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
我的父亲脾气不好。
之前我一直被寄养在一位亲戚家,今年九月份我父亲把我接回了家。听亲戚说父亲辞职了,以前他工作很忙,没有时间照顾我,现在辞职在家便正好接我回家生活。我一直都知道他脾气不好,可没想到居然不好到这样的地步。
我天生和普通人不一样,或者说我有些残疾,这可能也是父亲为什么一开始不愿意把我放在身边的原因吧。我不会说话,嗓子里只能发出一些尖锐刺耳的叫声,我知道这些声音不好听,所以我一直尽可能地不发出这种声音,只有在饿了或者害怕时会不由自主的叫出来。刚回家那几天,我都很努力保持安静,生怕惹恼了我那可怕的父亲,他格外高大,而且很胖,看起来很是吓人。但经过一段时间地相处我发现其实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他大多数时候很温和,平时会按时给我做饭,偶尔也会给我各种好吃的零食,还会和我玩耍,尽管我不会说话,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玩的开心。他给我买了可爱的铃铛,还有小皮球,平时我会自己在屋子里踢着玩,有时也会和父亲一起抢球玩,他反应很慢,总是会被我抓住球。
这样安稳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我影响到他工作那天。
父亲辞职后呆在家并没有闲着,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电脑前打字,他告诉我他要当一个作家,要写好多好多小说拿来卖钱,等卖了钱就带我去住更大的房子,买更多好玩的好吃的。我开心极了,开心的叫出声,父亲也欣慰地摸了摸我的头。随着时间推移,父亲越来越多的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他在电脑前一工作就是几个小时。他时而愁眉苦脸,时而喜笑颜开,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他写不出东西或者写出了东西。他对工作越来越投入,我们一起玩耍的机会却越来越少,我经常看着他一连工作几小时也不会抬头看我一眼。我不想打搅他工作,可是我想和他一起玩,这成了我心里的一道难题。
有一天,他从天亮就趴在电脑前写作,直到天黑也没停下,除了中途给我做饭的时间他一句话也没说。电脑上播放着他喜欢的背景音乐《黑暗森林》,他说过他也要写出和黑暗森林一样伟大的作品。我实在无聊极了,自己和自己玩一点意思也没有,皮球和小铃铛的动静让我无比烦躁,我多希望他能放下手里的工作和我玩一会儿啊。
他还在敲打键盘,我听着这个声音简直恨透了,就是键盘夺走了父亲对我的爱。我冲上去一把拍在键盘上大叫了一声。叫完后我立刻就后悔了,为这种冲动后悔,我怎么能这样想呢?父亲这是在工作,以后要靠这份工作带我去大房子,吃好吃的,可我居然为了自己的一时贪玩打搅了父亲的工作。可他没有责骂我,而是问我:“你想看看我写的东西吗,花儿?”
我的名字叫花儿。
他把我抱起来,坐在他的腿上,然后开始给我翻看他写的故事,但是我不认识字,他就讲给我听。他告诉我一些晦涩难懂的东西,什么是意识呢?意识是大脑里一切物理变化和化学变化的结果,那么动物有没有意识,花花草草有没有意识?我不懂。他又问我既然意识附着于物理和化学变化,那么这些变化应当都是可预测的,即使凭借现在的技术也应该能在一定范围内预测这些变化的结果,只不过是计算量大小的问题,那么我们有没有自由意志呢?我不懂。父亲抱着我说,如果可预测就算做没有自由意志,那么全人类都只能算作傀儡,这显然不合理。所以说即使一只猫,他也应当是有自由意志的。
这些我都不懂,但我明白了一件事,我动了他的键盘,他就会理我。
后来我会偶尔在他工作时去摸他的键盘,他总是会很耐心的陪我玩一会儿,可是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摸了一下他的键盘,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转过头一看电脑屏幕变成了蓝色,上面还有一张竖着的哭丧脸图案。父亲一把把我挥走,焦急的处理电脑,蓝屏持续了很久,直到晚上他打电话叫人来修理后电脑才得以重新开机。父亲打开之前给我看的那个文件,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不见了。
父亲发狂似的大喊,整个房间似乎都颤抖起来,我吓蒙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父亲抓起我的皮球和铃铛,劈头盖脸的向我砸过来,我被打疼了就躲进了床底下,没想到父亲搬开床把我抓了起来,对着我的屁股就是狠狠一巴掌。
“还敢不敢了!啊!”
“嗷嗷嗷嗷……”我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害怕的嘶鸣。
“你知不知道那是我几个月的心血!你这畜生!”说完又是狠狠一巴掌。
发火后我被他一脚踹出进厨房,他从外面把我反锁起来,那天一整晚我都没能回床上睡觉,直到第二天天亮时他要做饭时才把我放出了出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找父亲玩,他还是每天给我做饭,每天工作,但是他从那以后就很少笑出来了。
今年十一月,我们的关系有所好转,我想可能是他把之前被我弄丢没的那部分故事重新写出来了吧。虽然他开始和我玩,但我再也不敢去动他的电脑,我知道那东西我不应该动。
父亲有一点小洁癖,他每天都会洗澡,不过他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汗味是洗不掉的,我喜欢这种味道。晚上他会搂着我睡觉,这时我就会往他胳肢窝里面钻,这里的味道最重,最让我上头。
他杯子里也有这种特殊的味道,我也很喜欢,可惜父亲不喜欢我用他的杯子喝水。他的杯子是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很好看,而我的杯子是一只陶瓷的白色杯子,显得有些老气,我不喜欢这只杯子,可我说不出来,只好用这只杯子喝水。我虽然知道父亲不喜欢我用他的杯子,但我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在他杯里喝水,喝了很多次他都没有发现,偶尔他发现了就会拿走水杯,让我落个空。
有一天我偷喝他杯子里的水被他逮到了,他把我抱起来,抱到放我杯子的地方,把我放下,然后说:“这是你的杯子,里面有水。你别老在我杯子里喝水,那是我的你明白吗?”我当然明白,可我就是不愿意。女儿在父亲杯子里喝口水有什么影响呢?在他杯里喝水又不会影响他的工作。我很倔强的昂着脑袋,就是不喝自己杯子里的水,父亲没办法,叹了口气回去继续工作了。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深夜,父亲一边写东西一边愁眉苦脸的叹气,写一句删一句,感觉他写的总不满意,我就在旁边看着。看得久了有些犯困,但这个时候天气已经转凉,我自己睡觉很不舒服,所以他不睡觉我也不想睡。打个哈欠后我有些口渴,看到父亲那个玻璃水杯恰好在他电脑屏幕正后方,如果我这时候喝水他从现在的角度一顶看不到吧,于是我蹑手蹑脚的挪过去,开始喝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喝水的动静太大了,我抬起头时发现父亲正盯着我,电脑屏幕被他扣到键盘上合了起来。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在你自己杯子里喝水,这个杯子是我的。”父亲有些生气,可他语气并不激烈,也许是这时太晚了他担心吵到邻居吧。我不出声,父亲便把我抱到我的水杯旁边,指着我那个冰凉而丑陋的陶瓷水杯说:“这是你的水,喝吧。”
我不喝,我就是要和父亲用一个杯子。
父亲见我不为所动,更加疑惑,“你不渴吗?为什么不在自己杯子喝水呢?”
我依旧昂着头。
父亲有些被挑衅的感觉,他搞不懂我为何不愿意用自己的杯子,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明白,可我总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他是我的父亲,我们就应该用一个杯子。他给我一只丑陋的水杯这让我感觉很难受,我难道和他不一样吗,虽然我的身体有些残疾,嘴巴也不好使,可我不是玩具也不是他的宠物,我是他的女儿。我就应该和他用一样的东西。
父亲以为我没有看到杯子里的水,把我的脑袋轻轻往下按,可我不愿意,他开始更加用力的按,力气大到足以按断我的脖子。我开始慌了,他这么用力令我害怕,可不论我怎么努力抬头都不能阻挡住这股力量,我开始拼命挣扎,父亲也象是着魔一样,非要把我按下去。我两条支撑的胳膊最终没能撑住,一松手整个脸都被按倒了水杯里。这一刻,一个恐惧的念头涌上来,父亲想要淹死我!我使劲挥舞胳膊,把水杯打翻在地,随着一阵哐啷啷的响动,我和父亲身上都湿了。地面上也全都是水,我害怕的躲在桌子底下,父亲沉默了一小会,搬开桌子把我拎了出来。
“你不是要喝水吗?你为什么又不喝了?你杯子里的那不是水吗?”
我害怕的叫出声来。
父亲把我拎到了卫生间,他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喷涌而出,他把我放下,说:“这里水多,你喝吧。”
我不敢动。
“喝啊!”
父亲见我不动,抓起我的脖子,掰开我的嘴接在水龙头上,冰冷的水一下子涌入我的喉咙,我喘不过气,拼命地胡乱蹬踹。手边脚边能够着地东西全部被我打翻,无意间我一把抓在父亲脸上,他大叫一声松开了手。我跌落在地上,胆怯的看着父亲。他的脸被我的指甲抓伤了,血迹混合着刚才四溅的水花流淌下来,一滴滴落到地上。
“啊!”父亲发出一声怒吼,夹杂着他的所有不好的情绪全部爆发出来,在这小小的卫生间里这股声音几乎要把所有的玻璃都震碎一样。一身怒吼之后,父亲抬起脚一脚揣在垃圾桶上,“咚”的一声巨响,垃圾桶碎裂成几块,里面沾着粪便的纸巾散落的到处都是。巨大的动静吵到了楼下的邻居,他们敲门问父亲怎么了。父亲努力沉住气,说:“摔了一跤,没事儿。”
邻居离开后,父亲冷静了一会儿,独自把一屋子的纸巾和被我打落的牙刷毛巾一一收拾整齐。收拾完后,父亲冷冷地问我:“你听不懂人话吗?”
我当然听得懂,可我说不出来,我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毫无意义尖锐的叫声。
父亲听烦了我的叫声,他把我丢在阳台外面,关上门自己回屋了。
冷风呼呼的刮着,阳台冷极了,我蜷缩在角落,希望白天能早点到来。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听见阳台外面有响动,是不是有坏人要来抓走我?我害怕的敲打着阳台的窗户希望父亲能放我进屋,可他已经睡熟。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一个黑影搜的跳进阳台,居然是一个和我一样的残疾人。他的胳膊,腿,脸,嘴巴都和我一摸一样,只是颜色不同。我警惕的看着他,他也警惕的看着我。
我们对峙了很久,他叫出声来,不出所料,他也和我一样不会说话,可我居然在他那刺耳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些含义。很快我就明白过来,原来我们残疾人之间有种可以互相沟通的特殊语言,只不过这种语言普通人听不懂。我很快掌握了这门语言,并听懂了他的话。他说:“姑娘,这儿带是我的地盘。”
“对不起大哥,我不知道,我被父亲赶出来了,天亮我就回去。”
“你父亲把你赶出来了?我还从没见过如此狠心的父亲。”
“是真的,他现在就在里面睡觉。”我说着指了指在屋内熟睡的父亲。
这位不请自来的残疾人看清楚我父亲的样子后哈哈大笑起来,“你居然以为他是你父亲吗?真是蠢的可怜。”
“你凭什么说不是!”听见这个外人试图挑拨我和父亲的关系,我马上急眼了,努力和他争辩着,“他给我做饭,陪我玩,还搂着我睡觉,他就是我父亲。”
“可他是个人类,而你是只猫。”
那个残疾人说完后便跳出阳台离开了。太阳缓缓升起,温暖的阳光照在了我的尾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