呼吸从口中吐出阵阵雾气。
“有趣,居然还活着?”那个高大的唐人伸出手在少年的额头上探了探,语气中藏不住的惊讶:“肋骨断得七七八八,又在这鬼天气里在外面冻了一天,居然还活着?有趣有趣……”
唐人手上满是浓浓的铁锈味,不知道是血的气味还是那人手上的温度,少年拼尽全力的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眼前的俩人。好疼啊,睫毛上全是冰渣,和眼角的睫毛粘在一起,每眨一下眼睛都会撕扯的生疼,眼泪都会止不住的流淌,不一会儿少年就已经满脸都是泪水。
“哈哈哈哈……”
面前的两个唐人看着少年的这副狼狈样忍不住大笑起来,浑厚的嗓音总算将少年从浑浑噩噩中拉了出来。
笑过之后其中一个穿着亮红色袍子的唐人顿了顿,拍了拍旁边那个大个子的肩膀,问道:“怎么,李嗣业,你想收养他么?”
“挺可惜的,看他的样子也不过十来岁。”那个大个子点点头,语气有些惋惜。
少年的确只有十四岁。
“是啊……”另一个人看着少年一脸惋惜,绯红色的战袍在寒风中四处飞舞:“可惜是个蓝眼睛的,看面相还是突厥人……”
“黄姓阿史那。”
大个子唐人点点头,望着少年,眼睛里尽是怜悯。叹了口气,伸手抓起了那把巨大的战刀,高高举起,对准了少年。
“突骑施桀骜不驯,冒犯天威,苏禄同族,理当尽戮。”
少年虚弱的侧过头,望着面前的唐人,用那双湿润的湛蓝色眼睛看着四周的灰烬,一群群瑟瑟发抖的奴隶被绳子一串一串的绑起来,在唐人的皮鞭下调头朝着南边走去,而他们身后那顶巨大的车帐已经化为了废墟,灰黑色的烟冉冉升起,消失在灰白的天空中。
“呼勒——”
一匹战马在少年眼前飞驰而过,健硕的马脖子上悬挂着一串头颅,那痛苦的样貌显示着头颅的主人在死前经历着何等的恐惧,曾经带着王冠的头颅被挂在马脖子上,狼狈的如同尘埃。
“这一仗,足够送入长安报捷啦……”那个唐人淡淡的说了一句,语气之中满是骄傲和期望。
长安!
听到这个词汇少年的心中闪过一股热流,那颗冰冷的许久的心脏似乎再一次的跳动起来。
“我……”
少年缓缓张开嘴,热腾腾的眼泪顺着脸颊如溪流一般肆意流淌,渐渐的在沾满冰凌的脸上化出一条沟壑。
“我想……”
少年呼号着,这次却用唐人的语言,喃喃着。
好想知道唐人为什么会这样,好想知道唐人为什么会这么强大。
好想希望这个世界不要再打仗了。
好想看看,唐人心目中的圣地啊。
“我想……去长安……”少年哭号着,哽咽着说出灵魂深处的渴望。
“我想去长安!”
“我要去长安!”
少年声嘶力竭的呼喊,胸中的鲜血涌满自己的嘴巴,每呼号一次,嘴角都会渗出温热的鲜血,疯狂又凄美。
叫李嗣业的唐人看着面前声嘶力竭的少年,不忍的皱了皱眉头,手中的战刀就要挥下,身后却有人拽了下自己的蹀躞,李嗣业回头嘿嘿一笑,转身走开。
“你会说唐言?”那个绯红色战袍的唐人走到少年身旁,俯下身拍散冰凌,伸手托起少年眼泪纵横的脸,问道。
望着对方棱角分明的面孔,少年忙不迭地点点头。
“你想去长安?”
点头……
“好,我带你去。”绯红色战袍的人笑了起来,炯炯有神的大眼里神采飞扬:“不过你得按照我说的去做,明白吗?”
少年闭上眼,用力的点头。见到答复后,绯红战袍的男子哈哈大笑着唤过几个手下,三下五除二便将少年整个的刨了出来。
“好生看护着,别让他死了。”绯红战袍的唐人挥挥手,便想让人送下去,却被少年一把抓住了袖子。
“敢问……名讳?”
湛蓝的瞳孔虚弱的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唐人,拼命的将他的相貌刻在心底。
“某乃大唐疏勒镇守使……”
绯红战袍的男子淡淡一笑,朝东边拱了拱手:“高仙芝。”
少年心底一沉——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或许听过,但自己忘了。但从今天起,这个人的名字,这个人的相貌,少年不会遗忘半分!
高仙芝却笑得越发开心,手指一弹,一颗墨绿色的石头便落到了少年脖颈里。
“收好这颗石子,从今之后你就是阿史那的子嗣、苏禄可汗的孙子了,切记!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