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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鸥羔】烧不尽28

2023-03-10 08:53 作者:异翅yu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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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似有所感顿了一步,却没回头,他把运动服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高,再将自己的的脸颊放低,闭上眼,贪恋着外套的余温。他把这件衣服当成了海鸥的载体,便不由得裹紧,想象着哥哥会一直抱着他,不论他走到天南地北,都会有那一双有力的臂膀,化成雪白的双翼拥住他,给他展翅高飞的雄心和魄力。

 

暗恋教会他许多异于常人的本领,给予他最丰富旺盛的幻想能力,和最无意义的自我感动和自欺欺人。

 

双手抄兜时,羔在衣兜里摸到了一颗糖,树莓味的,记忆一下子又把他带回到那天山顶上向晚的日暮。

 

海鸥把焜山的落日留给了他。

 

树莓偏甜,桑葚偏酸,羔攥紧最后一颗树莓味的糖,剥开糖纸,将软糖一咽而尽。不酸,指骨却颤抖着快要被灼伤,紊乱的情绪像是过了一道筛网,痛入心扉的酸麻苦涩被滤去,滚到口齿一遭,只余了满嘴的甜味。

 

柏拉图的洞穴之喻说,一个走出洞穴见过太阳的人,还愿意回到无尽的黑暗中去吗?回到那庞大、无知、终身未离开洞穴的群体,他们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光,嘲笑道,别把眼睛烧坏了,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吧。

 

羔轻轻摇头。

 

一个洞穴被阳光照耀过,黑暗就不再是它的宿命。而太阳的宿命呢,无非就是东升西落,普照万物,他只得光辉照耀一角,已诚惶诚恐,不复奢求,想要徒劳地以一己之私封锁太阳,是很可笑且可悲的。

 

他也不想固步自封,终其一生都守在水边捞粼粼的残光,靠抱着这点幻想的残羹冷炙郁郁而终。是,喜欢一个人是可以卑微到尘埃里,却不能像个软体动物被击溃得彻底站不起来。他可以把永久的心动权交给海鸥,把灵与肉的欲望安放在他身上,可是在海鸥不在自己身边、需要不到自己的时候,他还要暂居这具身体,去像个人一样的活下去,开展一个健全完整的成人生活。

 

羔想,这也是自己想要暂时离开他的原因。

 

在他把第一志愿下的所有选项全部填报了南大的专业后,只有母亲犹有怨言,一方面是自己从小看到大、几乎没离开视线范围的宝贝儿子要出门远读,另一方面她没说,但羔心里明晰得很:尽管同样为985高校,它的排名就是没有海鸥的学校高,至少在应试教育的学生生涯,杨小娟不服气,“艰苦努力,勤奋踏实”的好学生弟弟败给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生哥哥。

 

只可惜这次得让妈妈失望了,羔想,输给海鸥他无怨无悔,或许这也是上天安排的最好结局。

 

很多年以后,在他看了很多书,见识了很多事情以后才钝钝明白,母亲那种难以言喻的执念。她与海鸥生母的斗争,是妻子对丈夫的争夺;而这场战役的延续,即是她的后代与丈夫前妻后代的较量。追根溯源来说,还有种雌竞心理在内。虽可隐约领悟三分,可他毕竟不是女人,也无法感同身受地想她所想。

 

羔低头推着行李箱,徐徐向前走,每一步都下了决心,要努力摆脱、淡化太阳烙印在他皮肤底下血流深处的痕迹,就如同掠夺血液里的血红蛋白,没有海鸥在的空气里,每一缕都呼吸艰难。

 

他坚持不选择本地的高校,除了想要摆脱母亲事无巨细的控制之外,还有对哥哥那种病入膏肓的依恋。

 

这是他第一次明面上的反抗,没有像以往那样,耳根子一软,就依从了母亲的意见。

 

说实话,在个人意志首次起义成功,看着杨小娟不甘哀叹时,他的心里竟有片刻隐秘地升起一股得逞的恶意,那是对杨小娟的报复,也是对海鸥的报复。

 

羔年初复学以后,就没能再回到实验班去。

 

他的状态是在那次考试晕倒过后,就跌了一个层次,即便是后面奋力追赶,也于事无补。好比一个一流的武林高手平白散去了两分功力,不致命,却足够成为他心结里拧出的第一股死结。这只是开始,羔甚至有种强烈的不详预感,自己已经走过了昙花一现的顶峰,还要无可救药地看着自己走下坡路,不管是智力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反叛的念头在雨后初显迹象,它像荒草像蝼蚁,不论多恶劣的环境下都能找缝生存,烧不尽的。

 

尽管这一切被羔藏得很好,但是长势渐疯,饶是他贯常冷静理智,也总有一刻会被漫天黑烟的覆灭感淹没。他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主动跑去问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除了母亲,我什么都输了。我的人缘输给了你,我的健康输给了你,我的外貌输给了你,我的大学输给了你,最可悲的是,我的心也输给了你。

 

你满意这个结果吗?

 

他这么问,就像是把利剑交给海鸥,而自己脱得精光,什么弱点丑态都袒露无疑。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下尊严这么彻底,自暴自弃、卑贱至极地跪他。

 

这样阴暗的自毁情绪是经年堆积出来的,羔把拥有毁灭权的剑柄递到自己最心爱的人手里,只要海鸥稍稍动一根指头,就能刺伤他,刺痛他,刺醒他。羔想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削减一点自己对海鸥过于病态的执迷与爱意。

 

羔时常很惆怅地想,为什么海鸥在小时候要偶尔对他好呢?

 

他是小三的孩子,母亲的帮凶,破坏了一个家庭,一对原配母子的幸福。他是活该被千夫所指的,是不配被天使歌唱的,他就活该在黑暗的洞穴里摸黑一辈子,流放在没有阳光的地方下由恶魔主宰,从血液到心,都该是黑透的。

 

如果海鸥永远冷漠仇视地对他和他妈妈,像这个世界所代表的正义一样,他还可以更单纯的、毫无芥蒂地恨他们。虽然站在上帝的视角,他和他妈妈是道德上的坏人,可日子久了,他也可以坚守本心,把反派本色出演到底。

 

说到底,做一个痛苦挣扎的善人,比做一个随心所欲的恶人,要困难多了。

 

恨意乌云密布地被酝酿磅礴,羔的身躯兀自发抖着,他强迫自己不要退缩,和海鸥对视。在这一刻,他无差别地痛恨所有人,父亲,母亲,海鸥,所有从小到大嘲笑辱骂他的大人小孩,和他自己,他等待着白电清霜化成的冰剑轰然而落,砸碎所有可视的一切,最后再把自己彻底贯穿。

 

随意伤害我吧,尽情讥讽我吧,我所有的软肋都在你手里,做你一切想做的报复、羞辱和发泄。他在心里对海鸥默默说。

 

海鸥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望他,很久都没有挪开眼睛。

 

羔在度秒如年的对视里败下阵来。

 

羔很少这样看海鸥,他从来没敢和海鸥面对面这么相视这么久,直面他的眼睛和面部轮廓。以前就算是独处,他也常常因为过于的紧张兴奋而不正眼看海鸥,只敢借着镜子、墙壁这类物品,偷偷看模糊的影。混迹人群仰望他时最为大胆,跟别的男孩女孩一样,羔会把所有目光炽热而毫无保留地投向他。人人都一样,没有人得到过他,这时羔能体会到众生平等,让他一向自轻自贱的卑微情绪得到了一点变相的缓解。

 

他生来就住在黑暗洞穴,躲在暗处看这位被他赋予世界所有美好意象的天使,都生怕被海鸥看到,自己投过去的视线玷污了他的眼。

 

羔用眼睛认识的海鸥是碎片化的,每次只敢看他一小会儿,一小部分,然后怀一颗惴惴又虔诚的心,一腔丰富的想象力与爱意,在画布上对他的神祇加以润色,进行一幅永远也无法竣工的伟大画作。

 

这么说来,他好像从来没见识过真正完整的海鸥,却又见识过太多太多的海鸥,他能忆起的时间碎片里永远都有海鸥,以至于海鸥在他这里的另一个代名词就是永恒。

 

人们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除了作为人的视觉器官外,还能真实地传递某些情感。羔从前知道,一个人眼泛桃花,多是用来撩拨勾魂的,妖冶秾丽,奇异诡谲,和这样艳情渗透的描述挂钩。可目前看来,海鸥眼中的桃花不是这样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他在课本上学过的,而今悬溺在海鸥的眼波,被赋予了具象化。

 

轻轻一个眼神,海鸥甚至什么都没有做,就能换他无声无息两行泪。

 

他想,液体应该是冰凉的才对,怎么滑过两颊,却有烧灼之感。像火种,呲开迸溅的火花,点燃了羔身体里那座摇摇晃晃的危楼。

 

你不要这么看我好不好?

 

他的骨骼,他身上每一个神经元都在争先恐后地传输这样的信息片段,反馈到大脑皮层,告诉他这个人是很安全的,你想要哭就奔过去吧。像往常一样,躲进他的怀里,这是你最心爱最崇拜的人呀,他是你的哥哥,也是你的男人。

 

羔抿唇,把几乎形成条件反射的幼稚行为给生生抑制回去,他垂下头,默认了自己这次叛逆的失败,准备转身走人。

 

可下一秒就天旋地转,别扭的小情绪在顷刻间烟消雾散,海鸥抱着他不松手,摸他的头发,好不容易被小恶魔支配着挤出来的黑色勇气再度易主,小羔下意识的挣扎被压制住了,不论是身高体型上的,还是气场上的。

 

两人的身体共同倾倒向房门,但是羔后脑勺并没有撞击门板的闷痛,被海鸥的大手护住了。他一手不由分说地把羔颤抖的身躯困在怀里,另一手垫在羔的脑袋与门板之间,带有薄茧的指腹一下下地摩挲着,传递着稳定的频率和温热。

 

海鸥逼近,就在毫厘之间的晦暗里死死盯着羔,气息不匀的轻喘和热度扑面沾满了羔的脸颊。幸好光线不好,遮去了羔面颊轻易爬满的绯色。

 

羔半闭上了眼睫毛,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按照事件发展的逻辑,他以为海鸥要吻他,准备被动受着,他不需要知道理由,他只要享受片刻的贪欢都足够。

 

闭眼半刻,却没有等到如愿的吻落下。

 

这显得他刚刚的倔强可笑至极,他还是这么不争气,哥哥一撩就脸红得方寸大乱,他在这方面根本不是海鸥的对手。羔甚至悲哀地想,海鸥会不是只是逗他玩而已,下一秒立即就能起身,用和体温截然相反的冰冷语调嘲讽道,装什么装,跟杨小娟一路货色,当婊子还想立牌坊。

 

羔的心如坠冰海,最坏的结果呼之欲出,刚刚的热泪直接由火焰凝结至冰点,从无尽的酸意中挣脱下来,冷得浸骨。

 

海鸥的唇已经贴的很近,那确实是个只差一个吻的距离,可是海鸥没吻他,悬停在那个距离,短如一个犹豫,却隔着某种比黑洞还要沉默深邃的绝望。

 

海鸥揽羔很紧,紧密贴合的胸腹很热,隔着朦胧泪光,羔看见了海鸥皱紧眉眼,像是压抑着同样翻涌的情绪,然后是一声重重的喘息。海鸥的额角青筋微蹙,不比羔少半点纠结煎熬,他不知怎么去爱,又不敢轻易言爱,他已犯过不可饶恕的错误,不知道以何种程度的亲近才不会伤害小羔。草率作出的空口允诺会随风而逝,他好贪心,想要神仙们力刻石背的祝福,想要比金坚比山固比日月恒久的情,万般思绪翻滚心尖,纠缠了有限的他,海鸥艰难抬眼看向羔,深深一瞥,越过了无限苍穹。

 

他们是最没有资格谈情说爱的人,兄弟二字无限拔高了他们情感基础同时,也把他们压在了一条红色警戒线以下,不可通行。没有人知道禁区背后是什么样的天地,那是为上帝所不齿的蛮荒之境。他们相拥,像两株缠绕双生的并蒂玫瑰,共同相抵着坠往深渊,拥抱越紧,越会被彼此身上的刺所灼烧。可他们不管,他们只紧紧拥着,拥抱是他们现阶段最强有力且不逾矩的亲密表达,他们也只剩拥抱可以做了。

 

在羔泪眼如注的雨幕里,海鸥的眼睛那么亮,像钢筋水泥的废墟上燃起的簇簇红玫,他把根蒂和棘刺扎进了黑暗的兽骨,用柔软炽烈的花瓣为他托举一方硕果仅存的桃源。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羔不想逃脱,他想被世间最美好的圆满紧绕包围,当他抱住这片名为海鸥的不冻港,便觉自己也曾将全世界拥入怀中。

 

一种无名悲壮的、哀恸满溢的幸福充盈了所有神思,羔紧绷的身躯慢慢松弛下来,沉浸在这片熟悉温柔的海域里。他想,除了海鸥,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对其他任何人,有这般至死暴烈的情感了。

 

待羔泣音渐止,两人拉开距离,摆脱身体的触碰。思维冷却下来以后,刚刚的情难自抑便成了过度矫情,两人的想法在这一刻都神同步,闭口不提。沉默须臾,海鸥抚上羔的额发,只说了一句话,做你自己,不必要做任何人的影子。

 

不管是海鸥的。还是杨小娟的。

 

所以他的哥哥应该也知道并且理解,为什么他想去外地读书。

 

羔不把此行完全当作为摆脱海鸥的一种苦行,他心有万象破不了红尘,只好苦笑着站在千般贪嗔痴慢疑中间,无数次任心魔擦肩而过。他也不打算为了放下对海鸥的迷恋,转而在心底去诋毁他,污蔑他,抹黑他。当爱一个人成为了习惯,成为愿长卧不起的舒适区时,想要洗脑自己去恨他是很难的。哪怕是单恋,是永远仰颈瞻望,真情实意发生存在过的爱,永远比虚无缥缈杜撰出的恨要长久,要热烈地沁人心脾。

 

只是,他现在不得不留一点个人空间去好好整理自己,身体上的和心灵上的。太阳盛大温暖,却不宜张目久视,那会失明,会彻底迷失自己。

 

至于今后要不要持续这种无望的喜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背负着某种根深蒂固的不可能,试图翻越它,摔倒,又翻越,又摔倒的那个过程,就是与海鸥相关的记忆被一次次唤醒的过程,永恒的不可战胜性让它成为了永恒。甜蜜和痛楚相生的感觉多么真实,他战胜过时间,他曾爱他至永远。

 

机场内,娓娓动听的登机提示播报是最后一声处决。

 

阳光灌满了登机口,羔走进透明的登机廊桥,既不适应,也不恐慌。离别应当如水,洗去了他十多年来铅华浓墨的前尘旧梦,大病初愈,只留一片茫茫然的苍白和沉默。

 

在人举棋不定时,把决定权交给时间之河,任由命运的洪流裹挟指引着前进方向,无疑是最省事也最顺其自然的方案。

 

悲喜无声拂过羔的衣袂,他眼睛清明,面色不惊,仿佛从呱呱坠地起就是这样,从一而终的干净清澈,没有过禁忌背德的念想,没有过求而不得的陈伤,没有过暗无天日的挣扎与绝望。

 

单恋,是一场无人处的自我焚烧,灰烬破灭后的重塑新生,是彷徨与至暗时刻没有余音的回响。

 

云卷风幡,花开流翳,飞机呼啸着音浪,载他扶摇而起,羔成为了白色的鸥鸟,穿越到一望无垠的晴空之上。

 

你的眉目笑语使我病了一场,热势退尽,还我寂寞的健康。

 

 

 

 

——

 

*最后一句出自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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