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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重制版 番外:天国之子02(红警2MOD心灵终结3同人 南极战场篇)

2023-07-24 21:27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安托万在“雷神”炮艇里第一个看到的,是一个穿棕色大衣的人,因为他的衣着在其他穿军装和制服的人之间最为显眼。此人身上没有任何与军队或职衔有关的标识,但安托万觉得这一定是个大人物,因为他脸上那副阴沉严肃的表情很能吓倒不少人,两只眼睛郁郁地瞪着正好挡在舱门处的安托万,好像就要讲出些训斥的话来,就在安托万挺在原地等着挨那场臆想中的骂时,他发现自己完全猜错了,因为这家伙转身跪到艇舱一角惊天动地地吐了起来,安托万这才发现那副可怕的表情原来全是严重晕机后的反胃所致。舱里的其他乘员拧着头把自己的呕吐袋一手接一手地传过去递给他,一名长着大胡子、戴海军军官帽的男子从位于前端的驾驶舱推门走进了主舱,他往昏暗的灯光中来回扫视了好几圈,才总算在脚边找到了刚打完仗就不见人的棕大衣,满脸“咋能吐成这样”的表情替他捶了两下背:“老天!苯海拉明(苯海拉明,一种抗组胺药物,能够预防晕船、晕机等晕动症)都吐出来了!让人类上天还真是上帝的仁慈。”安托万听出他是先前无线电通讯中那个较粗的嗓门。

        棕大衣吐得如此惨烈,以致于安托万甚至担心他会不会成为这场战争中第一个死于呕吐的罕见个例——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个很不风光的死因。好在这家伙总算还是人模人样地重新站了起来,一张打了霜似的脸对着安托万:“抱歉,之前躲避敌机时做了几个我遭不住的规避机动……我是联合情报局的D,欢迎乘坐‘乌尔德’号。这位是乌伯特机长。”D抬手向戴海军帽的大胡子摆了一下。

        “是船长。”乌伯特纠正道。

        安托万来到舷窗边,在那方有限的窗口中看到了三分之一的天空、三分之一的雪地和三分之一的海洋,阿基米德重力坝的残骸已经缩成了远方天际线上一处小小的缺口,触过雷的破冰船还沿着下方的海峡一瘸一拐地伴航着,而岸上的部队却没有跟上来:“呃……我脱离了自己的车组岗位,我想我应该归队了。”

        “当然,但那要等到我们执行完自己的任务之后。这是一条环环相扣的行动链,如果不抓紧时间,我们为炸掉重力坝所付出的牺牲就没有意义了。”D回过头去不再管顾安托万,“健一,给新客人弄些吃的来。艾德勒,报告你的定位结果!”

        有人给安托万端来了一盘用罐头和土豆泥做的热饭,他干嚼着没吃出味来,两眼顾着D和其他人正在进行的工作。叫作艾德勒的姑娘坐在数据台前,穿着一件明显大了一号的雪地迷彩作战袄,头也不回地报告道:“没有发现目标,离得还太远了。”

        D转头向坐在另一侧的技术员问道:“我们的地层专家有何发现?”

        被称为“地层专家”的人穿着太平洋阵线的军装,长着东亚人的脸孔,面前电子屏幕上的地图既不是等高线图,也不是兵力部署图,安托万此前从没见过这种地图样式,后来他才知道那上面显示的原来是地层结构分布情况。艇身传来某种震动,似乎有一些外置舱盖正在腹底部位打开,随后安托万又听到了投弹般的动静,他再次朝舷窗外望去,看见一排银白色的柱状金属装置接连以垂直角度脱离弹舱,竖直地扎进下方白茫茫的雪地。

        “地层震动信标投放完毕,遥感数据开始反馈。”“地层专家”在阶梯般层叠的结构线上指点道,“再次捕捉到先前消失的地层震动信号,它折向了南方。”

        “奏效了!”D满意地说,“那辆钻地运输车无法通过阿基米德大坝撤离,只好改变行进路线。”

        “‘盖娅’达到了预期的破坏效果,不仅作为陆上通道的阿基米德大坝被摧毁,海峡附近的冰层结构也变得脆弱不堪,钻地运输车不敢冒着被崩塌地层埋葬的危险从这里钻过去。”“地层专家”答道,“他们仅剩的出路就是往南走,可等掘进到埃尔斯沃斯地以东的大陆板块时,他们就会发现,那里的地层即使是对钻地运输车而言也太过坚硬了。”

        “到那时候,他们就不得不把‘货物’从钻地车里放出来,暴露在随时能够被我们侦测到的地表之上。”D兴奋地搓了搓手,“猎物正在按计划被驱赶向预定的猎场,我们去南方!”

 

        接下来一段沉闷的航程,给安托万提供了短暂的机会,来好好了解一下D先生的“马戏团”。由于离开车组之前携带的无线电对讲机早已超出了通讯距离,安托万向D要求使用艇载电台,以便向所属部队汇报自己现在的位置。而D是这样回答的:“别来烦我,驾驶舱的主电台忙着呢,去整备舱里找备用通讯台。”

        而安托万来到整备舱时,却发现备用通讯台已经有人在用了,他得排队。占用备份电台的,是先前给安托万拿饭来的健一,他穿着银白色的防护服,安托万认出那是太平洋阵线“反转士”部队的全覆式装具。安托万在整备舱外等得失去了耐心,而健一每次对他的催促都答复以“再等等”,最后安托万像猫似的摸到了戴着电台耳机的健一背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抢过耳机扣在了自己耳朵边上。

        一阵滚烫的声潮像岩浆一样灌进了安托万的耳朵里,耳机里放着一首很吵的歌,安托万触电似的把它丢开,两耳嗡鸣着对一脸坏笑的健一质问道:“你在用备份电台听歌!?”

        “别跟D先生说。这是‘脑瓜崩飞弹’乐队的专场转播电台,通过‘悖论’引擎上的太平洋阵线广播站转播的,还有两首歌就结束了,你听吗?”健一像所有被抓现形的开小差者一样,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无罪模样来。

        “你躲在整备舱里就干这个!?”安托万对他的漫不经心感到不可理喻。

        “当然不止干这个。”健一从一叠空白的电报纸底下抽出一张来,向安托万展示自己在上头留下的大作,安托万认出这是整艘“乌尔德”号炮艇全体乘员的漫画群像,D的棕大衣、乌伯特的海军帽和大胡子、艾德勒不合身的雪地迷彩袄,全都以一种滑稽的方式加以夸张放大,人群角落里有一个戴坦克帽的大鼻子,安托万看了半天才发现那画的竟是自己,“我刚刚把你也画上去了,欢迎加入‘乌尔德’号俱乐部。”

        安托万很想提电台的事,但他实在忍不住先指着画上位于所有人后排一名不认识的高大女性形象问道:“这是谁?我在船上没见过第二个女人。”

        “她就是咱们的‘乌尔德’号。”健一告诉他,“‘乌尔德’是一位女神的名字。我要把这幅画寄出去做漫画的读者投稿,想想吧,来自南极战场的读者投稿,一定会入选最新一期漫画连载的结尾展示栏。”

        “整个世界都打翻天了,现在还有人在刊载漫画?”安托万感觉健一与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今天这个世界上也还是有人会画漫画。尤里想要彻底改变我们的头脑,那我们就要坚持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来反击他。”健一有自己的一套奇怪理论。

        安托万想把这个开小差的家伙从电台前赶开,但在最后一刻决定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听完你的演唱会吧。”

        安托万退到了整备舱外的走廊上,左右顾盼无人之后,便从袖子里抽出刚才在舱里摸来的螺丝刀,小心而无声地拆下了墙上的金属壳板。他担任车长时经常干安装车载电台的活儿,因此很快就从墙体里找到了从备份电台连接出来的音频数据线,依靠螺丝刀和漆包线做了一点儿小小的“手术”,就把它接到了自己的无线电对讲机上,将对讲机作为播放终端实现了窃听。他努力回忆着刚才在电报纸上看到的那串通信代码——健一把这串代表特定讯道的代码写在了最表面的一张电报纸上,当安托万注意到它时,健一就抽出了那张漫画像,大谈了一通关于读者投稿和生活方式的话题来引开他的注意力,但安托万还是把那串数字背下来了,通过代码的引导,他成功接入了健一正在使用的那条讯道,发现这小子果然并不是真的在听电台演唱会,而是在进行紧促的对话,但他讲的全是日语,安托万听不懂,他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反转士躲在整备舱里干着自己的一套勾当。

        在健一发现异常之前,安托万麻利地把数据线和墙板恢复成了原样,继续默不作声地进行着在“乌尔德”号内部的巡视。在底部的观察舱,安托万意外地发现了第二名问题分子,这处半球形、镶满了军用玻璃的观察舱,原本是用于目视观测地面目标、引导对地攻击用的,但在“雷神”炮艇全面经过电子化改装之后,更先进的一体化电子数据舱就取代了这里的功用,因战争爆发而未及拆除的观察舱,因而成为了一部分旧型号“雷神”炮艇上没有功能也无人光顾的“后巷”地带。安托万发现有一个穿迷彩作战服的人躲在这儿,他的小动作干得比健一拙劣多了,直接背着自己的单兵电台在这处死角进行通话,他长着和健一一样的东亚面孔,和健一一样讲着安托万听不懂的语言。发现安托万的窥探之后,他像只受惊的老虎般切断通讯暴跳起来,安托万几乎以为自己会被拧断脖子,再沿着和那些地层探杆一样的路线,从数百米的空中被抛尸舱外。但那张凶狠黑沉的脸迅速冷却了下来,他只是收敛地用英语对安托万说了一句:“不要把耳朵探到别人的事情里来,美国先生。”

        “抱歉,日本先生,但我是法国人。”安托万把话题岔到无足轻重的方向上去。

        “同样深刻的忠告——老子是中国人!”对方把这句话和安托万一起撂在了观察舱里。

        安托万看着白色的雪和黑色的海,从脚底的玻璃观察窗之下掠过:“甚至还有中国人——D到底是从哪儿把这帮家伙聚到一起的?”

 

        D正待在驾驶舱里,和乌伯特一起讨论接下来的航线,安托万走进去开门见山地说道:“D,我们正待在一只各怀鬼胎的老鼠匣子里。你从远东雇来的船员们不值得信任!”

        “唔!”D啜了口咖啡,“第一,干情报的从不信任任何人。第二,你得想办法让不值得信任的人也发挥作用。”

        “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在干些什么!也许他们是在和厄普西隆佬通讯......”安托万那副因有所发现而自负的架势凝固住了,因为他看到D从导航台底下搬出一台磁带式录放机并打开,从里头传出了健一背地里进行通讯的日语对话声。

        “D什么都知道。”D向安托万摆了个无辜的表情,“和他们通讯的也不是厄普西隆佬。请帮我把这段录音翻译成英文。”

        一名技术员答道:“明白。”随后健一的日语通讯录音,被智能系统转译成英文播放了出来:

        “有麻烦吗?”一个陌生的声音,看来是与健一进行通讯的人。

        健一的声音回答道:“有个新来的好像在怀疑我,但我刚才切到演唱会广播的频道把他骗过去了。”

        “你们真的把阿基米德大坝炸毁了?”

        “千真万确。我跟你说过那个D是个天才,现在装着‘货物’的钻地运输车正被他逼着往南跑,大概跑到埃尔斯沃斯地一带就要冒头了。”

        “明白了,我会争取把作战位置转移到那边,必须要参与对‘货物’的接触作战才行。”

        D仿佛听腻了这些对话:“放点儿有趣的,能把健一刚才听的演唱会频道接上来吗?让智能系统帮忙翻译一下歌词。”

        于是安托万听到了和刚才一样很吵的音乐,电子屏幕把那些女孩子的歌声显示成了他能看懂的模样:“这个也想试试、那个也想试试,别看我虽然只是一个女孩......”

        D跟着节奏摆动肘节,用英文跟唱了两句:“哇!我喜欢这个健一的品味!”

        “你要是再把驾驶舱当成那个日本小子的卡拉OK厅,我就把你和刚才吐出来的苯海拉明一起倒下船去。”乌伯特威胁道。

        安托万蔫巴着追问道:“那个中国人呢?”

        “叫他张伏同志。我从P.E.A(中国人民远征军)挖来的。”D在乌伯特的威胁下把音乐关掉,切换成了张伏刚才秘密通讯的窃听录音:

        “他们真的把阿基米德大坝炸掉了......不,我还不知道他借调我到底想干什么。现在他们往南去埃尔斯沃斯地拦截‘货物’。”张伏的声音说道。

        与他通讯的上线回答:“有新情况随时报告。保护好自己,不要贸然与‘货物’接触,我们先前吃过的亏已经够多了。”

        D对着满脸茫然的安托万说道:“玩得最有趣的还得算那个韩国人呢,你能相信吗?他把发讯器藏在了投下去的地层探杆里,把想要送给太平洋阵线的讯息自动发送出去了——当然喽,和健一的通讯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是发回给他们韩国部队的。”

        安托万现在才知道,那个“地层专家”原来是韩国人,他发出的语音讯息在录音机里说道:“‘阿基米德’已摧毁,正在向南追踪‘货物’,预计在埃尔斯沃斯地一带发生接触。”

        “文宪义,曾经是三八线DMZ韩国一侧的驻军指挥官。”D介绍道,“亲历过82年那场半岛战争扑朔迷离的开端。他是最早意识到钻地运输车存在,并尝试进行追踪的首批人之一,通过地震台网监测地层运动来定位钻地运输车的技术方案,就是他提出来的。曾经被中国和朝鲜的联军抓住过,但后来又逃出来了。我挖到这个宝贝可不容易!要是没有他,追踪‘货物’的行动根本无从谈起。”

        “你把这么一帮人召进这个‘马戏团’,就是为了把自己的行动闹得整个南极无人不晓吗?”安托万问道。

        “你要理解他们。”D倒了一杯新的咖啡推给安托万,“同盟国是由三个阵营和无数个成员国组成的,要想维持这个联盟的团结,就得容忍她的成员们在合理程度上的自私。既然我要借助他们的力量,那就必须面对他们对‘货物’的好奇心。”

        “有新的通讯。”通讯员提醒道。

        “接进来。”D转身面向通讯屏幕。

        屏幕上没有出现可视画面,传出来的那个声音,则令人想起了大仲马笔下的某些人物:“我是法兰西陆军第17‘达达尼昂’装甲混成师的若斯凯尔将军。报告你的隶属和身份!”

        “我是最高统帅部联合情报局的D。”D再次祭出了那句标准的自我介绍。

        “D不是姓氏也不是名字。”若斯凯尔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我也没听过‘联合情报局’这个机构,证实你自己的身份!”

        “对于搞情报的人来说,姓名和身份可是危险品。”D显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来,“说真的,战场上到处都有我们情报系统的‘耗子’在乱蹿,您为什么偏偏对我感兴趣呢?”

        若斯凯尔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讯道里传来了细微的沙沙声,似乎是他正在翻看副官递来的战报记录:“在过去的四个小时里,‘奥马哈’登陆场、‘赫尔墨斯’中继通讯基地和‘锡格尼’前哨基地相继毁灭,也许你能够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们这艘灰色的‘雷神’炮艇,每次都恰巧出现在了这些基地被摧毁的位置?”

        “并不是因为我出现在那些基地,它们才被毁灭的。”D回答道,“恰恰相反,我是在追踪摧毁了它们的那种东西。”

        “是什么摧毁了它们?”若斯凯尔逼问的语调中,透露出一种接近谜底的激动和急切来。

        “我没有权限向您透露相关情报,您也没有权限问。”D不卑不亢地把他叉了回去,“如果您一定要确认我的身份,那我只能告诉您,我们的番号是‘灰组’,所属行动代号‘绿色山丘’,您可以向战区指挥官奥布丹将军进行核实。”

        “我当然有权限问——奥布丹将军已经死了,现在,我是战区指挥官!”

        D的脸上显出一种罕见的严峻来:“他死了!?”

        “没错,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战区指挥部所在的贝尔格拉诺营地,遭遇了厄普西隆部队发起的一次碾压性反扑,奥布丹将军被一发毒素子弹打中了头部。”讯道里传来若斯凯尔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通讯台的“哒哒”声,“是我率领援军解救了贝尔格拉诺基地,现在我就站在奥布丹将军的战区指挥部里向您发起通讯,该死的厄普西隆佬在逃走之前把作战控制连线终端破坏了,直到现在显像系统也没有修好。”

        “难怪我们偷袭大坝的把戏那么快就被拆穿了,咱们在贝尔格拉诺基地里进行的一切行动策划,全都被厄普西隆佬看了个底掉!”D懊恼地看了看乌伯特。

        “听着法国佬!”乌伯特老实不客气地喊道,“你的部下应该已经向你报告过了,是我们摧毁了阿基米德大坝!仅凭这一锤子买卖,你就没资格怀疑老子们的身份!”

        “可在接近阿基米德大坝的过程中,你们曾经使用厄普西隆军队的敌我识别信号。”若斯凯尔不依不饶。

        “废话!那是一种欺骗战术,否则我们早在接近大坝之前,就和你的尖兵部队一样被打成卷儿了!”D开始怀疑,这家伙的可厌究竟是源自性格还是源自智力。

        “没错,欺骗战术——可我怎么知道你欺骗的是谁?我怎么知道你摧毁大坝是为了阻碍敌人撤退,还是为了阻碍我们追击?我怎么能确定,你究竟是披着厄普西隆皮的扬基佬,还是披着美国皮的厄普西隆佬?”若斯凯尔咄咄逼人且喋喋不休,“马上原地降落,等待我的部队前去进行检查,我不能容忍身份不明的人员在我的战区里到处乱窜!”

        D伸手到通讯台底下,拧松了其中一处线头,讯道顿时变得嘈杂且刺耳起来:“对不起,我们受到了敌人的通讯干扰,通讯结束!”

        “你不能断一个将军的线!”若斯凯尔咆哮道,“你会上军事法……”

        D断了将军的线,帮他把没来得及传出来的尾话儿说完:“庭的。”

        “统帅部怎么会允许一个蠢货接任战区指挥官?”乌伯特恼怒地说。

        “我想,一定是按《作战手册》规定的战时指挥顺位自动顶替的。”D转过身来,意外地看到安托万满脸是僵硬的死灰,“安托万,你怎么了?”

        “‘奥马哈’、‘赫尔墨斯’和‘锡格尼’,怎么可能都毁了呢!?” 安托万梦呓似地问道,觉得自己正处于一场荒诞的噩梦之中。他的“铁砧”车组正是从“奥马哈”人工港登陆的,那可不是一座小码头,安托万现在还记得那里繁忙的盛况,145个至少有横倒五层公寓楼那么大的水泥预制箱,以及更多的钢铁浮筒,共同沉铸而成双层的防波堤,以确保出一片足够供舰队停泊的平静水面,最大的那些水泥沉箱上甚至修筑着营房和防空阵地,以万吨计的步兵、坦克和后勤补给物资整船整船地投送到这处滩头阵地,并拥挤着等待被填充到内陆前线,当时炮长没完没了地后悔自己没带照相机来拍下这壮观的一切,驾驶员则怀疑,这有可能是一生中目睹如此场面的唯一一次机会。之后他们在作为战区中继通讯站的“赫尔墨斯”基地接受作战指令和物资补给,并前进到“锡格尼”前哨站,进行了出发进攻“阿基米德”大坝前的最后一次集结整备。

        D伸手在导航屏幕上切换出了新的画面:“这就是‘奥马哈’登陆场现在的模样。”

        那是一张航拍照片,摄像枪镜头对准的是“奥马哈”港口毁灭之后留下的巨大“公墓”。海岸边那圈由巨型水泥预制箱沉铸而成的防波堤已经支离破碎,残露在海水之上的部分像不规整的礁石般被浪潮拍打着,等待卸货的运输舰队像洇烂了的纸船一样半沉在其间,随着潮汐的起伏而一次次碰撞在防波堤的水泥残块上,并在每一次撞击之后变得更加破碎。

        “需要我证明这张照片的真伪吗?”D试图把安托万从恍惚中唤回来。

        “不必了。”安托万苦笑了一下,在尖兵部队进攻阿基米德大坝失利之际,他和战友们曾不止一次地向后方基地呼叫支援,讯道里却始终是和南极冰原一样空寂的盲音,现在他才知道,从“奥马哈”海岸延伸到“锡格尼”前哨站的整个后方,在那时就已经不存在了,“我可以不相信你,但不能不相信若斯凯尔将军——我就是‘达达尼昂’师的,他是我的师长。”

        D对安托万表示了同情:“在他的部下当兵一定是个苦差事。”

        “船长!”雷达兵打断了他们低缓的对话,“水里有东西!”

        乌伯特以最快的速度扑到了磁场探测屏前,搭着雷达兵的左肩,辨认那些疑似金属的异磁信号碎块:“进行一次大范围落雷攻击,最大功率输出!呼叫‘云杉’号,反潜声呐发现了目标没有?”

        这是安托万第一次得知那艘破冰船的名字。他透过舷窗看到,剧烈的雷电就像是“乌尔德”号砸碎穹空后所迅速散布开来的一大片裂纹,它们交叉突变着蔓延而下,在海中闪烁成一大片不断熄灭又重新亮起的强光,而在艇腹正下方的海面上,反潜深弹从“云杉”号破冰船的甲板上绽放成一朵环状的花纷纭入海,漆黑的海面以下顿时传来一连串爆炸声,有浓重的油污从电光与水雷炸开的位置散布开来。

        “打中了!”乌伯特的大手兴奋地把雷达兵捏得呲牙咧嘴。

        “云杉”号的船长在讯道里喊着:“看起来像是几艘‘食人鱼’迷你潜艇,这些小家伙搞起偷袭来还真是让人猝不及防,不过我们能搞定的。”

        “目标信号没有消失,还在继续扩大,距离海面100米……70米……30米!”雷达兵喊到,“这不是潜艇!”

        安托万已经能够看到目标物在海面以下显出的轮廓了,它的体型比“云杉”号还要大,整个海面在它的旋转之下形成了狰狞的大漩涡,水兵们纷纷聚集到临近它的那一侧船舷惊呼和指点着,在一阵爆炸般的怒涛声中,“维尔丹蒂”号空中要塞破开海面轰然升起,空中与海上的船员们惊恐地面对着一项军事工程学的新噩梦——在战争爆发以来,这是一次有可靠的目击记录,证实“伊利卡拉”级空中要塞的舱室密封性能与结构强度足够抵抗深海水压,使它能够像潜艇一样沉入海底进行伏击。在这“魔鬼圆盘”冉冉升起的过程中,成吨的海水还在不断从它旋转的角翼上轰然洒落,在天空与海面之间连接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一座从海底升起的螺旋状巨塔。“维尔丹蒂”号广阔的阴影给天空盖上了一层钢铁的穹顶,从她那宏伟的钢铁裙摆边缘散发出的溶解射线和“超新星”式内爆弹清扫着天空,在海面上留下一串疯狂而纷乱的投影。

        艾尔乔利安.瑞兹异教站在“维尔丹蒂”号最大的一面导航巨窗后面,俯瞰着“乌尔德”号与“云杉”号完全落入了自己的阴影之中,这是他执着地向其复仇的那支部队所残余下来的最后一点儿碎羽,是他们在E-7海域破坏了他接应“诺亚”船队的行动,是他们摧毁了阿基米德大坝,迫使“货物”转向南线并重新陷入危险之中,是他们使他在威德尔海上高傲而孤独的阻击、在贝尔格拉诺营地果断而迅猛的反扑,沦为了毫无意义的滑稽戏,他在被若斯凯尔的援军赶出贝尔格拉诺营之前,从奥布丹将军的指挥台里读取到了这支“灰组”的行动路线,并冒着从没有人冒过的险,将巨大的空中要塞在海面以下隐藏起来等待伏击,现在他做到了,他扎煞着自己全部的怒火,来完成最后的复仇:“开放所有武器使用权限,允许各单位自由开火!”

        作为体型更大的那个目标,“云杉”号在最初一轮攻击中承受了大部分火力,这艘战舰在海浪、射线与内爆弹编织成的死网里疯狂奔逃,宛如被投进了一台巨大的水泥搅拌机,在爆炸之后、毁灭之前,这堆变形的钢铁仍然疯狂地向前冲了1000多码,足够击沉一打舰队的火力将其从舰桥部位拦腰截断,被切开的船头和船尾向上翘起,形成一个扭曲的V字缓缓沉入深寒的大海。

        “坎贝尔!坎贝尔!”D冲着“云杉”号沉没的位置嘶声大吼,他喊的是“云杉”号舰长的名字。

        而坎贝尔舰长在充斥着爆炸声的讯道里,向把他和他的船卷进这场任务的人嘶吼道:“D!YOU BASTARD!(你个混蛋!)”

        还活着的船员们,像暴雨中的蚂蚁一样浮上海面,争相朝提前放下水的救生艇涌去,但配合“维尔丹蒂”号伏击的几艘“食人鱼”迷你潜艇浮上来,进行一场贵族狩猎似的将他们一次次打翻回海水里。数不清的手朝着天空中的“乌尔德”号挣扎呼救。

        “把舷梯放下去!”“乌尔德”号的驾驶舱里有人喊道。

        “我们救不了他们,我们连自己都救不了!”乌伯特船长亲自“掌舵”,艰难地躲避着渐渐向“乌尔德”号集中转移的炮火,“那些可怜的家伙,他们不会再晕船了!”

        驾驶舱里的人,听着那些配有无线电的救生艇在讯道中疯狂地重复:“我们在下沉!”“我们在下沉!”最后是一次咽气般的绝望呼叫:“上帝啊!我们沉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通讯不会再响起时,一个呛着水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骂了一句:“再见,笨蛋们!”

        “乌尔德”号的艇身结构被炮火一点接一点地削掉,在剧烈闪烁着红光、警声与奔逃人影的驾驶舱里,安托万紧紧握着一处固定在舱壁上的扶手,看到D背对自己站在一片混乱的舱室中央,无法看到他此时的表情。

        “新通讯!”通讯员吼道,说真的,几乎没有人还关心什么该死的通讯了。

        但D仍然像先前那样简短地说了一句:“接进来。”

        于是他们再一次听到了若斯凯尔的声音:“看来终于轮到老子上场了!”

        “乌尔德”号在坠向死亡的边缘停住了,她的乘员们看着“黄蜂”式航母舰载机群排成一道道平行的斜线编队从云层中划出,每一支编队的同侧端点,在南极天空这张宽广的作图纸上连接成一条指向“维尔丹蒂”号的延长线。“神盾”级巡洋舰从交战水域周边的每一片邻海聚拢过来,从甲板底下垂直发射的“美杜莎”式防空导弹,在天空中最大一处雷达信号源的指引下划出无数各异的尾迹,并最终以“维尔丹蒂”号为中心完成了精准的交汇。

        这次行动所调集包括航母战斗群在内的打击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若斯凯尔的军衔所对应的权限,仅在这片战区以内,同盟国武装力量没有任何一个作战单位能够单独与强大的“维尔丹蒂”号匹敌,也没有任何一名指挥官能够在军事造诣上胜过他们的对手艾尔乔利安.瑞兹,但同盟国联军的作战指挥体系发挥了作用,这种“规范化指挥”的思想,发源于上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冯.艾瑟林将军的盟军总参谋部,战后的美利坚合众国联邦军进一步发展了它,并将它全部的智慧与能量形成了一部标准的《作战手册》,从一线部队直到司令部的每一级作战人员都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这套手册的编写,它的基本思想是把军队和战争当作一件流水线上的标准化工业产品加以规范和明确,通过能够随时遵照执行的通用化军事指令规则,来对战场上可能出现的一切情况予以分类穷举和最优化解决,它将所有军人变成了军队这台机器上的标准化节点,将人的主观因素在战争这一混沌体系中所能导致的意外和偶然予以最大限度的消解,处于这一体系中的指挥官不需要了解其下属军官的个性,因为他知道只要发出命令,他们就将按照《作战手册》严格规定的一切去执行;同时也不需要向他的上司请示“您想怎么办”,因为《作战手册》已经规定好了他在所有情况下所需要执行的一切。也许一小部分出色的指挥官会抱怨,这种体系限制了他们灵光一现的天才发挥,但它同时也将占绝大多数的平庸之辈拔高到了无比坚实的平均水准,又或者说,那些天才般的指挥决策,已经像购买电器所附赠的产品说明书一样,被制定在了《作战手册》里,任何指挥官都可以在进入作战岗位的时候得到一本。

        按照这套《作战手册》所规定的最基本行动准则之一,作为到“维尔丹蒂”号伏击地点反应距离最近的指挥官,若斯凯尔在这一指挥体系中自动获得了前线战场指挥权,有权调配同一战区内的所有同盟国诸军兵种常规武装力量进行反击,这使得这些分散的部队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了正确反应,并迅速集结到交战海域形成了兵力与火力的局部优势。巨大的空中要塞在空海协同的一体化火力打击下,化作一座燃烧的钢铁岛屿向海中陨落,这诚然是极其壮观的一幕,但这其实只是整套指挥体系中最简单的末端部分,真正关键的体系运作,早在此前便已经悄无声息地结束了,接下来只不过是等待着这套体系公式经过正确运算之后所必然要得出的结果,就如同1+1必然会等于2,如同直角几何中的勾与股之平方和开方后必然会得到弦。

        “这台‘空中潜艇’已经被打回水里去了,附近敌军的海岸防线正在崩溃,各部队沿当前作战方向发展进攻。”若斯凯尔的指令成为了这场战斗的尾声。在沉沉驶过的盟军舰队下方,冰海正阴阴郁郁地吞没支离破碎的“维尔丹蒂”号。

        海水从各个方向涌进指挥大厅,针一样尖锐的深寒从每一处毛孔直刺骨髓,瑞兹感觉自己正在死去,在层层淹没视线的气泡之中,他隐隐看到回忆里那座教堂的烛火在向自己闪烁。事实上那里早已不再是教堂,而是用一栋教堂改造的儿童精神病院,他隔着恰好和自己身体一样长一样宽的透明玻璃“盒子”——简直像是一具玻璃的棺柩——墙壁和穹顶的上半部部分,绘着拉斐尔与米开朗琪罗之前的那种宗教画,神情变形扭曲、目光呆滞灰暗,但从墙腰以下的部分开始,中世纪与现代发生了交杂,照明的不再是烛火和提灯,而是电气化设备,在那些神明的注视下,线路凌乱的计算机和控制台贴着墙角摆了一圈,许多穿着像医生的人围着自己的玻璃棺材忙碌,似乎在准备一场大手术。他听到有人在闲聊中提到了自己:

        “这个样本一直隐藏得非常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使用了一次心灵能力。否则脑电波探测设备是不可能发现他的。”

        “但通过伪造一场车祸来抓他也太冒险了,你觉得他还有没有可能醒过来?”

        “这有什么办法?跟我们作对的那帮混蛋最近盯得非常紧,我们必须把一切都做得不动声色……”

        这所疯人院的院长正凑到玻璃棺盖上方盯着自己,他是那种会出现在小孩子梦魇里的狰狞老人,随着生命消逝将近终结,原本覆盖在表面那层人类的外皮风蚀殆尽,渐渐暴露出骨子里那副魔鬼的嘴脸来。瑞兹瞪着空洞失神的眼睛,很害怕他会发现自己已经醒了,他骨节突出的干枯大手中握着一束经卷,纸张陈旧泛黄,像是羊皮做的,其中翻开的一页正好紧贴在玻璃上,瑞兹看到上面用墨水写满了现代人已经很难认出的中世纪词汇,只有杂在文字间的一幅手绘插图说明着记录的内容,那画面令瑞兹毛骨悚然,它以中世纪炼金术研究的角度,记录了一名心灵能力者被切开之后的大脑剖面解析图,指向不同部位的短线连接着环绕在周边的注解,其中几个与现代词形相似的字样,标示了背后更深处的可怖:“此处灌铅”“此处灌水银”……衬着这黑暗的图页,他沙哑地对“医生”们喃喃着一些晦涩的话语:“……这不是人所能孕育的心灵,他们都是从天国来的孩子,透过他们的大脑窥见天国的力量,一直属于最隐秘的那类研究,曾经为教廷所垄断,现在则转交给科学……”

        侧面摆放着与瑞兹这具样式一样、但空无一物的另一玻璃棺柩,院长转过身去面对空棺,他的长袍是灰黑色的,这令他看起来像是与这座教堂极其相称的一位神职人员。他展开双臂,像是宣布某种仪式的开始:“‘元素混合,封入瓶中,加以蒸馏,生命诞生!大自然让灵魂成为有机体,我们却使其结晶。’——《浮士德》上是这么说的。”(见《浮士德》第二部第二幕)

        每随着他的双臂向上抬高一些,他那咒语般苍老嘶哑的吟诵也更响亮一些,协助实验的人通入空棺的电流就更明亮一些。空棺的玻璃外板是那样明净,灯光透过它之后,投映在地板上的只不过是一层淡淡的半透明虚影,瑞兹偶然地注意到,这棺影之中开始出现物体的实影,他难以置信地向着玻璃棺中又望了一眼,那里面仍是空的,但穿过棺材的灯光分明已经被挡住了,投映成一具人形的阴影横亘在地面之上。影子的具化渐渐体现在了现实之中,瑞兹终于看到,空无一物的电光之间显现了人形,最终形成了一个女孩子平躺在其中,白色的袍子像殓布一样盖着她……

        “我们成功了院长!”有人喊道,“但物态仍然很不稳定,心灵坍缩现象很可能再次发生。”

        另一个声音感叹道:“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个体,甚至连相似的记载都没有,她在受到‘收容’时,居然被自己爆发的心灵力量溶解了躯体!”瑞兹由此得知,这个姑娘并不像院长语焉不详的描述那样,是平空从玻璃棺中诞生出来的。

        “停止通电,观察她的形体在自然状态下能维持多久。”打扮像主教却的院长命令道,“只要心灵还封闭在实验舱里,我们就不会失去她。”

        在这些碎片般的对话中,瑞兹的目光停留在了墙角的一个人身上,他穿得与“医生”们都不一样,像是这里的保安,正无所事事地看着一份报纸。在找到了某则关于枪击案的报道后,他闲聊似的对院长说:“这事儿见报了,定案结果是夫妻吵架过失杀人,我们处理得干净利落!”

        院长漫不经心地答道:“要是你们能别在医院里干这事儿就更好了。”

        “谁让他们找到医院里来了?”保安把报纸翻了篇,他们讨论的那则新闻正好对准了瑞兹,“当时我们马上就能通过合法的转院治疗手续,把这孩子移交过来了,总不能这节骨眼上坏事吧?”

        枪击案报道的标题是“一男子在医院枪杀妻子后自杀”,旁边印着两名死者的照片。瑞兹盯着那则新闻,再也无法伪装昏迷地号啕痛哭起来。

        左边的照片上是他父亲,右边则是母亲。

 

        冰封的海岸附近拖出了一道长长的滑痕,滑痕尽头迫降着“乌尔德”号。乘员们歪七扭八地跌出来,茫然地看着天野四周无变化的山与雪,被地图和定位系统缩小了的世界顿时又重新广大起来。在任何人开始讲话之前,其中一侧的山脉震荡了起来,一辆机动基地车高高地从覆雪的棱线上冲起,然后因自身重量的作用轰然砸下,像洪水一样裹挟着混乱、喧嚣,以及一支由侦察吉普车和坦克混编而成的护卫装甲连冲涌了下来。这头发怒般的雄兽直冲到差点撞上“乌尔德”号的危险距离才勉强刹住,扬起的雪尘一视同仁地扑打在四下躲避的所有人身上。一只最大号的野战靴从内部踹开了解锁后的装甲车门,在如此近的距离上,人们能看到整齐排列的圆鞋钉在靴底银子似的反着光,诺斯凯尔将军宛如一件跌落进战场的奢侈品,将星、勋表和面积大到堪称广袤的资历章全都镶嵌在他笔挺的将官制服上闪闪发光,基地车里的通讯参谋和卫兵还在不断地跟出来并簇拥到他身侧,他像一只高傲的雄鸡一样踱到这最前哨的阵地中央,炫耀似的大声说了一句:“‘这鬼地方真他妈冷!’——亚当斯小姐接受我指挥时是这样讲的。”

        安托万竭力压住了条件反射般想要向师长敬礼的右手,这种行为在前线战场上是被《作战手册》所禁止的,但在部队指挥官面前他紧绷着的身体又实在放松不下来,反倒显出一副稻草人似的尴尬相。唯一使他感到放松的是,在随行护卫的队伍之中,他看到了自己那辆失散的“铁砧”号,炮长和驾驶员分别在“圣骑士”坦克硕大的炮塔上下探着头,带着好奇而有饶有兴致的神色,看着失踪了几个小时的车长和一帮莫名其妙的家伙混在一起。

        “为什么不向军官敬礼?”将军高抬着的双眼没有看任何人,却又似乎是同时在看着所有人。

        D没吭气,安托万很担心他会在刚刚迫降的剧烈机动作用下又一个扑跌吐出来,好在这家伙的胃里似乎没什么东西可倒了。乌伯特倒是老实不客气地摘下海军军官帽来,用力掸了掸被基地车扫到袖子上的雪尘:“如果有狙击手埋伏在附近,您这副尊容已经足够让他们认出您是个军官了,犯不着我们再多敬一个礼来加以强调,如果现在有一颗狙击枪弹来开您的瓢,我可不想沾上脑浆子。”

        D连忙拦住了准备与诺斯凯尔放对的乌伯特:“船长,您为什么不去照顾一下乌尔德‘小姐’?”

        乌伯特于是毫不见外地对若斯凯尔队伍里的工程师们喊道:“过来帮我修好她。这艘船是在哥本哈根港制造的,你们得用欧标尺寸的工程零件,美标的铆不上!”

        若斯凯尔对乌伯特的要求不置可否,或者说他并不关心,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D身上:“我查过奥布丹将留在战区指挥部里的数据了,绿色山丘计划里根本没有‘灰组’这个编制!破冰船上没死透的家伙都被我捞上来了,坎贝尔舰长说,他们是在前天才刚刚被你征调参与行动的,没有人能证明你真的是联合统帅部的情报人员。”

        “可也没人能证明我不是。”D漫不经心地打着冷颤,裹紧了一下棕大衣。

        “这就要取决于你的回答了。蕾娜……谢谢。”诺斯凯尔从身边那位穿着白色军常服的情报参谋手中接过一本战报记录,算赌账似的低头验看着,“奥布丹将军所在的贝尔格拉诺基地,是整个战区中遭受袭击的最后一处营地,已确认攻击该处的系敌彭萨科拉山前哨站残部,在当前区域内,这已经是他们能够集结起来的最大一支残兵部队了,但他们连续攻击了半个小时也未能完全夺取贝尔格拉诺营,而另外三处阵地——我说的是‘奥马哈’‘赫尔墨斯’和‘锡格尼’,分散在远比贝尔格拉诺营更广大的区域内,拥有着远超贝尔格拉诺营的兵力总和,却在4个小时之内就被毁灭了——不是击溃或占领,而是彻底的毁灭!经历过战斗的人全都被杀死,至今还没有人能活着告诉我们那些基地究竟遭遇了什么。我不相信这是攻击贝尔格拉诺营的同一帮废物干的,而你似乎知道些什么。”

        D从内衬暗袋里摸出了一张“奥马哈”废墟的照片——这正是安托万在驾驶舱屏幕上曾经看过的同一张:“您认为‘奥马哈’是怎么被摧毁的?”

        若斯凯尔对着这残酷的一幕,显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来,他在第一批侦察尖兵抵达这片废墟时,就已经从报告录像里看到过同样的画面了:“我会说是用手撕的。”

        “意外地贴切。”D赞同道,“没有火药痕迹,没有放射性残留,没有生物DNA反应,撕裂和摧毁了整座港口的力量凭空出现并直接作用于被毁建筑物上,就像是被一双没有留下指纹的巨手用蛮力撕扯开来的。我在开普敦战役期间曾见到过类似的破坏方式,当时第一支突击部队建立的前哨基地,被一座厄普西隆军的心灵支配仪摧毁了。”

        “但从没有心灵支配攻击会形成如此大范围的杀伤。”若斯凯尔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

        “可如果有一个类似强度的心灵能量发射源,在移动中将能量逐步作用于整座港口,就能解释得通了。”D指了指侦察照片上聚集着的港口驻军残骸,“您注意到了这些守卫部队没有?他们原本应该分散在‘奥马哈’登陆场的各个区域,但死的时候却全都聚集到了靠近海岸的位置,这是典型的迎击队形。之后一小部分幸存的部队开始朝远离海岸的反方向散开,但同样也被杀死了。”

        在D描述侦察现场那种空洞的声音之中,若斯凯尔想象自己站在“奥马哈”登陆场死伤最密集的那处滩头,想象着毁灭发生时的那一刻,数不清的坦克、士兵和军用飞行器,从四面八方朝这边蜂涌和开火,然后他们被摧毁了,剩下的人开始转身溃逃,直到被追上和杀死:“你是说,有……‘某种东西’……从海上登陆了‘奥马哈’滩头,摧毁了遇到的一切,守卫港口的部队涌过去围攻它,但是被击溃了,活下来的人开始逃散,但‘那个东西’追上并杀死了所有人,所有这一切,发生在港口通讯设施甚至未及向外界发出有效信息的极短时间之内……听起来就好像在描述一个魔鬼。”

        “您可以这样理解,但我恐怕这个‘魔鬼’并非来自地狱,而是来自天国。”D仍然是那种语焉不详的态度。

        这回若斯凯尔在作答之前,思考了比先前更长的时间:“这么说,有关第5舰队在E-7海域‘遭遇了一些事情’的那个传闻是真的?”

        “您比看上去要更敏锐。”D默认了,“我只能透露到这里了。”

        若斯凯尔军服上那些惹人注目乃至发笑的将星和徽章,突然熄灭了它们的闪光,D只看见两只眼睛成为了他身上唯一闪耀的东西,那种燃烧的光熔化了他那身与残酷战场格格不入的表象,散发出了在心底里翻涌着的暴怒:“听着,自称是搞情报的小子,奥马哈港口被毁灭的时候,我的部队里有三分之一的小伙子正拥挤在那片海湾里等着下船!你休想用一句他妈的‘只能透露到这里’就把他们的死因搪塞过去!我要知道你在追踪的那个魔鬼是什么!它是怎样在四小时内毁掉大半个战区而不留下任何痕迹的?它在哪儿?怎样才能杀死它?你至今还没有出示任何可靠的身份证明,如果你的回答不能让我满意,我可以把你们全都逮起来,自由动用针对敌军间谍的一切手段来对付你!你不受《日内瓦公约》的保护!”

        D并没有被吓倒:“我只能重申事实:我所执行的任务性质,不允许我向您表露自己的更多身份信息。就在你盘问我的同时,杀死你部队的那个魔鬼正在逃走。如果你愿意对我给予哪怕是最低限度的信任,也许我还来得及抓住它。”

        若斯凯尔在很短的时间内变幻了无数种表情,最后他拿定了主意:“修好你的‘雷神’炮艇!我的部队将在十五分钟后对已发现的敌军阵地发起进攻,你可以借助这次攻击的掩护继续追击行动。安托万车长!”

        安托万挨了蛰似的敲了一下两只军靴鞋跟以示奉命,他这才确定师长原来认得自己。

        “回到你的车组去,”若斯凯尔向他命令道,“我授权你到护卫基地车的装甲编队里随意挑选你想要的人员和装备,跟着D开展行动,带上A级加密的电台,随时报告情况!”

        随后,若斯凯尔从通讯兵手上接过了直连作战控制连线系统与基地车广播的电台话筒,并把接下来的声音提高了三倍,让自己的命令震颤着附近战场的每一副耳鼓膜,“我是法兰西陆军第17‘达达尼昂’装甲混成师的若斯凯尔将军!现在由我接管战区指挥,并重新填补从‘奥马哈’登陆场到此阵地之间的巨大战线缺口。我命令,在此地建设新的战区指挥部,准备镇压敌人发起的一切反扑!”

        在他的背后,机动基地车顶天立地地坐落开来,前线即时建造技术所拔起的一栋栋军事建筑,像一棵棵钢铁与混凝土的巨树般重新覆盖了这片支离破碎的阵地。

        安托万回到了自己的坦克车组,注视着D走向勉强修复到可飞行状态的“乌尔德”号的背影,他好奇地向站在一旁的情报副官蕾娜打听道:“第5舰队怎么了?”

        “它们全军覆没。”蕾娜答道,“那是我们在南极战争中失去的第一支舰队。”

 

        “乌尔德”号驾驶舱的舱墙,在“维尔丹蒂”号的伏击中损毁了,这使得主舱中的乘员们全都能透过那堵如同虚设的残墙,看到D坐在驾驶舱中央发呆,他们能感受到“云杉”号上死去的人,仍然残留在他冰海一样空洞的眼底里挣扎,这支临时拼凑而成的小组由此得知,他们的首领并非英雄,他没法不受到牺牲和挫败的冲击。他同样能看到他们眼底的疑虑和不信任,正像先前那些各自隐藏的通讯电波一样无形地扩散着。焦灼的沉默在蔓延,随时都有可能从蠢蠢欲动的成员们之中站出一个来,说出决堤般一大片“我退出”中的第一句,而D仍然在原地坐着。

        艾德勒第一个站了出来,她穿过舱墙上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大破口,而不是通过舱门跨入驾驶舱,在走向D的过程中始终没有说话,D畏惧似的把脑袋往后缩了一下。艾德勒踮起脚,从高大的乌伯特船长头顶摘下那顶海军军官帽,扣到了D的头上。D的脑袋比乌伯特小了一圈,帽子在他头顶显出一种遮住眼睛的滑稽模样来,D摸索着伸手想要摘掉帽子,这时乌伯特走上前去,帮他把帽檐向后调整到高昂在前额的气派角度。为了不让帽子跌下,D站起身来的时候不得不把头昂成一副高傲的模样,乘员们无声地跟了进来,像一群水手聚集在了船长帽檐之下的甲板中央。于是D开始发布新的命令:“艾德勒,报告定位结果。”

        “发现疑似目标信号源,很微弱,在51c2区域徘徊。”艾德勒在地图上标出了定位。

        “健一,呼叫逆温火力部队做好跃迁支援准备。”D顿了一下,在成员之中找到了自己选定的面孔,“张伏,你担任战斗指挥员。”

        所有人发出一片意外的低呼,张伏是其中最为惊讶的一个。

        “你让这个……这个……”健一死活找不出一句想要的脏活来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来对我们指手画脚?这帮用着苏联二手货的泥腿子连线头都接不好,他会派一辆130万美元造价的‘暴风雪’坦克去填反坦克壕!”

        “张伏同志……”D说,“同志”两个字特意用了生硬的汉语发音,“在托托亚岛和阿克赛钦先后两次与‘造物’战斗并活了下来,你们有谁自认为拥有比他更多的作战经验,可以站出来要求取代他。”

        张伏扯了一下额角上突出的青筋:“你怎么知道……”

        “我查了你们豌豆师的军籍档案——别激动,不是间谍活动,这些信息在共享数据链上是公开的——发现除了最初负责组建这个师的部分联络组军官之外,你是这支部队里唯一一个非人民远征军背景的军人,你的军籍来自人民解放军科研部队,作战履历包括托托亚岛和阿克赛钦战场,是在开普敦战役期间临时从国内调到豌豆师来的。”D分析道,“托托亚岛和阿克赛钦战役,有记录与‘造物’发生过接触的三场战役之二(第三场是比绍战役),一个同时经历过这两场战役的军人,在接近南极战场、很可能与‘造物’再次发生遭遇的前夕,被紧急从国内征调到了P.E.A战斗序列,征调的理由不就很明显了吗?”

        “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把我从师里借调到了‘灰组’?”张伏问道。

        “没错,我要你用已有的经验再一次对付她!”D的双眼在海军帽檐下重新燃烧起那种不安分的光。

        张伏扫视了一下并非同志的战友们:“这单买卖我接了。”

 

        安托万的坦克部队排列成一道彼此相距极远的横队,留下了很可能是脚下这片宽广洁白的雪原自形成以来的第一批履带辙痕,他们匀速齐行的队列本身就像是一首古典时代的骑兵进行曲,欢快,威严,典雅华丽。

        安托万高踞在“铁砧”号狭窄车舱里最高的一处车长座位上,添油加醋地复述道:“……然后我走进驾驶舱,对那个D说,‘D,我们正待在一只各怀鬼胎的老鼠匣子里!’

        他听了我的警告之后,震惊得无以复加,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讨好说,‘哦!安托万!您不愧是从红衣主教黎塞留、拿破仑皇帝和戴高乐将军的国度来的,你们法国人个顶个都是好样的!要是没有您机智无比的发现和及时果决的提醒,我还不知道会被那些阴险小人坑害成什么样呢!’

        而我就很谦逊地告诉他,‘亲爱的D,这没什么值得感谢的,对于我们法国的好小伙子们而言,这不过是必备的素质。如果真的要感谢,你就感谢我那‘铁砧’车组里最好的炮长和最好的驾驶员吧,要是您也抽出时间来和他们待上几天,同样会受到他们很好的影响,并且成长为像我们一样出色的男子汉!’”

        “这样的回答再妙没有了!”炮长很受用地赞赏道。

        驾驶员则问道:“那么D又怎样说?”

        “他对我这样的风度敬佩得五体投地,反复说等这仗打完之后,一定要申请到我们的‘铁砧’车组来待上一段时间,哪怕让他做学徒机械工也心甘情愿。为了表达敬仰和感谢,他拖出一箱只有军官才配发得到的上好罐装热咖啡来,‘拿去喝吧!给您那出色的驾驶员和英勇的炮长也带些去,能带多少带多少!’呶,这就是我从‘乌尔德’号上得来的战利品!”安托万闹哄哄地把从“乌尔德”号上摸来的几听易拉罐咖啡抛给车组成员们,“瞧瞧这个,还是热的呢!”

        车舱里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炮长迫不及待地橇开一罐咖啡往嘴里倒,并递了一听给无暇回头的驾驶员:“分配到一辆好坦克,跟上一个像你这样的车长,在冰天雪地里还有热的喝,我在装甲兵部队里实在不能再奢求更好的待遇了!”

        驾驶员把打开的咖啡攥在左手忘了喝,透过狭窄的观察窗,他看到几架黑色战斗机从那一方小小的天空中轰鸣划过:“那不是欧洲的战斗机。”

        安托万推开舱盖探出头去,正好看到了那几架“黑鹰”式消失在远天的剪影,就在他纳罕着若斯凯尔为什么会舍近求远地调动太平洋阵线空军时,雪山棱线那一侧传来了连绵的爆炸声,能看到火光像一丛燃烧树冠的顶端般从山脊上露出来。

        “‘乌尔德’呼叫‘铁砧’,发现目标,行动开始!按照数据链指示展开超视距炮击。”无线电里传来D的声音。

        “‘铁砧’收到!”安托万回答完后便把电台调整到车队内部讯道,“各车注意,准备接收超视距炮击指引!”

        就在这个时候,安托万看到刚才战斗机飞了回来,整个编队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架,受损的翼尖在天空中歪斜着摩擦出呼吸不畅似的嘶鸣。

        在“乌尔德”号的驾驶舱里,D正注视着同一架受损的“黑鹰”战机逃出交战地点,在安托万从地面看不到的方向上,还有更多它的同类正在聚集而来:“船长,你知道太平洋阵线管‘黑鹰’搭载的那种逆温导弹叫什么吗?‘冰冻地球’!我喜欢这个名字。”

        “依我看,你喜欢的是逆温武器吧?”乌伯特看着满舱数据员们紧张地为各作战单位分配攻击指示数据。

        “在摧毁了‘奥马哈’和‘赫尔墨斯’基地后,‘造物’绕过了距离最近的‘贝尔格拉诺’营地,转而向‘锡格尼’基地移动,这很可能是因为,当时恰巧有一支太平洋阵线的逆温武器联队抵达了‘贝尔格拉诺’营,‘造物’有意避开了他们。”D回顾道,“武器顾问告诉我,逆温武器能够将目标冷冻至绝对零度,这对步兵的杀伤效果尤其明显,也许即使是强大的‘造物’,也不得不考虑足够数量的逆温武器集中攻击所带来的可观威胁。”

        “所以你就把那个‘卡拉OK小子’挖来了?”

        “没错,健一是逆温武器联队的火力联络官。”D关注着火力交汇的中心,“现在正是验证猜想的时候。”

 

        安托万正面对着这场战争以来最为怪诞的一幕。

        归队之后,“铁砧”车组得到了新的侦察无人机配给,因此他不必再冒险离车侦察,待在坦克里就可以安全地通过无人机镜头进行俯瞰。他操纵着侦察无人机扎进被“黑鹰”尾迹切碎的天空,沿着坦克横队第一轮超视距炮击的排炮弧线,越过了挡在视野前方的最后一道山梁。战场正在变得越来越混乱,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炮火攻击的中心——在与攻击指示坐标对应的位置上,他看到的是一名少女,空袭火力和排炮轰击接连飞向她,又在接近到足够的杀伤距离之前便被提前诱爆了。

        安托万的第一反应是,有平民闯到战场上来了,是另一种隐蔽在雪地里的武器装置正在抵御空袭和炮火,而这个姑娘只是恰巧出现在了那里。

        但随后他发现了这名女性的异样,她将双臂展开成十字架般的横平,双腿则以相互之间很小的高度差和水平差微屈着,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所操纵的提线木偶那般,保持着这个姿势作水平移动。在适应了雪地背景给视野造成的干扰后,安托万意识到,这舞蹈般的姿势源于她并非在行走,而是在漂浮!

        这时恰好有一发准头出奇的炮弹迎面向她砸落,安托万清晰地看到,炮弹在她面前炸开,火焰和弹片像贴着一道透明球壳的表面般飞散开来,完全避过了位于球心位置的目标。接着她在这火苗的“草地”上抬起了右臂,像是去抓一只并不存在的蝴蝶,这正是某架“黑鹰”战机完成攻击准备拉升返航的时候,离她在视距以外的这架战机突然停滞了,安托万眼看着它的一侧机翼被凭空撕扯下来,就好像雪地上遭受攻击的其实是一头隐形而巨大的怪物,这怪物无形的肢体伸展开来恰好能够触及远天的战斗机,而那名少女不过是位于怪物身体重心位置一个虚假的幻影。受损的战斗机打着旋被拽下了大地,与先前被击毁的几架残骸堆积成一片燃烧的公墓。

        这就是“货物”吗?

        她的身边密集盛开了一丛丛空间的相位花,每一团相位漩涡都随着空间的重新稳定而渐渐淡去,每一朵空间相位花的中心都绽放出了一台“暴风雪”坦克或“冰雹”式无人机平台,逆温武器联队通过一场大规模的超时空跃迁,支援到了作战位置。健一在讯道里忙碌地发出调度指令,这支庞大的联队迅速散开队形,以目标身周散发出那种无形力量的作用距离为安全半径,她身周的战场倏然退开了一轮空旷的圆,她在弹坑和火焰中不断游走,包围着她的联队也随着她位置的变化而不断调整队形,始终确保将她锁死在这圈安全距离的圆心位置,就好像她是在一片钢铁的冰封湖面上游动,环绕在周围的冰面始终以她的游动范围形成圆井而无法完全冻结。

        逆温射线在向她聚集,“冰雹”无人机滑过长长的弹射轨道升上天空,又将两翼下的挂载甩向目标。她一次次被绝对零度环境的深蓝色所包裹,又一次次从冰壳之下重新挣脱。健一报告着战场侦测结果:“目标温度在急剧升降跳变。”

        “她在散发的心灵能量,由此产生的热辐射在对抗逆温效应。”D双手撑到数据台前察看着观测结果。

        “这样剧烈的冷热交替,即使是坦克装甲也会因结构脆化而破碎解体!”乌伯特第一次对自己参与追踪的“货物”有了直观的认识,“她的肢体早该碎成冰了!”

        “我猜,她的身体和我们一样脆弱。”D用两根手指抚着下巴,“但心灵能量代替她承受了伤害。”

        “坦克编队保持超视距炮击不要停,让她的心灵防御保持在高度紧张状态!”张伏的声音出现在讯道里,“逆温联队保持在安全距离以外持续攻击,让我们来接近她!”

        借着火力掩护,一支反转士突击队从目标侧后位置冲进了圆形的“安全隔离区”,回力镖形状的地效飞行滑板呼啸着散开队形,沿着向圆心渐进圆弧切线朝目标旋卷靠近。

        “不要指望从视野盲区骗过她。”张伏提醒道,“她不是用眼睛看东西的!”

        目标觉察到了危险,她能感受到一种充满威胁意味的脑电波信号正在朝自己急剧接近,但反转士们的滑板急剧划行成一片交叉混乱的弧线,他们混杂的脑波信号形成了绝佳的掩护,使她很难在这么多颗大脑中找到真正最危险的那一颗,她只好对所有正在接近的目标同时展开心灵攻击,这无疑效率低下,反转力场发生器从各个方向瞄准了她,反转射线将心灵能量聚集成的实体化攻击力场分散到了不同的方向,使得其攻击效力受到了雪上加霜的削弱。

        反转士突击队在一圈圈的死亡“冲浪”中接近到了对双方而言都极其危险的距离,她甚至能够透过敌人暗色的头盔面罩看清遮护在后头的一张张脸了,这时她感受到那颗最危险的大脑,像蛰伏已久的猛虎一样从反转士们的“树丛”后面扑了出来,在健一的滑板从她背后掠过时,穿着雪地迷彩、始终蹲踞在滑板后尾的张伏猛地站了起来,两人相距极近而相互衍射的脑波信号干扰了目标的判断,使他得以将这个危险的猎物拉近到了步兵火力的射程以内。沿着健一的滑板在目标面前划出的圆周,张伏端平了突击步枪进行着精准的向心速射,他很清楚子弹根本无法对猎物造成伤害,但这类“超能力者”调动心灵力量来抵御一颗子弹所耗费的精力,与抵御一颗炮弹或一发导弹是等同的,这就使得在短距离内能够快速射击的弹雨,将比同样难以造成伤害的炮火更能对她造成有效的牵制扰乱。在目标集中注意力抵御不断变换射击方位的步枪子弹时,一枚逆温导弹从后方袭来,这回她的反应速度慢了半拍,导致导弹在飞入杀伤半径以内时才被心灵力场诱爆,殉爆开来的冷冻云将她整个包裹了起来。心灵能量热辐射对绝对零度冷冻云的破坏耗费了短暂的时间,正是借着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张伏飞快地将突击步枪甩到腰后,扯着武装带将斜挎在背后那杆长长的狙击步枪抵在了肩上,在目标融开冷冻云、暴露出躯体的一瞬间开了一枪。距离最近的健一眼看着她僵滞了一下,然后像一条围巾那样软倒下去。

        “目标已控制!”张伏急切地报告道,“开始捕俘!”

        “你确认她完蛋了?”健一不敢相信一切结束得这么快。

        “她没有完蛋,只是昏迷了。”张伏跳下滑板,带头向没有反应的目标走去,狙击枪口始终对着前方,以备在目标出现任何行动迹象时再补上一枪,“我发射的特制子弹里,装填了德拉库夫监狱车用来捕俘的强力麻醉剂,她在阿克赛钦战场曾一度失控,厄普西隆分子对她进行收容时就使用了这种麻药,我只是如法炮制而已。”

        反转士们大着胆子跟了上去,讯道里很快传来张伏的确认报告:“目标失去意识,生命体征平稳。”

        “保持警惕!”D竭力压抑着紧张和激动,“我们这就去收容她!”

        张伏和反转士们在目标身分散成一圈,逆温联队在更远的距离上围成更大的一圈,枪口和炮口一致对着圆心位置,广阔的战场上一时只剩下风雪和残火烧灼的呼呼声。

        “看不出你这么行啊!”健一很勉强地对张伏表示了赞叹,但没有听到回应,他转过头去看张伏,发现这家伙身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汗水沿着狙击枪的柄和托滴落下来,在脚边凝结成冰晶。

        “怎么了?”健一不安地问道。

        “没有CAS!”张伏带着一种立遗嘱般的空洞语气答道。

        “什么S?”健一开始感到害怕了。

        CAS,大脑增幅/抑制器,一个通过脊椎连接在“造物”背后的钝锥状悬浮装置,张伏清楚地记得,在阿克赛钦残酷血战的末尾,芸茹使用EMP射线击毁了这个装置,竟导致了“造物”发狂的无差别失控攻击,直到厄普西隆分子用一颗刚才那样的麻醉剂子弹收容了她。但现在倒在面前的这个女性,背后没有连接任何装置,张伏突然发现,尽管经历过两次与“造物”的战斗,但他从来无暇仔细看清那个疯丫头的脸,或者说,靠近到能看清她脸的人恐怕就活不到现在了。同样的银色短发、同样的黑色裙袍并不能说明问题,在托托亚岛和阿克赛钦杀死了无数人的那个女性,她长得真是自己眼前这副模样吗?

        “快看!”一名反转士惊叫道。

        张伏转过身来,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大脑空白,才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同样的银色短发,同样的黑色裙袍,同样张开双臂飘离地面的悬浮“舞蹈”,一名同样的女性心灵能力者出现在了前方的山脉顶端。张伏和健一同时回过头来,看到麻醉昏迷的那个姑娘仍然在原地躺着。

        “散开!”张伏对着讯道大吼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猎物不止一个。

        寂静的战场再次爆发开来,张伏怔怔地看着离她最近的一辆“暴风雪”坦克被心灵能量波掀翻到半空中,转着圈重重地砸落到另一台正在撤退的“冰雹”无人机平台上。车辆在混乱地逃散和拥挤,来不及撤远或试图反击的人则被心灵力场接连撕碎,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重新调整队形,来再完成一次像刚才那样密切配合的围猎。在这混乱的队列之中,张伏和反转士突击队是撤离最慢的作战单位,新的目标径直朝他们飘浮过来,张伏尝试着向她射出了好几发麻醉子弹,但缺乏支援火力的牵制掩护,这些子弹全都被心灵力场轻松弹开了。

        他能看清楚她的脸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张伏在重新装弹的时候被心灵力量攥住了,他发现自己被举到了空中,巨大的力量正在将自己的躯体朝不同方向撕扯。就在他还没准备好迎接突如其来的死亡时,一切戛然而止,他重重地摔回到雪地里,讶异地看着那名停止攻击的心灵能力者冻结了似的悬浮在面前,躯体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半透明状态。健一咬着牙走近几步,试探着向她伸出手,张伏喝止了他的冒险行为,捡了一颗弹壳扔过去,这黄铜制品在掷飞到一半时,像撞进凝冻一样滞住了,随即也变成了相同的半透明状,在张伏和健一能够理解这一切之前,凝结的少女倏然在一片淡蓝色的空间气泡中消失了。

        “她……变成泡沫了!?像海的女儿一样!”健一语无伦次地讶异着。

        张伏更快地反应了过来:“看那儿!是超时空武器!”

        在这名心灵能力者出现的那道山梁上,他们看到了一辆巨大的坦克,宽阔底盘上安装的并非炮塔,而是由三道同心金属圆弧两相扣成的镂空球状装置,这三道圆弧正好在此装置的立体坐标系中占据了XOY、XOZ和YOZ三个两相垂直的平面,而在球状架所拘束的空洞以内,他们能看到一团小型的空间相位漩涡在无休止地翻涌。

        “是欧洲人的冥卫坦克?”张伏试图在脑海里将它与P.E.A下发的敌我作战单位标准识别图鉴进行对照。

        “冥卫的炮塔不是这样的。”健一纠正道。

        “是西格弗里德博士的第‘零’师,所谓‘不应该存在’的那个超时空军团。”D在无线电里对他们说,他认出这是最新装备的“超时空监狱”,目前仅在有限范围的人群内知情,“咱们有帮手了,跟上去看看。”

        惊魂未定的“猎人”们,紧跟在那辆翻越雪山的“超时空监狱”背后,他们在半路上就有了值得注意的发现,一辆怪异的交通工具翻倒在了雪地中央,它的长径比大得惊人,像一列火车,或者说像一艘陆行的潜艇。这辆车被发现时已经损坏了,从破损的中部运输舱里,他们看到两只已经打开的全金属封闭式生化培养舱,舱口外留下了那两名女性心灵能力者悬浮移动时所融化的积雪痕迹。

        “她们原本被装在罐子里?”健一发现难以理解的事情越来越多。

        “是‘乌托邦’运输车。”D见怪不怪,“去年摩洛哥攻势期间,我在天蝎组织的地盘上见过一辆原型车,可惜被它溜走了。没想到是用来干这个的。”

        在“超时空监狱”履带辙痕消失的方向上,震天的炮火撼动了飘落的雪花,D再次重复了一遍催促:“别愣着!跟上去看看!”

        健一第一个爬上了覆雪的高地,将另一侧的战场收入眼底。

        “我的山口百惠啊!”他惊呼道,“我还以为两个已经够多了!”

        雪山下坐落着一片厄普西隆基地,这正是攻击过“贝尔格拉诺”营那支残军的一部分,而在基地的正中央,正整整齐齐地码放着8座生化罐!若斯凯尔的“达达尼昂”师主力从四面八方进攻着这座基地脆弱的防线,新的超时空跃迁相位涡流不断翻搅着战场周边失去稳定的空间,将一台台“超时空监狱”部署在了敌方基地外围的每一个方向上,若斯凯尔在指挥讯道中志得意满地高声笑道:“哈哈!抢到战区指挥官的位置,真是老子捡到宝啦!”

        这座厄普西隆基地是洪水里的一小堆沙,哪怕一位最超凡的蚁后,也难以挽救沙上这群蚂蚁的命运,更何况他们的“蚁后”瑞兹现在还很可能在海里泡着。在毫无指挥调度的胡乱防守之下,他们唯一想到要做的,就是打开所有生化罐,把沉睡着的女性心灵能力者都放出来,让她们去战斗,让她们去逃散,然而“超时空监狱”早已经守在每一处突围位置,这场危险的猎捕,突然就演变成了一场海滩抓螃蟹竞赛式的滑稽场面。

        张伏若有所失地在雪地上坐了下来,不止一个的女性心灵能力者,全都没有连接CAS装置……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这些变故,但眼下一个难以自拔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灵:他和战友们经历了两次惨痛损失也未能解决“造物”的问题,盟军却依靠超时空科技轻松应对了连续翻倍的挑战。D同样不开心,人们听到他在讯道里酸溜溜地说:“若斯凯尔真是好运气。看来传说是真的,傻瓜的确得到上帝的眷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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