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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晋剧(翁偶虹)

2021-02-10 00:23 作者:东部曙光  | 我要投稿


翁偶虹先生生活照

我自幼酷嗜戏曲,并不囿于京剧。当时的晋剧(山西梆子)名角如林,生行的元元红、十三红、驴肉红,旦行的五月鲜、崔林芝、水上漂、天明亮、玻璃翠,净行的八百黑,小生行的王小旺、马全禄,丑行的王子石(绰号夜猫子)、刘七、秃丑等,各有绝技,曾与京剧诸贤角逐争雄于舞台。可惜我年纪尚幼,至今已记忆模糊。只有十三红演《五雷阵》的拜幡,八百黑演《探皇陵》的拖枪上场,五月鲜演《九件衣》的刎颈血彩,秃丑演《渔家乐》的摘帽而汗气上蒸等,犹有印像。而王小旺与崔灵芝合演的《雄黄酒》、《云罗山》,马全禄与崔灵芝、王子石合演的《忠义侠》,直至壮年,仍能忆及细节,为我改编《云罗山》(李少春、袁世海、黄玉华等上演),改编《鸳鸯泪》(根据《忠义侠》易名《鸳鸯泪》,储金鹏、李玉茹、俞振飞、叶盛兰、陈永玲、杜近芳,李慧芳、叶少兰、许嘉宝等前后上演,今又易名为《周仁献嫂》)预奠基础。后来晋剧式微,崔灵芝、天明亮等曾沦落于天桥歌舞台,但仍拥有相当数量的劳动观众,欣然来聆。

1926年,有一个晋剧班社来京,在劝业场演出,为餍多年之痂嗜,曾数数观之。给我印像最深的是第一次看到说书红,他演的《击鼓骂曹》唱少白多,字音清哳,斥辱曹操,悬河而倾,凌厉流畅,有漱石砺齿之致。“鼓套子”也与京剧不同。配演曹操的马武黑,听鼓时的面部表情与形体身段,均较京剧细致。同场有大洋灯的《双槐树》(即京剧《硃痕记》),大洋灯是艺名,“灯”表示其嗓音之亮。 梆子旦角以“灯”字标艺名者甚多,如小电灯,如七盏灯。“洋灯”可能指的是电灯,晚清舶来品输入日多,每用“洋”字突出其使用功能,如“洋烟'、 “洋蜡”、“洋袜子”、“洋取灯儿”(即火柴)。这位演员的艺名,既取“洋灯”而又大之, 无疑是自诩其嗓音之亮。果然,他演《双槐树》中之赵锦棠;大段唱工,高亮凄婉,感人肺腑。更使我惊奇的是同班的黄玉玺,演出了几出“红脸戏”(即关羽戏),一出《过五关》,一出《古城会》,一出《挑袍》,他那伟岸身躯,雄浑气魄,表演赤兔马之驰骋,不借重马童的翻跌而自威;表演青龙刀之解数,不侈用花招的炫耀而自武。身段凝重,表情深沉。我认为这确是朴实无华的关西夫子的形象,可惜后来来京的晋剧班社,已不再见“红脸戏”了。

晋剧的朴实无华,是我喜爱晋剧的因素之一。所谓“无华”,并不是不美,从美学的某一角度上看,它有一种古香古色之美,既不是因陋就简,更不是把哗众取宠的形饰,侈炫于观众之前,而是把真正的艺术魅力,倾注于表演之内、意境之中。在我们看到的其他晋剧,都可证明。1 9 3 5年,太原狮子黑(乔国瑞)在广德楼戏院贴演《七手剑》,我知道这是荆轲刺秦故事的《匕首剑》之误,当即往观。狮子黑饰演的荆轲,勾歪脸,戴黑札,打黑紮巾,前穿黑花褶子,后穿黑素箭衣。与他同场的秦舞阳,勾油白三块瓦脸,戴红札,打白紮巾,前穿白花褶子,后穿白素箭衣,黑白相映,既美且谐。迫劝樊於期献人头时,荆轲有大段念白,狮子黑以其劲锐的嗓音,念得如并剪哀梨,铿锵爽利。易水送别,戏虽不多,却唱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境。在函谷关的路上,荆轲背着图卷(用红布包裹),秦舞阳背着樊於期的人头(用纱帽壳裹红布),各持马鞭,走“四门斗”,随走随唱随做,亮“高矮像”,洋溢出“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情,同时也展现出“缟素漠漠开风沙'的诗境。尤其是“刺秦”一场,舞台调度,人物动作,高度地表现了中国戏曲时、空自由的特点。当荆轲与秦舞阳双见秦王后,秦王见秦舞阳“面白如死人,似有震恐之状”,疑其有异,斥逐下殿。场上只有荆轲孤身履险,这是符合史实的。妙在“图穷而匕首见”,荆轲抓着秦王,举剑即刺,秦王力脱,荆轲追逐下场,旁侍的赵高也慌忙跟下。此时秦舞阳紧接上场,与秦王的卫士展开武打,秦舞阳寡不敌众,战败下场。荆轲再追秦王上场,秦王再逃下。秦舞阳又与卫士战上,终于被戮。紧接赵高惊慌上,高登下场门的“虎头椅”,荆轲再追秦王上,绕场疾走,赵高提醒秦王背鞘拔剑,以敌荆轲。秦王出剑于鞘,同时四卫士上场,秦王以剑还击荆轲,一把火彩,四卫士把荆轲举起来,秦王趁势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豪笑,詈不绝口。这把火彩,虽说是表现《列国志》中所描述的“……剑入铜柱之中,火光迸出”。但是给予观众的印象,却有荆轲壮志未遂,仍留怒焰之感。这几场戏的调度和表演,说明了荆轲在殿上孤身刺秦,秦舞阳在殿下跃然思助。根据史实上的记载,荆轲刺秦,只是绕殿而走,秦舞阳被歼殿下。但是在舞台上要同时出现这两个意境,只能用上下场的交替,把时、空适度调协,使观众一目了然,得到明霍的观感。如此处理,其他晋剧也有。

游戏剧照《匕首剑》,“狮子黑”张玉玺饰演荆轲(左),翁偶虹饰演秦舞阳(右),吴幻荪饰演秦王(右二),景孤血饰演嫪毐
游戏剧照《匕首剑》,“狮子黑”张玉玺饰演荆轲(左),翁偶虹饰演秦舞阳(右)
游戏剧照《匕首剑》,“狮子黑”张玉玺饰演荆轲(左),翁偶虹饰演秦舞阳(右)

1938年,恰又在广德楼戏院,看到说书红与马武黑演出的《八义图》,“闹朝扑犬”一场表现獒扑赵盾,也是如此。当屠岸贾放出灵獒,直扑越盾,灵獒(由武行演员扮演,穿犬形套子)以“蹿高毛”的技巧,越过赵盾之头。扮演赵盾的说书红,干净利落地甩掉文阳,颤动发鬏,仓惶下场,獒犬追下。饰演屠岸贾的马武黑,双掏雉尾,一望两望,狂笑如枭。赵盾焦急地搓手再上,獒犬紧逐于后,一扑两扑,赵盾翻“抢背”,落地即起,獒犬紧扑赵盾腰际,赵盾力脱不得,挣扎而下。屠岸贾再次掏翎狞笑,却笑出个护主献身的提弥明来。提弥明是赵盾的车右卫士,手持瓜锤上场,自述赵盾忠而受害,挺身来救。提弥明下。赵盾被獒犬啮断玉带,玉带开扣,簇拥再上,一转身,两转身,扯脱赵盾的蟒袍,赵盾借势翻“吊毛',颤坐摊手,须发频抖,无计自保。屠岸贾急嗾獒犬扑啮赵盾。此时提弥明恰从下场门上,用瓜锤击死獒犬,赵盾得救而下。提弥明正欲随下,却被屠岸贾从身后—剑劈倒。这就是《东周列国志》中所描述的“……遂命屠岸贾引入宫中,车后提弥明从之。将升阶,岸贾曰:‘君宴相国,余人不得登堂’。弥明乃立于堂下……岸贾呼獒奴纵灵獒,令逐紫袍者,獒疾走如飞,追及盾于宫门之内,弥明力举千钧,双手搏獒,折其颈,獒死。”可见獒扑趑盾是在堂上,提弥明是在堂下,在舞台上同时表现出来,也是用《匕首剑》刺秦的调度手法。

游戏剧照《八义图》,翁偶虹饰演屠岸贾(左),说书红饰演赵盾
游戏剧照《八义图》,翁偶虹饰演屠岸贾(左),说书红饰演赵盾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谈此二剧,是从直感的比较上,钦佩晋剧处理之妙。京剧表演艺术家郝寿臣先生曾编演过《荆轲传》,自饰荆轲,勾红三块瓦脸,戴黑色“铃铛满”髯口,前戴绿色英武巾,后戴绿色学士巾,前穿绿素箭衣,后穿绿花开氅,系绦子。易水送别时独舞单剑,并高唱“风萧萧”昆曲三叠。与晋剧各具特色,各有千秋。惟全剧点睛的“刺秦”一场,却较晋剧简单,只用了一段“扑灯蛾”表现“图穷而匕首见”后的追刺秦王,并无殿上殿下两个环境的同时出现。另一位表演艺术家唐韵笙先生, 曾编演过《闹朝扑犬》,饰赵盾。 赵盾避獒的表演是用袍带技巧与灵獒左右回环地周旋,虽然显示出深厚精湛的袍带功夫,却消弱了紧张气氛。 更没有三扑三下,表现不出堂上堂下的两个环境。较诸晋剧,给与观众的直感,繁缛,简练,截然不同。我非厚晋而薄京,旨在择善而从,扩展艺术交流。晋剧中某些舞台调度,导演处理,不能任其湮灭而失掉横向借鉴的机会也。

郝寿臣《荆轲传》
唐韵笙《闹朝扑犬》

晋剧花脸有三位狮子黑,一个是太原的乔国瑞,一个是张家口的张玉玺,一个是北路梆子的董福。我与乔、张二黑相识较早,董福是解放以后才看到他的演出,只在后台匆匆一晤。太原的狮子黑,于1935年演出于广德楼戏院,第一天昼场贴演《匕首剑》,夜场贴演《钟馗嫁妹》,这两出戏,如鱼与熊掌,均我所欲。那天正值旧历端阳,我准备好在外晚餐,昼以继夜而饱饫之。《匕首剑》已在前文详述,不再赘谈。《钟馗嫁妹》更使我服膺至今。我虽自幼喜看晋剧,于《钟馗嫁妹》则未之前闻。当时演此剧者,除京剧外,只有北昆的侯益隆、侯玉山、唐益贵等不时露演。晋剧演此,是唱梆子还是唱昆曲,在我心中画了问号。我想:晋剧若唱梆子,必与昆曲大相径庭,别具机杼。若唱昆曲,则晋剧艺术之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又得一证。我怀着好奇的心理看了之后,绐我的证明是后者而非前者。原来狮子黑演的《钟馗嫁妹》,完全是北曲一套,从“粉蝶儿”到“叠字犯”,字斟句酌,全豹宛然。只是钟馗的扮相与脸谱别具一格。京、昆的钟馗,都勾黑色双颊、红色脑门的花元宝脸,戴黑鬏,前场戴倒缨盔,穿黑素官衣(侯玉山穿黑蟒)系下甲;后场戴盘管帽,穿红官衣。狮子黑则勾绿、金、红、白、黑五色花脸,戴红鬏,通场戴倒缨盔,扎软靠,靠上套黄马褂。出场持云帚,倒退出来。两抬腿有两把火彩,并不喷火。后场进庄时持摺扇。工架峻峭 ,矫健多姿,与京剧中擅演此剧的钱金福,在伯仲之间。面其嗓音锐亢,唱曲子满宫满调,尖工尖尺,泰然而上,又非钱金福所及。【粉蝶儿】的第一句,遵老例唱“破伞孤灯”四字,再唱“摆列着破伞孤灯”。“破”字起调即高,紧接“伞”字高音,更具遒劲之度,如“乱石穿云,惊涛扑岸,卷起千堆雪”。只此一句,已振我兴。以下“……光灿烂剑吐寒星”的“剑”字,“……我这里一椿椿写上丹青”的“写”字,均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之势。再接唱【石榴花】中“……梅花逊雪白,雪却逊梅清”的“梅花”两字,峭音叠出,正如才鬼吟诗,韵斗“尖义”,信手拈来, 自成妙谛。至于进庄对唱“趁着这月色微明,趁着这月色微明,曲弯弯遶徧荒芜径”,连唱三个“曲弯弯”,变化三次身段步法,又为京昆所无。见妹时的扔扇跃椅,飒然一纵,欹翘一腿,与京、昆之夙称绝技者同。仅此数端,真使我五体投地了。戏毕,即至后台, 老黑正在卸脸,未便干扰。等他屏息少顷,趋致仰慕之意。老黑爽朗地谦逊一番,操着山西口音说:“我们这土腔土调,叫恁们见笑了。”我把我初闻晋剧昆曲的欢快心情,又重复了一遍。他说:“我们山西梆子,原有许多昆曲,我学过《嫁妹》、《功宴》、《花荡》、《草坡》,都是经常演的。三儿生也会几出,他的《宁武关》就很出名。昆曲在我们山西梆子里,算不上稀罕。”我即趁热打铁,烦他多演几出。果不食言,一周之后,他又贴出了公演《功宴》。《功宴》是全部《宵光剑》中的一折,老黑饰演铁勒奴,扮相脸谱,与京、昆无异。此剧内容是卫青战败古历王,召拜为大将军,先赐御宴,然后献俘。铁勒奴随战立功,超拜为副元帅,同赴庆成之宴。驸马陈午闯宴失仪,恃喧闹,激怒了铁勒奴,痛打陈午。剧以唱胜,身段较简。京剧老辈何桂山专擅于前,北昆陶显庭嗣响于后,富连成科班及中华戏校的花脸学员,虽以此剧北剧为基础课,而出科后寥寥,想不到晋剧老黑能重弹广陵散于不绝如之际,使我对于晋剧弥增敬意。他唱这套【点绛唇】的主曲【油葫芦】,从“恁说什么职司鼎鼐”散板起,到“位台阶”上板,一口气唱出“佐皇家梁栋材他兀的不是太平时受用毛锥客,他又不曾挽戈环甲开边塞。那知有那风云呼吁真利害!今日个的万国来,今日个八方泰,恁大将军巍巍勋业可也如天大。哥!这座儿,这位儿,有谁人与恁敢浪揣。”全段都是四眼板,宫商极细。最难唱的那句“今日个八方泰”,过眼勾板,断、挑、颠、擞,唱得明霍爽利,称之为“一丝萦曳珠盘封,半黍分明玉尺量”,当之无愧。及至陈午闯宴,妄攀高座,铁勒奴在“长尖”锣鼓里起“滑呀呀”绕场大啸,指斥陈午唱“鹊踏枝”的那句“……恁看那山河带砺国家盟,那知有豪华乳臭一个名儿在!”又以高峭之音,把“山河带砺”的“尖上”、“尖尺”,唱得海走山飞,星惊斗颤,与下面“么篇”的“哦呵激!激得掩眸开竖!恼!恼得俺气转呆!恁看那公卿贵戚都列在侧,谁教恁沙三牛表皇家派!恁道是有权有势帝王亲!咱!咱道你不尴不尬一个村牧派!”有层次地展现了铁勒奴的刚毅性格,嫉恶如仇,用醋钵儿大的拳头,痛击陈午,其峥嵘气势,仿佛胸中的五岳块垒,在唱和做的交织中,一下子倾泻出来。戏毕,我请老黑晚餐,激赏他这出《功宴》,不但曲子唱得细致,身段、表演,也较京昆豪放粗狂,演出了铁勒奴在特定环境中的性格和感情。他似乎不太注意褒誉之词,反而爽快地问我是否也会唱这套曲子?我也爽快地回答他:曾从胡子鋆先生学过,却未实践于舞台。他说:“你们文墨人懂得曲词,我唱的是否字正音准?”我即以敬佩的心情,倾谈他的曲子唱得准确。却又不客气地指出他那句“恁看那山河带砺国家盟,那知有豪华乳臭一个名儿在。”唱为“……国家盟那,那知有豪华乳臭一个名儿在。”这是一般通俗的唱法,有豪舷腆气艇潮应当在“国家盟”的“盟”字下,加垫音;不应粘连着下句“那知有”的“那”字。还有“么篇”里“哦呵激,激得俺眸开竖”的“竖”字,也应当断开,下面的“恼”字,要突出的念出来,再接唱下句的“恼得俺气转呆”,如此唱法,’词义既顺,又祛曲病。说到这里,老黑频频点头,连连拱手,诚恳地说:“多蒙指点,多蒙指点,如此看来,我下面唱的那句‘恁道是有权有势帝王亲咱,咱道你不尴不尬一个村牧派’的‘咱’字,也犯了粘连的毛病了。’’我笑着说:“约定俗成,已属通例。多年来教曲子的先生,都是这样粘连着教,一般听众耳熟心领,不会挑剔。我的老师是溥阿四先生的弟子,薪传较真,又传于我,故知如此唱法。我佩服你在晋剧的艺术领域里,独擅昆曲之雅,引为知己,所以不揣冒昧,仅献一得之愚,供君参考而已。”老黑大笑,紧握着我的手说:“想不到我们的土腔土调,得遇知音,真是不虚此行了。”他这种开阔的胸襟,愈发感动了我。即席烦他再演《草坡》、《花荡》,以餍予望,他毫不犹豫地诺诺连声。可惜他的班社,在京演期渐满,临别数场,他总是陪着果子红露演《捉放曹》, 《五红图》、《打金枝》、《胡迪骂阎》等剧,直至曲终人去,终未见“花”姿“草”影。

1935年北京,狮子黑《嫁妹》留影
山西梆子《嫁妹》钟馗脸谱(乔国瑞笔法)
晋昆《嫁妹》剧照之二
晋昆《嫁妹》剧照之三

狮子黑的艺术,当然以梆子戏出色当行,我之所以絮絮不休地详谈他的昆曲《嫁妹》、《功宴》,是因为在晋剧能够看到的真正的昆曲,引为一快。他的《匕首剑》、《捉放曹》、《五红图》、《金沙滩》等,声容并茂,独具风格。更令人钦佩的,他时常助演配角,也是狮子搏兔般地俱用全力。在《打金枝》中,他演净脸的郭子仪,气度宏伟,仪态雍容。在《金水桥》中,他演秦英,闯祸前,项上用长帛套着石锁,棒锁上场,往台中一放,一腿登锁,一腿箭立,舒开猿臂,仰视太虚,唱出了“恨天无靶地无环”的意境。闯祸后,受缚上殿,倒退着出来,能从背后看出那股子倔犟不服的气势。饰演银屏公主的丁巧云,紧逼着他横笏而上,走一步,秦英退一步,一直退到台口,转身而巍然亮相,浑如铁浇铜铸,矗立不动。有狮子黑这样倔犟的秦英,才衬托出深明大义、盛怒绑子的银屏。在《胡迪骂阎》中,他演丑扮的阎王,勾白色笑脸,抹画上翘的短髭,戴白蓬头,倒扣乌纱,穿女蟒,斜背玉带,身段步法,又与他剧不同。最后被胡迪骂急了,在高台上跺脚而吼,突然右腿一甩,甩出了脚上的靴子,跣足瞠目,直如泥塑。在观众的笑声中,更扬溢出胡迪的凛然正气,把阎王骂得哑口无言,衣履不整。在《万佛衣》中,他演法官,勾红脸,戴黑满,甩发前加二龙箍,背剑执拂,驱妖之势,不怒自威。在《走雪山》中,他演汉钟离,勾揉红脸,戴蓬头、双丫髻,袒腹摇扇,气魂之大,足当八仙之首,戏虽不多,而照乘有珠,为全剧增辉不少。他如此常演配角,使我深有所感:像狮子黑这样艺术出众的演员,于角色不论正副,都是自尊自重地全力演出,其团结精神之可贵,应使其他剧种的某些演员,反躬自省。尤其是今天戏曲界中的争名夺位的不正之风,视此更当汗颜矣!

山西梆子游戏剧照《胡迪骂阎》,说书红饰演胡迪,翁偶虹饰演阎王

我如此崇拜狮子黑,逢人说项,说来说去,不自觉地弄斧班门,又引出张家口的狮子黑张玉玺来。当时四小名旦首席李世芳的父亲李子健,原是久占张家口的晋剧名旦,文武兼长。世芳请我为他编剧,时常来往其家,间与子健闲谈晋剧,他听我盛称太原的狮子黑,虽韪予言,却面露不平之色。他慨叹地说:“一个演员得遇知音,也关系到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张家口也有一个狮子黑,名叫张玉玺,艺与乔国瑞为一时瑜亮,某些戏甚且过之。可惜不常来京,没有机会遇到您这样的梆子戏迷!”说着就如数家珍地谈起张玉玺的表演艺术,使我神往者久,使怂恿他约聘张玉玺,组班来京,我愿负推毂之责。子健也见猎心喜,一诺之下,未出两句,即从张家口约来狮子黑张玉玺,出演于华北戏院。这个班社,唱红的是九岁红、一千红、十八红,唱旦的是李子健、李碧兰、武金堂、白牡丹、筱兰花,唱黑的除张玉玺外,还有彦章黑、牛头黑,唱生的是十七生、高福海,唱丑的是自来丑,从阵容上看,自然是张玉玺与李子健双双领衔。玺老首日打炮,也是《匕首剑》,两狮争雄,不言而喻。玺老的荆轲,矫健不如老黑而凝重胜之,有些细致的表演交代,于老黑演时未能看透腠理者,今始得见而剖析之。观戏后,即请子健代约玺老,设宴为之接风。当时玺老的年纪,似小于乔,然已留短须,一席交谈,给我的印像是老成持重,谨言慎行,很难想像他能演出骨腾肉飞的荆轲。我略略地询问他的代表作,他嗫嚅地说“毫无成就,只是胆大敢演而已。”原来他不只善演威武峥蝾的角色,白脸戏尤为擅长。月余之间,他每露新作,我是每场必到。果然,他在《龙凤剑》里饰演纣王,凌厉凶狠,兼而有之。在《凤仪亭》里饰演董卓,初见貂蝉献舞,即被夺魄,眼神紧随貂蝉,舞旋而瞬,舞止而瞠,左睨右瞟,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细线,牵住了他的眼睛。貂蝉舞到酣畅处,他索兴摇扇出位,慢慢踱到貂蝉身旁,不自觉地随着貂蝉也舞动起来,把一个色中饿鬼的肮脏灵魂,赤裸裸地表现出来。在《美人图》中饰演晋献公,虽然对宠骊姬之宠,表现得锱珠无遗,但是他那鹗视鹰瞵的眼神与虎跃猊旋的翻袖冲袖的身段,仍保持着有霸气的王侯身分。剧中骊姬以蜜蜂计陷害世子申牛,加上一个勾蓝脸的丑姑姑(李子健饰)穿插其间,更把晋献公的鹫狂而愚,衬托得有声有色。玺老演技,除眼神外,水袖功夫,更为一绝,他在《赠绨袍》(即《跪门吃草》)饰演须贾,初见乔装褴褛的范睢,连呼三声“打鬼”!三转身,三扬袖,三掸袖,三旋袖,惊疑之状,与眼神、身段,如“秋水共长天一色”般的组成表演整体。 “应怜范叔寒”的绨袍之赠,表演得更为多姿。他双手挈领,脚踢官衣,徐徐转身,窃窃窥探,绰约有致而忏心内隐。同场观者,无不叫绝,说他的身段与水袖功夫,恁般文雅,颇似京剧中的小生祭酒程继先。他的扮相与京剧及河北梆子不同,勾高至额际的水白脸,挂黑髯,下颏满涂油红,戴尖纱套翅,穿蓝官衣。当我在后台看他勾脸时,不解他为什么在水白脸上涂油红下颏?这在京剧的水白脸中是没有的。及至演到“跪门吃草”看他手托方盘,目睨草料,欲吃而不肯下咽,不吃又不敢抗睢,一副尴尬神态,完全展现在嚅嚅而动的嘴巴上。这时我才认识到毡勾的五色下颏,原来是为夸张开口闭口的动作演到欲罢不能,忍痛吃草的时候,嘴巴一张红色的下颏随之而展,远远看去,宛如血盆大口,虎咽狼吞。全场干人,任你坐在最后一排也会看得清楚。如此绝技,使我折服。从此,他每演一剧,我宁可牺牲前场的戏码.必到后台,看他勾脸。他的勾法极细,善用衬色。例如他勾《黄沙岭》的闻太师,虽然以金色为主,而在眼瓦、鼻窝及额上竖眼的界色上,先用银朱干揉,再勾白色线条,白色上又结合面部的骨骼加填粉色(即浅红),如此细腻,台下看来,当然不能辨其毫黍之微,而骨肉峻噌之感,无不见而觉之。像玺老这样勾画脸谱,才是真正的体现了脸谱的艺术功能,我认为这也是京剧及其他剧种的花脸演员应当借鉴的。

《赠绨袍》“狮子黑”张玉玺饰演须贾,马连良饰演范睢
张玉玺《五梅驹》留影

老黑之后,又见玺黑,服膺之忱,不能自己。我仍然是逢人说项,到处喧扬。那时,我正与吴幻荪兄,协助马连良编排新剧,连良兄曾移植过晋剧《串龙珠》,不幸被伪组织禁滴,对于晋剧宝藏,念念不已。我把我看到玺老的《赠绨袍》说与他听,连良兄意往神驰,极欲一观。我即电告李子健,烦玺老再演一次。连良兄看了,赞不绝口,当晚设宴西来顺,请玺老便酌。席间,谈到《春秋笔》中的《灯棚换子》和《杀驿》,玺老一反往日嗫嚅之态,滔滔不绝地讲个详尽,连良兄弊息静聆,遐想联翩,如见梅林而止夙渴。我揣知他有问鼎之心,凭我与玺老的几次晤谈,引为知音,便不揣冒昧地请他慨借“总讲”(即全部剧本),子健也愿玉成其事,大敲边鼓,玺老慨然应诺。“总讲”抄录之后,先请他在新新戏院的台上,走出身段。晚间即烦他们的班社,演出全部《春秋笔》。连良兄是创新圣手,最善于吸取姊妹艺术,通过玺老的现身说法,又观摩了实地演出,数月之后,连良兄的代表作《春秋笔》即与观众见面了。连良兄钦佩玺老的艺术,尤甚于我。玺老演期将满时,特约玺老和李子健在容丰照像馆合摄了《赠绨袍》、《五梅驹》、《镫打石雷》等剧照,我也分脔一角,与玺老合照了一出《匕首剑》,他扮荆轲,我扮秦舞阳。返垣前夕,他还亲到广和楼后台,与我话别。那时,我供职于中华戏曲学校,任戏曲改良委员会主任,笔墨劳形,除上演我编写的新剧外,不常到广和楼看学生们的演出,以致玺老辞行,参商未晤,怅然愧怍,未能释怀。后来听李子健说,玺老返张垣下车出站时,为了照顾班中的某位演员,把他自己的“良民证”借之使用,以致伪警日宪,趁机敲诈。玺老生性刚直,不屑暗纳苞苴,竟遭虎狼之噬,积郁成病,饮恨而逝。闻此噩耗,更悔当日未能与之话别,引为终身憾事。然于玺老艺术之萦思,则与日俱增,时之识者豪谈,纵横无羁,狂固难辞,痴且不讳,正所谓“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晋剧《捉放曹》段玉明饰演吕伯奢,丁果仙饰演陈宫,乔国瑞饰演曹操

新中国成立后,太原狮子黑老而弥健,曾与丁果仙来京,演《捉放曹》于长安戏院,旧雨重逢,更怀玺老。两三年后,北路梆子来京,意想不到又出现了一个狮子黑董福,也在长安戏院演出了《匕首剑》、 《取洛阳》、《访白袍》、《程咬金劈殿》,《玉虎坠》等剧,我仍然是昼以继夜地连场观摩。董福正在壮年,工架、身手,虽稍逊子乔,张二黑,然嗓音纯正,洪亮宽厚,与乔黑之锐丽仄,玺黑之劲而沙者不同。他善于用音乐形象丰富形体之美,他演《访白袍》的尉迟恭,黑脸白满,表现沙场宿将求才若渴的心情,从夜控乌骓,倦睡鞍鞒,陡然惊醒,俯窥蹄印,跟踪追赶薛礼的细如针绣的身段做表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及至山神庙前,发现薛礼对月诉怀,面现惊喜,急而反弛,从薛礼背后,缩手蹑脚地一步一移,形神兼备。难于大花脸做小身段,还能演出老将的气魄。将近薛礼,蓦地一抱,在薛礼挣脱之际,借势摔了一个“锞子”,高起轻落,贴地无声,如飘秋叶,武功之坚,叹观止矣。他演《劈殿》的程咬金,揉淡褐色脸,纯以白色线条,勾画出程咬金的花脸脸谱而不假朱施绿,在京剧脸谱中殊为罕见。他这样的勾法,与白髯口,相得益彰(此种扮相与河北梆子演《打金砖》的马武戴白髫,勾白纹脸谱异曲同工)。劈殿前后之铺垫与张致,无不以细如毫发的做、表,把这位挽戈环甲、饱经烽烟的开国元勋,展现得既有将军气概,又有草莽性格,既有义无反顾的忠盖之怀,又有玩世不恭的倜傥之态。可惜这样一出好戏,似乎巳绝迹舞台(我因在京,未知北路梆子还能演出否)。至于他演《匕首剑》的荆轲,《取洛阳》、 《玉虎坠》的马武,与擅演此三剧的乔国瑞、张玉玺、马武黑相较,则各有所长,从不同角度上看,都能给人以花雨缤纷的美感。我怀着兴奋的心情,曾到后台,与他作了短时间的谈话,才知道他的戏路,是吸取乔、张二狮的艺术精华,参以己意,融化用之。此时玺老已殁,乔公渐衰,喜见北路梆子的狮子黑,又在百花园中,为晋剧吼出了一片锦绣前程。“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三十年前,我是以这样热爱晋剧的心情,为董福欢呼者再。不知经过“十年动乱”,晋剧中还能再跃雄狮,震撼氍毹否?

董福《访白袍》饰演尉迟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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