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耳食录(一)
耳食录
(同治味经堂刊本 两编二十卷足本)
乐钧 著
《耳食录》,《聊斋》的诸多仿作之一,按时间顺序是第四本。作者乐钧,名宫谱,字元淑,号莲裳,别号梦花楼主,乐钧家中酷贫,常靠典当和卖文来维持全家的生计。他跟大多数文人一样,考学的目的是做官,但仕途这条大道却始终对他禁闭,乐钧一生始终未入仕途,只在嘉庆年才考了一个举人。《耳食录》的书名,来自于《史记·六国年表序》:“学者根据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始终,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耳食无异。”意思是学者们拘泥于自己的见闻,看到秦朝统治的时间短,就不去考察它的历史,于是就指责讥笑它,不敢讲,这和用耳朵吃东西没有什么区别。如今多来比喻不加省察,徒信传闻。乐钧在此以“耳食”来命名,也是想表达自己的小说不过是取自民间传说,是未加证实的“妄言”。
《耳食录》成书于乾隆年间,有足本和非足本两大系统,足本分为初编和二编。初编十二卷,写于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二编八卷,写于乾隆五十九年甲寅,合二十卷,收录199个故事。非足本为后世删减版,见于《笔记小说大观》等书,为五卷。今此处采用的是足本中的同治味经堂刊本。
初编·卷一
1,夕芳
宜川人张伊理,精通学业但一直不得志,家里因此贫穷。有个儿子名叫张露,在他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张伊理就过世了。原本张露虽然年幼,但是十分聪慧,能看懂父亲的书。张伊理因为自己读书不得志而愤慨,竟然让张露荒废学业。现在只能依靠砍柴放牧来侍奉母亲,这样已经三年了。
同乡有一个黄生,是张伊理的旧友,在乡里设馆教书。他很可怜张露,于是收留他。今天是他去上学的日子,张露的母亲哭着对黄生说:“您施以恩惠救助幼弱的孤儿,实在是有起死回生、枯骨生肉的恩德。但是,张露之所以辍学,是出自我丈夫的意愿。”黄生说:“嫂嫂别说了!读书郁郁不得志的难道只有伊理一个人吗?壮大咱们读书人志气的,除了张露还有谁呢?伊理故人若泉下有知,也肯定会答应的。”最终黄生得以教授张露学业。张露学习了三年,学有所成,黄生就让他去参加乡试。
临近考试的日期,张露偶然登上城门楼,诗兴大发高声吟诵,诵得“夕阳片石明羊角,芳草孤洲暗虎头”这一句时【诗中暗藏“夕芳”的名字】。一位头戴儒巾、神清目秀的少年上前来作揖道:“您莫不是宜川的张君么?在下是云林的郑玉。刚才听到的佳句,比起李商隐的《锦瑟》的韵调一点不差。【《锦瑟》在《聊斋·锦瑟》中也暗藏女主的名字】”张露怪他的比拟不恰当,并问他怎么会认识自己。郑玉笑着说:“我是认识您的,只是您不认识我。”张露始终感到茫然,但还是明确地表达感谢,也对其有所好感,渐渐地变得融洽起来。
到了晚上,张露邀请他回到自己住的旅舍。偶然提到考试的事,郑玉说:“您作的文章水平太高,恐怕与世俗不合。为什么不揣摩当下人的喜好,以图一举成功?”张露笑着说:“伯牙不因人的欣赏能力差而改变曲调,王良不因迎合嬖奚打猎而改变驾车的规矩,况且文章是不朽的功业,怎么敢自我损贬呢?”郑玉唯唯称是,到拂晓时告别离去。。过了几天,再也没来过。
等考试完毕,郑玉忽然到来,从袖子里掏出张露的考试卷扔在桌子上。张露大惊失色,问他从哪里得来。郑玉指着试卷说:“你这算什么考取功名的利器呢?我为你谋划换了卷子,现在已经成功了。”张露心里很怀疑。等到发榜,张露果然考中,才对郑玉的话感到奇异。等他看到交换后的卷子,行文非常粗劣。张露心里还是很感谢他,向郑玉道谢。郑玉却叹息道:“我并非是追逐臭名利场的人。因为你的官运太浅薄,又有文才,担心造物主发怒,因此我这样子做。你先世有高洁的品德,后人必定能发迹。”张露于是越加觉得郑玉神奇。郑玉在张露那里住了几天,告别离去。张露也回了家,去拜见老师黄生,没有把郑玉的事说出来。
忽然有人传消息说郑玉来了,跟随的仆从都十分庄严华美,拿礼物拜见黄生,愿意成为他的弟子。黄生因为张露的事先介绍,于是对其十分地器重。郑玉又和张露结拜为兄弟,郑玉年长一岁,张露认他为兄长。第二天,郑玉来到张露家,拜见张露的母亲,赠送了好些金银丝帛等礼物。张露和母亲都坚辞受。郑玉说:“因为我弟弟确实太贫困,本想以后常常给予一些帮助;这点仅是微薄之礼,弟弟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又何必分彼此呢?”张露这才表示感谢并收下了。从此,张露家日用衣食上的生活来源,悉数都是郑玉供给的。而他赠给黄先生的东西也很丰厚。
郑玉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一天他说:“我已经为弟弟找了一位好佳人,聘礼全都不需要。黄道吉日就在最近,弟弟可以前往迎娶。如果对方以舍不得和母亲分离为由推辞,在那里住一个月后再一起回来就是了。”张露问是谁家的女子,郑玉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再三询问,郑玉始终没有告诉他。张露很疑惑,将这件事告诉母亲和黄生。黄生说:“郑生是个贤士,他所谋划的事情应该不是虚妄的。之所以保守秘密,可能是为让你感到惊奇。要不然,就是为给你节省聘礼。你可以去。”
于是张露就和郑玉一同前去了,不足三十里就到了地方。朱红色的大门敞开,屋院十分华美。郑玉下马后直接走了进去,让张露在外面等候。
一会儿后,主人出来,五十几岁,衣着卓伟,将客人请进屋里。张露上前跪拜,主人仔细端详后称赞说:“确实是仪表出众!”入坐以后,主人说:“曾经奉您父亲的命,许下与老夫结为亲家的约定,如今将次女夕芳许配给你。但拙荆爱女情深,不希望马上就和小女分别两地,因而连累你亲自前来。”张露起身当面感谢说:“承蒙大恩让我得以亲近德行高洁的前辈,深感荣幸。然而在下的父亲早逝,怎么会与您联姻呢?况且张露之所以前来,是因为郑兄作媒。刚才听您的教诲,实在不明白。。”主人笑着说:“不知道么?郑玉他就是我的儿子。多年前跟从你父亲读书,老夫心里惦念,随后就定了婚姻之约,因此让郑玉出门寻访你。恰恰你的‘夕阳芳草’的诗句,暗合小女‘夕芳’的名字,因此郑玉他才得以在城门与你相遇。”
张露想要再问,忽然传报夫人出来见女婿。样貌如同三十几岁的人,衣着打扮华丽整洁,后面跟着几个侍女。按序入座后,夫人说的多是一些家里人怜惜的话。这时大堂一旁的门帘后有一些女孩儿偷偷窥看客人,时时传出吃吃的笑语声。张露恭敬又有些局促不安,不能自如地对答。接着,郑玉换了整洁的衣服出来,说笑道:“之前是盟弟,现在是内兄了。”张露也跟着笑起来。郑玉将张露领到客房,安排饮食。有几个女子,互称青姑、云阁夫人、素英姐、阿丽等,在外面嬉戏玩乐。又在门外窥看,体态妖艳很不庄重。言辞放荡,窃窃私语。张露听在耳里,不敢支应,只能在心里表示不满。
第二天,庭院挂起华丽的帷帐,奏起音乐。女仆们捧着蜡烛檀香,簇拥着夕芳出来。一身严妆礼服,珠翠辉煌。在金碧装饰的大堂上完成婚礼,在华贵的床席中同牢。既成眷属,情好笃洽。郑玉的欢喜之情,也更胜过以往。才刚过一个月,张露就请求回家,好安排迎娶新媳妇回家见母亲。夕芳没有一点为难的话,只是夕芳的父母都有些惆怅之色。
张露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十分高兴。黄生听说后,也来询问情况。等说到张父约定婚约和教授徒弟的事,张露认为从前父亲可能做过。母亲却愕然道:“你父亲平日都在家里,很少与人结交,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其中必定有异。”第二天,一同去寻访踪迹。结果到了郑家,只有斜阳下的离离秋草,白杨在悲风中摇曳,溪水在空山中流动而已。从而知道是遇到了鬼,全家都很惊讶。张露伤心欲绝,如同得了离魂症,踌躇而回,终日耿耿于怀。
一天夜里,张露梦到在门外遇见一队仪仗随从,有个坐在轿子里的人是自己父亲,他告诉张露说:“我从前确实在郑氏家中教过书,订过儿女婚姻。今年承蒙上帝授我地府司宪一职,迫于公务繁忙,没空看你。此次因为凤皇山的苞元神君邀我赴赏花宴,因此绕到来家里,告诉你来龙去脉。郑氏偶然因为避难,搬到阳曲去了。新媳妇很贤淑,你们最终会团聚的。我已经派人安排,你不用忧虑。你的老师恩德厚重,我深深铭记在心。郑玉之前给你老师的金银丝帛,都是我俸禄的剩余。是代我来感谢你老师的,不说报答,也算是老朋友在地下的心意!你母亲我来不及见面了,你转告她吧。”说完,挥泪离去。张露醒来后感到奇怪,听他说的人没有不感叹的。但是“团聚”的话,没有明了,意思难道是非死不能见面,指张露将不久人世了么?反而更加忧虑了。
一天,张露行走在郊外,远远地看见一辆彩轿,后边有一人,再后面有几十人骑马跟从,来得很快。等队伍走近一看,原来那人是郑玉。他即刻下马,和张露相持痛哭,谈起分别后的事,经不住呜咽痛哭,郑玉说:“自从你离开的当天晚上,就遭到仇家的攻击,差点成为灰烬。多亏我家和府帅【地方长官的尊称】有交情。他派兵救护,全家老幼才得以保全,避祸到了其他州去。深切地知道违背了信约,因此感到忧虑,却没法告知,等得到了令尊的书谕,让我送妹妹出嫁。如今已经送到你家。你赶紧回去,留心调护。玉从此告别了,自此阴阳相隔,相见得看机会了!”说完,又再次痛哭。张露挽留他,没有答应,最后骑上马疾驰离开了。
张露踉踉跄跄地回到家中,却依然寂静什么也没见到。于是神色黯然憔悴,直接奔到卧室,打算以眼泪浸染被枕了。等进去之后,发现锦帐被放下了,梳妆用具摆满了一屋。紧忙喊来母亲,掀起帷帐一看,一个美丽的女子睡在绣榻上,气息很微弱,正是夕芳。
一会儿,夕芳张开眼睛,四下张望,看见张露就哭泣起来,半天后才说出话来,说:“我的形体刚刚恢复,请多叫些人坐在身边,接受一些生气。”于是叫来邻居家的女子,都说夕芳是国色天香。夕芳本来就很善言谈,虽然气息微弱少有说话,但是偶尔应答,都出乎意料之外。邻女们诸女都很喜欢她,昼夜轮番守坐,争相用气吹到她口中。
七天后就能坐起身来,半个月后能行走,一个月后就能正常饮食起居,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这时,她说出自己的身世:“父亲郑氏,名郑洛,是云林人,家道很富有。男女仆婢有几十个,全都死在瘟疫中。我当时十六岁,阴司说我的阳数未尽,会返回阳间成为你的妻子。后来一阵风雷,将我的坟墓打开,随后又有车驾护行,迷罔中就到这里来了。之前和你一个月的情意缠绵,还能记忆起来。”所谓的仇家,就是疫鬼。
夕芳性格柔婉,夫妻感情极好,事奉婆婆以孝出名。心里经常顾念父母兄弟,放置不下。于是每年的寒食节,都和张露一起去扫墓,恸哭而回。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官至州刺史。
这是明朝天启年间的事情。
2,邓无影
有个叫邓乙的,年纪三十岁,一个人独居。每到夜晚常面对灯火独坐,深陷沉思,郁结不解。
因而对着自己的影子叹息说:“我和你相处这么久了,你就不能稍微让我高兴高兴吗。”这时,他的影子居然从墙上下来,回答说:“听你的。”邓乙极为震惊,影子笑着对他说:“你想要高兴,反而对我生疏,是为什么呢?”邓乙等内心安定,才问他:“你有什么方法使我高兴呢?”影子回答说:“随你所想。”
邓乙就说:“我孤身一人没有伴侣,想要一个少年良友陪我在长夜里聊天,可以吗?”影子回答说:“这有什么难的?”就变化成一个少年。翩如惊鸿,亭亭玉立,谈吐风雅,真是一个好友。邓乙又让变成一个贵人。一会儿,少年就忽然变成一个官员,衣冠庄严,端正的坐在床当中,以至于声音和笑容,无不惟妙惟肖。邓乙开玩笑地作拜,影子拱手接受。邓乙又笑着说:“能变成佳人吗?”官员点头走下床来,眨眼间就变成一个少女,芳华绝代,拖着长袖不说话。邓乙就和她同房,和妻妾没有两样。
自此一到晚上邓乙家就灯火通明,影子百般变幻,无不如邓乙所想。时间一长,到了白天影子也逐渐离开邓乙的形体作怪。旁人看不见,只有邓乙自己能看到。邓乙如醉如狂,不再保持常态。人们都觉得邓乙的表现,询问他从而得知原因。看他的影子,果然和他本人不一样,邓乙站着的时候,影子有时坐着,邓乙是男的,影子有时却是女的。人们以此来询问邓乙,而邓乙所说的和人们见到的又有不同。全乡的人都认为是妖异。
几年之后,影子忽然告别他要离开。问他到哪里去,说是去寓次山,距离这里有数万多里远。邓乙哭泣着送影子到门外,和他诀别。影子凌风而起,顷刻间就不见了。邓乙从此以后就没有影子了,人们就称呼他为“邓无影”。
这是徐懋庵说的故事。
3,云阳鬼
云阳县东面有一片丛林,历来传说其中有许多鬼,常常白天出来抓人。有一个小伙子经过这里,心里非常害怕。忽然有个少年在后头追他,小伙子吓得大喊:“鬼!鬼!”慌忙逃跑,被树枝绊倒,几乎跌伤了脚。少年追上来,扶起小伙子,对他说:“不要怕。”话音未落,小伙子举拳便打。少年大惊,喊道:“鬼!鬼!”也扬臂还击小伙子。
两个人正在搏斗,一个豪放洒脱的汉子昂首阔步而来,询问二人为什么扭打,二人都说对方是鬼。那汉子笑道:“瞎说,哪里会有鬼呢。”再三劝说,二人才放开手,各自告知姓名乡里,原来是平日都听说过但未曾见过面的,两人互视对方,笑了起来,还说:“如今三个人一起走,再也不害怕了。”走不出几步,汉子在后面高声笑道:“你们二位实是气度不凡,像我这样丑陋,也不害怕吗?”二人回头一看,只见那汉子身长一丈有余,面目狰狞,像个“方相神”,脸色黑一半白一半.二人大叫:“鬼!鬼!”立刻吓晕跌倒在地。霎时间那个鬼也不见了。
非非子说:鬼太难分辨了!当两个人正在惊疑的时候,彼此互相观察对方,觉得衣服、手脚、五官到处都像鬼,而实际上并不是鬼。恰恰那个为他们调停、排解的人才是真鬼,两人感到亲切反而去求助于它。鬼太难分辨了!假如鬼不是趁两人因误会大打出手时才出现,是在他们独自走路时施以毒手的话,鬼也算是名符其实了。偏偏这个鬼经过筹划反其道而行之。哎!鬼也太狡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