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坟
新年祭祖
“如果一个人生前并未创造发明、塑造思想、流传作品,那这个人死后几十年内其存在过的证据将彻底消失。”智能墙上播放的节目里,某位传播极端功利主力的社会学专家讲述道。
“简直鬼扯,后代给建个坟几百上千年不都存在吗!”李笙箫不以为然地驳斥道,连忙关闭了智能墙,后悔刚才无意间调到了妖言惑众的节目。
大年初一,李笙箫起了个大早,今天有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简单地吃完一碗汤圆,给机器人管家布置好家务任务后便推门而去。
“老王,怎么着,今年又不去啦?”李笙箫探过头对坐在家里的王浩问到。
“不去了,腿脚不方便,儿子和孙子们也说一切从简,就在家里烧点纸钱吧。”王浩摇了摇手回答道,随后抽了一口夹在手里的滤嘴香烟,并打开了轮椅的按摩功能。王浩的老伴儿陈琪热情地招呼李笙箫进屋坐坐。
“是啊,等他年后将手术做了,接上那个什么神经辅助装置看看能不能走起来,到时候我们再去吧。”陈琪说道,她倒了一杯茶再次邀请李笙箫进屋。
李笙箫摸了摸门口贴的春联,情不自禁地说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苏屠。不错啊,贴的还是古诗,王安石要是看到也算能安息了,现在这春联贴啥的都有,你老小子也算还记得传统文化。”
“可不是吗,现在的时代思想奔放,什么英语、西班牙语混着咋们的中文写了就往门上贴。”王浩感慨道,“好在还知道要押韵,也算是难得。”
“王叔和张姨可就你一个独苗,当初可是你闹着不让他们响应国家二胎政策的,你小子现在想撂挑子了?”李笙箫打趣道。
“你家的娃叫得动?孩子们都挺忙的,后边再说吧。你还对我家的事挺上心啊,要不你顺道替我去弄了得了。”王浩无奈地回应道。
“我去算怎么回事,你个老小子没个正行儿,我来是好心提醒你别忘本。”李笙箫以略带指责的语气说道,谢过陈琪的邀请后,转身便进了电梯。
“老家伙,别忘了穿上车里的暖套。”王浩对消失的李笙箫叮嘱道。两人是多年的邻居,又是好友,他知道今天将会下雪,暖套是寒冷天气的克星。
今天是2063年的大年初一,按照惯例,李笙箫要去父母的坟前祭祖。中国人对坟和祭祖文化有着执着的信念,他在除夕前就将电子香、电子鞭炮和无烟纸钱等祭祖用品准备就绪了,那串电子鞭炮还是前年买的,厂家承诺可以用十年。年前,李笙箫的妻子莫菲菲不幸被一辆失控的智能汽车夺走了生命,现在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住。虽然他打电话一再敦促,但儿子李莫在国外出差,儿媳又带着孙子住在外省,今年的祭祖活动只能他一个人去了。
“叮咚。”电梯门到达负二层并开了门,李笙箫随着人群向出口走去,智能汽车早已在此等待。完成身份认定后,车门自动打开,李笙箫将祭祖用品和行李放置在后备箱后便坐了上去。他的老家在400公里外的福地村,无人驾驶智能汽车2小时内就能将他送达。这次他打算在一个近房亲戚家住几天再回来,老家的亲戚还在走动的就剩这一家了。妻子去世后,李笙箫对亲情变得更加珍惜。
“笙箫回来了,从这边进来。”一个粗犷的声音从院子门口传来,那是李笙箫的表兄李然。在3D行程实时共享程序的提醒下,他知道李笙箫的车就快到了,便走出院子来迎他。
“然哥,你咋站在门口,这大雪天的,我知道你家地址啊,车跟着3D导航走是不会出错的。”李笙箫赶忙下车对李然说道,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倍感幸福。突然,一阵雪风袭来,他觉得身体发冷,又转身回到车里取出充好电的暖套穿在身上,这才感觉暖和一些。给智能汽车发布自动停泊的指令后,他便带着一堆东西随李然进了屋。
“这几天下雪,我们村里的路况不好,怕你绕路了。怎么一个人回来的,李莫那小子呢?”李然接过机器管家泡好的茶转手递给李笙箫问到。
“那小子忙着呢,在洛杉矶搞什么AI机器人研发,过年都不着家。儿媳妇带着亨利在广州呢,也忙。”李笙箫一脸无奈地说道,作为九五后的他已经略显沧桑,岁月使那个曾经倔强的年轻人慢慢屈服。
“哈哈,年轻人嘛,事业为上,哪像你我年轻时那样容易满足。对了,你那个孙子真有意思,是叫李亨利吧,小家伙名字倒挺别致。”李然安慰道,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并问起了李笙箫孙子名字的由来。
“名字是他妈肖潇取得,说是为了以后能更好的融入国际,现在咋们中文的地位不是和英语持平了吗。年轻人赶时尚,随他去吧,好歹留了咱李家一个姓。”李笙箫自嘲道,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我要玩放鞭炮的游戏。”一个温柔娇小的声音打破了谈话。
“龙龙乖,爷爷待会儿再给你玩啊,快过来给你表爷爷拜年,说新年快乐,快去。”李然将孙子李龙龙一把抱过来对他亲切地说道,并教导他向李笙箫请安。
“表爷爷新年快乐,龙龙给您拜年了。”李龙龙弯着身体双手作揖对李笙箫说道,小脑袋瓜上顶着一顶白色小羊角帽子正对着李笙箫。
“哈哈,小家伙真懂礼貌,你也新年快乐,来拿好爷爷给你的礼物。”李笙箫开心地说道,递过去一个尚未激活的电子宠物猫和一个提前备好的红包。他知道李然家有小孩,便提前准备好了这个礼物,并将其他礼品一并交给了李然。
李然接过礼物一看,惊讶地说道:“这是最新款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吧?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收,你自己留着用吧”
“那是单位发的的新年礼物,家里还有一个我在用。这个正好适合老年人用,菲菲走了以后我也用不上了,就给你顺道带来了,我们兄弟俩就别客气了,下午还得麻烦你带我一起去后山坡忙活呢。”李笙箫拍了拍李然的肩膀客气地说道,生命体征监测仪能够实时监测人体生理指标的变化,提醒人类时刻调整自己的生活状态。他知道李然家虽然并不算穷,但应该也没有余力购置一个这样的设备,毕竟那会花掉一个普通家庭整整两个月的收入。
“好吧,那我可就厚脸皮收下了,正好燕妮的身体不好,可以给她用。”李然心怀感激地说到。
“对了,咋没看到嫂子?还有李建峰那小子呢?”李笙箫关心道,来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心脏不舒服,建峰和婼英一大早便带她去城里看病去了,估计一会儿该回来了吧。”李然语气低沉地回应道,将李笙箫送的礼物放在了一旁,伸手正要去端起茶杯却又莫名缩了回来,明显看的出来他略微有些担忧。
李笙箫自然能体会到表哥的感受,连忙撇开话题说道:“我们下午几时动身?要不早些去早些回吧,我看天气预测的是村里今晚有大雪。”
“那我去做饭,午饭后我们便出发,到地方也就半个小时,路上的杂草我已经提前清理了。你帮我参谋下菜谱,知道你厨艺不错。”李然起身对李笙箫说道,并将李龙龙交给了机器人管家,陪他在电子屏幕上玩起了放鞭炮的游戏。那是最近风靡的新年儿童游戏,每位玩家可以选择不同的鞭炮类型进行作战或探险。
2063年的厨房智能化水平已经很高,虽然不及城市里便利,李然的家在村里也算是样板工程。儿子李建峰在城里做工程主管,负责监控建筑机器人搬运建筑材料,他家的房子就是自己弄的,一进屋便能看到清一色的智能家居。占地15平米的厨房整齐地排列着随时待命的炒菜机器,角落的智能冰箱会自动采购设置的常用的蔬菜和生活必需品。田地里的耕地机器人也会定期将料理好的蔬菜收割,然后运送到院子里。两人一起选了几个菜谱,李然将各类厨房机器开机,李笙箫则将菜谱按照个人口味做了调整,半小时后,一桌子菜就做好了。他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将菜端上桌,因为科技公司一直未找到突破人工智能化机器人的技术瓶颈。现有的家庭服务机器人还不能完成一些精细的工作,比如端菜,如果让管家机器人去做,它很可能将菜洒落一地,或者直接将盘子摔碎。
“前些年我都是自己炒菜,现在许久未做了,已经不好把控味道了。”李然一边夹菜一边自嘲道。
“现在有了智能机器,人自然就变得懒了,我也和你一样。不过现在经常会一个人出去吃,家里太冷清了,找个有氛围的地儿才咽的下去。”李笙箫回应道,他夹了一块肉放进了嘴里,闭着眼细细品尝起来。
“你以后可以常来这儿,咱哥俩儿......。”
二人在饭桌上寒暄了半小时,将杯盘收拾干净,才带上龙龙和祭祖用的物品出发。后山是距离李然家约两公里外的一座小山坡,坐落于通往市里的必经的公路旁边。往年李笙箫都是直接开车到山脚下,然后再徒步上山。由于李莫忙于工作,一家人总是匆匆上山祭祖完便回城里了,并未在李然家过多停留。今年李笙箫不用着急回去,他可以悠闲地行走在这条许久未踏足的乡间土路上。
“这条路变宽了,还记得小时候,咋俩每年新年初一都会跟着大人爬这条路去后山,那时候我总是跟在你屁股后面吵着让你带我一起点鞭炮。还记得有一次,我们用鞭炮把村里刘叔家的狗吓得不行,后来那条狗一见到我们便低着头绕着走。”李笙箫哭笑不得地对李然说道。
“那是你太顽皮了,非拉着我去,为此我还遭了一顿打,现在屁股上都有你大伯留下的鞭子印儿。”李然回头笑着说道,他抱着龙龙走在前面。
“你自己总惹大伯生气,可别赖我,就算没我你也一样挨打。一会儿我也去大伯的坟前和他唠唠嗑吧,小时候可没少吃过他做的烧鱼。”李笙箫笑着说道,似乎回忆的开关已经无法被关闭。
“是啊,我们家那口塘里的鱼,你小子可是大主顾。不过我也沾了你不少的光,不然老头可不舍得给我吃,谁让你是咱老李家的大书生。你爸也是咱李家的顶梁柱,没有正国叔的照顾,我应该也没有今天。”李然回应道,语气又变得低沉起来。
“爷爷,快看小山包。”李龙龙兴奋地叫喊道,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坟,往年家人并未让他参与这个仪式。
“龙龙,那是你祖爷爷的坟头,走,我带你给他拜年去。”李然抚摸着孙子的小脑袋说道。
李然放下孙子,拉着他的手径直地向父亲李正权的坟头走去,李笙箫迈着踉跄的步子紧随其后。
“爸,今年我和笙箫一起来看你了,你有啥需要的记得给我托梦啊,坟头明年我再给你翻新。”李然跪拜着说道,一旁的李龙龙也有模有样地学着爷爷的动作,蹭了一脸的泥和雪,活脱脱像一个呆萌的新年吉祥物。
“大伯,小箫今年又来看您了,然哥还带着你重孙儿来给你上坟了,新年快乐啊。”李笙箫低声说道,他将电子香插在坟前,打开电子鞭炮的开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接着又拿起一叠无烟纸钱习惯性地甩了一下,让纸钱便的松散一张张分散开,最后将其点燃。这是李正国告诉他的法子,这样做方便已故的长辈们认领。李然则不赞同他的观点,他认为不将纸钱分散才是更为方便之举。
李然一脚爬上坟头,密密麻麻地插上彩色的纸钱,给旧坟添上新装饰。
李笙箫拖着步子继续向前走去,几百米处便是父亲李正国和母亲刘育芳的坟头。雪又开始下起来,南方的春节已到了最冷的时节。回想起小时候,他每年都在年初一陪着父母给爷爷奶奶和已故的长辈上坟。祭祖完毕后,李正国总是会带着他去镇上看新春庙会。面对人潮汹涌的街道,他必须骑在父亲脖子上才能将穿越铁火花的舞龙表演尽收眼底。
“爸,妈,小箫今年又来看你们了。菲菲今年没能和我一起来,她已经过去陪你们了。丧事是按简约的方式弄的,她一直不爱大操大办,我在家里给她设了个灵位,也好离我近些,这样可以一直陪着她。她生前最喜欢大海,让我在她死后将她的骨灰扬了,我哪里舍得,那可是她存在过的证据。孩子们都挺好的,小莫挺忙的,他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们。”李笙箫哽咽道,眼泪不自觉淌了下来,此刻他已被美好的回忆填满。他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沉浸在悲伤中。不一会儿,电子鞭炮的声音向这边靠近,是李然提着鞭炮过来了,李龙龙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正国叔,然娃子来看您了。小时候您最疼我了,每次我挨打您都会护着我,还会在放学后给我开小灶,但是我实在笨的可怜,辜负了您的良苦用心。您放心,我会替你们照顾好小箫的,他已经安稳退休了,没事我就会去找他扯扯闲话。”说罢,李然又开始在坟头插上彩色纸钱,一阵风吹来,纸钱嗦嗦作响,让李然想起李正国种在村口的槐树叶子迎风舞动时所发出的声响。
李正国是福地村第一个大学生,2000年他毕业后回到家乡进了镇小学当老师,并在那里结识了同事刘育芳。福地村就在镇旁边,李笙箫和李然的小学生涯便是一直在村里度过的。他们每天一同上学放学,贪玩受罚也总是一起。李正国夫妇对儿子的管教并不严格,这也养成了李笙箫宽厚温和的性格。李然小时候十分羡慕李笙箫,因为李笙箫成绩好闯了祸也不会被长辈责罚。现在则完全反过来,李笙箫十分羡慕表哥的晚年生活,妻子健在,儿孙相伴,这些他都没有。
雪越下越大了,李龙龙满脸冻的通红,李然赶紧给他戴上帽套。突然山坡下隐隐约约有谈话声传来,好像有人上来了。
“爸,我一回家看到了你的定位在这儿就连忙赶过来了,你和笙箫叔咋不等我回来一起啊。”李建峰走近身来对李然说道,并给李笙箫致以新年问候。随后,他也开始爬上坟头插彩纸钱。
“我们哥俩有话想对你爷爷们说,不用你参合。你妈咋样啦?”李然对儿子问到。
“妈没大事,医生说还是老毛病,多注意服药调养就行。我让婼英在家陪着她,你放心吧。”李建峰弯着身子回答道。
“那就好,我们把那几个老祖坟一起弄了就下去吧。”李然抖了抖身上的雪,指着身后另外几个年头久远的坟头说道。
电子鞭炮声又持续了10分钟,三人终于忙活完了。每个坟头前都插上了电子香,等几天后电量耗尽,李然便会将它们再次回收充电。李建峰抱起李龙龙准备回家,李然再次回头查看每个坟头,确认没有差错后也喊着李笙箫一同下了山坡。
福地村的年
三人一前一后回到屋内,待在房里顿时暖和了许多。李笙箫脱下暖套准备拿去充电,随后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今日将积压已久的心事在父母坟前一吐而尽,他获得了妻子死后久违的心安,这大概是成年人唯一可以再次成为孩童以寻求心灵抚慰的时刻。
“笙箫,别见外啊,回到老李家就是回到自己家了,你们两兄弟也是好久没一起喝酒闲聊了,就晚就让他好好陪陪你。”赵燕妮望着李笙箫说道,她坐在堂屋中间的椅子上用左手捂着胸口,先天性心脏病让她看起来精神不佳、脸色发白,好在家庭幸福没有什么糟心事烦扰她。
李建峰见状连忙应和道:“那是肯定的,今晚我和爸定能让笙箫叔喝痛快。妈你就别管了,快去休息吧。”随后搀扶着赵燕妮进了卧室。
“你去厨房帮衬一下婼英,晚饭可要丰盛些。”赵燕妮扭头再次对儿子嘱咐道,便关上了房门。
赵建峰让机器管家给李笙箫和李然泡了一杯茶,然后便去厨房帮忙了。虽然智能炒菜机器可以完成大部分工作,但还需提前将食材准备好,挑选菜谱,设置口味。想要制作出美食,更要有人监测品尝,机器只是节省了不必要的人力劳动。
“带我去村里转转吧,这么多年变化应该挺大吧。我看村头都有机器警察执勤站岗了。”李笙箫对李然说道,他主动找话题打破宁静的氛围,询问起村子的现状,在这温馨的屋子内他显得有些拘谨。
“可不是嘛,政府可在智慧乡村建设上花了不少钱,村委会在村东头那片荒山坡上修了好几排的小平屋。这几年陆陆续续都有城里人移居到咱村里生活,大多都是受不了大城市程序化生活的年轻人。有的刚来没几个月就走了,但多数还是留了下来。”李然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随后站起身穿上大衣准备出门。
“噢?咋们村也开始人口流入了吗,那村子会更热闹了。”李笙箫感叹道,他拔掉正在充电的暖套,穿上之后便跟着李然出了门,这时雪已经停了,空气却还是透着寒气。
“你以前就是政府单位的,应该比我更懂这些。我是闲人一个,有时候凑个热闹便会和外地人聊上几句,聊多了我就接不上话了,他们说的都是些精神信仰、追寻自由什么的。我看就是上班上出的毛病,想的多是活不快乐的。”李然一边走着,转身对李笙箫吐槽道。
李笙箫大学毕业后便一直在市里的政府部门工作,今年刚退休离任。智慧乡村政策的提出是为了实现乡村全面的智能化管理,让所有的耕地、道路、基础服务都在AI机器人的维护运营下高效率完成。他没想到政策落实的这么快,福地村已经是走在政策实施的前列了。
“噼里啪啦...。”村道上几个小孩各自提溜着一串闪着灯光的电子鞭炮跑来跑去,一个个活泼好动,好不闹腾。旁边三个老年人正站在路边抽着烟,他们像是在给对方讲笑话,正互相取乐着,尽管科技发达人文进步的2063年也还是未能改变人类对香烟社交的执念。
“哟,老然头,新年快乐啊,这是家里来客人啦?”邻居何文杰见李然走过来便和他打招呼道,他脖子上戴着一条红色围巾格外显眼。
“这是正国老师家的那小子吧,小时候咋们一起去镇上上学你忘啦?”旁边的许柱打量了下李笙箫,拍了拍何文杰的肩膀提醒道。
此时屋内传来催促声,另一个人赶忙灭了烟向屋内走去,那是何文杰的朋友余涛,院子里的妻子让他进来接听电话。
“对,是我,不过是老小子了,哥俩新年快乐啊。”李笙箫见状连忙客气地回应道,许何二人他仍有印象,只是记不清他们名字了。
“哈哈,这是大柱子,就是小时候掉咋们村粪坑那个,旁边的是去救他一起掉下去的文杰。”李然哄笑道,向李笙箫介绍着二人。
“你这老家伙怎么还提那档子事,你的破事我们还不惜的提...。”何文杰开始和李然继续开着玩笑,二人整天没事就闲聊,深交已久,旁边的许柱不时的帮腔何文杰。一旁的李笙箫也一直试图插入他们的话题,几人聊了20分钟后才作罢。
李然带着李笙箫继续向村东头走去,福地村人口还算密集,一路上总遇到形形色色和他们打招呼的人。大多数都是村子里老住户,只有少数是和李然认识的外地年轻人。山坡上、田地头、树林里都是在进行新年祭祖的人。村里变化很大,田间地头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一些正在收割蔬菜的机器人。道路上还有专门负责垃圾回收的智能货车,等待着一袋袋的生活垃圾被搬运机器人放上去。但是,有些东西却没有改变,家家户户门头依旧贴着春联和挂着大红灯笼,相互打招呼拉家常的村民们脸上的神情好像和很久以前也并无二样。
“就是这里了,村里可是花了大力气搞这个工程。房子都是3D打印的,稀里哗啦一座座墙就立起来了。哪还像从前那样,需要工人一砖一瓦的往上叠。”李然指着一排排鳞次栉比的精致小屋说道。
“是啊,现在是彻底回不去了。”李笙箫走向前看着对面的小屋建筑群说道,他回想到几年前3D建筑打印被全面推广,市政府门口促拥着一批批抗议的人。在被妥善安置后,最后一批建筑工人便被时代淘汰了。在这之前,多少的高楼大厦、桥梁隧道皆是出自他们的血汗之手。
李然和李笙箫回忆起小时候这片小屋建筑的原貌,那是一个灌木丛生的荒坡,荒凉地矗立在村东头,十分扎眼。荒坡自然也是有历史的,这里曾是柴火堆放地、也是检修电力工人的落脚点、还是“防火减灾”等各类宣传标语安置地。直到后来,它被改造成了养鸡场后身份才被村里人逐渐认可。至于现在,荒坡则是新福地村人聚集地,村里能记住它前世的人已经不多了。
“李大叔,新年第一天也出来遛弯儿啊?年乐啊。”一个穿着蓝色暖套的年轻人站在他们身后说道,他站在单人电踩轮上,额头上戴着一个银灰色的传感器头圈,手上提着一个地形扫描记录仪。
“嗨,又是你小子,你过年没回家啊?”李然见到年轻人亲切而又好奇地问到。
“我这不正要回吗。”年轻人指了指小屋的方向说道。
“你小子别给我打哈哈,我说的是你咋没回城里去,你不回家看你家人啊?”李然追问到。
“福地村就是我家啊,我没有另外的家了。”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回答道,表情开始变的严肃。
李然见状以为触及了年轻人的伤心事,便打趣他说道:“看来你小子已经轻车熟路了,不用我再带你瞎转悠了。你可得小心村里有几户人家养的狗,那可是专门咬屁股的真狗。”
“看到今天村里的雪景还不错,很符合我最新开发的地图风格,想着机不可失就出门了。”年轻人笑着说道,“您就放心吧,狗跑不过我的。”指了指脚下的电踩轮,那是种负重双轮单人电动机车,佩戴在额头上的转向传感器可以感知人的转头方向来操控机车转向。
“你小子倒是长本事了,还搞了个电家伙。”李然说道。
接着,李笙箫询问了年轻人一些关于小屋居民选择回归乡村的原因,在他年轻时,人们可都往大城市移居。年轻人满足了他的好奇心,介绍了一些他熟知的小屋居民。原来里面大多数年轻人都厌倦了深度程序化的城市生活,想回归乡村去寻找内心那份自然的野性。科技的发展已经将城市变成牢笼,他们每天都遵循着各种重复繁琐的规矩。过马路、乘车、作息要有机器人的引导,城市里到处都充斥着垃圾信息,科技发展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精神枷锁。于是,相当一部分自由职业者开始选择逃离,他们只想随心所欲的活着。
说罢,年轻人看了看手上的机械手表,便匆匆道别站在电踩轮上飘走了。
“哈哈,你这小子就是有意思,别忘了有空约我啊,脑机感应仪我都买好了。”李然叮嘱年轻人别忘了带他一起玩VR虚拟现实游戏。
那是一款时下很火的开放世界探秘游戏,李然最近迷上了里面的丛林猎手角色。那名年轻人名叫吴多言,热情外向,是年前才搬到福利村来的城里人。作为一名游戏工程师,吴多言经常在村子里采集村庄的地理数据和捕捉村民的表情用于游戏开发。李然便是他雇的向导,负责给吴多言介绍村情村貌。这么一来二去,二人便熟识起来。
在几天后再次相遇的深入交谈中,李笙箫才明白了吴多言那句“没有另外的家了”所表达的意思。原来自他母亲一年前不幸去世后,他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了。吴多言诞生于实验室的试管里,母亲是个不婚人士,独自将吴多言抚养长大。受到隐私法的严苛限制,吴多言无法得知自己的父亲是谁,也不打算寻找。这是当下常见的抚育后代的方式,在2035年颁布独立女性生殖法案后就开始彻底流行起来。但男女共育依然存在,人类根深蒂固的婚姻观念并未改变,体外胚胎培育和移植技术在保守严密的监视下有序发展。
李笙箫在那次交谈后回忆起自己年少时光,他也曾是一名短暂的不婚主义者,直到遇到了莫菲菲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自欺欺人。那是2025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李笙箫又来到常去的公园演出,那是他打算闲余时间用以自我娱乐的业余爱好。就是那一次,他遇到一个女人点了一首他并不会演奏的小众歌曲。他一项对路人听众很宽容,听了原唱后,他便现场扒起了曲谱。歌曲名叫《爱人》,李笙箫不一会儿便编排好了和弦,深情唱到:“他说想要去向远方,漂流到未知海岸,看不一样的月光,她安静的收拾行囊,不害怕贫穷与流浪.....。”莫菲菲被他富有磁性的声音俘获芳心,于是听众和演唱者便成了爱人并演绎了歌词里的故事。那一晚的海风如此清凉,润透了一整个干热的夏夜和烦闷的行人。
吴多言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小屋建筑群里,二人在村里转悠了一阵也开始往回走了。快到傍晚了,村里的通讯站又在发布即将下雪的提醒,村民们纷纷往屋里走去。不一会儿,李笙箫便和李然又回到家里,李建峰夫妻俩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几人围坐在一起,李然父子不时地端起酒杯敬向李笙箫,一旁的张婼英在机器人管家的协助下给调皮的李龙龙喂饭,赵燕妮则询问起李笙箫关于李莫在外工作的事。
李笙箫在李然家住了三天便离去了,这期间,他体会到了一个崭新的福地村新年浓郁的节日氛围。夜幕临近时,村民们会在家门口摆放闪着五彩光亮的福娃和神像机器人。凌晨12点和早上8点,分布在村道上的定时电子鞭炮便会自动吵闹起来。镇上的庙会被呆萌的羊型生肖机器人新年表演取代,依旧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大年初三下午,天气放晴,村道上的雪基本都融化了,李笙箫告别了李然一家人便踏上返程。无人驾驶智能汽车载着他在布满电子航标的高速路上疾驰,即将路过一段充电路段,他命令汽车程序降低速度。李笙箫静静听着音乐,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陷入沉思。头顶上不时会有几架无人驾驶载人飞艇掠过,将他的目光吸引过去。等到进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上空投放着各式各样巨型的羊型影像投影,大街小巷布满了机械警察维护秩序。李笙箫走上街道准备去老地方解决晚餐,他远远地看到一群人聚集在街角处。走进一看,一个头戴厨师帽、系着围裙的机器人正在跳拉面舞,它一边有规律地拉扯着手里的面条,一边舞动着僵硬的身躯,好似一个喝醉酒的拉面大师。围观的人止不住笑起来,人群里三分之一都是李笙箫这岁数的老年人,街角人群的人口结构就像2063年中国城市进入超级老龄化社会的一个缩影。李笙箫并没有过多停留,径直地拐进了巷子里的一家面馆里。
“哟,新年好啊李老弟,还是老样子吗?。”面馆老板刘生热情地招呼道。
“嗯,一碗牛肉面,今天不要煎蛋了,来个茶叶蛋吧。”李笙箫回应道,看了看周围找了一张空桌坐了下来。
“这是出远门了吗,有几天没见你来店里了,还说约你打球。”刘生一边煮面一边好奇地问到,眼光时不时向李笙箫看过来。
刘生的铺子是一家纯手工面馆,没有机器人帮手,主打的就是一个原生态。现在像这样的餐饮店已经逐步被淘汰了,面馆对刘生来说更多的是陪伴和情怀,拉面已经被他当做晚年娱乐项目了。
“噢,回乡下老家祭祖去了,嗨,一年去一次,每年都是大年初一去。我爸临终前交代过,得去。”李笙箫解释道。
自从定居到这座城市,李笙箫便经常和莫菲菲一起光顾刘生的店。他还记得莫菲菲最喜欢的拉面就是刘生的手工牛肉面,这样一碗慢功夫煮的面现在已经是这个路遥马急的时代不可多得的奢侈品。
“哎,说来惭愧,自从父母离世后,我都多年未回老家。明年我也该回去看看了,不然没脸下去见他们啊。”刘生感叹道,将一碗热腾腾的面端放在李笙箫面前。
刘生的面馆是继承父母的店铺,大学毕业后他便接了父亲的班,好在祖传的手艺经得起挑剔食客的检验,生意一直不算差。他至今未婚,膝下也没有儿女,孑然一身,是这个时代忠诚的单身主义者。刘生除了打篮球没什么爱好,正好这也是李笙箫热爱的运动,两人便多了一层球友的关系。
“是啊,怕以后孩子们也不情愿去弄,现在我们便要多去看看他们。”李笙箫嗦了一口面说道。
“对了,明晚街道剧院有个老年人新春晚会,你去看热闹吗?我还向他们推荐你唱歌来着,你收到通知没?”李生接着问到。他知道自从李笙箫一个人生活后,空余时间就多起来,他们现在是一类人了。
“噢,那个消息啊,我昨天就跟他们说了去不了,这几天怪累的。”李笙箫放下只剩面汤的碗,打了个饱嗝儿说道。昨天他在李然家就收到了演出邀请,他果断以在外访友为由谢绝了。李笙箫已经很久未碰琴了,一开口便会陷入为妻子演奏的回忆里,醒过来又是痛苦的挣扎。其实他很想融入人群,但是又惧怕独自面对,就像一只离群的狼,已经能够独立觅食却又难以遏制内心归入狼群的渴望。
“那你好好休息,等你恢复了精气神儿我们再去公园球场会会那帮小崽子们。”刘生安慰道,这时又来了两位客人坐了下来。
李笙箫没再多解释,见刘生在忙着抻面,结了账便离去了。出了小巷,刚才在街角观看拉面舞的人群已经散去,“拉面大师”还在冒着热气的汤锅旁卖力地扭动着,店里零零散散坐着两三个客人。李笙箫觉得一身疲惫,顶着绚丽的街灯在渐渐稀疏的喧闹声中往家里走去。
晚餐礼物
退休后的李笙箫一个人生活平淡,与年轻时放荡不羁的性格截然相反。看着静静躺在架子上陪伴自己走过青葱岁月的那把吉他,他又尝试将老伙计操练起来。机器人管家调出了曲谱,这是一首极度彰显落寞情绪的慢节奏民谣曲目,深受当下年轻人的追捧。歌词这样写道:
我追寻风,风便孤独;我追寻海,海便平静;我追寻山川大地,它们沉寂;因为我的来临,它们便有了意义。
2060年大城市的年轻人生活依然忙碌压抑,彼时中国依然还有约10亿人口,高昂的智能科技带来的生活成本成为年轻人们新的负债来源。社会已经极具智能化,可控核聚变发电技术取得突破性进展,智能机器人几乎取代了人类所需的一切简单生产劳动,但人们之间的真切情感交流似乎也被抑制。年轻人们不再追捧社会交际,而是拥抱孤独的心灵指引,寻求自己理想的乌托邦。婚姻早已不是能约束他们的枷锁,选择不婚生育的人越来越多,民政局成了最清闲的政府部门,这也是社会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志。不婚独居的男女们将自己的生育计划推后,待事业稳定后便开始培育自己的后代。试管婴儿产业已经商业化,为了生育率得到保障政府便没有过多限制,但这项业务也受到严密监管。
大年初六,又是商铺重新开铺的日子,李笙箫昨天便收到了儿子李莫要回来的消息。电话这头,李笙箫询问了儿子的工作是否顺利,让他有空多去陪陪妻子和儿子,自己一个人不用他担心。电话那头,李莫只是简单问候了父亲的近况,匆匆告知了李笙箫他即将乘坐国际航班回来后便挂断了通讯。在这个时代,中国人对家人表达爱和关心的方式依旧含蓄,二人的3D全息投影只相互对视了2分钟,他们宁愿背着亲人一个人痛哭也不愿直抒胸臆。即便是2063年通讯技术已经高度发达,近地轨道的通讯卫星已经实现了全球的无线通讯,人们的信号联系可以双向无延迟,科技的进步似乎更多的只是拉近了陌生人之间的联系。李笙箫亲自将儿子的卧室收拾干净,等着它曾经的主人大驾光临。
“H-A238航班即将起飞,请还未登机的李莫即将前往C2登机口。”航空机场的登机提醒广播道,同时机场各个角落的服务机器人也在寻找李莫的身影。
自年前母亲去世后,父亲悲痛欲绝,李莫打算回国亲自确认下父亲现在的生活状态。但是,让他摆脱工作踏上归程的重要原因是他的项目有了突破性进展。但由于出发匆忙,他落下了重要东西,于是折返回去拿,这么一来二去便耽误了一些时间。
“尊敬的李莫先生,您的航班即将启程,请跟我来。”一个服务机器人对着刚跑进机场大厅的李莫说道。
李莫立马租了一个搬运机器人,领着它在服务机器人的带领下向登机口赶去,搬运机器人肚子上有一个大型的货物兜,里面装着一个大件的密封盒子和一个手提包,它跑起来摇摇晃晃,像一个醉酒壮汉。在精准的引领下,李莫终于赶在航班出发前登上了飞机。伴随着微弱的震动,飞机完成垂直起飞划入高空后,再以3.5马赫的超音速航行,机身后留下一处处音爆声。H-A238动力完全由电能提供,加上隔音材料的辅助,机舱内基本听不到什么噪音。
航行将在3小时后结束,李莫带上VR睡眠辅助装置,挑选了一个地图,在谧静小湖畔的长椅上躺了下来,湖岸满是随风舞动的杨柳树。新型AI机器人研发工作终于得到成功实践,他获得了长久未有的心安。鉴于洛杉矶研发分部有更完善的实验场地和配套设施,他于三年前主动请缨前往。就在两天前,他观察到成功的实验数据后喜极而泣,觉得是时候回国了。他立即将喜讯告诉妻子潇肖,得知消息后,潇肖建议他先回老家看望李笙箫一趟再去广州。李莫这才想起来李笙箫现在的处境,母亲已经去世,父亲现在一个人不知道过得怎样,这次回家他便打算给李笙箫带一个特殊的礼物。飞机平稳地在太平洋上穿行着,微弱震动就像睡眠按摩一样恰到好处,让人心生倦意。
“小莫,点上你就跑,记得转过身去。”莫菲菲在一旁鼓励道。
这是小李莫第一次点鞭炮,对此难免心生胆怯,几天前新年祭祖的时候轰隆隆的鞭炮声和浓烟就已经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心里阴影。
“爸爸,你帮我点。”小李莫跑到李笙箫旁边,将火柴递了过去请求到。
“我们一起点,来,别怕,把火柴划燃像这样...。”李笙箫温柔地地说道,他抓住儿子握着火柴的手慢慢靠近鞭炮引线。
小李莫的眼睛紧闭着,只听见“嘘嘘嘘...”的声音,他便被父亲抱着背离了鞭炮,随后便是一生尖锐地冲天响声。周围都是父亲和亲戚们的喧闹声,睁开眼,他已经在湖畔的长椅上醒来,水面微波粼粼,清凉的微风拂过身体吹得身旁的杨柳枝婆娑起舞。
“飞机即将减速降落,请旅客们做好下机准备。”客舱的广播播报到航行提示。
李莫还沉浸在刚才温暖的梦里,意犹未尽。他足足睡了两个半小时,在广播的提醒下点了预约行程协助服务,让一个搬运机器人在货物传送口等着将自己的行李带到智能汽车上。
“呼...。”为避免乘客产生明显的坠空感,飞机缓慢地垂直降落在停机坪上,这趟航班旅客并不多,大约20人左右。出了舱门,李莫坐上一个服务机器人背后的座椅,向机场出口驶去。然后坐上车,便往家赶,此时天色已经渐晚。机场到李笙箫的住处约有20公里,不一会儿便到了。
“爸,新年快乐啊,来把这个帮我放一放。”李莫打开门后说道,将那个密封盒子递给李笙箫,然后带上了门。他看了看父亲的脸,几个月不见好像更憔悴了几分,李笙箫额头上多了两道皱纹。但已经比几个月前精神多了,妻子刚去世时,李笙箫彻夜悲伤失眠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饿了吧,菜都做好了,全是你小子爱吃的,去祭拜一下你母亲然后再开饭吧。”李笙箫让机器人管家接过密封盒子转头说道。机器人管家将其轻轻放在客厅的储物柜里,然后回到角落里待命。
“再给老妈也添一副碗筷吧,让咱一家人聚聚,爸,待会儿我好好陪你喝两杯啊。”李莫提醒道,随后将手提包随手扔在了沙发上,向客厅的西南角走去,那里安放着母亲的骨灰盒和灵位。
李莫拿起电子香向母亲的灵位拜了三下,又烧了一叠纸钱,并把他工作的喜讯也做了分享。为了不让李笙箫难受,他强忍着情绪释放,并没有表现得热泪盈眶,只是语气低沉,表情凝重。但说到邀请母亲的亡魂一同就餐时,李莫又笑了起来,并看向父亲。
李笙箫对儿子的做法感到很是欣慰,转身去厨房取了一副碗筷和三个酒杯放在了餐桌上。他打开了一瓶泸州老窖,倒了满满三个杯子然后叫儿子坐下来。
“菲菲,今晚小莫和我陪你喝一杯,和以前一样,你喝一口,我们爷俩各自陪喝一杯。”李笙箫高兴地说道,这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怀念妻子。
李莫端起酒杯,向父亲的酒杯碰过去,咣咣喝了一杯。看着满桌子的菜肴,确实是自己最爱吃的。右手边还有一盘糖醋里脊,这是母亲的拿手菜,每次家里有客人都必定有这道菜,他赶紧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瞬间麻痹了味蕾,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某个宴会上,母亲熟悉的身影在厨房忙碌,父亲在一旁帮衬,自己时不时去厨房烦扰他们并偷吃食物。
“这次回来后还要继续去国外折腾你那个机器人项目啊?”李笙箫放下酒杯问到,他支持儿子的事业,但也想旁敲侧击地提醒下他应该同样重视家庭。
“这次回来后就不回美国了,我的项目已经成功,后面就是量产阶段,已经和公司申请调去广州研发分部了。”李莫如释重负般说道,紧接着又喝了一口酒。
听完儿子的回答,李笙箫终于放心了,他感慨道:“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你小子也是,广州还搞不了你那个破项目,非得去漂亮国。”
“爸,你不懂,AI机器人领域是要国家间相互合作的,现在的时代属于国际尖端科技深度合作的阶段。我的机器人研发还真就得用美国佬的实验室,他们建立的早,相应的设施较为完善,我们自己再搞就得耽误研发进度。”李莫见老爷子又摆出一副老党员坚守政治觉悟的样子便解释道。
“你们这些搞科学研发的尽是些单纯的书呆子,别人稍微给点好处就上钩了,你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研究,能不暴露机密吗?”李笙箫最后反问道,没想到居然和儿子扯上这些政治性的话题。
虽然他知道现在是真正讲合作共赢的时代,但他始终不能忘记年轻时美国对祖国的无端制裁和恶意打压。实际上后来也印证了他所说的一些猜测,李莫的公司在量产研发成果一年后,美国的一家竞争企业就巧妙的绕开了专利也宣告即将量产与他们类似的产品。如果不是美国政府泄露他们的研发机密,似乎找不出其他能解释得通的原因,毕竟这是一项颠覆性的商业研发。
“嗨,您这么说也对,咱爷俩还扯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嘛。对了爸,我给你带了个新鲜玩意儿,以后你不会孤单了。”李莫笑着说道,他想起了正事儿,便走向储物柜取出了密封盒子。
李笙箫见儿子用一串20位数字的密码组合打开了盒子,里面是放置的是一堆机器人零部件,闪亮的机器头颅、手臂整齐地摆放在上层,机械腿和脚则满满地挤在盒子下层,活脱脱像一个个机器人解剖艺术品。
“你给我这些机器人零件做什么?这就是你一直研究那玩意儿?”李笙箫一脸好奇地问到,凑过身子仔细打量着。
“爸,这就我最新开发的智能机器人实验品“零号”,公司将它赠予我自由使用,我打算送给你做礼物,以后它就可以给你做个伴儿。你等我把它组装好,这东西可精贵了,它可不是一般的呆头货色,我慢慢教你怎么指挥它。李莫一边组装零件一边对父亲解释道,他已经微醺了,手上动作都开始慢了下来,但千百遍的实验操作已经令他产生了肌肉记忆,他不用看都知道怎么将这些散乱的零件拼接成一个完整的智能生命。父子俩晚饭才吃到一半,李笙箫回到餐桌上静静地喝着酒等着儿子的杰作诞生,他知道现在谁劝儿子先吃饭都没用。
“瑶光智能科技公司侍者计划零号为您服务,是否启动智能陪伴系统?”被李莫组装好的机器人开始进行操作提醒播报,它被创造得十分接近人类的躯体。外壳由最新的钛合金工艺打造,表面被覆盖一层黑色的纳米碳纤维,双眼嵌入了无数颗密集的超微摄像头,他们围绕在一起构成黑色的“瞳孔”。
“开启系统,准备接收信息。”李莫对零号下达指令道。
“系统已启动,进程完毕,请设定侍者目标并上传生物锁定信息。”零号继续播报。
“目标对象,李笙箫,男性人类,年龄67岁......。”李莫将父亲的个人信息详细地对零号说道,并让李笙箫对着机器人的眼睛,便于采集他的人脸和瞳孔信息。此外,机器人还进一步采集了他的指纹和DNA信息作为核心验证密码。
“信息采集完成,零号开启李笙箫生命周期监测任务。”零号走向前打量着李笙箫,并对他鞠了一躬,然后站在他身旁。
“哈哈,这玩意儿是新鲜啊,会来事儿,比家里这个机器管家精神头足。”李笙箫笑道。
“爸,还需要给您一个自视角采集环,将它戴在头上,零号就能实时捕获您的视角,并储存影像,这方便它与您互动交流。”李莫说道,向父亲递过来一个黑色软环,可自适应额头的尺寸,软环中间也布满超微摄像头。
“哟,这不是孙猴子的紧箍咒嘛,你们是真能瞎鼓捣,我这会也算是被紧箍咒“控制”了是吧。”李笙箫说道,接过软环戴在了头上,做出了一个阿弥陀佛的手势,他的样子就像个寺庙的俗家弟子。
“爸,您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别闹了。您完全可以把零号当做一个新的朋友,您能和它进行深入对话。虽然它的情商只相当于一个10岁的小孩,但是它的智能化程度是目前拟人态机器人里最高的,因为它的大脑被嵌入了“若水”芯片和微型量子计算机。”李莫指着零号对父亲说道。
李笙箫转过身子,凑近零号的脑袋,用手指敲了敲,突然回忆起那晚在面馆街角遇到的那个笨拙的拉面机器人,便想捉弄一番眼前这个看起来精明的铁皮人,随即发出指令道:“零号,快给我跳一支舞。”
零号转过头对着李笙箫说道:“请进一步明确舞蹈种类,如现代舞、古典舞、街舞.....,若不做补充,零号将默认做随机展示。”
李莫本想让零号献上一支古典舞蹈,但还没开口便被李笙箫制止了。李笙箫故意不对零号的反馈进行回应,他想看看它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一旁的李莫对父亲的挑逗行为感到好笑,他知道李笙箫还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普通的家用机器人,对零号的能力一无所知,在一旁静静等着看父亲吃惊的表情。
“吱吱吱...。”机器人随着音乐鼓点节奏开始扭动起来,它居然给自己选了一首爵士风格的曲子,灵活的手臂不停地翻转,腿时而弯曲时而半跪着,头也来回的晃动转向。它甚至还随着旋律做起了表情,眨动着机器眼皮,如果给它进行蒙面伪装,应该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个人造机器人。
在2063年,第一次智能机器人革命浪潮虽然成功推动了时代的进步,但生产的机器人也只能做一些基础性的体力劳动,它们不懂变通,完全按照程序做事,就像一个个工业僵尸。李笙箫痴痴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即使有先进的芯片加持,零号的行为动作也不应该做到如此仿生人类。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零号的出现预示着人类社会将进入第二次智能机器人革命,至此,人工智能机器人才算是真正诞生。
“零号,今天和明天哪天更重要?”李笙箫紧接着问到,这是一个偏哲学的问题,他想继续进行试探。
“都不重要。对人类来说,存在的意义才重要。时间不会暂停,昨天和今天没有差别,有差别的是不同时间段内存在的人和事是否对个人和社会造成影响,而这种影响可能具有滞后性。”零号用一只机械手拖着下巴回答道,做出思考的模样,并带着淡淡的说教口吻。
李笙箫对零号的回应再次感到惊讶,最令他意外的倒不是这个富有哲理性的回答,而是零号那有模有样的思索表情和动作,还有那该死的说教口吻。这让李笙箫感到惶恐不安,因为他觉得自己正面临着一个智慧钢铁生命,随时就可以设计出一套权夺人类政权的阴谋诡计。
“零号,讲个冷笑话吧,必须是我没听过的。”李莫见父亲陷入惊讶的泥潭不能自拔,便突然对零号命令道。李笙箫被儿子的话打断了正在进行的机器人阴谋论遐想,回过神来,准备继续寻找零号可能存在呆笨表现的证据。
“你知道机器人为什么不怕摄入过多机油吗?”零号扬起机械嘴角,对李莫提问道。
“因为多的机油能挥发?”李莫随口说道,他知道这不是正确答案,只想看零号怎么完成它的表演。
“因为不怕零件打滑?”李笙箫也插一嘴,但他似乎忘了这是一个冷笑话,回答得过于严肃。旁边的李莫听罢止不住笑出声,已示对答案的假装认可,便催促着让零号赶紧揭晓答案。
“因为机器人不会变胖。”零号得意地揭晓了答案。
李莫父子俩听完答案相互对视了2秒,思索完毕后便哄堂大笑起来。李笙箫没想到这个铁皮人也会油嘴滑舌,这倒是对他的胃口,有了零号他的生活必定不会无聊了。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李笙箫又将菜热了热,父子俩继续喝酒聊天。李莫又回忆起了小时候在父母陪伴下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回忆起新年祭祖时福地村爷爷奶奶家的热闹景象,回忆起读高中大学时父母一次次的不舍送别。整场聊天氛围因为一个机器人的加入而更加热闹温馨,爷俩一晚上说的话能顶他们这几年加起来的谈话。零号时不时插上几句话,它会评估目标对象的情绪状态而做出相应的反应。爷俩迷迷糊糊半醒半醉,一度把零号当成了陪酒的服务员,李笙箫不断地给它敬酒,酒都洒在了零号的机械手臂上。
夜深后,趴在桌子上的父子俩被零号送进了卧室的床上,显然它还不知道人类有时需要分房睡。就这样,两人挤在卧室的床上酣睡不醒,零号静静地坐在床边守候着,像一名称职的哨兵。
拉面大师
“嘘,小声点,孩子睡着了。”肖潇轻声说道,接过李莫的手提包放在门口的储物架上。
李莫扭手蹑脚地进了门,一把将肖潇搂进怀里并给了她额头一个狂热的吻,虽然二人只有几个月未见,但三年的异地夫妻生活已经将二人好一通折磨。李莫在洛杉矶只得一心扑在工作上,以此来尝试转移对肖潇和李亨利的思念。
“亨利最近还是那样调皮吗?你一个人辛苦了。”李莫贴着妻子的耳朵说道,并再次吻了她白皙的脖颈。
“小孩子哪有不调皮捣蛋的,这两天听说你要回来安分多了,我的话也能听得进去了。父亲那边你都安顿好了吧,我去给你煮碗面条吧。”肖潇双手捧着李莫的脸询问道,二人就像刚坠入爱河的小情侣。
“老头精神还不错,看来已经是缓过来了,我就怕他一蹶不振。我给他带了个侍者机器人过去,可有的他忙活一阵。抽时间咋们带亨利去看他一趟吧,孩子也几个月没见他爷爷了。”李莫欣慰地对妻子说道,说罢,他走向浴室准备冲个热水澡。
肖潇去卧室收拾了一套浅蓝色的睡衣,将其放在浴室门口后便去厨房给李莫准备夜宵。奔腾的热汽充斥着整个浴室,李莫将疲倦的身躯浸泡在温热的浴缸里,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思考任何事情。
他在老家待了3天,父子俩喝醉后的第二天中午,李莫被零号叫醒,醒来时酒已经醒了但饥饿感十足。零号是被李笙箫派去喊李莫起来吃午饭的,老头儿即便头晚喝得烂醉,第二天也会被生物钟强制叫醒,这个年纪的他早已戒掉了睡懒觉的习惯。吃完午饭,李莫便打算让父亲带着自己去福地村祭祖,二人在福地村李然家待了两天才回来。李莫一开始十分不适应村里的生活,毕竟前两天他还在国际大都市生活。李然领着李笙箫父子俩在村里和镇子上转了转,他们又遇到了正在采集村子数据的吴多言,李莫对这个年轻人十分好奇,因为他觉得现在便携的科技生活背景下,已经不会有年轻人会愿意回到乡村生活了。虽然村子和镇上已经大变样,但李莫还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也能依稀地记起小时候曾踏足过的一些地方。
“面好了,抓紧洗完出来吧,待会儿坨了。”肖潇敲了敲浴室的门对丈夫说道。
李莫起身从浴缸里走出来,拿起门口的浴巾擦了擦身子,然后穿上睡衣在餐桌上坐了下来。他早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这是妻子最拿手的炸酱面,他就算是蒙着眼睛也能分辨得出,这个熟悉的味道是他这段时间最怀念的。抄起筷子,没一会儿功夫一碗面便被李莫嗦进肚,放下碗,他嘴角处还沾了一小节面条。肖潇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李莫不禁笑了起来,也对自己的厨艺倍感骄傲。
“爸爸还有吗,我也要面面。”一个娇小的声音从卧室门口传来,李亨利不知何时从床上醒来后顺着香味寻了过来,他用双手揉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可爱至极。
“哟,你小子鼻子还挺灵啊,没啦,快去睡觉去吧。”李莫见状捧起碗喝了一口汤说道,他故意挑逗李亨利,期待着儿子撒泼打滚的样子。
“妈妈,我也想要。”李亨利连忙走过来,一边摇晃着肖潇的手臂一边撒娇道,并想要钻进肖潇的怀里。
“真是个不安分的小鬼,妈妈这就去给你煮,你先在这儿和爸爸玩一会儿。”肖潇亲了一下儿子的头对他说道,然后将怀里的李亨利递给李莫,顺手端起李莫面前的空碗又去了厨房。
李莫拉开旁边的凳子接过儿子,亲了亲他的脑袋,然后抱着他进了卧室,父子俩玩起了猜水果的游戏。没一会儿,李莫便被这无聊的游戏催眠,一只手抱着李亨利躺在一旁睡着了。李亨利则摆弄着床上的水果卡片,没等肖潇煮好面条,小家伙儿也迷糊了起来再次进入梦乡。
肖潇端着面条走进卧室,看到父子俩睡得正香,李亨利已经翻转了身子将脚丫对着李莫。怕吵醒丈夫,肖潇便没有叫醒儿子,她将面条放回厨房后便回到卧室将李亨利的身子调转了过来,然后躺下抱着丈夫和儿子睡了过去。
自从李莫带来了零号以后,李笙箫每天的生活都被零号安排的有条不紊,生活突然又变得有了盼头。李笙箫不必再关心几点起床,几点散步,要见什么人,哪里有饭局。他外出都会带着零号,街坊邻居倒也并未在意,以为零号就是个普通的保姆机器人。李笙箫也严格约束零号不能过分展露自己的本领,要表现的和笨拙的拉面机器人一样,以免引起过分关注,毕竟这涉及到商业机密。
“零号快去把球捡过来。”刘生指了指滚向球场远处的篮球说道,然后走向休息台拿起水瓶喝了几口水。
站在篮球场旁边的零号看了看李笙箫,在得到示意后便向篮球走了过去。
“老哥你这铁皮人怎么傻愣傻愣的,让它捡个球反应半天,是不是哪个零件坏了,你送去修修看呢。”旁边的球友杨春森对李笙箫提醒道,将零号手里的球一把抓了过来,盯了一下这个“呆子机器人”。
“嗨,儿子前几天买给我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这是最新一代的保姆机器人。”李笙箫对杨春森解释道。今天他第一次带着零号出来打球,因人手不够零号零时充当记分员的身份。李笙箫知道要让零号展现出真正实力的话,那场上这群老头儿肯定是不够打的。
“别贫了,快罚球,打完这局我要撤退了,家里还有点事儿。”另一位球友王振云对杨春森催促道,示意他赶紧来罚球线。
“没进,注意抢篮板,往外传,给到侧翼,老刘突破...。”李笙箫指挥着自己的4人小队吼道。之前加入了八九个生龙活虎年轻人的队伍,可把李笙箫跑坏了。他在那群年轻人里与他们显得格格不入,但也尽全力做到了未拖团队后腿。一次次的跑位和传球,尽显球场老将风采。现在由于体力透支,他已经被替换了下去,面对这场4对4的半场篮球赛,他早已经没有年轻时的风采。但打了半辈子球,凭借经验和对规则的了解,最终在他的指挥下,小队还是取得了胜利。临走之前,他们还收到了公园管理人员颁发的新年礼物。
“来,这是给你的。”刘生向李笙箫递过来一副电子护膝说道。
李笙箫接过礼物,摇了摇,说道:“虽然质量不是最好的,就当做是赢球的奖励吧。”说罢,他将护膝套在了零号的腿上,让它看起来像一个领跑机器人。
“你知足吧,还有人能关心我们这些糟老头子就不错了,走去我那儿嗦碗面去。”刘生对李笙箫说道。
“哈哈,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这是要给我开小灶搞私人定制啊。”李笙箫笑道。二人有说有笑的离开了球场公园,零号拿着篮球在李笙箫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
刘生打开面馆铺子的门,虽然今天没有营业,但屋子里还是充斥着浓厚的肉香味,那是他前一天熬制的高汤,待会儿加热后整条巷子也能闻得到。他脱下衣服,穿上厨服,带上一顶崭新的厨帽,三五下便将案板清理干净,然后开始左右手相互按摩,做着和面仪式前的最后的准备。紧接着,他随手将几大捧面粉轻缓地从手中滑落在了案板上,再从面粉堆中间温柔地揉出一个小坑,拿起陶瓷壶向小坑周围淋了几圈山泉水。见小坑周围的面粉开始坍塌,刘生再用手将周围的面粉向中间聚拢,然后再少量加水并不断地顺时针搅拌。他和面的时候手臂上肌肉隆起,经年累月地反复操作,让他早就对这套流程烂熟于心。只要触摸面团的软硬,他就知道是否还要加水,他的手就像智能检测机器能够轻松拿捏面团的干湿度。
“李老弟,你再等会儿啊,我开始抻面了。”刘生对坐在一旁的李笙箫说道。
“嗨,急什么,我也是许久没看你炫技了,现在哪还有做纯手工拉面的,我这是在欣赏传统文化技艺。”李笙箫站起身来笑着对刘生说道,一只手倚靠在旁边的柱子上,右脚侧着耷拉在直立的左脚上,摆出一副观赏大戏的样子。同为观众的零号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刘生,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在联网数据库里拼命搜寻着关于拉面的知识。
刘生拿起一坨面团捏了捏,然后开始甩起来,两只手灵活地配合着,不断循环着拉扯、甩动、对折的动作。同时他的腿不停地走动,甚至身躯还会随着甩动面条的频率转圈。面条变得越来越细,刘生眼疾手快寻着合适长度一把掐断。一根根纤细的面条便挂在了他的手臂上,随手一扔,面条又顺进了滚烫的沸水中,这个过程一气呵成。没过多久,刘生便端着两碗面过来放在了餐桌上。
“我说老刘,你真不打算收个徒弟吗,你这手艺可不许失传啊。”李笙箫挑起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说道。
“现在干啥都是机器人,谁还愿意学这玩意儿。”刘生无奈地说道。
“那你可以教机器人学嘛。”李笙箫指了指零号暗示道。
零号似乎听懂了暗示,瞪大了机械眼望着刘生。
“你那个倒灶机器保姆能拉个人都不错了,还拉面呢,尽瞎扯。”刘生戏谑道,准备拿起筷子挑面。
突然,刘生觉得肩膀一阵冰凉厚重。回头一看,是零号向他走过来用机械手握在了他肩上。李笙箫对零号开放了一部分自主权,他不干预的话,零号可以对外界做出自主反应。
“这是什么意思?成精了?”刘生吓了一跳,赶紧撇开零号的手对李笙箫询问道。零号向李笙箫摊了摊手,做出类似人类表达无奈地姿势。
“哈哈,你可以试试看教教它,你看,好不容易碰到个好学的徒弟。”李笙箫放下碗,连忙安慰刘生说道,并示意零号退后,然后悄悄将零号的秘密告诉了刘生。
“噢,但愿它不会把我的屋子搞的乱糟糟的,打翻了碗你可得赔。”刘生对李笙箫质疑道,瞟了一眼身后的零号,便抄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李笙箫见识过零号的实力,自然是信心满满,为了以后能在家里吃到拉面,他今天故意带它来记录刘生的拉面操作。其实,零号通过刚才的观察,已经大致掌握了拉面的技巧,只是还需要通过实践不断修正动作。
“开始吧,让我看看你有啥不一样。”刘生站在案板前对零号说道。他几分钟便吃完了那一碗面条,急着想要看看“呆头呆脑”的零号是怎么出丑的,毕竟街角的拉面机器人已经无数次让他觉得拉面人的尊严受到了践踏。
然而,零号一上来就给刘生造成了打击。他并没有径直地走向案板,而是将桌子上的碗筷收拾了,端着放进了洗碗机里。在此之前,李笙箫并没有给他下达相应的指令。零号有模有样地从架子上取下厨服厨帽穿在身上,然后学着刚才刘生的动作,将两只机械手相互交叉揉动。他一边看着刘生的表情,一边按照影像记录开始和面。
刘生仿佛像是看到机械怪物一样,李笙箫对此心领神会,因为那个表情在零号跳舞的那晚也曾出现在他脸上。在李笙箫的催促下,刘生回过神来,他有预感零号还会给他带来惊喜。零号黑色的机械手指在纯白色的面粉上不断地顺时针滑动着,并没有像刘生预想的那样面粉被洒的到处都是。然而,随着不断加水和揉捏,面粉逐渐成团,零号似乎陷入了困境,正准备继续加水时,被刘生及时制止住了。刘生强烈的职业素养加上处女座的性格,让他根本无法忍受一个不完美的面团诞生在他眼前。刘生亲自上阵,试了试面团的柔软度,已经完全不需要再加水,他让零号记录此时面团的湿度便开始教它抻面。
零号现学现卖,扯了一块面团放在案板上来回揉搓,做着和刘生一样的拉扯、甩动、对折的动作。时而也跟着旋转身子,但有时会因把握不好力度而将面条甩到脑袋上,惹得刘李二人狂笑不止。尽管如此,零号不一会儿便抻出了一把面条,它将之掐断扔进了锅里,拿起筷子不断搅拌起来。还学着刘生的样子,时而凑近沸腾的锅旁挑起一根面条观察熟度。最后,零号在刘生的指导下乘了一碗面汤,将锅里的面条挑到了碗里。
“老刘,就是这个味道,你有徒弟了。”李笙箫用手将气味往鼻子便扇了扇说道。
“你懂什么,汤都一样,得尝尝面条筋不筋道。”刘生回答道,走过来又抄起筷子准备开始挑面。
就在这时,零号突然跑过来制止,向碗里扔了一把葱花。
刘生这才发现忘记加葱花,装作不屑的样子瞟了一眼零号,然后便挑了一口面送进了嘴里,李笙箫和零号都期待地等着面条大师的评价。
刘生仔细咀嚼着,尝试着找出面条口感上的缺点,这个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他并没有尝出来与自己亲手揉的面有何差别。但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他装作严谨的样子又挑了一口面放进嘴里,闭着眼睛仔细咀嚼着。
李笙箫尝了尝味道十分满意,也看出了刘生的意思,连忙让零号参照人类的样子给刘生行拜师礼。零号得到指令,走向刘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他并不能理解人类的这一举动是何意义,不停地抬起机器脑袋观察刘生,等待他的反应。
“没想到我的徒弟尽然不是人。”刘生摸着脑袋摇着头感叹道,他走向零号敲了敲它的脑袋。零号用手挠着脑袋,不知所措地望着李笙箫。
李笙箫得意洋洋地带着零号走出了面馆向家走去,从此,他便实现了拉面自由,甚至还让零号在家里琢磨世界各地的拉面口味,然后自己则厚起脸皮当起了评委。经过一番“辛苦”地试吃,日式豚骨和红烧牛肉拉面赢得了胜利。想想刘生一辈子光棍儿,好不容易收个徒弟尽然还不是人,他自己也觉得稀奇可笑。刘生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是个宿命论者,认为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黄昏旅行
“老头子来信了,我坚持我们过去找他,他不听,说是要来看看亨利,已经启程了。”李莫瘫坐在沙发上对妻子说道。
“爸怎么样?看起来还好吧?”肖潇在李莫身旁坐了下来,一听到是李笙箫打来的通讯连忙关心道,她也对老爷子的突发行程感到疑惑,之前不管怎么央求,李笙箫都不愿意离开住了几十年的城市来和他们一起生活。
李莫将头靠在妻子的大腿上,拉着她的手揉了揉说道:“从全息影像里看,老头子最近心情不错,有零号照顾他我倒是不担心,或许是他想出门看看风景吧,说是要先去三亚。”李莫说道。
“看来爸终于是想通了,他说了大概多久到咱这儿吗?我得把亨利的学前课往后推推,让他多陪陪他爷爷。”肖潇继续问道,作为家庭现在唯一的女性,她的细心让李莫感到欣慰和幸福。
“按照他的速度,可能下周就过来了。放心吧,他带着零号,我这边可以去后台查询他的行踪,让老头好好放松,大海是治愈良药。”李莫安慰道。
“但愿如此吧,我们安心等他来便是。”肖潇抚摸着李莫的脸颊说道。卧室里的李亨利又弄出了大动静,李莫赶紧起身去查看小调皮蛋的“作案情况”。
2063年的地面远程轨道交通已经非常发达,高速磁悬浮列车能以上千公里的速度安全运行,短途的民航客机已经沦为娱乐性交通工具。由于临时购票,李笙箫没能买到高速列车票,只能乘坐飞机去往三亚。他上次乘坐飞机还是在2年前去南京出差的时候,再上一次便是和妻子一同去广州看望刚出生的孙子。这次的三亚之行是李笙箫重温爱情之旅,这个念头是他和零号在昨天傍晚散步时突然萌生的,李笙箫坐在经常陪妻子看夕阳的长椅上正和零号聊着天,主题是“追忆爱情”。
“一个失去爱人的人该怎么追寻逝去的爱情?”李笙箫突然对零号问到。微波粼粼的公园湖面闪烁着夕阳的银光,太阳还未下山,但却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清凉感。
“如果思念一个人仅仅停留在每天的哀怨上,那就变成了被回忆折磨支配的奴隶。要做和逝者曾经一起做过的事才能真正明白失去的真实感,才能承认事实,走出自我欺骗。回忆使人痛苦,重温旧事或许可以获得新生。”零号回到道,它检索了资料库,生成了一条它认为最适合安慰李笙箫的答案。作为陪伴机器人,它的程序设定里嵌入了安慰服务对象的默认指令。
黄昏残阳下,李笙箫沉默了,他被零号的回答触动,脑海中的某个记忆开关被突然打开,回忆如泉涌。2032年的三亚,3月的天气微风和煦,蜈支洲岛的海岸边海浪轻拍礁石的声音哗哗作响,那是李笙箫和莫菲菲成为情侣后的第一次远途旅行。莫菲菲穿着淡蓝色长裙,披着一袭长发,手里拿着一顶杏色圆顶帽贴在胸前,穿着一双白色帆布鞋,一只纤细的小腿向后提起,侧着身子微微前倾,在等着李笙箫做出拍照提示。
“准备,看镜头,帽子再拿低一些,......。”李笙箫耐心地说道,并不时捉弄莫菲菲,然后乘机抓拍。
表情动作自然是李笙箫以为最美的拍照姿势,他总会及时捕捉生活中某个美好瞬间,然后拿出相机记录。
公园的长椅上,李笙箫正看着手里妻子的照片,此时夕阳又黯淡了些,在零号刚才的鼓动下,黄昏旅行计划便被敲定。他要趁着黄昏未尽,长夜未临,追忆往昔,重温旧梦。
李笙箫匆匆回到家,简单收拾了行李,从客厅储物架抽屉里取出一个淡蓝色盒子放进包里,将床头的一个彩色吊坠瓶挂在了脖子上后便向机场奔赴而去。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收拾完行李出门时,公园的长椅他坐塌的印迹甚至还未消散。
在去机场的路上,李笙箫打电话告知李莫将要带着零号远行,询问他注意事项。从电话里听到了李亨利的吵闹声,想到可爱的孙子,他又决定从三亚再去一趟广州,看看调皮捣蛋大师的近况。李莫将零号的上市获批序列号发给了他,零号被归类为新型保姆机器人,能够作为货物跟随李笙箫自由出入境,它便只能被李笙箫塞进储物箱当做货物送进了飞机货舱。因为最新的机器人自由行法案还是未能通过,政府专家一致认为机器人和人类一起乘坐航空器存在安全隐患。
考虑到经济效益,2063年也仅有国际航班才配备超音速巡航。李笙箫乘坐的普通航班,航行了近两个小时后夜幕下闪亮着的海南岛的轮廓才渐渐显露。透过飞机的智能舷窗,李笙箫点击了玻璃屏幕上的望远镜工具,窗外远处的灯塔便近在咫尺。如果是在白天,甚至还可以挑选一段下方的海岸线,数一数椰子树的数量。飞机垂直平稳落地,刚好停在紧挨着离航站楼的停机坪上,李笙箫站在飞机舱门往外看,大大小小一望无际的各种飞机矗立在停机坪上,像一只只展开翅膀趴在窝里熟睡的鹰。李笙箫突然收到一条通讯信息,背着包便向提示点走去。
“李笙箫先生,我是珊瑚水礁酒店的游客接导员王之之,欢迎来到三亚,我将竭诚为您服务。”一个年轻人走过来对李笙箫说道。他身着蓝色的礼服,胸前别着一颗珊瑚胸针,看起来只有20岁左右的样貌,后边跟着一个搬运机器人。
李笙箫在飞机上预定了一个酒店接待,他打算先去海边的酒店歇一晚,第二天再登岛。跟随王之之上了车后,不一会儿,搬运机器人就将李笙箫的行李拖了过来放进了车里。汽车在明亮的大街上行驶着,街上到处都挂着各种海洋动物的彩灯模型,广场上餐饮店旁的各种海洋机器人在吸引游客的目光,宛如一个海洋动物的晚会。
“先生是来旅游的还是做贸易的?”王之之坐在一旁询问道,他见李笙箫一直沉默地注视着窗外的街道,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又像是一个有野心的商人在密谋自己的商业帝国。
“来蜈支洲岛玩玩,散散心,这里变化很大,已经和我最初记忆中的样子大不一样了。”李笙箫回答道,目光从窗外转移到王之之身上。其实他前几年才刚陪莫菲菲来过一回,但对于念旧的人来说这里现在的一切似乎都具有违和感。
“噢,老先生很早之前就来过这里吗?从我记事以来这里就差不多是这样了,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每年也就那么几个月游客会蜂拥而来,倒是台风会常年光顾这里的海岸。”张之之笑着说道,他莫名感觉李笙箫身上充满了故事。
李笙箫望着眼前这个热情幽默的毛头小子,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同样意气风发的样子。那时的他奉行自由主义,喜欢独来独往,也好与人相交。
“2032年3月份,那时候还没有机器人,想你这样的人被称作导游。”李笙箫回答道。
“啊!那时候别说我还没出生,珊瑚水礁酒店也不存在,看来您很适合参与我们这次主题活动。”王之之感叹道,他才接触这个工作不久,李笙箫算是他接待过最年长的游客。
李笙箫不为所动,他这次来可不能算是纯粹的游玩。
王之之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讲解到:“游客如果主动分享一个关于在这里发生的故事,酒店将免费提供登岛服务,并会挑选几个精彩的故事在岛上展示宣传,留下属于当事人的专属浪漫。”
王之之话音刚落,汽车便停在了珊瑚水礁酒店门口了,两个橙红色的迎宾机器人立马过来接客。待车门缓缓打开后,一个机器人取出行李,另一个走向站在车边的李笙箫,准备接过他手里的背包。李笙箫推开了机器人表示了拒绝,抱着背包径直向酒店走去,王之之只好命令机器人去前面领路,自己则紧跟在客人后面一前一后进了电梯。
打开房门,客厅中央迎面立着一个显眼的实时VR设备,带上感应器便能观测到酒店旁浅海里的珊瑚礁生态系统。这是酒店的一大特色体验项目,名为“房间潜水员”,是管理层在附近海域布置了大量的3D动视捕捉器的基础上开发出来的。整个房间的装饰偏向冷色调,卧室的一堵蓝白色电子墙上,投影着一簇簇彩色珊瑚正随着舒缓的音乐律动。站在卧室就能够聆听到海浪的呼吸声,推开墙上的圆形船舷式窗户,微弱咸润的海风扑面而来,疲惫感顿时被一扫而空。近处的一片布满灯饰的海岸线横亘在眼前,几处沙滩篝火被人群围绕着,仍未能打破海夜整体的静谧。向更远处望去,海岸线在月夜的深处若隐若现,几处岛屿不小心暴露了踪迹。
“将我的行李放客厅吧,活动我会考虑的,谢谢你的接待,小王。”李笙箫从卧室出来对王之之说道,他现在想马上将零号唤醒,和它分享这久违的恬静舒适,即使它只是一个无机生命。
王之之还在为刚才机器人的鲁莽而自责,甚至都忘了主题活动的事。他听出了李笙箫是在下达驱逐令,便麻溜地将门口机器人手里的行李拿过来轻轻地放在了客厅的地毯上,随即礼貌地关上房门离开了。李笙箫是他今天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关门的那一刻意味着他今天的接导员工作已经被按下了暂停键。
李笙箫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背包放在沙发上,随后打开地毯上的储物箱,立即将死气沉沉的零号重新启动。
“瑶光智能科技公司侍者计划零号为您服务...。”
熟悉的开机画面再次浮现,这次只是简单的启动,李笙箫按照儿子的提示完全能应付的过来。
“地点检测为三亚,黄昏旅行第一阶段已实施完毕。”零号对李笙箫说道,现在的它已经恢复生机,原来李笙箫已经将这次的行程命名为“黄昏旅行”。
“好好记录这片海吧,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了。”李笙箫指着窗外对零号说道。他确实猜中了这将是他余生最后一次来到这片海岸,但他不知道的是,在珊瑚水礁酒店的宣传下,这里将会长久地留存关于他和莫菲菲的故事。
清晨,李笙箫被射入枕边的阳光叫醒,昨夜的那场雨短暂地扰了他的清梦。他坐起身子在房间里盘算着今天的大胆计划,零号趴在在窗边观察着正在海滩上晨练和嬉戏的人群,楼下的路人居然跟它打起了招呼。吃过早餐,李笙箫抱着背包便乘坐酒店快艇向蜈支洲岛进发了。船长的是一个叫汪勇的中年男人,他那张常年被海风轻吻而饱经风霜的脸略显苍老。汪勇十分好奇李笙箫手里抱着的背包里装的是什么,还时不时观察零号的举止,就像是一名海洋特工。李笙箫只顾着登岛,对此并未理会,零号对周围的海鸟产生了兴趣,不停地寻找它们的踪迹。
“到了,要回来请务必傍晚6点之前联系酒店,夜里不出船。”汪勇面无表情地对李笙箫说着每日重复的工作用语。
李笙箫道谢后便和零号匆匆下了船,等他回头一看,刚才靠岸的快艇已经掉头一溜烟儿跑到百米开外了。登上小岛,李笙箫按照提示购买了无人车环岛游服务,他想重新再欣赏一遍这个环岛景色。为了铺设充电路面,环岛小道被拓宽了。穿梭在海岸小道上,右手边悬崖下的海浪不断拍打着礁石,海风袭来的感觉仿佛将李笙箫带回到了31年前那个明媚的周日。李笙箫驾驶着电动车行驶在同样的海边小道,他不停扭头欣赏着身旁的莫菲菲张开双臂拥抱海风的样子,莫菲菲飘逸着的乌黑长发和淡蓝色裙摆仿佛还在他眼前摇曳。莫菲菲看到大海时开心的像个孩子,裙子她只喜欢蓝色,因为那是大海的本色。李笙箫将手里的背包抱得更紧了,就像在拥抱逝去的爱人,故地重游果然更令人黯然神伤。
“黄昏旅行第二阶段实施完毕。”零号看着失了神被困回忆的李笙箫说道。这句提醒打断了他的思念,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彩色吊坠瓶,挣扎着回到了现实。
“离黄昏还有多远?”李笙箫冷冷地向零号问到,眼神里透着一股清冷。
“距离第三阶段计划实施还剩6小时。”零号将一只手放在李笙箫肩膀上说道。
漫无目的环岛几圈后,李笙箫放弃乘车改为步行,海上游玩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沉浸在碧蓝的欢愉海水中,并未将一丝目光放在李笙箫身上。零号打量着远处天空盘旋着的几艘无人飞艇,只见上面不断有人影下坠到海里,那些都是在玩飞艇跳水的人。近处的海岸旁的浅水区,一群身着黑色智能潜水服的蛙人正在沉入水中,他们缓缓下沉,一眨眼便消失不见。李笙箫无视着喧闹打算继续行进在海岸线上,直到他走向海岸旁的一处岛礁上,黄昏即将再次降临。他静静地坐在一块光滑的礁石上,将手里的背包放在沙滩上。海边的落日黄昏是莫菲菲最爱的景色,这里便是31年前李笙箫和妻子的定情之地。每隔几年他便会陪莫菲菲来此等待黄昏染红天际,然后两人在音乐的微醺下相互倚靠着欣赏着一抹抹残阳殆尽。
此刻落日已经挂在远处的海岸线上,岛上玻璃建筑闪烁着羸弱的亮光,李笙箫带上黑色软环,将脖子上的彩色吊坠瓶握在手里不断端详着。零号此时能够通过黑色软环加入李笙箫的视角,只见他闭着眼对着吊坠瓶深深一吻。瓶子里装的是莫菲菲的头发,这个时代的人习惯于保留逝者的一缕头发用以作为纪念。头发作为双硫键结构的角蛋白组织,可随意储存几十年时间。随后李笙箫打开背包,取出里面的淡蓝色盒子,轻抚着上面的镌刻的海浪花纹。
零号在李笙箫的指示下又开始舞动起来,沙滩上留下一地的机械脚印,湿润的海沙糊满了它一身。游客几乎已经离岛,这片海岸就剩下它和李笙箫。伴奏的音乐是他和莫菲菲第一次见面时演奏的那首《爱人》,歌曲间奏是口琴加上吉他的伴奏,听起来仿佛就是温柔的海风在耳畔轻声嘶鸣。
晚霞变的稀薄,大海被映的彤红。李笙箫又吻了下手里淡蓝色的盒子,里面装的是莫菲菲的骨灰,这是李笙箫在和她的肉体作最后的道别。李笙箫一步步向海水走去,海浪不断拍打着他的大腿。打开盒子,他轻轻抓起灰白色粉末摊在手心,任由海风将其吹向这片迷人的晚霞之海。李笙箫终于遵循了亡妻的遗言,将她的骨灰撒向了大海。温暖的晚霞映衬在脸上,李笙箫闭上眼聆听风浪声,期望风浪能将莫菲菲带去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多的黄昏晚霞,他的心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慰藉。李笙箫忍住了眼泪,走回海滩,静静感受着这片即将入夜前的海。此刻,他打算履行对妻子的临终诺言,一如既往地热爱生活。
“黄昏旅行计划顺利完成。”零号走过来对李笙箫说道,肩膀上和机械腿侧边亮着几个照明灯。
夜幕降临,黑夜笼罩大海,离岛的船早已停运。零号搜寻到了去岛上酒店的路,领着李笙箫消失在了海边。他回头望了望这片大海,在他心里那是莫菲菲永久安息的无垠坟墓。
在海岛上的酒店里留宿了一夜后,第二天上午,李笙箫又登上了汪勇的船。完成了重要行程,李笙箫这才有心思注意到这个中年男人,他顶着一顶咖啡色太阳帽,穿着一件白色长衬衫和蓝色牛仔裤,但这年轻的穿搭并未掩盖住他憔悴和沧桑的脸。
“哟,空着手回来的?老板这是做了大买卖?”汪勇见李笙箫登岛时抱着的背包不见了,以为他是个投资商人便随口问道。
“包里装的是我妻子的骨灰,被我撒进海里了,包也扔了。”李笙箫平静地回答道。
汪勇对此表示质疑,这可是新鲜事,他可不会轻易相信。在他眼里,商人都是奸诈的,绝不会透露自己的商业秘密。便又问道:“那是个什么机器人,我从来没见过这一号,你们不会打算搞什么娱乐项目吧?在这一带海域行船我可是轻车熟路,你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船长。”他对每一位客人都夸耀着自己的驾驶技术,其实他离被无人快艇取代就差最后一步,这是酒店管理层决定保留快艇驾驶员岗位的最后一年。汪勇向李笙箫展示自己的能力想在他这位“秘密商人”的手里找到下一份工作,直到几天后的酒店宣传活动上他才知道李笙箫说的撒骨灰的事都是真的。
“我是新型保姆机器人,我叫零号,谢谢你再次为我们服务。”零号自我介绍道。
“还是实验型,并未大量上市。”李笙箫连忙补充道。
汪勇将船设为自动驾驶模式,走过来摸了摸零号的躯体,对它的设计进行了一番夸赞,他断定酒店和游客将会青睐这一款机器人。船不一会儿便靠岸了,汪勇又接上了下一波登岛游客,未和李笙箫过多交谈便又向岛屿进发。
李笙箫回到珊瑚水礁酒店,向王之之报名参加了主题活动,临走时将一封信塞给了王之之,便踏上了去广州的高速磁悬浮列车。王之之还是第一次收到纸质信件,带着猎奇的心态,他读到了在这个年代缺失的爱情故事。信的开头是一首短诗:
我将她的骨灰撒进晚霞之海里;
从此这里便多了一个美丽圣洁的灵魂;
我带来的不是孤独和悲伤;
而是信奉大海坚定的信仰;
李笙箫在昨晚就将他和莫菲菲的故事写成了一个小回忆录,他想通过这个活动让他们的爱情得到铭记。几天后,李笙箫的事迹被酒店选中,那个抛撒骨灰的无名海滩便拥有了名字—永恒海岸,寓意为在这里能得到永恒的爱情。
新坟
“38号座椅车准备泊入G886组合列车2号车厢,请乘客做好安全防护。”座椅上的语音播报道。
李笙箫带好安全头盔,锁定座椅,等待着进入2号车厢,零号再次被塞进了座椅下的行李柜里。他现在身处座椅广场上,这里是所有车厢聚集地,同一个目的地的乘客连同座椅将被发射到相同的车厢。目的地最近的旅客所在的车厢将被组合在列车尾部,每一列车厢都配备独立的高速直线电机和刹车系统。到达目的后,列车尾部对应的车厢将被解除连接,自由刹停。以此类推,每一列车厢的旅客都能一路不停直达终点。
在AI程序的精准调控下,李笙箫连同座椅被弹射出广场,经过预定的封闭玻璃轨道,泊入到了2号车厢上。车厢两侧的整个车舷是一整扇门,向上翻转了一百八十度等待座椅车的泊入。座椅车在车厢内繁忙地穿行着,等待着被车厢下铺设的电磁锁牢牢锁定。李笙箫被分配到了靠窗的位置,伴随着强烈地推背感,列车加速驶离站台。时速上千公里的车厢外,风景一览而过,列车2分钟便离开海口穿越了琼州海峡的海底隧道。仅用不到一个小时,李笙箫所在的2号车厢便稳稳停在了广州。
“爸,不是说好我来接您吗,怎么自己回来了。”李莫带着李亨利进了门对坐在沙发上的李笙箫说道,并示意儿子去向李笙箫请安。他本打算接完李亨利便直奔机场,但李笙箫不想耽误孙子的学前测试。
“我又不是一个人。”李笙箫指了指旁边的零号打趣道。
“爷爷,新年快乐,快陪我玩骑大马。”李亨利跑过来对李笙箫问候道,他一双稚嫩小手拉着李笙箫的手臂不停地摇摆。
“亨利乖,让爸爸陪你玩啊,爷爷腰不好。”李笙箫装出难受的样子推脱道,他想起上次李亨利骑在他背上尿了他一身就后怕,自己一把年纪可经不住折腾。
“那我要这个玩具。”李亨利歪着小脑袋指着零号说道,这时他突然发现了李笙箫身后站着的零号,以为这是爷爷新买的管家机器人,将用来替代前些天被他弄坏的那个。
零号痴痴地看着这个人类小孩,他正在试图理解李亨利口中的玩具所代表的意思。
“这小子已经弄坏好几个机器人了,不是被它浇水烧坏电路就是被踹短路,我都不敢往家里带生产样品。”李莫无奈地对李笙箫说道,李亨利已经跑过去开始近距离观察零号,脑海中已经想好了在它头上种一颗小树的计划。
这时,肖潇推门回家了。她背着一个红色的帆布包,扎着一个丸子头,胸前的浅黄花纹衬衫上别着一个海豚胸针,见到李笙箫坐在客厅后连忙过来问候。
“晚上咱们吃拉面吧”李笙箫对着儿子和儿媳说笑着说道,准备给他们一个惊喜。
“我这就下订单,应该10分钟就送到了。”李莫说道,李莫夫妻二人欣然同意,他走到门口的智能墙边,准备点一份外送套餐,机器人配送很快便能让他们吃上热乎的面条。
李笙箫见状连忙制止住儿子说道:“费那劲干嘛,面条离了锅就得吃,等它送到都坨了,况且咱家可是有现成的拉面大师。”李笙箫表现出一副得意的表情。
“怎么能让您亲自来,拉面可是费时费力的活儿。”肖潇以为是李笙箫要自己下厨,便要上前劝说。
“是啊,爸,现在都有拉面机器人专门干这活儿。”李莫见状也上前拉住父亲的手臂说道,夫妻二人打算合力阻止这场闹剧。
“放心吧,拉面大师不是我。”李笙箫松开儿子的手说道,并让零号开始展示自己的拉面技巧。
零号径直地走向厨房,打开智能冰箱,取出自己要用的食材。它娴熟地制作着红焖牛肉,趁着熬制的功夫,又取了一袋面粉搁在菜板上,开始和面、揉面、抻面。零号一套操作行云流水,标准的就像是工厂里生产线上的面条工人,但它的动作如此优美又具有一定的艺术欣赏性。
李莫和肖潇被一幕震惊了,此刻他们终于懂了李笙箫所说的拉面大师并非玩笑话。作为零号的创造者,李莫最初只是想把它作为情感陪伴工具,没想到却被李笙箫开发出了另外的功能,这也给了他新的启示,服务行业的机器人也该更新一番了。未来的历史研究者绝对不会相信,手工拉面需求居然成了推进第二次智能机器人革命浪潮的导火索。李亨利被零号的拉面杂技表演看呆了,他立即打消了在它头上种树的计划,更改为蒙住它的眼睛再在脑袋上扣上一口大锅。因为,他很想知道,零号在不能看见的情况下是否还能将拉面杂技耍的那么顺溜。李笙箫满足地看着家人们惊讶和好奇的表情,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茶,静静等待美食的到来。
半小时后,零号将四人份的面条抻好了扔进锅里,它用左手搅拌面条的同时,右手操作着平底锅煎着鸡蛋。它胸口处原本设计用于监测人体温度的感应器能实时检测锅里的温度,食物的熟度便能够被它精准把控。又过了10分钟,四碗热气腾腾的红烧牛肉面便被端上了餐桌,等待它们的将是四颗饥饿的胃。
“真香,这是久违的老味道。”李莫凑近闻了闻说道,撸起袖子,坐下来便开始挑面。肖潇也拿起筷子准备尝尝拉面师傅的手艺,她可是一位挑剔的食客。李笙箫自是不必说,早就开动了,并喂了一口面给凑过来的李亨利。
“怎么样,拉面大师没骗你们吧。”李笙箫笑着说道。李莫和肖潇连忙点头默认,他们现在根本不想回答问题,浓郁的麦香味和肉香味已经由舌头上的味觉感受器透过神经占满大脑。李亨利已经开始去吃自己那碗,平时吃面条都需要肖潇喂他,他怕烫又忍不住想吃的样子很是招笑。
八分钟后,三个大人已经解决了战斗,李莫和李笙箫舒服地靠在座椅上,肖潇见儿子将面汤弄洒便赶紧过去抢过碗喂他。
“爸,您是怎么让零号学会拉面的?”李莫问到,他刚才就想问,但又被拉面表演和美食耽误了。
“师从你刘生叔,我把零号带到他面馆去,没多久便学的有模有样。怎么样?青出于蓝吧!”李笙箫说道。
“我就说怎么味道如此熟悉,现在在家也能吃到刘叔的祖传美食了,哈哈,也算是有了传承。没想到它对精细运动的模仿能力这么敏感,看来它的潜力还很大。”李莫拍手说道,若是从前的他必定会立即回到公司埋头研究,但现在他更看重家庭。他那激动的科研冲动刚冒了冒头便被李亨利的吵闹声平息,原来小家伙被辣到了,众人既无奈又觉得好笑。
此后,连着一周,李莫都让零号将晚餐做成拉面,每天换一个口味。李亨利的蒙眼计划也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每天就期盼着拉面晚餐。李笙箫在广州待了一个月,便又带着零号开始了海岸旅行,他们沿着海岸线从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一路北上,抵达青岛烟台大连。李亨利再三请求李笙箫将零号留给他玩,李笙箫只好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偷偷带着零号溜走。他每到一个城市便会收到孙子的来讯,询问他是否遇到什么奇闻轶事,并会再次央求零号的获得权,爷孙俩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近,以至于后来李笙箫结束旅行后便搬去广州生活了。
转眼过了近20年,在2083年春节前夕,李笙箫因突发急性休克倒在了公园散步的路上,尽管这时医疗水平已经很发达,还是未能挽救他的生命。他已经为回老家完成新年祭祖做好了准备,可终究还是留下了遗憾。在他提前留存在零号的临终遗言里,他唯一希望的是李莫将自己的骨灰撒到三亚的海滩,并能带着李亨利回福地村替他完成祭祖活动。
李莫带着零号去到了永恒海岸,将装有母亲头发的彩色吊坠瓶和父亲的骨灰永远留在了那片晚霞之海。在他心里,尽管父亲余生20年没有母亲的陪伴,但父母的爱情时代依然令他羡慕向往。在那个时代,承诺依然可以永恒,人类并未完全被科技生活支配而变得冷酷无情。李莫将零号的智能系统升级,又将储存的黑色软环中的影像叠加到它的储存库里,并关闭了侍者模式,以后零号便是一个拥有李笙箫20年记忆的独立AI机器人。这就像是为李笙箫造的一个精神坟墓,将他的记忆永久埋葬。
2083年大年初一,李莫带着李亨利和零号回到了福地村。李然身体依旧硬朗,赵燕妮通过人工心脏置换手术彻底治愈了心脏病,这时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已达90岁。接待李莫的是李建峰和李然,他们领着李莫父子俩和零号上了后山墓地,随后李龙龙也抱着儿子李好赶了上来,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仪式。这个仪式总是有新人加入旧人退出,众人重复着相同的步骤,将坟墓装饰一新。零号对这一切感到十分亲切,它开始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也想加入到仪式中去。
“咋不给你爸也立个坟?让我们每年有地儿能看看他也好啊。”李然对李莫问到,他已经是个白发满头的迟暮老头。
“然大伯,父亲想去寻母亲,这是他的遗言,我们在家里给他设了一个电子灵位。”李莫平静地回答道,但仍难掩悲伤,尽管刚才在爷爷奶奶的墓前已经吐露了心事。
突然,零号走向了李正国的坟墓前,将手里的纸钱甩散,然后一张张分散,借着坟墓前未燃尽的余火将其点燃。
“这是笙箫兄弟显灵了。”李然见状大喊,这个点纸钱的举动触动了他敏感的记忆神经。
零号回过头望着众人,走到李然面前给了他一个拥抱,并轻轻叫了一声:“然哥。”
多年后,这无垠的黄土地上,旧坟因无人前来祭祖而渐渐消失在岁月长河中,最终成为一块不显眼的平地,坟墓中的尸骨也逐渐腐烂被细菌分解成无机物。信奉土葬的信仰被不断动摇,新的坟墓越来越少。但坟似乎并未真正消失,逝者的记忆被装进了机器芯片里,化身为一个个机器人守候在家人身旁,那又将是他们新的“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