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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七)

2021-06-04 13:44 作者:梧桐流雨  | 我要投稿

阅前须知

本章与第六章连看,更妙。

行秋跟在茂才府二公子身后出得房门来,在廊上送了一段,二公子立住不动了,默然许久,轻轻叹息一声。也不等行秋说什么,他先开口道:“愚弟顽劣,若有冒犯,还望沉秋先生不要放在心上,在下先替他赔不是了。沉秋先生放心,今日之事,在下绝不会向旁人提起一言半语,回府之后也会严诫那两个家丁不许多嘴,再好好管教愚弟。”

行秋向他垂首道:“二少爷何必如此客气,沉秋当不起。原是我们和裕楼里的人太不成话,沉秋向二少爷告罪尚且来不及,二少爷这叫我怎么才好。”二人默然少时,行秋又道:“茂才爷府上的规矩,想来是不许我们这类人上门的。若非如此,实在应该带了巧春去登门谢罪才是。”

二公子微微苦笑了一声:“沉秋先生何必同我作这些场面话。我原也知道,家严、家兄并我这个不成器的幼弟,都是入不得您眼的,您肯好生见我一回,已是太看得起我了。”见行秋张口又欲谦辞一番,摇了摇头,轻轻抬手止住他,续道:“沉秋先生何等清隽的人,便是再清高些又何妨。都说和裕楼是繁华场中最尊贵,要我说,和裕楼尚且不配,反倒玷辱先生了。”

这话却不是客套奉承了,他一字一句实在太过郑重,竟全是真心的。行秋见状也不好再一味自谦,垂了眼帘道:“二少爷如此抬爱,沉秋受之有愧,只望二少爷千万勿要将今日种种不快记在心上。须知世事素来如此,一事不巧,今日便往往全是不巧;只改日再来,说不好诸事又都碰巧了。二少爷若不计较,往后不论何日再肯来,沉秋还在和裕楼恭候。”

“……唉。”那二公子半晌方笑着叹出一口气来。嘴角边犹笑着,眼中却有淡淡苍凉意:“沉秋先生天生的一颗七窍玲珑心,自是什么话都能妥妥帖帖说团圆了,奈何我是不吃这一套的。您是作过不知多少戏本子的人,岂会不明白一句‘有缘无分’?今日不巧,纵改日来,还是不巧。事再凑巧,人若不巧,又待如何呢?”

行秋淡淡笑道:“二少爷这是什么意思?沉秋愚钝,当真不大明白。”

二公子眼里明写着不信,语调却不改,仍只是缓缓道:“方才那位姑娘说话夹枪带棒的是不大好听,可实在一句句都点到真要紧处了,半分也没有假。如今我都明白了。沉秋先生放心,我并非家兄那样的人,不会做强人所难之事。我只斗胆问沉秋先生一句明白话:您与那位重云公子可是当真的?”

行秋到此时才总算认真起来,眼中再无一点笑意,望定了二公子道:“和裕楼再不像话,该有的规矩总还是一样不少。二少爷当我是什么人了,疑心我与人私相授受么?”

“沉秋先生误会了,我绝无此意。”那二公子微微一惊,立即也一般的面色肃然起来,一字一句道,“沉秋先生的品行我最信得过,岂敢妄言您与人有越礼之事?我不过是……”话到此处,语调却又迟疑起来:“……不过是问您于他可是真心。”

行秋怔了怔,望着二公子,似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用力抿着嘴,终于还是止不住地笑起来。他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不闪不躲直望着二公子,虽笑得无声,眼里的笑意却半点没有假,二公子恍惚间竟似觉得从不曾见人笑得如此开心过。好容易待他止住笑,方听他徐徐开口,眼中犹自盈盈含笑:“二少爷真也太有趣。您是真正的公子爷,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不至于这样故作天真烂漫的拿我寻开心罢?若是为着自个儿也还罢了,您这是为着个与您不相干的人,要跟繁华场中的人来问一句真心呢?”

二公子只一言不发瞧着他。但见他好容易稍稍收了些笑意,换过一副语气,勉强正色道:“二少爷若执意要问一句真心,何苦来我这里问。巧春那小丫头对您才是实实在在动了真心,这总不至于看不出罢?”

他如此含笑强作严肃神态,当真活像个古灵精怪的邻家小少年,瞧出有小姑娘对他友人芳心暗许,连忙揪住友人不放,预备好生打趣一番——是了,他才只十五岁,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正该是刚刚学会闹腾这些事的年纪。只不料他生长在这和裕楼中,竟也一般的会流露出如此俏皮可爱形状。那二公子怎么说也长着行秋两岁有余,见他如此情态,与方才所见谈吐不凡的沉秋先生又自不同,本就暗自倾慕于他,此时别又触动一种怜爱之心,胸中更添苦楚。半晌方摇头叹息,强作平淡语气道:“说来也不怕沉秋先生笑话,我实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我尚不强求于人,人何能强求于我?小姑娘家不谙世事,难免芳心错付,沉秋先生心善,回去帮着开解一二罢。”

行秋见他认真,终于重又恭谨郑重起来:“如此替人着想,二少爷才是真正心善,沉秋先替巧春谢过二少爷了。”恭谨则已,却又见得疏离了。二公子怔望他片刻,终于沉声道:“罢了。今日一见,我已心知沉秋先生将来必定不是池中之物。若再有缘,日后不知要在何处重逢……只愿沉秋先生到那时也一切安好罢。”

“承二少爷吉言了。”行秋对他此言并未辞谢不受,只淡淡应了,向他长长一揖。二公子稍作回礼,再不要他相送,更不回头,径直下楼去了。

 

行秋去送茂才府二公子时,重云也起了身,他见状便也要跟着往门口送。云堇却在他身后轻轻拦阻道:“重云公子安心坐着吧,你也是客,秋郎一个人去送就是了。”说着又抬眼望月牙儿一眼。月牙儿会意,过去把隔扇门仔细关严了,连门帘亦一并放下来拢得严严实实,不教屋里这许多人听见行秋与那二公子说些什么。云堇又温言唤小桃说:“一会儿沉秋先生送了二少爷回来,小桃就下去吧。若是底下问起来为何耽搁了这么久,你只说我这里有事留着你了。”

“是。”小桃恭恭敬敬低头应了。那边巧春已不哭了,揉着红肿的双眼,夜明拿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拭着脸上泪痕,小心翼翼的,生怕将她脸上妆容擦得更花了,一面又轻轻拍着她后背。重云一句话也不好说,只得坐着喝茶,一心只等行秋回来。

好容易行秋推门进来,脸上淡淡的没什么形容。他也一声不响,回茶桌边坐了,这次却是坐了重云对面,不紧不慢稍稍欠了身子去拿他方才用过的那个茶盏。重云伸手替他拿了,一摸却是凉的,于是倾去杯底那一点残茶,重新给他斟上一杯,再递到他手里。行秋不语,只静静瞧着他做完这些,淡淡一笑接了,端到唇边小口啜着,眼睛不知望着何处出神。一时间满屋子里仍是静悄悄的没人说话。片刻后,小桃低头行了个礼,低声道:“云堇姑娘、沉秋先生,若没有其他吩咐,小桃先告退了。”

她退了出去,仍把门带上。那夜明见小桃走了,鼓起勇气上前几步,也向行秋和云堇行礼,低着头怯生生道:“不敢再打搅云堇姐姐和沉秋先生,我们也该告辞了。”说着拉了巧春,就也要走。才走出没几步,却听身后行秋淡淡喝了一声:“站住。”

他声量不高,语调中更无甚怒意。夜明闻言却一哆嗦,当即站住了,战战兢兢拉着巧春转过身来。但听行秋不紧不慢道:“巧春方才丢人丢的也够了,现在就这么要走?若是我在人家二少爷跟前同你计较起来,丢的是和裕楼的脸。这会儿二少爷也走了,我不大会训人,月牙儿说罢。”

巧春给夜明拉着手,站在那儿,揉着眼只不说话。月牙儿便道:“巧春妹妹别怪我说话不客气,实在妹妹刚才也太不成话。你一点眼色没有也就算了,当众指着我们沉秋先生的不是也还算了,怎么连二少爷求着沉秋先生见一面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人家是茂才府上的二少爷,没当场发作起来是人家好涵养,你叫人家的脸面往哪里放?这下还要不要人常往和裕楼来了?”

巧春一听这话,却又委屈起来,哑着嗓子喊道:“他不爱来就不来,谁稀罕!”

月牙儿这下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扬声道:“你还真是关起门来就无法无天了!人家是公子爷,由得你一个和裕楼里的小姑娘讲稀不稀罕!”停了停,又笑了一声道:“真要说稀不稀罕,咱们这屋里不是你最稀罕他来?”

“你说什么!”巧春急得跺了下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月牙儿哼了一声,再正色道:“你自己知道,也不用我多说。再一个,你当着二少爷的面编排沉秋先生,二少爷亲口叫你赔罪,你赔了没有?这会儿还等我强按着你赔罪不成?”

“我不!我没说错什么!”巧春梗着脖子道,“他算什么人,也配那样对二少爷拿架子!都说梨香苑比我们珠钿坊的高人一等,云堇姑娘和青荼先生我们也认了,他又不会唱戏,凭什么给人那样捧着。上上下下的还都叫他‘小少爷’,他是哪一门子的少爷!还不都是仗着云堇姑娘的势!”

月牙儿这下惊得愣住了,待要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回头去望云堇和行秋。云堇面不改色,坐着没动。而行秋终于转过脸,正眼瞧着巧春不紧不慢道:“看来这是对我们都有意见了,积怨还深得很哪。既是这么着,巧春姑娘也不必自己生闷气,有什么话儿,干脆咱们今天都一起说开了,岂不好?”

巧春原本也是冲动之下口不择言,听了行秋这话,反倒生了怯意,看看云堇,又看看重云,只是不开口。行秋轻轻冷笑了一声道:“这时候倒记起重云公子是客人来了?方才怎么不记得二少爷是客人?”见她仍不答话,于是续道:“你若不说,我也不同你客气了。本来我没这么爱计较,任你如何犯着我也都罢了,奈何你还要犯到堇姑娘头上,这账咱们只好都一起算了。头一件要紧事,二少爷托我跟你带句话:他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他尚不强求于人,更不容人强求于他。听见了?”

巧春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半晌没动静,终于吸了下鼻子,眼中又滚下泪来,这次却一声不吭的了。行秋轻轻摇头,语调便放缓了些:“你倒是个眼光毒的。茂才府上唯独他一个能看的,就给你看上了。你要说稀罕不稀罕的事儿,咱们也不妨说开了:我实在不稀罕他来,你要有本事把他勾走了去,我正求之不得,谢你还来不及呢。奈何也没见你有这个能耐,我还能绑了他送到你屋里去不成?”

巧春脸上挂着两行泪,听了此言,眼中又露出气恨神色。行秋叹了口气,再将语气放软一分:“你是个珠钿坊的姑娘家,这些事如何反要我来教,倒显得我也太不成体统,你也太丢人些。——你当着他面失仪动怒,嘴上说两句满屋里就只你一个真心待他好,他便会喜欢你了?你要叫他喜欢你,凭他如何不待见你,你都须得像没事人一般笑着才是。似你这般妆都哭花了,他如何不要躲得远远的?”

重云听了此话,心都发颤,再料不到他连这些都公然说得出口,更不敢看他。那小姑娘夜明也惊呆了,脸色绯红,就低下头去,牵着巧春的那只手都发抖起来。怎料巧春听了这话,又是羞恼又是悔恨,心中虽愧服,面子上仍拉不下来,只不管不顾地嘴硬道:“我不懂得这些!沉秋先生自然懂得这些事了,要不怎么一边吊着二少爷,一边还勾着重云公子不放呢!”

屋内一时静得可怕。重云但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莫名其妙,心说这可稀奇了,这姑娘当真信这个的?和裕楼中捕风捉影,竟至于这个地步?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就去看行秋。行秋却自始至终不曾朝他看过一眼,微微眯起眼睛望了那巧春许久,方将手中茶盏轻轻往茶盘上一搁,“嗒”的一声轻响。重云便没来由地心里一紧。虽然他动作仍是那般不紧不慢的,甚至更慢了几分,搁茶盏时那副形容几乎有几分玩味了,但重云不知为何便能肯定,秋郎动了真怒了。

——识得他这许久以来,还不曾见他动过真怒的。

重云不禁转脸看看云堇,又看看月牙儿。但见云堇皱了眉,轻轻摇头,也不看重云;而月牙儿脸色都变了,小心翼翼一步一步退到墙边才站定,自己犹不觉得,更不敢看行秋,只惊望着巧春。那巧春在行秋饶有兴味的逼视之下终究也怕得低了头,而更胆小些的夜明早在发抖了。终于,行秋哧的一声轻轻笑了,兴味盎然道:“来,且跟我详细说说,我是怎么勾着重云公子不放的?”

巧春知道自己这次当真说错话了,只低着头不敢应声。行秋却再不打算饶过了,慢悠悠笑道:“哦,倒是我忘了,巧春姑娘不懂得这些事的,自然也说不明白,还须我自个儿演出来给人瞧瞧才是。”于是起了身,去他书案边矮柜里稍一翻拣,拿了把小剪子回来往茶桌上搁了,就低了头,单手一颗一颗去解外衣扣子。

他今日穿的一袭靛青织锦长衣,正是重云初遇他时见他穿过的那件。只因近日天气渐渐热了,恐这一身穿不住,里面的素色中衣便换过了一件单薄轻透许多的。那锦衣作的是斜襟,织金线编的一排双耳盘扣。重云但见他低着头,鬓边额前留的短发垂下来半遮了脸,纤长白皙的五指从领口顺了襟边一路往下,不紧不慢一摸一捻,将盘扣一颗颗都松开,脸上神情倒平淡得很,眉眼依依,清冷疏离之中别有一番摄人心魄风韵。且不说巧春和夜明都惊得呆了,心知即或是珠钿坊最当红的头牌姑娘也决计没有他这般“纵是无情亦动人”处;饶是重云这样不谙世事、更不解半点风情的,犹不免在心中暗叹了一声,朦朦胧胧想着自己走马观花看过了行秋收藏的那许多诗词歌赋、话本戏文,今日可算真正知道什么叫作“皎如玉树临风前”了。

但待他真正将外衣全解开了,露出一身雪白中衣,闲闲理着腰侧佩的那只双色线编的酢浆草花结,神情难辨地抬眼来望重云,重云却又着慌,不知他是何意,险些就要语无伦次起来:“……秋郎这是做什么?”

行秋眉眼淡淡地笑:“巧春姑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也只有奉陪到底了。重云倒是配合得好,这声‘秋郎’听着就像。”也不管重云如何惊得呆了,云堇如何一脸无奈笑着摇头,月牙儿如何溜到云堇背后躲着,巧春和夜明如何瞪大了眼睛愣在当地,他只自顾自拿了那把小剪子,整整齐齐将腰间那只花结并底下衬的绾花缎带一刀剪下来,轻轻按在桌上,向重云推过去:“我并无别物可以送给公子作纪念,只这个花结是我随身佩戴之物,公子若不嫌弃便收着,权当日后留作个念想,可好?”

重云惊得脸都红了,实在不知他是何意,只不敢接。待要问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见他神情竟是十成十的认真,更不知如何问了。好容易才听他鼻子里轻轻笑了一声,将花结并剪子都搁了,一面重新扣起外衣盘扣,一面慢悠悠道:“这也够了。再演下去,不只巧春,重云都要给吓糊涂了。巧春来说说,这个你也不懂么?”

重云犹未明白,却听巧春话音都发抖了:“你……你为什么知道……”

行秋只是冷笑:“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当神仙供着的那位瑶钗好姐姐做的这些事?怎么,她做出来你就不懂,非得我照着学一遍,你才懂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你不想逼着我全抖出来罢?”

巧春吓得直哭,几乎要双膝一软跌下去了:“都是我的不是,求求小少爷,千万不要说出去!巧春知道错了!”

“别。才说我算哪一门子的少爷,现在又叫得亲热,我可受不起。”行秋淡淡说罢,重又端了茶盏喝茶,垂下眼帘只不看她。夜明一面扶着巧春,一面小脸煞白,帮着求情道:“沉秋先生,巧春知道错了!就算她见了瑶钗姐姐那些事,瑶钗姐姐也只是……只是一贯那样的。就算瑶钗姐姐有些不合规矩,想来那些事也没有巧春的份儿……”

“你既不知道,就更应该少掺和。”行秋对夜明说话便客气些许,然语调中犹带一丝冷意,“瑶钗姑娘是咱们这儿头一号无法无天的,她给人的话,递人的东西,比这个过分十倍百倍的都有的是。这里边有哪几样是巧春得了她吩咐,帮她去送的,巧春自己心里清楚。”

巧春只是低了头发抖。行秋到这时候,语气方渐渐的真严厉起来了:“巧春别当我不知道先头里那些搬弄是非的话是谁教你的。瑶钗姑娘一个,琳璃姑娘一个,这两个横竖是不怕人说的,其余的我也留人几分面子。和裕楼只这么巴掌大点儿地方,叫得上名儿的通共几十号人,就这样还要拉帮结派,也真是叫我长见识了。满楼里没一个清白的,就只贼喊捉贼的一伙儿最干净,是不是?”

“巧春不是她们一伙儿的,我、我们都不敢的!”夜明慌着摇头。行秋挑眉道:“你是不敢,巧春可不好说。”又望巧春道:“一年以前你二人刚来和裕楼那会儿,把你们安在绣羽姑娘房里,我可想不到你会变的今天这样。绣羽姑娘那样温厚的人,一向待人最心善的,你只摸着良心说说,她是怎么待你的?你倒好,放着好好的绣羽姑娘不要,恨不得跑去认了瑶钗和琳璃作亲姐姐。敢是眼里就只有谁左右逢源,谁体面风光;谁真心待你好,倒是没见你放在心上!我都替绣羽姑娘寒心!”

重云听他这话已是极诚恳极苦心的规劝之言了,哪里还是与人争执理论,于是又叹息动容。怎料巧春一听这话,又失态喊起来:“您不用提我亲姐姐,我亲姐姐早没了!谁叫绣羽待我好了,她还不是为的我姐姐!我姐姐为了救她,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她该觉得心里有愧!”

重云不料中间还有这段隐情,又怔住了。但听行秋长长出了口气,沉声道:“好,就算是为了锦鳞姑娘。可是你记着:锦鳞姑娘舍命救绣羽姑娘,是因为她自己情愿;绣羽姑娘因你是锦鳞姑娘的亲妹妹就待你好,不是因为愧疚,也是因为她自己情愿!你要是觉着你姐姐为救绣羽姑娘丢了性命,绣羽姑娘就活该欠你的,那我也无话可说。我只再劝你最后一句:你要是不领绣羽姑娘的情,就早些跟她挑明了,不必在她房里碍人的眼,你自己乐意跟了谁,就跟了谁去!”

巧春死死咬着嘴唇,含泪瞪视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云堇也叹了口气,终于温言道:“好了好了,秋郎又跟她翻这些旧账做什么。巧春也是,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月牙儿,去打盆水来。夜明帮着给巧春洗一回脸,别出去叫人看笑话。完了就早些回去吧,绣羽姑娘肯定还等着你们回去开饭呢。”

她这一说,终于都消停了。满屋子里又是一阵默然无言。送走了巧春和夜明,月牙儿回来,望望云堇、瞧瞧行秋又瞅瞅重云,半晌只长长出了口气:“哎哟。”

她这副如释重负形容做得夸张了些,于是云堇和行秋都不禁笑了。月牙儿转头向行秋顿足道:“小少爷笑什么?我真累死了都!”

行秋只是笑:“狠话都是我说的,白脸都是我唱的,怎么就累着你了?”

“我给您吓的!您多厉害哪,红脸白脸不都让您一个人唱完了吗!”月牙儿说着,就抚自己胸口。重云冷不防插话道:“你怎么也叫起小少爷来了呢?”

“重云公子不知道!”月牙儿故作气呼呼的道,“他!说什么自己不会训人,你看他扮猪吃老虎,一套下来多厉害!看见他架子端起来了,就只管叫他小少爷去,也就这种时候他才不计较呢!他心里是不是偷着乐,我是不敢问的,重云公子问他去!”

“好了,月牙儿也消停会儿,还闹得人不得安生做什么。”云堇笑着喝止她。于是月牙儿也老实不客气往茶桌边坐了,自个儿倒了杯茶。行秋起了身,拿了桌上的小剪子,仍收回矮柜里去,却没动那剪下来的花结。重云瞧着便叹气,心说那样精致一件东西,做出来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的,若是佩在身上的就好了,可惜竟是缝在衣服上的,就这么剪了,岂不可惜。他望着那花结发怔,行秋回来见了,笑着随口道:“我这会儿也怪心疼的。当时在气头上,想也没想就剪了。扔了是舍不得的,这种料子缝上去又缝不好了,重云要看着新奇,倒不妨拿去作个玩意儿。”

重云听他说这花结,想起方才那副情形来,一时又不大敢看他。云堇见状,忙又顾着他们这边笑道:“秋郎自己也给闹糊涂了。你刚刚就着重云公子演那么一出,他还敢要这个结子?无事也要给人说出事来了。”

行秋闻言稍稍一惊,当即站起身来,正色向重云告罪道:“险些忘了,还须给重云赔个不是。方才是真动气了,什么都没顾上,冒犯重云了。”

“不必!”重云一连声道,“刚才那些我都听明白了,实在巧春姑娘的那些事儿也太麻烦,我知道秋郎当时只是在气头上,不是有心的。”说着又想起自己今儿来寻行秋原是要说那潮汐的事儿,忙道:“我还险些忘了呢,今日来寻秋郎,本是有正事要说的。”于是将昨晚在万民堂偶然碰见潮汐的情形大致说了。

他这一说完,其余三人又全不言语了,实在没人想到翠儿的事竟出了这么个岔子。半晌,行秋冷笑着轻轻一拍桌子:“好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又是哪一门子的稀奇事!”

重云尚且颇不习惯他这副不怒自威模样,总觉着眼前的行秋与从前那个百般温柔体贴、巧笑盈盈的行秋比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但心中又并不厌他如此情态,相反还有些钦佩,再就是稍有那么一丝丝畏惧。正在静静瞧着他,忽听月牙儿笑道:“秋郎还是稍稍收着些罢,看把重云公子都吓着了!”

他二人闻言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去望对方。重云连忙抢先道:“没有,不妨事!秋郎这样挺好的。”说完才觉着这话似乎有些不大妥帖,还没想明白个所以然,行秋已轻轻一笑说:“月牙儿说的是,老这么阴阳怪气的,成什么样子呢。”于是正色道:“这事儿还须尽早去跟知雨姑娘知会一声。都闹腾到这时候了,先吃午饭,末后重云再跟我一道去一趟吧。”说着就起了身:“我去备菜,就来。”

“哎——今儿我在这呢,要秋郎动手做什么呀?”月牙儿忙喊他。行秋只是笑笑:“今儿重云又是平白的给人泼脏水,又是给我拉了来演那么一出戏,实在得罪得太过了些,我得赔罪呢。”说着就去了。云堇因唤月牙儿道:“你还用跟他争着抢着,你一起去不就完了?”月牙儿一听有理,忙也跟去了。

 

四人一同吃过饭,行秋换过一件外衣,便引了重云一道往二楼厅里去。进门却见厅中一应人早已去得尽了,偌大一间厅堂中冷冷清清再无半点响动,只两个底下做杂活的小丫头在桌边收捡杯盘碗盏。见了行秋,其中一个机灵的当即笑着招呼道:“沉秋先生安!可是来寻珠钿坊的几位姑娘们?茂才爷那一大帮人才去了没多会儿,听说是在对街琉璃亭订了午宴。知雨姑娘几个送走了茂才府大少爷,回屋里去了!”

行秋闻言问了句:“可见着翠儿姑娘了?”

“见着了,同知雨姑娘一道上楼去的!”那小丫头回话。行秋便点头,道一声“辛苦”,仍引了重云上楼来,顺那长长一条曲廊直绕到后边,推开长廊尽头一扇小门,门外竟是一条架空阁道,通往后边一栋小巧许多的偏楼。重云何曾知道尚有这般曲径通幽处,又见偏楼中陈设装点不似主楼中那般古雅气派,更要浮丽绮靡些,不免略惊讶一番。行秋一面在前边领路,一面道:“这边都是珠钿坊姑娘们的屋子。若是熟客专来拜会哪位姑娘,喝茶听戏全都免了,往往从底下院子直接绕到偏楼来,就不从前边过了。中间那条阁道原只有咱们自己人才知道,今儿带重云走一回。”

说着在一扇房门跟前停下了脚步,行秋便轻轻敲门。里边应了一声,跟着来开门的正是知雨。行秋轻轻递个眼色,她便没作声,待行秋先低声问了一句:“翠儿姑娘在?”

“不在。”知雨会意道,“可是堇妹妹和小少爷探问着潮汐公子的消息了?”

行秋听说翠儿不在,便放心了,颔首道:“去知雨姐姐屋里讲吧,当心给旁人听了去。”

知雨迎他二人进屋,将门关严了,就忙着斟茶。三人坐定,行秋开门见山道:“这事儿有些麻烦,要如何同翠儿姑娘讲,恐怕还须劳烦知雨姐姐定夺一番。”于是将重云如何在万民堂偶然听到潮汐那番话的情形交代一遍。知雨闻言虽也蹙了眉头,脸色倒没大变,只叹了口气说:“如此多谢小少爷了,更要多谢这位重云公子。翠儿这些时为着茂才府长公子纠缠不休的事,已是心烦意乱得很,此事不好贸然对她讲明了,只待我这几日寻着合适的时机,再慢慢劝她罢。”

三人默然相对少时,行秋又道:“绣羽姑娘近日还好?”

知雨抬眼望他,淡淡笑了笑:“她好。早上的事我都知道了,巧春夜明两个跟了茂才府那位小公子上楼去那会儿,我就担心巧春要生事,那姑娘心里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呢。刚没多久前我见她肿了眼睛,给夜明牵着哄着回来,我叫了夜明来一问,果然又是她不叫人省心。小少爷替咱们教训一顿也好。咱们这边自己人的话,她总是不听的,非得去外边碰一回钉子,这回大约就知道厉害了。”

行秋低声道:“别的也都罢了,说到后来偏偏翻了锦鳞姑娘那些旧账。若是让绣羽姑娘听了去,又叫她心里难过了,还劳烦知雨姐姐帮着开解一二。我且先在知雨姐姐这里告罪一声。”

“不怪小少爷。跟巧春那丫头说道起来,总是绕不过这个坎儿的。”知雨轻叹了一声。行秋摇头道:“我还说了更难听的。我说巧春要是不愿跟着绣羽姑娘,不如早些大家说开了,由她自个儿从绣羽姑娘房里搬出去。可就算巧春再不像话,绣羽姑娘如何舍得放了她再跟那些人学坏去?锦鳞姑娘当初捱着一口气哭着求绣羽姑娘,说自己就这一个妹妹。到如今,锦鳞姑娘去了快两年了罢。”

重云听行秋说到此处,声已有些颤了。他一个不知这些陈年旧事的,听来尚觉惨然堪伤,想行秋当日亲眼所见,心中只有更加凄楚,若非知雨在场,真恨不得稍稍拍抚他肩头安慰一番。知雨见行秋黯然神伤,重云也望着行秋神色郁郁,自己跟着默然一回,方向行秋低声道:“也难为小少爷还记着。实在小少爷还有堇妹妹都是有情有义的。要说起这个,还有一桩没处说的:巧春那丫头一点不像她姐姐,夜明那孩子倒是个叫人心疼的。只是我这些时看着……夜明待巧春总有些像当初锦鳞待绣羽那份心思。不过她年纪小,自己大约还不明白。也不知绣羽看出来没有。”

重云只懵懵懂懂的,却见行秋闻言惊望了知雨片刻,末后稍一低头,眼神又黯下去了,轻轻道:“知雨姐姐看人的眼光向来最准,想必是真的了。只是这又算什么呢。锦鳞姑娘纵然舍命为着绣羽姑娘,倒也值了。巧春是什么样人,莫怪我嘴上不积德,她也配?夜明怎么就这样糊涂?”

知雨只是叹气。行秋闭了会儿眼,道:“敢是我们这里的人上辈子都造了什么孽,如今都来还债的?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样?”

知雨淡淡苦笑道:“小少爷也糊涂了。早有看透了的明白人说过一句‘有情皆孽’,哪还用得着算到上辈子去?左右不过是这样儿的,小少爷也莫要太操心了。到头来终究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且多顾着自个儿些罢。”

行秋听她好心开解,就也笑了笑,说:“我自个儿能有什么呢。倒是知雨姐姐也莫要太过替人操心才是。”

“小少爷自个儿……”知雨神情难辨地望了他片刻,欲言又止,只轻轻一摇头道,“罢了,没有什么。小少爷替我问堇妹妹安罢。”

 


本章出场/提及原创人物

瑶钗、琳璃、绣羽:珠钿坊的几位姑娘。名字均出自“珠钿舫鉴珍录”。

锦鳞:生前也是珠钿坊的姑娘。巧春的亲姐姐。鲍照《芙蓉赋》:“戏锦鳞而夕暎,曜绣羽以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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