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迷途同人】希波克拉底的微笑
写在前面:这篇专栏是本人在观看2022年10月20日晚间Bilibili个人势虚拟up主@左恕_Orzel 游玩《无期迷途》时突然有的灵感。具体来说,来源于主线第二章的剧情,即局长读到的安护理长所写的日记。原标题用英文写就,拼作“The Smile of Hippocrates”。
标题的灵感来自于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章节名“卡列宁的微笑”和希波克拉底誓言。诚然,希波克拉底誓言当中的部分内容已经与当今正快速发展的时代有所脱节,但是总体而言,其还是对医德的重要归纳。
注意,“我”=女性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局长,主打“我”×兰利,其他出场的禁闭者有卓娅,艾恩和安。在本作中,“我”已经和大部分禁闭者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结成了良好的关系。
当然,我要对文中可能存在的一切OOC之处负全部责任,而可爱,帅气,温柔与优雅则归于所有的角色们,最后本文是一篇刀子,也写了我个人对兰利人性幽暗面的理解,所以兰利厨请慎点。
正片开始:
“(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目的,而不仅仅是一种手段。”——伊曼纽尔·康德《实践理性批判》
『Wesen existiert als Zweck an sich selbst, nicht bloß als Mittel zum.』

01.倒计时(Countdown)
我抹去嘴角残留的血液,打开水龙头,把金属盥洗盆里的暗红色液体冲洗掉。早上吐血,对我来说已经属于家常便饭了,一开始还可以用随身携带的手帕遮一下,但是后来随着出血量越来越大,不论是手帕,还是稍大些的毛巾都已经无法将血液完全吸掉了。于是现在,每当我感觉到胸口传来沉闷的疼痛,喉头也出现液体倒流的感觉时,都只能匆忙冲进洗手间,将鲜血吐在盥洗盆里——有的时候也可能是黑红色的血块。
我对此并不感到十分慌张。毕竟早在几个月前,艾恩就已经在对我的例行体检中发现了这一可怕的症状。我到现在还记得,艾恩告诉我结果时,那凝重的表情:“你的咯血症状,是由于频繁使用枷锁导致的。之前我们没有发现,但是现在枷锁对你身体所造成的伤害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
接下来她又说了一大堆医学名词,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枷锁在腐蚀我的身体器官。不过说实话,对于这一点我并不感到十分惊讶。毕竟如果你在狄斯城生活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意识到自己没法不觉得跟殒星但凡沾点儿边的东西都会给人带来厄运。不过话又说回来,枷锁于我这样一个普通人而言,实在是一种太过强大的力量——能让泰德那个恶魔都啧啧称奇。若说我不会因此付出些什么代价,那么恐怕连三岁小朋友都不会相信。
有时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想起艾恩当初在接诊时向我提出的那个例行公事般的问题:“你第一次吐血是什么时候?”,总是感到一阵无奈与讽刺。对辛迪加的那位军团长的手下的追捕,不仅让管理局的车队损失惨重,也给我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毕竟我可是在军团的卡车里足足昏迷了三个小时,现在一想到自己在那三个小时里完全有可能被这位身高183cm,无比擅长施用暴力的女人捏成肉酱,我仍然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阵的后怕。
或许如果没有枷锁,那我早就死了。但是有了枷锁又如何呢?我每一次枷锁的发动,都是以生命为代价来交换的。不过这样也好,起码我能明明白白的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死的。不像在辛迪加,一根水管,一块石头,一发不知从何而来的流弹,以及不知何时被那个该死的军团参谋厄尔希植入的炸弹——虽然我敬佩他的勇气,但是我因此从未原谅他——都会让我成为一个糊涂鬼。如此看来,命运对我多少也算是仁慈的。毕竟在入夜时代,能够知晓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原因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了。想到这里,不由得苦涩一笑。然后闭上眼睛,准备早间再一次的,或许是更为猛烈的咯血。
但随着周围的陈设全部被沉重的眼皮所遮盖,化作一片虚无的黑色以后,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又一齐涌上了我的心头。于是心烦意乱的躺了几分钟以后,我还是决定起身给这个停驻在我思绪里久久不去的军团长写点什么。
从笔筒里下意识地摸出了那支黑色钢笔,我小心翼翼地旋下笔帽。说起来,那支钢笔也是卓娅买给我的。我还记得,她当时把装着钢笔的白色盒子若无其事地放在我的办公桌上,然后向我云淡风轻地解释道:“前几天路过你办公室的时候,门没关,碰巧看见你在修那支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旧钢笔,就想着给你买一支新的。顺便一提,我喜欢你用钢笔写下的签名,很潇洒。”
一开始的我并没有在意,后来我到网上查了一查,发现卓娅买给我的钢笔是那个品牌旗下最贵的产品。所以有一次在食堂碰见她时,我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补偿。但她只是理了理自己的银色短发,然后很豪爽地答道:“嗨,不用,军团这点钱还是掏得起的。而且作为军团这些年来最重要的盟友,我想就算是那个妹控还在,也会点头同意的。”
现在看来,用卓娅买来的钢笔,给这位军团长写下来自于我的告别,或许也是对那位看起来脾气暴躁,但许多时候却意外的细心的她的一个另类的“答谢”吧。
将印有“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字样,因为长时间存放已经有些微微泛黄的稿纸轻轻铺开,却久久也无法落笔。因为我想对卓娅说的话实在是太多,多到我能够写一本书。如今要我在这一张小小的稿纸上写下我对她的所有的敬佩,欣赏和祝福,以及全部的藐视,怨诽和诅咒,对我简直是一种过分的苛求。我不得不承认,虽然对初见时她的粗暴态度仍怀有恐惧,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将军团长视为一个相当重要的朋友。按照我的病情发展来看,命运已经注定要将我从这位不可多得的挚友身边拽走,却又给了我相对充足的时间(至少比死在第九机关和辛迪加黑帮手中的人拥有更充足的时间)来回忆她——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折磨和残忍,还是仁慈与眷顾。
经过了一个小时的纠结,我最终只在稿纸上留下了一句话:“卓娅,你口中那个关于辛迪加的美好愿景,请一定要实现啊。不过也请务必记住,所谓正义的目的,也不能用惨无人道的手段去实现——否则,正义何在?”,最后的署名是“军团编外成员,MBCC局长”
我知道这两句话并不完满。甚至仅仅根据这短短的几十个字,我都能向我自己的内心发出无数严厉的诘问,最后可能会让我把这张稿纸扔进碎纸机——若是我没有生病,那么我肯定会这样做。但是现在,我的生命已经朝不保夕。有些该放过自己的地方,就算了吧。
轻轻合上钢笔的笔帽,将它插回笔筒里。然后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只是看着眼前稿纸上的字迹慢慢变干。等到确认墨水已经完全干透,我小心地把稿纸对折,装进一枚淡紫色的信封里,接着用刚削尖的铅笔慢慢地在信封上写下了“卓娅亲启”四个字。
放下笔,我察觉到,夏末已经渐渐变凉的风送来了几缕桂花的香气。
不知不觉中,夏天已经结束了啊。
不知道我的生命,还剩下几何可以挥霍呢?

02.医疗部的西西弗斯(Sisyphus in Medical Department)
安轻轻地走到正在伏案工作的艾恩医师身边,伸出手去,摘下了她的眼镜。
“已经两点多了,医师。”,安柔声地提醒道:“我理解您想要救局长的心情,但是现在您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
平日里,艾恩一般都会小声地腹诽几句,然后乖乖起身听从安的话去休息。
但是今天,她坐在桌前没有动。
“医师?”,安以为是艾恩太过于专注而没有听见她的话,所以她又试探性的喊了一次。
“这次不行,请把眼镜还给我,安。”,艾恩揉了揉太阳穴,轻声拒绝了安的要求。
“医师......难道整个管理局人员的健康就全要仰赖你一个人吗?”,安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走回了艾恩身边:“就算你是一块铁,我也不希望就这样把你抛进时势的熔炉。”
“别担心我,安。”,艾恩冲安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我不像你,几句话出口就能让病人安心下来接受我的治疗。看在我们在辛迪加的彼岸诊所一起度过的那么多日日夜夜的份上,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吧。”
“可是......可是万一医师你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呢?”,安把眼镜随手放回艾恩的手边,然后喃喃地说着,像是在问艾恩,也像是在问自己:“万一我们根本就救不了局长呢?就像......当年,我想救的佩儿一样......”
“无望的劳作吗?”,艾恩抬起头,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安:“呵,自从殒星坠落以来,我们的命运本身就是无望的。死役横行,暴力丛生......随处可见的死亡让我们不得不紧紧抱住当下流逝的时间,未来和永恒对我们来说都不存在......如果照你的逻辑,那么我们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医师不也私下里曾经向我抱怨过吗?”,安拉过靠在墙边的一张椅子,然后与艾恩一同坐到了书桌旁:“我们在诊所里刚刚医治好的伤者,走出去以后就又......”
“所以呢?”,艾恩一笑:“那护理长知道我为什么会坚持在辛迪加那种鬼地方开一家诊所,明明那样做根本就没有意义。”
艾恩的话音落下,两人在黄白色,略显刺眼的台灯灯光下对视着,都陷入了沉默当中。
良久,艾恩才重新打破沉默:“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也为自己的动机找了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直到发现局长的身体已经被枷锁严重腐蚀的那天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坚持的理由竟然是我不在乎。”
说罢,艾恩意识到安正在用疑问的目光看着自己,于是又进一步地解释道:“因为我并不在乎我所从事的事业究竟是胜利还是失败。用世人的标准衡量,我当然是一个失败的医生——你也是一个失败的护理长。因为我们都没能拯救我们想要保护的东西,这也正是,我们的执念所在......”
“我当时的M值是......”
“2131。”,艾恩和安异口同声。
“但你没有变成无意识的死役。”,艾恩接着说道:“我并不在乎我的这一事业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因为我的事业本身......就是我向命运反抗的手段。你我这种微不足道的反抗,必然是没有前途的。而作为医护人员,我们比管理局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明白,自己的生命会趋于消亡,我们的意识也将随着生命的消亡而一同逝去。而在这种事业下,我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安取过一张纸巾,擦去了已经溢出眼眶的泪水:“幸福的......西西弗斯吗?”
“是的......”,似乎是对护理长这突如其来的恰当比喻没有做好准备,艾恩愣了一下,然后微笑道:“你我都是,幸福的西西弗斯。”
“或许吧,希望局长也能感受到你我的这份幸福。”,安站起身来,看看时间:“快三点钟了,我马上要去查个房。今天,我就不来打扰你了。”
“请务必,尽一切力量,把局长救回来。”,在打开艾恩办公室的门离开以前,安又一次温柔地对医师说道。
“幸好没计较泡面的事啊。”,安走后,艾恩悄悄打开一个不起眼的小抽屉,里面塞满了局长掏钱给她买的杯面。
等到安查完房,应付完和海拉吵架,结果被一水管开了瓢的艾米潘,轻手轻脚地返回护理长休息室的时候,已经是凌晨5点多了。
“还是看看医师在做什么吧。”,安这样想着,就走到了艾恩办公室的门前。
门刚刚打开,护理长就看见艾恩已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头枕在那只非机械臂上,组成另一只手臂金属反射出暗淡的光芒——天此时已经蒙蒙亮了。
安蹑手蹑脚的走近,只见铺在桌上的几张A3尺寸的稿纸上已经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全都是可行的实验以及治疗方案。
“不管能不能成功,我们都会尝试拯救你,局长......哪怕病情再无望,我这次,都不会再放手了。”

03.最后的愿望(The Last Wishes)
一直到上午十点半,我才从医疗部里走出来。
虽然艾恩和安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只是帮我做了一些检查,收集了一些医疗数据。但是从安的表情上我能够看出,我的病情实际上不容乐观。
回到我自己的办公室以后,我坐在椅子上,回想着当时遇到的那个名叫加里的小男孩。一个月早已过去,他或许已经成了在锈河地区游荡着的死役大军当中的一员,但是他的愿望——“想去新城看看”,似乎一直还没有实现。
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和安一起,已经尽力帮助那89位已故患者实现他们生前的愿望:在节假日驱车去新城,按照安的记录,找到了那位离世患者的妻子,陪她做饭聊天,还留下了我的个人联系方式;再穿上那位想在黑帮里混出点名堂的患者未受到狂厄污染的衣服,扮演他在卓娅的“军团”里以正式成员的身份活动了一天,并在入夜时分受到了军团老大的亲自嘉奖;实现另一位患者成为歌手的愿望倒是费了些周折,我和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家属把她生前最喜欢的吉他借了出来,然后在管理局的一次活动中,我弹着那把吉他一口气唱了五六首歌;我们还教会了那位可爱的小朋友读写自己父亲的名字,也算是完成了那名男性患者最后的愿望......
于是,我拿起电话,拨给了夜莺:“副官小姐,我们一起去新城走走吧。”
“可是,局长,您的病......”,夜莺在电话那一头,听起来有些担心。
“没事,吐血的时间节点已经过去了。”,我轻轻握住话筒,将自己的咳嗽声掩盖过去。
“那好吧,我去准备车辆。”
“不必了,我们就是去走走。今天,我们不是去出任务的,只是游客。”,我微笑道:“开我自己的车吧,就我们两个人一起。”
“局长,是想去实现那个小男孩的愿望吗?”,夜莺的下一个问题倒是出乎我的预料。
“嗯哼。或许是吧,不过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当我化完淡妆,来到楼下车库时,夜莺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我快走两步,将车钥匙递给她:“今天就辛苦夜莺开车了,虽然理论上来说这个时间我应该不会再突然吐血了,但是小心总是没有大错的。”
“乐意效劳。”,夜莺温柔地一笑。
我得说,副官的驾驶技术很好。不管是一般的小轿车,还是管理局的特种车辆,她都能开得很平稳。哪里像我,带白逸兜个风结果让人一个禁闭者吐得一塌糊涂。不过我记得当时看到白逸那个虚脱的样子,蔻蔻似乎很高兴,至于原因是什么——嗨,谁知道呢。
待车抵近新城之时,夜莺突然问道:“刚才在电话里,局长说自己此番前往新城,也有自己的私心。那能不能告诉我,您的私心是什么呢?”
“其实,这很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到新城来。”,我幽幽地回答道。
“局长此话怎讲?”,夜莺微微打了下方向盘,朝右变道,准备驶进离开快速高架路的匝道。
“夜莺,你确定,你想知道吗?”,我望着她问道。
见她点头,我还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开口:“因为,我活不长了。”
此时我们已经驶下了快速高架路,夜莺猛地把车停在路边:“为什么?!”
她的声音中,有惊诧,有行将喷薄而出的悲恸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仿佛是在质问我,为什么不将这么重要的事告诉她。
我无奈地摆了摆手,然后解释道:“”我知道你很惊讶,但我也是两星期前才意识到自己吐血的症状是和枷锁的频繁使用有关。”
“那您的症状不也才出现两周吗?按照现在的医疗技术水平,即使是狂厄感染也能被迟滞几个月,为什么要说这种丧气话?!”,很明显,夜莺对我的解释并不买账。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夜莺。”,再度开口时,我自己都惊异于我声音中的疲惫:“吐血已经说明枷锁对我身体器官的腐蚀已经非常严重了,刚刚我被艾恩带去医疗部,做了一次全身的扫描。结果出来的时候,艾恩和安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这......”
“我自从认识艾恩以来,第一次见到她那种表情。当时在彼岸诊所,面对在自己身旁变成死役的病人,她都相当冷静。”,我顿了顿,然后继续说:“所以我想,如果不是我的病情已经发展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她们两位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也不会花容失色。”
“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夜莺的眸子泛起了水雾。
我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的神色匆匆的行人,小心地将泪水擦去:“我相信艾恩,她是全狄斯城最好的临床医师,如果连她都没有好的办法,那只能说我的病的确是无力回天了。”
沉默良久,夜莺才问道:“算了,局长想要去哪里?”
我打开手机导航,给夜莺看了一眼目的地的具体地址:“就去这家购物中心吧,顺便给局里的禁闭者们买点东西。”
“就像以前一样?”,夜莺重新挂回了一档,然后问道。
“对,就像以前一样。”,我闭上眼,尽力使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还有,不要忘了,在门口那家糖果店给加里买几根棒棒糖。”
说罢我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毕竟现在,我只能将每一天当作是最后一天活着。”

04.虚幻的终幕(The Unreal Finale)
得知局长再一次严重咯血并昏迷以后,兰利再也坐不住了。
当看到一向沉稳从容的她疾步穿过管理局大堂,转向医疗部的方向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意识到局长的身体情况很不妙。
来到医疗部关着的大门前,兰利转头对跟在身后的两名特工命令道:“待在这里。”
她记得初次见面时,局长曾经和她说过,不希望第九机关的其他人在没有合理缘由的情况下随意进入管理局的任何部门。
不安地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就是跌坐在走廊尽头的夜莺。
兰利几步走到夜莺旁边,俯下身来,轻轻拉住副官的手,然后开口道:“抬起头来,副官小姐,看着我。”
“都是我的错。”,过了好久,夜莺才憋出一句话。
“没有人会因此怪罪你,但是现在,我需要你告诉我,我的部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兰利微微发力,把夜莺从地上拉起:“我们坐下来谈吧。”
“我更愿意站着,长官。”,夜莺嗫嚅着。
“无妨,你觉得怎么自在,就怎么来吧。”,兰利重重地坐下,发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局长她出现咯血的症状,一般都是在早上。”,夜莺迟疑地讲述着,像是还没有从惊慌中回过神来:“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起在那家购物中心吃了午饭......刚刚拎着买好的东西上车。结果局长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我就不应该答应她出来。”
兰利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副官,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其实,这是我的问题。之前我总是和她说,让她做事情手脚放开些,她是我的人这样的话......可能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任性起来了吧。”
这时,一名医疗部的护士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请问兰利长官到了吗?”
在监护室内,安握着局长冰凉的双手。艾恩站在一侧,面如死灰。
“呼吸衰竭......不可避免......局长的肺间质纤维化程度已经很高。”,艾恩抬头茫然地看着刺眼的白色灯光:“说白了就是,局长......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我......还有多长......时间......”,局长猛烈的咳了一阵,气息奄奄。
“即使上呼吸机,也就至多还有几个小时。”,艾恩苦涩地解释道。
局长喃喃地道谢:“好......艾恩,辛苦了......现在......我想让安......单独陪我一会儿。”
艾恩第一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和安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默默地推门离开。
“加里的愿望,我帮他实现了......”,克服着呼吸困难,局长轻轻地说,像是风的絮语。
“啊......那么,我的患者们的愿望......”
“全都实现了......全都实现了......咳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拼命的呼吸:“安,你不欠他们......你不欠他们什么了。”
安的双眼噙满了泪水,用力地点了点头。
“对了,我记得,你还欠佩儿一个故事吧......?”,局长凝视着安的眼睛,嘴角无力地扯起了一抹微笑:“能把......故事的终章......咳咳咳......留给我吗?”
“可是......这不会是故事的终章......但您想听,我现在就可以讲给您。”
“趁我现在还很清醒.......就现在吧,现在......正好......”,局长微微用力,握住了安的手。
安故意讲得很慢,仿佛这样就可以延缓局长生命的消逝。不过无论如何,故事总会有一个结尾:“......'啊,亲爱的,那是贝尔曼的杰作——那晚最后的一片叶子掉落时,他画在墙上的’......”
“欧·亨利吗......我喜欢......只是......咳咳咳咳......”,局长又吐出一口血来:“只是......没有人会给我画上这最后一片树叶了吧......”
“您不需要那个!您不会需要那片画上去的叶子的!”,安有些后悔给局长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安......正视现实。记着加里的话,正视死亡......即使这死亡......将要降临的对象,是我。”
“答应我,你要和艾恩一起......维持医疗部的正常运作......直到新局长到来。”,局长说到这里,闭上了双眼,随即又因为痛苦而大大地睁开......她比谁都清楚,或许管理局永远都不会再有新局长了。整个MBCC长期以来的运作,都依靠着她和兰利两个人。而她的离开,将会打破这个脆弱的平衡。到时,上庭会下什么样的命令,怎么处理局内收容的这些禁闭者......她不敢去想,即使想了,也有心无力。
“长官,对不起。我,你的下属,先走一步。”,安清楚地听到了局长下意识地,如同梦呓般的道别。
“卓娅,答应我......答应我......你一定要给辛迪加带去秩序与和平......”
“赫卡蒂......别吃那么多草莓糖......好好照顾自己,看好海拉......咳咳......”
“九十九......别和海拉一起惹事......海拉我就托付给你和赫卡蒂了......”
“艾恩......卡米利安......你们......你们以后就一起住在医疗部里吧......”
“夜莺......唉......吓到你了吧......真不好意思,咳咳咳......对新局长,也要像对我一样......”
局长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安几次尝试呼唤她,但是都没有得到回应。
安意识到,这些告别,是局长意识消散前最后的回响。
最后连这声音,也渐渐的小了下去,直至复归寂静。
“艾恩!”,安心如刀绞,大叫出声。
艾恩就靠在门外,听到安的惊呼便推门而入。
而她看到的,只是一张因为无法呼吸,而扭曲着的脸。一双永远也不会合上的,呆定的眼睛,而曾经的那双眼睛里,有着丰富的情感。艾恩凭着职业习惯,用光照了下局长的瞳孔,其实不需要看,在辛迪加彼岸诊所送别过数以千计病人的艾恩也知道,那双好看的眼睛不会再对炫目的强光有任何回应,而放大的瞳孔也在无声地告诉艾恩......
“局长......走了......”,艾恩的手电筒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无神的双眼呆呆地看着已成直线的心电图。
“可是......可是她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啊......”,安口头上仍然固执地不愿承认。
“二位,新人的躯体,就由我来处理吧......”,兰利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安的身后。
“呵,我们不会让第九机关......”,艾恩的话刚说了半句,就被兰利粗暴地打断。
“别提什么该死的第九机关!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失去了战友的士兵而已!”,兰利恼怒地把帽子摘下,用力掷到地上:“算我求你们,让我跟她道个别......”
艾恩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搀着几欲昏厥的护理长离开了监护室。
于是,空荡荡的病房只剩下了兰利一个人。
兰利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一台台仪器同局长身体的连接逐个断开。然后打来一桶温水,用毛巾仔细地擦拭着局长嘴角的血迹。然后,又将局长口中残留的血液也一点点洗净。在清洗的过程中,兰利只是吃惊于局长的体重之轻,以至于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抱了起来。
“你的身体变冷了,我还特地用了温水呢,新人。”,当把局长抱回病床上时,兰利自言自语道,虽然明知道不会得到回答:“你呀,也是幸运,能让我给你洗澡。”
随后,她又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木梳子——那是有一次去新城出任务回来,局长给她买的——仔细地梳理着局长略显凌乱的,银灰色的短发:“你给我买的梳子,我一直在用......新人,真的很合适......谢谢你。”
可是局长的眼睛开始毫无生气地,大大地睁着。兰利见状宠溺的一笑,用手轻轻合上了局长的眼皮:“这一路走来.....辛苦你了,愿你,在这狄斯城的秋日里,有个好梦。”
做完这一切,兰利替局长掖好被子。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坐在了还带着安的体温的陪护椅上。她就如泥塑木雕一般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目光片刻从未离开她那死去的下属,她一直凝视着那具已经失去生命的躯壳。直到血红的夕阳照射进病房,直到获知噩耗的禁闭者们已经冲进医疗部围着局长放声哭泣,她也不为所动。她只是那么坐着,无声地凝视着。
夜幕降临的刹那,兰利才仿佛终于意识到故人已逝。
她苦笑着立起身来,又一次恋恋不舍地抚过局长那已经变了颜色的脸颊。
“明日隔山岳......”,她喃喃地吟诵道。
“世事两茫茫......”
随着重音,一滴清泪终于落下,无声地在被单上晕染开来。
兰利的身体仿佛也像那滴泪水一般,在一瞬间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倒在地上。
靠在冰冷的金属柜门上,兰利感到在她至为困苦和脆弱的时刻,眼前再一次闪过业已被死亡所裹挟着的,局长那温柔而平静的微笑。

05.爆发(Outbreak)
“所以,您大白天的公然跑到我这儿来摸鱼,就是为了喂我刀片?”,我看着坐在我对面沙发上的兰利,无奈笑了笑。
“真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喝拿铁,明明我用手磨咖啡机做的美式黑咖啡也不错。”,又是兰利式的答非所问。我耸了耸肩,又朝对面扫了几眼,让自己不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脑屏幕上:兰利的白色牛仔帽被随手挂在了门边的衣帽架上,金色短发随意的披散着,但却又不让人觉得凌乱。
“新人,你觉得,我的下属做的游戏怎么样?”,兰利突然发问。
说实话,我有点吃惊:“啊,长官,这个游戏小样是你们第九机关做的?”
“嗯,为了吸引些公众来管理局工作嘛......”,兰利似乎很满足于我吃惊的表情:“对外宣传这种事,还是很重要的。”
“您觉得,整一出这种悲惨的剧情,让观众玩的涕泗纵横,就能招到人了?”,我耸了耸肩:“我们调查局的确是需要新鲜血液,但是我们到底不是在乞讨。”
“注意你的口吻,新人。”,她站起身来,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然而目光中已然有了几分不悦:“你可想清楚了,丢掉工作和丢掉性命,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只得举手投降:“好好好,长官,我错了。”
于是只得收拾心情,无论再怎么想吐槽这让我心痛的剧情,我也得为自己的薪水和脑袋考虑。兰利永远都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我可不希望让海拉和赫卡蒂看见她们的局长被爆了头倒在办公桌上的惨状。
但是心中郁结的情绪又无处可去,只得把一杯早已晾凉的白开水狂饮而尽,来压制住那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我的不满倒不仅仅是因为我莫名其妙地吃了刀子,更是因为剧情当中的细节:如果兰利没有在监视我,那么很多事情她根本就不会知道。比如我和卓娅在食堂那段关于钢笔的对话,或者是在假期抽空陪着安一起了却已故病人的心愿,这些事情实际上都是我在现实当中做过的。
许多重要的事情,我根本就不会在办公室讲——因为我知道,办公室里已经被第九机关装满了窃听器和微型探头。不过现在看来,我想要保护自己隐私的努力根本就没有意义。因为管理局里的任何一个工作人员都有可能是第九机关的眼线,而我的制服里——那也是第九机关发的,说不定也缝着窃听设备。换言之,我的生活中没有任何部分是不受监控的。
我日常生活中的许多事,并非不想深究,只是没有气力。或许入夜时代的人,注定要没有棱角的生活——更何况是我这种几乎说是仰人鼻息也不为过的小小局长呢?“没有她的帮助,你什么都不是。”,从我意识到兰利的人在我的办公室装下了窃听器开始,我就一直在用这个理由安慰自己,但是到了现在,我已经不想再继续忍下去了。
正当我纠结着如何向兰利含蓄地表达我的不满时,她率先打破了沉默:“新人,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就去游戏里新城的那家商场怎么样?”
我耸耸肩表示同意,然后建议道:“虽然长官这次要和我一同出行,但毕竟不是公事,所以去新城最好是坐我的车。第九机关的公务用车多少还是比私家车显眼一些,我不想随时都有灾变应对框架的人跟着——一个泰德已经够让我恶心的了。”
“我同意,新人,你说的有道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也用相当不自然的微笑来回应。现在想来,我表情的生硬应该都被兰利看在了眼里。所以,当我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车钥匙,抬起头与她短暂地交换眼神时。我从兰利的双眸间读出了些征询的意味,仿佛是在说:“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新人?”
我匆匆躲开她的目光:“您可以先用我的漱口水把嘴里的咖啡味去一去,也容我画个淡妆准备一下......漱口水放在......”
“靠门右手边的储物柜的第三个抽屉,我知道。”,兰利的这个回答倒是提醒了我,我才是一直被监视的那个人。我在她面前,根本就没有任何的隐私——甚至连漱口水放在哪里兰利都一清二楚。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凉意从脚底升起,慢慢爬上我的脊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认为自己的隐私被人随意践踏以后所产生的本能的愤怒。由于嫌疑人R的袭击,我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自己什么时候出生,在哪儿出生,父母是谁,家庭情况怎么样我一概都想不起来——所以我本来对这座超级都市就没有什么归属感。我被任命为第十三任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局长还不到半年时间,上任前他们那套无懈可击的说辞我现在都还记忆犹新。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九机关和治安框架的伪装被他们抛弃的这么快:我在兰利和整个FAC眼中至多算得上是个工具。换言之,生而为人,我只是他们的手段,和那些停在车库里的装甲侦察车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趁着兰利去拿漱口水的工夫,我急匆匆地补了个妆。然后将小梳妆镜和一个卸下来的烟雾报警器揣进了风衣口袋里,前几天来管理局视察的一位狄斯城议员不听夜莺的劝阻,执意要在我的办公室里抽烟,结果意外激活了办公室里的自动喷淋系统。幸亏我事先已将所有重要的文件全部收好,最后只有这个执拗的家伙被淋成了落汤鸡。但是他事后的抱怨却让我很奇怪:“局长小姐,您管理局内的消防系统根本就不符合上庭和新城的标准!哪有火灾警报还没响,自动喷淋系统就开始工作的?!”
虽然这番言论明显是在安慰自己,好让他在我面前不那么尴尬。但是不可否认,管理局的消防系统的确像这位议员所说的那样——不太正常。我和夜莺事后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我们一致将喷淋系统的意外启动归咎于是故障。然而事实却远非如此,一周之后,一位FAC派来的后勤人员在重置烟雾报警器时发现这个小小的报警器的安装方式似乎不太对劲。于是他顺手将报警器拆了下来,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并且在离开管理局之前打电话告知了我。不过由于那天有采购任务在身,我一开始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是夜莺发现了真正的问题所在,我永远记得那天晚些时候我和海拉采购归来时副官那铁青的脸色。在支开了海拉以后,夜莺把我拉到一边低声道:“局长,那根本就不是烟雾报警器!你被人监视了!”
从那以后,我都尽量在办公室处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许多与禁闭者本身有关的事情我都会在审讯室或者是他们的房间里解决,还记得卓娅有一次打趣我说:“嗨,局长,你现在比我当年在辛迪加还要忙啊。”,而我只是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答道:“毕竟隔墙有耳嘛,还是军团长这里相对私密一些。”
说实话,我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上司会为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甚至不惜铤而走险。但是刚才的游戏小样当中的剧情无情地击碎了我那套自欺欺人的说辞:整个管理局只有她的权限等级能和我平起平坐,因为除了我,也只有她能够随意进出或者允许别人随意进出局长办公室......
和游戏里的剧情不同,今天是我负责驾车。因此我获得了先于兰利上车的机会,刚刚坐定,连安全带也顾不得系,将烟雾报警器急匆匆地从风衣口袋中掏出,放在挂挡杆后面的储物暗格中——简直像是做贼一样。在准备合上暗格的盖子时,我的余光突然扫到了旁边那几颗给赫卡蒂备着的草莓味糖果。粉红色的糖纸显然与当下的紧张气氛并不相容,这给我计划好的反抗蒙上了一丝滑稽的色彩。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是小孩子一般天真幼稚,甚至不用兰利亲自戳穿,我就先泄了气。
但是一想到兰利的所作所为本质上是在滥用和亵渎我给她的信任,我就又不可抑制地感到愤怒和心灰意冷,两者在我千疮百孔的心灵中互相混合,产生的化学反应的尽头的产物令我也感到惊惧:一种冰冷的怨恨。这种怨恨既指向兰利,也指向我自己。比起以仇恨为驱动力的愤怒,我的这种情感要平静得多,能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内维持一个两人相安无事的假象。但是长期身处在怨毒中的人,很难不被怨毒所侵蚀。不过这种危险的情绪对我的侵蚀是内向性的,我的情绪越来越像一只在痛苦和焦虑间徘徊的钟摆。尽管如此,我还是本能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很清楚,我和兰利的恋情与我的副官,与其他的禁闭者并无任何关系。在这漩涡之中,我唯一能紧紧抓住的只有我的责任——纵然抽象,甚至趋于虚无——但它能帮我暂时找回自己的定位何在,好让我苏醒以后这段短暂的人生看上去不像是一场荒诞的闹剧。
而这次匆匆策划好的“报复”是我察觉真相后第一次向外界展示在我内心深处肆虐已久,将我折磨得精疲力竭的风暴。我坐在驾驶位上,透过贴了保护膜的车窗玻璃看着那个让我又爱又恨,个头高挑的女人——同时也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迈着从容的步子向车门走来。这时一种恶劣的想法突然蹿入了我的脑海:我想看到她在面对我的质问时那乱了阵脚的样子。这个想法也让我最终下定了实施“报复”计划的决心,现在看来,那可能也是在我就任管理局局长以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完全是为我自己的情感需要而做出的决定。
“原谅我,亲爱的长官。”,在她打开车门的瞬间,我发动了轿车,引擎启动和车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吞没了我的歉意。我无奈地笑了笑,慢慢降下驾驶员一侧的车窗,感受着地下停车场里那略显潮湿的空气涌入车内。放下手刹,踩下离合,挂上一档,朝着离开停车场的坡道驶去。
直到汽车离开管理局的院子,开上前往新城的公路以后,我才说了第一句话:“长官,请您把安全带系上。我知道您已经习惯坐在后座上了,但是今天不一样。”
今天这条公路格外繁忙,或许是因为马上就要到法定节假日的缘故,似乎半个狄斯城的车全都集中到了这条主干道上。所以我不得不密切注视着前方的路况,在听到兰利的那个方向传来了安全带带扣卡紧的“咔哒”声以后,我的注意力便全部都放在驾驶这件事上。的确,我是想让兰利知道,我对她的监听行为的容忍度已经达到了极限,但是并无用我们两个的生命做赌注的必要。于是,我便放弃了先发制人的机会。
无奈高架桥上的车实在太多,平常只需要15分钟车程的就能到达的位置,我们今天花了将近三倍的时间才到。再和兰利商量以后,我们决定从距离目的地商场第二近的下桥匝道离开桥面,然后在桥下的公路上再行驶一段——虽然桥上的限速是100公里每小时,而桥下公路的限速是65公里每小时。
而就在我刚刚规划好新的导航路线,准备继续起步时,兰利突然发问:“新人,你似乎有心事的样子。在办公室里,包括刚刚要求我系好安全带的时候,你好像都有更多的话要说。”
“你是想告诉我什么?还是想向我,索取真实呢?”,我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心中感到一阵恶寒。
“的确,我有一事不明。”,我顿了顿,然后轻轻踩下油门,在后方车辆的鸣笛声中缓缓向前开去。
“说吧,新人。”,她的语气平静,就好像所有对我信任的背叛都是发生在另一个宇宙的遥远的往事。愤怒使我短暂地失去了理智,于是下面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急匆匆的怒气:“长官,您在我办公室里装的秘密监控设备,是为了防备我这个潜在的家贼吗?如果您本意并非如此,那么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06.子弹(The Bullet)
“你最好考虑清楚再对我发脾气,新人。”,兰利的声音中慵懒散尽,只剩下烦躁与冷酷:“我说过,我虽然爱你,但是我也不会纵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冲撞我。我先是你的上司,其后才是你的爱人。”
“请不要强词夺理,我并没有冲撞您,长官。”,已经决定不走高架公路以避开拥堵的我向右轻打方向盘,驶向离开高架桥的匝道:“那么请允许我换一种相对温和的提法:是什么让您如此不放心,以至于要在我的办公室里安装微型探头和窃听器呢?”
兰利对我的问题报以沉默,车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只感到一股怒火在胸腔中又一次剧烈的翻滚起来,为了克制住自己直接发作的冲动,我的手发力紧紧地握住了方向盘,指尖几乎都要嵌入方向盘包裹着的那层柔软的皮套之中。你不会想知道,仅仅是为了保持沉默,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没让愤恨的低吼和呼之欲出的咆哮有任何迸溅出来的机会。毕竟兰利最不喜欢身为下属的人以激烈的言辞冲撞上司,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那么眼前局势的主动权就会为她所完全掌握。
在令人难以忍受的安静之中,我们的轿车汇入了桥下的车流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兰利才重新开口道:“对我提出了如此严重的指控,那么你有证据吗,新人?即使是审讯那些禁闭者也要讲证据,更何况你现在正面对的人是我呢?”
“一直以来都在监视着我的您,应该不会不知道我已经把物证从办公室带到这辆车上了吧?”,那家商场在新城地区的边缘,所以其实我们已经渐渐接近了此行的目的地。于是我开始慢慢向左变道,尽管与高架桥上相比,桥下的交通状况已经好了很多,但是车流量还是相当大,因此我一直没有机会看到兰利的面部表情,但我能够想象到她脸上往日那深不可测的微笑渐渐凝固的样子。
听到暗格被打开,我快速地用余光扫了一眼。不出我所料,她一下子就找到了那里。所谓“物证”——那个小小的烟雾报警器此刻正好端端地靠在给赫卡蒂的草莓糖果的旁边。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在那一瞬间,我的心突然被一种病态的快感所重重包裹,那是一种只有报复成功之后才会产生的满足感,昭示着我先前那恶劣的想法已经得到了极大地满足。但这种感觉虽然愉悦,我仍然清晰地看到了背后藏匿着的,相当程度的虚无。尤其是考虑到我的这位上司一直以来都被人冠以“银蜘蛛”和“冷血黑鳄”的恶名,这种快感来的便更不踏实了。
“只是一个拆下来的烟雾报警器而已,这能说明什么?”,兰利冷哼一声,但我已经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动摇。
于是我乘胜追击,干笑两声,慢条斯理地陈述我自己的理由:“的确,长官。一个报废的烟雾报警器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我想,这不仅仅是一个烟雾报警器吧?请原谅,论起间谍和特工的那些本事,我在您面前肯定是班门弄斧。不过不论我再怎么没有经验,也不至于认不出在本该装着烟雾传感器的位置上,实际装着的那个微型探头吧?”
“呵,新人。这些烟雾报警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暴动以后翻修管理局时重新安装的。”,兰利故作轻松地将报警器放回原位,然后转过头来盯着我:“你怎么就能确定,是我亲手安装的,或者说,是我授意别人安装的呢?”
说话间,我已经将车开进了商场附属的公共停车场。
“因为在办公室无人的情况下,只有长官您和我本人能够获得随意进出局长办公室的授权——即使是夜莺的权限等级也没法做到这一点。而持有我全部生物特征信息的嫌疑人R已经在管理局全面翻修前消失,因此,只可能是您。而管理局的翻修工作又是由第九机关主持的,所以也只有您有这个机会。”,我耸了耸肩,将车小心地倒进了之前已经预定好的泊位。
“好吧......我承认,探头也好,窃听器也好,的确都是我装的。”,兰利面色阴沉,但随即又转移话题,冷声问道:“可是新人,你为什么会如此冒失,会在管理局的授权系统中同时录入我和你自己的身份信息?你明明知道这样不安全......”
“因为我爱你。”,我这次直接打断了她:“所以我选择无条件的信任您,是大大超越上下级关系的信任。您不明白我也完全能够理解,毕竟我可能是在您父母之后第一个将这种程度的信任交给您的人。”
经过详细的陈述,我已经将几个月来淤堵在我胸中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此刻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平静如水地看着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兰利:“我本不想这样说的,但是......”
“您利用了我对您的信任。”,说着,我拔出了车钥匙:“我们到了,长官。”
话音落下,我解开安全带,起身下车。走到另一边,亲手为兰利打开了车门。
她下车时有意把帽檐压得很低,我看不清阴影下兰利脸上的表情。但说实话,我也并不那么在意她此刻的感受。毕竟我还沉溺在报复成功的喜悦里呢。用车钥匙锁上了车门,我径自向商场内走去,第一次没有回头等待兰利。
由于离管理局比较近,所以我一直都是这家商场的常客。几名在门口站岗的FAC士兵都已经认识我了,为首的一位还在我推开玻璃门时报以友善的微笑,于是我也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不过之所以我会自顾自地走在兰利前面而不去等她,是因为我知道兰利其实一直都跟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地方。这并非靠的是枷锁的联系,而是靠恋人的直觉。在与她经过了一年多的热恋以后,我对她的气息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但说来也奇怪,兰利今天的气息里,除了一贯的从容与优雅以外,还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气,而这种冷气的内核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之前在一次任务地点位于辛迪加的外勤行动中,我挂了彩,当时我也曾短暂地体会过那种冰冷的压迫感。不过最终受到她惩治的,则是辛迪加的那伙打伤我的黑帮。我还记得在兰利的枪响过之后,那些先前还嚣张跋扈的黑帮成员尸横遍地的惨状,我深知这就是兰利所掌握的异能的恐怖之处。想到这里,一种隐约的不安掠过了我的心头,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担忧罢了,毕竟我到底也不是辛迪加的黑帮,虽然与兰利的矛盾稍稍被激化了些,但也应该不至于直接走到动刀动枪的那一步。
当我走过那家棒棒糖专卖店时,一直走在我身后的兰利紧赶了几步,来到了我的身边:“监控你是我身为长官的义务,你对我的行为根本就不应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
我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答道:“我不需要那种畸形的保护。”
兰利又若无其事地补充了一句:“当然,新人如果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我也是会去听的。”
我冷哼一声:“您大可不必明知故问,长官,我的想法,您应该最清楚。”
“嗨,你不会是傻了吧?”,兰利的口气中带上了几分不悦:“我最多只能监控你的行为举止,又没法读取你的思维。毕竟,我又不是卡米利安。”,她把“卡米利安”四个字咬得很重。
兰利的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毕竟在我焦虑最严重的时刻,向我施以援手的禁闭者中就有卡米利安。而且她语气中有意无意透露出的漫不经心更是让我的怒意再次猛烈地翻滚了起来,不可遏止地心底喷薄而出,轻易就摧毁了我的心理防线。这一次,我实在是无法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了——我的双手已经因为发怒开始颤抖。
“您和FAC,是不是从来没把我当成过一个完整的人?请您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再避重就轻了!逃避可不是长官该有的行为!”,我突然转过身来,咬牙切齿地质问道。
“何处此言?”,兰利轻描淡写地问,而她的这种态度又进一步地助长了我的怒火。
终于在长久的忍耐以后,我的怨恨,委屈和随之而来的怒火集中爆发了。我的行为的激烈程度甚至让后来的自己都感到吃惊,我不可抑制地伸出手去,用力抓住了兰利的衣领,几近疯狂地怒吼道:“您还要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如果您一直以来都把我当作是一个拥有完整尊严的下属,或者一个值得你珍惜的恋人,而不只是一个用来实现你的宏愿的工具的话,那又为什么要天天监控我?监听,监视,派遣探子,无所不用其极?!我给予你的信任,不是让你用来伤害我的!你明不明白?!甚至连对副官夜莺,我都还有所保留!只有对你,我怀着绝对的信任!你在管理局的权限等级比我还要高!你难道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吗?!”
“我从未要求,你给予我绝对的信任。我要的......”,兰利冷笑一声,随即膝盖突然发力,重重的顶在我的腹部上。
“呃啊......”,我对兰利突然的攻击完全没有防备,腹部传来的剧痛在瞬间驱散了我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惊讶。疼痛和错愕让我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起来,在那几秒内,我完全成了一个不设防的攻击目标。而兰利也抓住了这个机会,她的第二次回击是一记用上全力的飞踢,根本就无力,而事实上也并未躲闪的我,又以最脆弱的腹部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击。一股血腥气立刻就从我的喉头涌上来。而几乎是与此同时,在初期那尖锐的剧痛散去以后,一种持续的,沉闷的钝痛从腹腔中传来。
“该死!有内出血了!”,我暗叫不好,同时拼命地尝试着稳住自己的脚步。但最终还是踉跄着退到了走廊对面的一根支撑柱上。我以为到这里她对我的攻击应该就已经结束了,正想忍着疼痛开口质问时,却只见兰利一个箭步冲上前,挥起她那沉重的手杖对我的右腿再度施以重重一击。终于,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剧痛中,我跪倒在地,跪在了我的“恋人”面前。
“......是绝对的忠诚。”,看到我终于跪下,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她似乎感到很满意。随即精准地用手杖抵住我的下巴,手上微微发力,强迫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那双墨绿色的蛇瞳当中,有的只是冷漠与杀意。前几天我们最后一次出门约会的时候那种温柔早已全然不复存在。与其说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上司兼恋人,倒不如说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冷血杀手正注视着她的猎物。周围的许多购物者被我和兰利之间的冲突所吸引,我看到还有些人正举着手机拍摄。而我,处在这一切嘈杂的中心的我。却只感到彻骨的寒冷,有可能是因为内出血,也有可能是因为深秋的瓷砖地面温度太低,不过更多是因为兰利眼中的无情和冷酷。我动脉和静脉流淌着所有血液似乎已经全部凝固成块状,内出血所导致的钝痛阵阵袭来,我不由得苦涩地一笑。
“我明白了,长官......”,殷红的血液从我的嘴角缓缓流出,滴到洁白的抛光瓷砖上:“是我自作多情了......对不起,我只是一个不听话的......”
回答我的,只有她不屑一顾的笑。这不屑一顾既指向我的痛苦,也指向我那一文不值的所谓“绝对信任”:“你的所谓反抗,不过是对我善意的背叛,不听话的工具就该......”
绝望地闭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我听到了保险打开的声音,听到了周围人群的惊叫。
我知道,如果没有奇迹发生,今天,我将会死去。
在兰利的枪口抵到我的额头上以前,我就已经想象出了她那把短枪枪口的轮廓。因为我实在是太熟悉那把枪了,她曾无数次地允许我用这把枪练习射击,让我持着这把短枪,接着温暖的手轻轻覆在我的手上,仔细地为我调整好射击的姿势和枪口的角度。这把枪见证了我的射击技术从惨不忍睹到差强人意,再到最终能够百步穿杨,可是我从未想过,这把短枪会从教具变成刑具,而我所一直深爱着的教官,则会是亲手杀死我的那个人。在开枪的最后时刻,不知怎么地我突然想起了兰利先前在射击课上为我讲授的内容,那些场景简直恍如昨日。
“枪械上能够安装的瞄具多种多样......射击的准则是“三点一线......”,一开始我只是默念着,后来不自觉地便出了声。我说回忆起来的内容,彼此之间大多都没有什么逻辑,无非想起什么说什么而已,因此听起来更像是梦中的呓语。
“闭嘴!”,兰利冰冷的声音随着手杖凌厉地劈了下来,重重地打在了我的左肩上。
然而我并没有听话地安静下来,而是固执地低声重复着我所有能够想起来的有关于射击的知识点。
这也是我所能做出的最后的抗议。
“真是的......好烦啊......”,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在我耳畔如惊雷般炸开,接着我听到的便是子弹穿过血肉时所发出的那令人不安的声响,一阵剧烈尖锐的疼痛从左肩再度传来,并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开去。与手杖的击打所带来的疼痛完全不同,这种痛苦要来得更为凶猛,如同一阵又一阵排山倒海的巨浪,永无止境地向你扑来,似乎不把你溺毙在疼痛的海洋深处,它就永远不会罢休。温热的液体溅在了我的脸上,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之前给海拉洗脸的时候,趁着我转身去找洗面奶的工夫,海拉悄悄地用手蓄满一捧温水,在我转头的瞬间泼到了我的脸上,事后还理直气壮的批评我该好好洗澡了。当时我还很生气,然而现在的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在和她一起玩水。但是肩上的剧痛和口中浓郁的血腥味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只是一个将死之人。
我先前拼命压制在喉头的血液也因为中枪而导致的剧烈疼痛一下子从口中喷出来,面前栏杆因而也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我错愕地睁开眼,在兰利无动于衷的注视下,没有任何缓冲地向前趴倒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倒在我自己的血泊中。
看着倒在地上的我,“兰利”蹲下身来,冷笑道:“疼吗?”
而我只是木然地看着她,因为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痛苦,我的思想已经几近于完全停摆。但我想,就算是当日我还能够思考并条理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大概率也会保持沉默。
对于兰利,我业已完全绝望。在那个时刻对四散奔逃的购物者,尖叫着的孩子们的歉意和愧疚完全占据了我的心。我看到我所尽力保护的人们,因为我喷洒的鲜血和痛苦的呻吟而恐惧,不安。毕竟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此刻在这些因为我而奔逃,祈祷,尖叫,哭泣的购物者当中有多少人是出来放松的,又有多少孩子原来是满心欢喜地准备到商场二楼的游乐场释放自己爱玩的天性的,又有多少情侣本期待着今晚在这家商场里最好的西餐厅相会,并最终走入婚姻的殿堂。然而这声枪响和喷溅的血液把这一切全都毁了,而且还不知道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会留下终生的阴影。
“看来是不疼咯,新人?”,“兰利”再度举起手中的短枪,这次则瞄准了我的右膝盖。
“开枪......吧......”,我半下意识,含糊不清地吐出这三个字,同时向她露出了一个只属于死亡的,温柔的微笑。
“呵......”,就在她准备扣下扳机的瞬间,兰利的副官——也是我在第九机关内唯一的朋友,那慌张的呼喊从远处传来。
“你疯了?!长官!你在干什么?!”,副官的惊惶似乎唤醒了她,但已经来不及了。在副官来得及阻止她以前,“兰利”已经扣动了扳机。于是兰利在最后关头动用了自己的异能,子弹最终打在了我右腿边上的地面上。我今天还能够行走,还得感谢我的这位朋友:那枚子弹几乎深深地嵌入了由混凝土浇筑而成的楼板中,如果它击中了原本的目标,那么我的右腿膝关节很大概率会被直接击碎。
短枪随即从她的手中落下,重重的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别睡啊!你不许睡!局长!局长!有没有医生!”,在阻止了兰利以后,副官立即扑向了倒在血泊中的我。原先在商场门口值班的几名FAC士兵此刻才终于冲破了受到惊吓的人群,朝着我倒地的这个方向冲过来。而在慌慌张张涌向商场大门的购物者中,有一对年轻的情侣也在逆向而行。我猜他们都是班彦医学院的学生,因为他们为我止血和处理伤口时,我注意到两人的衣服上都别着独属于班彦的金色校徽。
但其实我一直都在等待着兰利上前帮忙,但她只是呆定的站在那里,注视着流血的我,绝望的我,被由内而外的疼痛折磨着的我,眼神里透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无辜与震惊。
最后FAC士兵及时地找到了一副临时担架,在确定了子弹不在体内,并由两人共同手忙脚乱地完成了止血包扎以后。几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把我移上了担架,在跑动带来的颠簸当中,尽管兰利的副官一直在呼唤着我的名字,但我还是逐渐失去了意识。

07.扭曲的命运(The Twisted Destinies)
“那天是你把管理局局长送到医院的吧,小姐?”,副官刚刚获准进入兰利的办公室,自己的这位上司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在自己的副官点头表示肯定以后,兰利又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那......那你有没有看到,我究竟对局长做了什么......?”,问题出口,副官看出自己的上司有点迟疑,但最终还是下定了面对现实的决心。
于是副官如实回答道:“我并不知道在我赶到商场以前您的所作所为,但我能够确定的是,在我抵达以后,您至少对她开了两枪,一枪打中了左肩,一枪由于我的介入没有击中。”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听到这里,兰利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发出了一声几乎微不可察的叹息:“你去忙吧,我现在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了。”
听到这话,副官本想转身直接离开,但是刚刚走到门边,又忍不住转过身来:“长官......”
兰利看着站在门边欲言又止的副官,温和地开口:“还有什么需要向我报告的吗?”
“长官,这次我不能同您站在一个立场上......”,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兰利知道,这位平时就能说会道的副官此刻正在费力地斟酌着词句:“......而且,我同样有理由为自己的人身安全而担忧,既然您对相爱的恋人都能够下死手,那么还有什么是您不会对我,或者说,对我们做的呢?至少我没有看出什么理由能够阻止您对我们做同样的事情。”
“唉......”,兰利叹息一声:“副官小姐,事已至此,我也不再打算向你隐瞒什么。在我出手伤害她的时候,我的M值......”,说着兰利从一份文件夹中取出一张检测报告递给自己的副官。
“2300以上?”,副官看到这个数字,有些不敢置信。
“对......我的M值至少达到了2300。”,兰利随手将文件夹扔在办公桌上:“我现在,只有相关记忆的片段存在于脑海里。很多事,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但我认为,尽管对于解释您的行为来说,严重超标的M值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副官说到这里又顿了顿:“......接下来的话,您还愿意接着听下去吗?”
“但说无妨,我希望听到你对我的真实看法。”,兰利尽量克制内心如刀绞般的疼痛,用鼓励的口气说道。
“好......但我认为,这个数值无法解释您M值在短时间内暴增的原因。”,副官指了指兰利办公桌旁边靠着的折叠椅:“......我能坐着说吗?”
“没问题。”,兰利起身,亲自为她展开了折叠椅。
“谢谢您,长官。”,副官落座,但是坐姿却格外端正。但兰利并不高兴,因为这是对方极其拘谨的表现:“那么高的M值是不可能凭空出现的,能引起M值达到两千以上的情况极其罕见,就我所知,一般只有靠近黑环才能够使禁闭者的M值达到极高的水平。但是您在重伤局长的当天,一大早就去了管理局,后来的行程也和黑环八竿子打不着......所以我猜,是不是在与局长的相处过程中,她的一些话触动了您的某些执念?”
看到兰利的脸色阴沉下来,副官想连忙转移话题。但是却被兰利制止了:“我觉得你还有更多想说的,我命令你,现在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好,那请您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副官把心一横,用平静的声调继续说道:“就算是局长的一些话触动了您的执念,M值也不是您为所欲为的理由。难不成您在下令我们对局长展开窃听的时候,也因为M值异常偏高而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吗?而且当时在送局长去医院的路上,昏迷中的她不断在重复着一句话,声音很小,但非常清晰......”
“她说了什么?”
“她说:‘我不是工具,我不想做工具’。”,副官直视着兰利的眼睛回答道。兰利很想说些什么来进行回应,但是副官提出的那个尖锐的问题却让这位一向从容冷酷的“银蜘蛛”完全无力招架,于是她只能尴尬地保持沉默:“而且,长官,我无意冒犯。您最早对局长展开监听的目的是要保护她,您总是说那些被收容在管理局内的禁闭者都很危险——当然,这的确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是为什么最后重伤局长的反而不是他们,而是口口声声说着要‘保护爱人’的您呢?”
说完这段话,副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然后准备起身告辞:“长官,我必须得走了。按照您的要求,我马上就要去商场取当天的监控录像资料。”
她将折叠椅收好,然后靠回原来的位置,向门边走了几步以后又回过头来:“对了,商场的安保负责人要我转告您,这件事情造成的影响非常恶劣,您必须尽快着手处理这件事,这样或许才能使狄斯城的公众舆情对第九机关和MBCC更有利些。我的意见,仅供您参考,在这件事上我言尽于此。”,说罢,副官开门离去,在离开前,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一直以来都放在兰利办公室里的水杯拿走了。
随着门被轻轻地掩上,关紧,兰利心中那原先隐约的痛楚变得清晰起来。她当然注意到了副官在离开办公室以前最后的那个小小的动作,若是放在平常,兰利可能根本不会多想,毕竟她也不是一个对下属很苛刻的长官。但是在这个痛苦的时刻,副官的举动却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两人之间信任的动摇。
其后,兰利的思绪便一发而不可收。她又想起了那天自己的神志尚还清醒的时候,局长那愤怒的质问:“......我给予你的信任,不是让你用来伤害我的!你明不明白?!......”,还有在抵达商场之际,恋人那相对平静的陈述:“......所以我选择无条件的信任您,是大大超越上下级关系的信任。您不明白我也完全能够理解,毕竟我可能是在您父母之后第一个将这种程度的信任交给您的人......”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兰利抱着头,喃喃道。
她终于意识到局长口中的“绝对信任”是那样的弥足珍贵:这种信任并无理性可言,但或许正是爱情真正的甜蜜之处。它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会以并不明显的形式表现出来,或许是一个永远对你敞开的怀抱,尽管你不会时时都需要,但是你会知道它一直都存在于你的身后;或许是对你推荐的人选会有意无意地放宽些要求,你在开玩笑时会嗔怪对方没有足够的警惕性,但你其实明白,对于此人的宽容,实际上是你们两人之间信任的投影;或许是愿意将自己的私人物品毫无保留地向你展示,那些物品往往并无太过珍贵的价值,但是却处处晕染着你的爱人的生活中的气息,它们往往也是你进一步了解对方的窗口......
当然,兰利深知,那位看似柔弱的局长在这场并无结果的恋情当中所付出的,给予的远远比以上她想到的内容要多。但是现在,她那亲爱的人儿正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意识被失血性休克的阴影阻断,身上带着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甚至不知道能否再度苏醒过来。
事实证明,人在至为痛苦的时刻,想起的往往不是自己的心爱的人,而是自己的敌人。兰利也并不例外,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直以来都与自己不和的卡米利安。局长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能够使卡米利安重新记起心理医生职责的人,兰利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阴暗,危险又残忍的女人唯独愿意对局长表露出她那未被恶意侵蚀的,相对温良的一面。但是现在兰利似乎明白了。局长的温柔,勇气与真诚足以感染任何一个长期与她相处的人,因此即使是拥有多重面孔的禁闭者也愿意在面对她时展现出自己最温柔的一面。
“我一直都相信,只要给予他们平等的尊重,并适时满足他们的合理要求,他们都会是很好的伙伴,所有人。”,兰利想起了自己最早造访管理局,初次见到局长时,那个身材纤弱,眼神忧伤的灰发女子对于面对自己的提问,所做出的从容平静的回答。
“可是,你应该知道,这是个很危险的工作,新人。”,兰利微蹙双眉继续追问道。
“呵......”,灰发女子从椅子上起身:“做任何事,都有风险。尤其是在这入夜时代,遭遇无妄之灾的几率比百年前殒星坠落时要大得多。可是您总不能因为风险,就不生活吧,长官?别人觉得禁闭者们危险,是因为他们怀着根本就不该拥有的仇恨与偏见,自己站到了禁闭者的对立面上,将他们视作不共戴天的敌人。既然如此,你我又怎能要求禁闭者对他们友善呢?”
“的确......”,兰利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长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第九机关应该也算是特别情报机关。我本来以为从事这个行当的您,对死亡应该比我看得更通透,现在看来,也未尽然。”,刚刚就任的新人局长揶揄道。
想到这里,兰利轻声笑了笑:“好你个小局长。”
但是这迟来的觉悟和对往昔初见时的温暖回忆并不能给兰利带来解脱,反而带来了更大的自责与痛楚。这样说来,难道自己不也算是与局长朝夕相处的人吗?而且她们远比收容在管理局内的大多数禁闭者走得更近,结果最终却走到了这步田地。在良知的谴责和心灵的折磨之下,兰利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两人确立恋爱关系以后自己的所作所为,结果却悲哀地发现,所有她能想起来的事实都无情地证明,局长的愤怒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出格的那个人,基本上一直都是兰利自己。
“我难道,真的一直把她当做是自己的工具吗?”,兰利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是的。”,不知是从何处,一个令人不悦的甜腻女声传来,回答了她的疑问:“你一直以来都下意识地把她当作是工具,你会失去她。你的所有行为,都是在借着‘保护她’的名义不断地在伤害她。从这个程度上说,我真的很怀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珍惜’?兰利,你会失去她的......远远地看着她幸福,才是你应得的结局。”
“是谁?!别在那里装神弄鬼!出来!”,兰利心烦意乱,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大声地斥责着那个声音的来源:“她是我的恋人......不是我的工具!你完全是在胡言乱语!”
“不是吗?可是你真的爱过她吗?她把自己所有的信任都给了你,可是你又给过她什么呢?一顿暴打和两颗子弹就是你愿意送出的全部了吗?”,女声冷冷地嘲讽道:“唉,什么时候出手一向阔绰的第九机关也要为些小钱而发愁了?”
“走开!出去!”,兰利用力地摇着头,试图把这个声音驱赶出去:“我不管你是谁,在第九机关装神弄鬼可不是好主意。”
“呵呵......”,接下来,那个女声突然变成了局长的声线:“长官,你爱的,一直不是我对吧?那为什么要欺骗我呢?”
“闭嘴!谁允许你模仿她的声音了?”,兰利怒吼道。
“我不过说出了事实而已,兰利小姐。”,那个女声重又变得甜腻起来:“你爱的是狄斯城,而不是具体到个人的她。你那抽象的爱,又有多少是自己亲力亲为去实践过的?又有多少只是你收放自如的想象?你越耽于幻想,就越会觉得具体的人是那么的可恶和麻烦。你忙着爱狄斯城的芸芸众生,又何以有精力去爱这个具象的她呢?这才是你对她开枪的真正动机,所谓M值的飙升,不过是表象而已!省省你那套令人作呕的说辞吧!”
“不......不是!不是这样!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下去了!”,兰利徒劳地尝试这否定这个女声的指责,尽管她明白,这个声音所说的全部的话的确是事实,但是她就是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承认。
接下来,这个声音又变成了那个令人憎恶的卡米利安的声线,继续说道:“作为心理医生,我或许不该说这些......您所谓的对这座城市的爱,早已经堕落为对身边的人,甚至是对那个唯一爱您的,具体的人随意动用暴力的理由;您那所谓博爱的宏愿——那正是您的恋人一直称道和敬佩的——早已经成为您随意剥夺她个人的权利和自由的借口......说实话,您根本不配拥有她。哪怕是技艺高超的工匠,甚至都还知道要爱惜自己的工具。而您,我甚至都无法形容您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长官阁下。”
“所以,你最好现在就放手。”,声音突然又变得凌厉而冷酷,那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军团长卓娅的声线。
“我不会这样做,你没有资格命令我。”
“放手吧,长官”,这是自己副官的声线。
“不。我已经说了,你没有资格命令我,别让我再重复第三遍。”
“放手!*文明狄斯*!你放开局长那个大笨蛋!”,兰利费了些功夫才辨认出这是海拉的声线。
“我不会!我永远不会放手!”,兰利再度严词拒绝。
随着兰利的这最后一次拒绝,突然,无数的人声开始在她脑中回响起来,每一个声音都在用着不同的表达方式告诉着她相同的事:放弃与局长的恋情,两人就此别过。
在声音的激荡和回响之中,兰利只觉得自己快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虽然她在精神力方面是公认的强手,但是现在她还是几近疯狂。兰利凭着感觉从桌上抄起一个物件就往对面的墙壁上砸去,同时怒吼道:“给我闭嘴!!!我们的事永远轮不到外人来插手!!!”
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传到了兰利耳中,那些刺耳杂乱的人声也在一瞬间突然全部消失。
“抱歉,兰利小姐,让您失态了。”,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那个女声却明显带着得意的语气。
“你......你究竟是谁?”,兰利喘着粗气低声问。
“呵,我......是你仅存的良知。”
话音未落,那人声便仿佛遁入了虚空一般,完全消失了。
办公室里重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无线电通讯器在桌上滴滴作响。
兰利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然后这才打开了通讯频道:“我是兰利,有什么重要事项需要我处理?”
对面的第九机关特工立刻答道:“狄斯城议会刚刚发来通知说,他们有一些关于处理商场枪击事件的建议要告知您。他们还说,希望您现在就动身前往。”
“好的,我知道了。我三分钟以后下楼,你们把车备好。”,兰利揉了揉太阳穴,心里暗暗诅咒着那些没安好心的老东西。
车开得很快也很稳,兰利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时间就到达了狄斯城的权力中枢所在地。在经过了严格的安全检查流程以后,兰利被引入了客梯,随后电梯直达位于议会大厦最高层的议长办公室。
兰利之前就听传言说,狄斯城议会议长是个傲慢且办事效率极其低下的人。所以她已经准备好长时间的等待,然而出乎她预料的是,在引路的接待人员敲响办公室大门以后,议长很快就将兰利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议长是一个已经年近花甲的老人,有着一头稀疏的灰发和精瘦的面庞。此时他正对兰利和蔼的微笑着,但仍藏不住他眼中的精明与狡黠。
“啊,兰利小姐,久仰您的大名。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老朽荣幸之至。”,议长的开场白很是客气,遣词造句甚至颇有前人的遗风。但兰利越听越觉得,议长语含讥讽。
“不敢当,不敢当。您过誉了,议长先生。”,兰利应声答道。
“今日此番突然叨扰,想必兰利小姐在第九机关仍有公务在身,那老朽便直截了当,长话短说。若是在交流中有失礼数,还望兰利小姐休要见怪。”,议长自己看来也有不少的事情需要处理,兰利注意到他身后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也放着不少文件。
“您请说,议长先生。”
议长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兰利小姐作为新城商场枪击案的始作俑者,应该对个中细节很清楚吧?”,但随即又很快地缓和下来:“但老朽叨扰兰利小姐的目的并不在于兴师问罪,而是希望在事后处理上给小姐一些建议。不过老朽并非当事人,所以提出的想法定会有不当之处,因此我这一家之言仅供小姐参考。”
不等兰利作出回应,议长又继续开口道:“想必兰利小姐也对枪击案所造成的恶劣社会影响已经有所耳闻,因此第九机关和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在这场舆论风波中的做法会直接影响狄斯城公众这两个应对殒星危机的重要机构的看法和态度。不论是您,还是老朽,我们都清楚,要想平息公众的情绪,就必须得有人承担责任。”
说到这里,议长顿了顿,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但是二位在职期间取得的成绩都是所以议员有目共睹的,所以我们一致同意要让你们继续担任原职……但是,正如老朽之前已经强调过的,二位当中必须有一个要承担责任。而我们议员的想法是,这个责任,由米诺斯危机管理局的局长局长来担。”
“为什么?”,兰利感到有些吃惊。
“小姐不必心急,我说了,我们都希望二位能继续担任原职。从目击者的报告来看,是局长的情绪先于您失控的,不论事实究竟怎样,我们都可以把局长的行为解读为是在攻击自己的上司。这样一来,您的行为就有了一定的正当性。最后的效果是,您可能会承受一定的舆论压力,但不必承担责任,遭到处分。”,议长进一步地解释道。
“那她呢?”
“兰利小姐是指局长?她是本次这起案件中的受害者,承受了大部分的心理创伤和所有的人身伤害。公众现在对她普遍呈现出同情的态度,因此就算让局长来承担责任,老朽以为,也不会对她的声誉有太多的损害。”,议长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兰利。
“可是.......”,兰利仍然有些犹豫。
“兰利小姐,恕老朽提醒一句。您是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局长在狄斯城上层最重要的伙伴,如果您不能继续履职,那么这对管理局的日常工作的开展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在这个时候,您不仅代表了第九机关,也代表了米诺斯危机管理局。”,议长见兰利有些迟疑,便继续说道:“想想管理局初创之时,老朽当时不过还是一个年轻的毛头小伙子。此后多年,我的工作重心一直都与管理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请见谅,我不是在和您摆资历,老朽讲这些,意在说明我对管理局的感情之深,与您不相上下。”
见兰利以沉默回应,议长轻声笑了笑,最后补充道:“兰利小姐有能力把第九机关管理得井井有条,说明您一定是一个有胆识和有智慧的人。老朽相信,兰利小姐一定能够理解议会的意思。”
局长的情况用了将近两个月才真正稳定下来。在这期间,狄斯城议会已经想办法平息了舆论对第九机关和管理局的不满。他们为公众编造了一个七分真实,三分虚假的“真相”,而正如议长所说,虽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是兰利和局长毕竟保住了自己的职位。
两个月的时光已经匆匆而过,狄斯城也从初秋时节进入了银装素裹的冬季。在迎来初雪以后的第二天,兰利决定带着第九机关和议会达成的保密协议的副本,去新城那家医院找局长,准备把事情向她说清楚。然而此时此刻,站在康复病区的门口,兰利突然失去了勇气。
“这几张破纸里的所有条款,本身就是对她的又一次伤害。”,兰利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副官对这份协议毫不客气的评价。
可是,古人早已有云:“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或许史书中的那些人物,也和入夜时代的人一样,面临着相同模式的现实困境吧。
不过现实也自有其温情之处。兰利与局长的重逢并不像爱情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煽情,局长只是静静地听着兰利解释着此行的目的,默不作声。如果不是眼前的灰发女子时不时地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那么她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属下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最后,兰利向局长转述了议长的话,并将保密协议呈现在她眼前。局长用能动的右手认真地翻阅着协议上的每一项条款,看到最后一项,局长抬起头来看着兰利,惨然一笑。两片薄唇翕动着,仿佛是想要说些什么。
“抱歉,新人。但是,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优解了。你同意在这份协议上签字吗?如果不愿意,我可以再去......”,兰利的话被局长打断了。
“我同意。”,局长淡淡地答道:“您应该感到庆幸,长官,您的子弹打碎的是我的左肩胛骨。如果伤到了另外一边,那么今天我连字都写不了。”
兰利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放在病床旁边的小桌上:“可是,新人......这对你的名声,是一种毁谤啊。他们......他们把责任都推给了你......可是我感觉,你好像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呵,我当然会同意。”,局长接过兰利递给她的钢笔:“您要知道,兰利小姐,这几个字的分量比起子弹,简直微不足道。”,说着,她在签字处开始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兰利看得出局长出于本能地想用左手压住写字板,但是伤口处传来的剧痛却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局长转头看着自己左肩缠着的止血绷带,轻轻叹了口气。于是兰利赶忙伸出手去,帮她稳住了写字板。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平面,局长写起字来就容易许多了。
写下最后一个字母,局长单手合上笔帽,将钢笔还给兰利,然后看着她开口道:“您满意了?”
“除此之外,我想和你谈谈。”,兰利将协议放进包里,沉吟半晌,才重新换上了一个更温和的语气。因为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因为心中的疼痛而微微发颤。
局长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点:“长官不必勉强自己。您与我的谈话,应该并没有做好准备。在情绪极其激动的情况下,想要清楚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是很难的。”
“可是......”
眼前的灰发女子温柔地一笑:“‘第九机关的人从来不做无准备之事’,这是您告诉过我的。您不必为了我而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那些文辞,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可是作为恋人的我们,聊天怎么也需要......”
“可是我们真的是恋人吗,长官?”,局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个表情,兰利在议长的脸上也见过,只不过那个精瘦的老头的眼神中透露出的是算计与精明,而局长的眸子中传达出的,则是疲惫和虚无。兰利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局长的脸颊,却被她轻轻躲开。
“我们之间,不过是暧昧而已。这段关系,用误会来结尾,挺好的。”,局长此时已经哽咽:“你不会知道,我究竟为你,流过多少眼泪......”
“亲爱的......”
“......但是,覆水难收。长官,不必安慰我。要怪,就怪这扭曲的命运吧......让我们生在了这风雨如晦的时代。”
话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了寂静。
两人四目相交,久久相望。
但终究爱而不得。
“我们......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数百年前,世界上有一个叫英国的国家,有一位来自这个国家的伟大戏剧创作者曾经在自己作品中写下过相似的慨叹(即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这句台词来自于他的戏剧《辛白林》——作者注)。而数百年后的当下,在世界已经分崩离析多年的当下,这慨叹又借着一个疲惫的女子之口,重又回到了这尘世之间。
兰利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多年以前她曾在上庭的剧院随着父母看过这一出戏剧。但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这句话所拥有的,真正的重量。

08.遥远的黎明(A Dawn Too Far)
我是在兰利前来医院探望后的第三天回到管理局的。
在一众拥到门口来欢迎我的禁闭者当中,夜莺牵着赫卡蒂的手,和海拉一起站在最前面。艾恩和安站在三人身后不远处,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是绝对不会笑着迎接我的。卓娅正靠在她的机车旁,她的身高基本上算是女性禁闭者当中的天花板了,因此相当好认。赫罗站在卓娅身边,一个劲儿的跳着,想要看到坐在车里的我。
面对着热情的禁闭者们,我倒有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正这样想着,车就已经开到了管理局门前。或许是看到了我正在出神,负责驾驶的第九机关特工等了一会儿才非常客气地开口道:“局长小姐,我们已经到了。您如果愿意,现在就可以下车了。”
“嗯”,我轻轻点点头,披好自己的风衣,打开车门。在脚终于踏上地面的一刹那,我突然感到地面变得虚浮起来,一个踉跄使我几乎跌倒。在我来得及稳住脚步之间,夜莺和卓娅就已经冲到了我的身边,扶住了我。
“谢谢你,副官,还有军团长。”,我笑了笑:“我现在已经稳住脚步了,我自己可以走的。”
向前走了几步,就听到了艾恩的声音:“局长,我觉得,你肩膀上的枪伤......预后可能不是很良好。不知道,新城医院你的那位主治医师有没有告诉你这件事。”
艾恩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又想起那位主治医生严肃的神情:“局长女士,虽然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但是子弹对您肩部造成的损坏实在是太过严重。如果预后不良的话,您很有可能会失去自己的左臂。”
“所以艾恩,现在就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我故作轻松地笑道。
“什么承诺?”,艾恩一下子被我说蒙了。
“之前在辛迪加彼岸诊所的时候,我想对那个灰发少女使用枷锁时,你说什么来着?”,我有意提醒道:“要卸了我的胳膊,送我一套机械臂,还是顶级货。现在看来是老天都不想让艾恩医师太破费,只卸了我一条胳膊。”
“局长要是想换个全套,我也可以帮忙。”,艾恩的话虽然表面上听起来是威胁,但是语气里却带着怎么也压抑不住的笑意:“行了,去看看你的两个‘女儿’吧,她们可想你了。”
“局长,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赫卡蒂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
“不要难过,赫卡蒂,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柔声安慰道。
“局长你个大笨蛋!*文明狄斯*!你这两个月都死到哪里去了?!”,海拉也一下子扑了上来。
我叹了口气,低头宠溺地看着黏在我身上的两小只。啊,不是......是三小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赫罗也硬生生地挤了进来。
在与其他的禁闭者一一寒暄以后,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虽然已逾两月未归,但是办公室却一如既往地整洁,所有的家具陈设的表面并无一丝灰尘,能看得出天天有人打扫。一切都和我离开以前别无二致,只有萦绕在鼻尖的微微凉意在提醒着我,这间办公室已经很久没有被真正的使用过了。人对孤独的具象感受,大约正是这清冷的空气吧。
正当我坐在办公椅上发怔时,夜莺脚步匆匆地赶来:“局长,您的手磨咖啡机,我从自己那里给您拿回来了。您受伤住院的这段时间里,都是我和兰利长官在处理管理局的日常事务。说实话,您的工作量实在是太大了,要是没有兰利长官的协助,我还真是有些吃不消。”
“啊,谢谢。”,我起身接过手磨咖啡机,然后将它放回了原位:“夜莺的意思是说,长官在我受伤以后没少来管理局?”
“是的。”,夜莺如实回答。
“请替我谢谢她。那么,还有别的事吗,夜莺?”,我笑着问道。
“有,就在您回办公室以后不久,有两位年轻人,一男一女来到局门口,说是希望能加入管理局医疗部实习。”,夜莺想了想回答道。
我坐回椅子上:“行啊,管理局现在实在是缺人手。把他们带到我这里吧,如果符合条件,下周就可以来管理局实习了。”
听到我的话,夜莺随即转身准备下楼去找应聘者。这时我突然想起,当下已经临近新年,明天又是圣诞,管理局内部倒是可以开个派对庆祝一下。于是我又叫住了夜莺:“对了,马上不是要新年了吗?我希望能办一个小型的派对,给你和禁闭者们放个假,所以等你回来,我们可以计划一下,看看会有什么问题或者困难。”
夜莺一口应允,随即前去通知两人上楼。而我在办公室里,开始检查已经许久没有开启的个人终端。结果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前来求职的两人正是那天在商场枪击发生以后自愿前来救助我的班彦医学院学生。我们三人相谈甚欢,最后在夜莺验明了他们的身份以后,我告知他们下周就可以来管理局医疗部报到。
在两人走后,我向夜莺揶揄道:“我那位长官的枪子儿可比什么招聘广告好使多了。”,而夜莺则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举办派对的计划也推进得很顺利,夜莺和我很快就拿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于是,派对的准备工作从当天下午开始就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第二天是圣诞节,也是狄斯城的公共假日。管理局也不例外,大部分的禁闭者们都纷纷进入了假日模式,而议会也没有给我发来任何的文件和报告。不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完美的假日。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天气:圣诞节当天令人颇为失望的下起了雨。
于是我只得百无聊赖的坐在办公室里,靠看书和喝茶打发时间。密集的雨滴落在右手边那宽大的玻璃窗上,发出单调的击打声。直到下午,事情才有了变化。
桌上的通讯频道发出了蜂鸣声,随即传出了夜莺的声音:“局长,兰利长官想来见你。她已经到管理局门口了,建议您准备一下。”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说完我披上了风衣,打起精神准备起身迎接自己的上司。
在最初的错愕和不解消散以后,我现在对兰利只剩下了冰冷的愤恨。我恨她的心口不一,我恨她在重伤了我的身体以后,还要摧毁我的声誉。可是在我的心底,还留存着那么一丝侥幸,尽管卡米利安已经无数次劝我放下这段注定毫无结果的感情,但我仍然坚持认为,攻击我并非兰利的本意。或许,就像那位洞察人心的心理医生所说的一样:我仍然还爱着她。
但这种温存并不能消解我的怒火。
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我本想在见到她的一刹那将愤怒的质问劈头盖脸的向她一股脑地砸过去,然而兰利那憔悴的神色却让我差点没有认出她来。
看着恋人以这样的面貌出现自己的面前,我的心像是受到了狠狠一击,顿时将那些伤人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兰利先是将手中的档案袋轻轻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然后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那天在商场,让你受了这么重的枪伤......”,兰利低垂着目光,看着放在我办公桌上的档案袋:“是因为我当时的M值,达到了2000以上。我已经几乎完全失去理智了......或许作为你的上司,我只会被指责为是失职......但是那一枪,却是我作为你恋人的失格......”
即使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我也没有想到往日那个从容中带着些许高傲的银蜘蛛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我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见我不说话,兰利又轻声道:“我太想成为拯救狄斯城的医生,却根本无法医治好自己的性格缺陷。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对你的爱,变得只流于口头上的关心......”
“长官,您......”
“新人,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我所做的一切让你不齿的行为,都是我爱你的表现......我总是想着你在和一群危险的人打交道。只有时时刻刻地看到你,才能让我真正放心。呵......可是.......”,说到这里,她自嘲的一笑:“可是,我忘了,我和那些所谓“危险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到头来,是我先对你开了枪,而不是看似危险的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兰利......”,我抬起没受伤的右臂,想要抚摸她的脸颊。但是却被她轻轻地避开,于是我又只得将手臂缩回原位。
“论起年龄,我比你大不少......”,兰利向前一步:“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爱你,才能让你觉得舒服。”
“我也不知道,你究竟被我扭曲的爱折磨了多久......但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了。”,墨绿色的眸子露出了一丝疲惫的笑意:“你不再会是我的工具,而是一个和我地位相平等的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嗫嚅着,但沉浸在情绪中的她并没有听见。
“所以,请允许作为爱人的那个兰利今天向你辞行。”,她又逼近一步,温柔地拉住我的右手,然后小心地放在她的胸口。
许久的沉默以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的伤,艾恩她们怎么说?”
“很有可能......”,我一时间不知道是否该将真相告诉她,但是在她鼓励的目光下,我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还是保不住我的左臂。”
兰利长叹一声,最后只低声说出一句:“对不起,新人。”
“您不必道歉,长官......”,我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兰利打断了。
“能不能,再用那个称谓,叫我一次?”
“亲......亲爱的......?”,我迟疑地吐出那三个字。
“最后一次了啊......”,我听见了兰利的自言自语:“那么,我能,再吻你一次吗?”
回答她的是沉默,我也不想这样,只是哽咽的喉头已经无法再容许我说一个字。
于是她慢慢地靠近,一步接着一步,她身上的淡淡的烟草味和令人安心的木质调香水味渐渐的明显起来。像是过了很久以后的某个瞬间,我的双唇感知到了温度。
和第一次我们在天台接吻时不同,这次兰利吻得很小心。像是一个出门闯荡却落魄而归的游子,在门前久久地逡巡。如果是我们之间初次的亲吻是热烈和甜蜜的代名词, 那么现在的这一吻,则是那么的苦涩,简直像是度秒如年。我的右臂下意识地环住了兰利的腰,感受着她的身体所放射出的温度。泪水不可遏止,慢慢地从干涩的眼眶中溢流出来。直到空气耗尽,兰利才舍得将嘴唇抽离,而游子终究没有勇气,敲开那扇大门。
“再坐一会儿吧,长官,我这里有咖啡豆。”,我抱着她,用被悲伤扭曲的声音请求道。
“不了,我也想回去收拾一下自己的思绪。”,她轻轻地挣脱开我的怀抱,轻轻地说:“不过今天离开的,只是作为恋人的兰利。而我,一直都会是在默默关注着你的长官,新人。”
“再见了,亲爱的。”,兰利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舍,注视着眼中满含泪水的我。然而这温柔与不舍的注视仅仅持续了十几秒,接着她便决绝的离去。
我则站在窗边,目送着她登上停在管理局院子内的专车,然后又注视着她专车的红色尾灯消失在雨幕的尽头。回头拆开桌上放着的档案袋,除了我最近工作上需要的几份文件的副本以外,还有一张便条,而至于便条上字迹的主人,我不可能认错。
是兰利。
她这样写道:“新人,没想到我会一语成谶。其实你那天玩到的游戏小样的剧情,是我写的。抱歉我还要提起它,请原谅我这最后一次的不解风情吧。”
看到这里,一种更为剧烈的痛苦再度侵袭了我的心。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冲动再次驱使着我打开了兰利拷贝在我电脑上的那个游戏小样。于是,我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飞速地点击着在我脑海中基本上还有印象的每一个对话选项,直到最后。
屏幕上再度出现了跌坐在地上的兰利。
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在经历的现实比游戏的情节还要残酷得多。至少在游戏所创设的那个平行世界里,“我”和兰利是被客观的,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所阻隔;然而在现实生活当中,我们两人并没有任何一方死去,但却被荒诞的世界和我们自己所创造出的鸿沟所分离。
想到这里,我的心重又变得空洞,坐在办公椅上,看着屏幕上的画面,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但嘴角却分明带着幸福的笑意。
或许那就是高度虚无的希波克拉底的微笑。我们都想成为拯救狄斯城的“医生”,但面对个人的悲惨命运却无能为力。所有往日的宏愿在此刻都像是荒谬的痴言。身处极端的痛苦之中,我们自己终将看清这种荒谬和滑稽的对比,并在明悟的瞬间展露出那一抹无力的微笑。
将已经变凉的速溶咖啡一饮而尽,我猛地靠在椅背上,弹簧发出扭曲的呻吟。
“你好,兰利长官......再见,我的爱人......”,我低声重复着,像是风的絮语。
窗外,雨越下越大,直到将大地与天幕完全连接在一起。
兰利的鼓励言犹在耳,但不知何时我已经迷失方向。
但愿这座城市在她的带领下能等到文明的朝阳再次升起,只是我已经忘记了该如何走向黎明。
-End...
致谢(即“写在最后”):
本文从2022年10月20日动笔,直至今日发布,已经历经了52天时间。这在我自己写过的所有同人文当中,已经算是一个很长的写作周期了。
在这艰难的52天当中,有一些读者和友人为这篇文章的最终完工提供了莫大的帮助。我希望能够在这里向她们致以最真诚的谢意:首先,我想要感谢@鹿见_Deer 。正是她不厌其烦地与我一起讨论文章的情节,立意和语言表达,才让我最终确定了本文故事的呈现方式。可以说,如果没有她的耐心,根本就不会有这篇文章。
同时,感谢@7月Yvette 和@奆笑笑 为本文提供了封面(我的找图和审美水平简直差到令人发指)。我最终采用的是前一位朋友提供的兰利同人图。同时也非常感谢这张同人图的原作者的产出,笔者向来尊重每一位作者的劳动成果,所以本文中所有图片(好像也就一张)侵权即删。
最后,我想向@Bk_沐谨安 送上我的谢意。在我数度想要放弃的时刻,正是她给了我继续下去的动力。并且在我漫长而痛苦的写作过程中,她一直都在耐心地等待着。
我们下篇文章见。
封面如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