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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科幻故事】广陵记

2021-07-08 22:59 作者:三风子改  | 我要投稿

一、

这年夏天,山阳的郊外总算是清净了,但我却并不能彻底安心。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话音消散,一群华丽的野兽失落地走远,车马扬起的尘土久久未曾落下。

听着马蹄与车毂的声音渐渐走远,我依旧和往常一样锻铁,饮酒。

但从那以后这里变得安静了许多,不再有远方的来客来拜访,只有一个朋友偶尔来帮我拉风箱。村旁的大柳树下,终日回荡着捶打铁砧的锻冶之声,水声泼洒时泠泠的清响。

夜里,炉中的火烧了一整天,终于和落日的余晖一样被熄灭,但我怎么也安静不下,仿佛炉火还在炙烤着我的精神,仿佛心里还在被锻锤敲打着。

夜,总能让沉静下来的心思变得敏感,这样的时候最好有些助兴的东西。

或是带来幻觉的药;或是让人大醉酩酊的酒;或什么都不用,闭目养神,只让自己的精神,思维,乃至存在,投入这水一般凉沁而又澄澈的夜。

炉中火灭,枕边月升,露气新至,山间风鸣。

此间,仿佛有什么近乎情感,又不似情感的东西即将被引出。

这时旷远的某处飘来一阵奇妙的旋律,在夜的帷幕里格外清晰。

那声音忽近忽远,似兽鸣山语,苍茫缥缈,如同我的某个朋友擅长的“啸”,我不禁起身远望,想寻找这旋律的主人。

循着声音的所在,路途渐渐从郊野小村引入山中,乐声也几度转折:

初时悠扬旷远,伴我行过入山的大道;

渐入激烈,如刀兵交撞,带我走入林间小路;

最后复归旷远,却又似一声哀叹,我呆然伫立,不知过了多久才继续寻找。

我隐约觉得也许这不是乐声,而是自然从我心底身处挖掘出的声音,仿佛一面水一样的镜子映照着另一个我。

我必须找到这声音的所在。

山中的路崎岖,在萤火里辨不清何处是月光,何处是前几日暴雨的积水。我想放弃了,但又被新起的旋律宛如丝弦般紧紧牵连着,恍惚着,走向未被涉足过的某条小径。

拨开不知多少丛树林,我看到不远处的山顶站着一个影子般的东西。

当我鼓起勇气接近时,它正缓慢地扭“头”看向我。忽然,“影子”一跃而起,凌驾在夜空当中,星辰万千化作了他的背景。

它伸出手,或者说手一样的东西,指着我的方向。

我僵立在那儿,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身体就像被另一个灵魂控制着,和它的指端触碰。

触碰的刹那,晶莹的光纹沿指端到身体,再到脚下的这片大地。霎时纹路遍布山岗,直向遥远未及的所在延续下去。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借着我的双眼,让我也一并把整个世界收入脑海,就像把所有事物的脉络看得通透。

心中的豁朗,连同月夜星空下的澄澈,将精神浸泡在自出生以来最清爽最轻松的这个时刻。

覆盖世界的纹路渐渐暗淡,开始回收,最终又归复到了“它”的指端。

而我,从里到外,从筋骨到血肉到魂魄,都像被洗濯了一遍。

“解明世界原理。”

它发出某种奇妙的响动,仿佛摩挲着身体里的每一寸骨骼,每一个关节所发出的声音。

“宇宙序号311,星系632,环恒星第三行星,智慧生命,人类。”

未知的声音逐渐变成我们的语言,可每个词组合在一起却让人全然不懂。

“当前所处地域,大陆东岸河流文明,发展程度,帝国。”

它仿佛在学习着什么。

“学习完成。”

影子落地后,形体变成人的模样。

从身体生长出纶巾与白袍的它,如同月中的来者,又像是从太古尧舜之世……甚至更悠远的过去前来,将朴拙浑然的带给这个早已变化太多的世间。

他落下时尘埃没有沾染在衣袖之上,而是在月下变成了微小的光屑浮动在四周,让这沐浴了足够多的日光与月光的山角成为山野中的庙宇祭坛。

宛如天神的那个人正是降临于此的,不知给谁的天启。

“刚才真是失礼了,我刚刚来这颗星球,正犯愁如何了解自己所处的环境,恰好遇到了你,只能用这样的办法理解这个世界。”

对方拱手揖礼,我下意识地回礼。

“那阁下是……”

“用你们这里的话说,就算是天外来客吧。”

他指了指天上。

“天上?阁下莫非是神仙?”

我并不像某些士人那样迷信鬼神之说,甚至还对一些人求仙问道的丑态有些鄙夷,可现在的奇遇又让原本的思想动摇起来。

“你好像不是很惊讶的样子,难道有别的种族来过这颗行星吗?”

“我……虽然不懂阁下在说什么,但天外来客本就非常理可知,又何必以常理对待呢,况且从刚才阁下的,说是天上之人也没什么不合理的。”

他笑了,或者说只是做出模仿笑的表情。

“那么这下该我问了,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循声而至,听闻山间有人在演奏乐曲,心中好奇就来看看。”

“原来是追寻着我的歌而来,那你可从乐曲中感觉到什么了?”

他的双臂环抱胸前,悠然问道。

“旷远,悠久,如同经历了千载时光的一声慨叹。”

“你觉得这是方才歌声所传递的情感?”

“只是我的心中这样觉得罢了,声音本无所谓情感。”

“你的意思是音乐之所以动人,是听者心中的感受给旋律添加了色彩?一切都是心声?”

“然也。”

“真是有趣的看法。”

他说完,又哼唱起那首曲子,这次我听得更加真切,也更加动心。

一曲既终,山林在风里喝彩,星月从云中现身。

我也终于能问出自己心里最迫切的一个问题:“这是什么曲子?真是奇妙,我竟从未听过。”

“我家乡的曲子。”

“家乡?不知阁下家乡何处?既是天上来客,所居自应当是玉京云津,或是仙庭洞府了吧。”

他笑而不语,又指了指天说道:“离你们很远的地方,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我们边说边在林间踱步,月光此时从林叶的缝隙投下,让幽暗的丛林,草丛里时不时传来簇簇声,也许是夜行的走兽。

“客从天外而来,所为何事?”

“访故……我是想这么说,但如你所见,人世早已不像我当初所看到的那样,至少比我以前见过的那个世界要可悲得多。”

他伸出手指,那上面的纹路散发出青蓝色的荧光,凝视着指尖的光时,那人的神情有些落寞。

“看来这片大地经受了不少的磨难。”

“你以前来过这儿?”

“嗯,也可以这么说。数千年前,我到过灼热的沙海,也去了遥远的海的那边,甚至还在各地留下一点恶作剧。在这里,我和我的同伴还带走了一个叫做轩辕皇帝的地球人,他现在正在宇宙旅行呢。”

“轩辕皇帝居然还活着,那么乌号弓的传闻看来也非虚语了。”

他的话语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一幅宏大的绘卷,宛如一名巨人行走在大荒山海之上。

“这倒也真是久远。”

“所以我需要一名这个时代的同行者,不知你意下如何?”

“无妨。”

当即应允的态度似乎令他吃了一惊,但对我而言,这或许只是晚间醉酒的一场梦罢了。

二、

“首先我们去人类的社会看看可好,比如城市什么的?”

他兴奋地着望向四周,仿佛在那双不似凡人的眼里,对整个世界充满了期待。

“那种地方去不去都无所谓的,比之太古,现如今的世道实在不值得一看。”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想到了洛阳,曾经让人憧憬,却终究会葬送所有幻想的地方。

他伸出手指,在我的额上一戳,所有思绪想法回忆一涌而出,就像被那纹路吸引了似的。

“读取完毕。原来这个帝国的首都和最繁华的城市都是那里,离我以前去过的地方不算太远,我们去看看吧。”

“何必呢,那种繁文缛节比名士们袍子上的虱子还多的地方,何必去呢。不如在这山里散散步。”

我苦笑着央求道。

“城市有城市的规则和道德,山中也有山中的道德,只不过是制定道德的人是你自己,所以才会觉得更自由,但本身都是一样的。”

“唉,这是诡辩了……而且去洛阳的话,驱车前往也要半天的时间。”

“我们走吧。”

不顾我的回答,他拉起我从山上一跃而下,可是转瞬间下落的感觉停住了。我睁开眼时,错落的街巷取代了山野。同样的夜幕下,这里显得森严而压抑。

“难道这里就是……”

“洛阳,从你的记忆里读取的坐标位置。看来你还记得这里。”

我当然记得,看到那些熟悉的民房,虽然来过几次但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却很深刻,这里有全国最繁华的宫宇楼阁,也有数不尽的权贵名士。

夜晚的道路没有来往行人车马。此刻,这里的安静宛如太古。

“数千年前的太古就是这么安静。”

徘徊其中,他忽然感慨起来。

“记得千年以前来这附近的时候,人们还住在草顶的房舍里,就连宫殿也是一样。”

“但已经变了太多了,无论是人还是世道。”

“哦?怎么说?”

“从前圣人不宣传礼教,天下都和谐共处,尊敬值得尊敬的,厌弃应该厌弃的,如今权力者高调地推行礼教,用严惩厚赏让人们去有意识地执行,简直就是笑话。”

“但如果真的要人类社会退回到那个时候,把自身的一切剥除,君主也和平民一样过着朴素的生活,没有知识没有教化,所有人类都活在愚昧的和平里。”

他扭头直视着我,缓缓说道:

“你愿意吗?”

冷冽如清泉的目光,让我不由得对这回答谨慎起来。

“我自然无妨,但肯定大多数人是不愿意的。”

“对吧,所以关乎过去,我们只能羡慕和回忆,却绝不能渴望回到那个时候。每个时代都有它的价值,否定这个价值也是对自身的否定。”

“也许吧……”

走到某处,我们停下了脚步,或者说只是我停了下来。

“怎么了?”

“这里不能进去了。”

面前的宫门像一只巨口,不知多少人从中走进走出,多少敕令从里面飞似的奔向全国,多少代兴衰变故在这里面酝酿诞生。

不过他好像很感兴趣似的,对我说:“难道这里面就是宫殿?统治者一族和他们的服务之人的居所?”

“正是如此,所以没有征召我们是进不去的,就此打住如何……啊!”

那个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全然不顾两边的夜巡金吾。

“别被发现了……”

我想拉住他,可一股莫名的怪力连我也被拖动。

“放心,他们看不到我们。具体的原理你们可能不理解,简单说就是把纸折过来,虽然在同一层面,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两手一合,摆了个样子,话语里满是我无法理解的词汇,可他想表达的意思却很清楚,我们是隐身的状态。

“何其怪哉,我们的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构造吗?”

然而尽管知道这些侍卫看不到人,但我还是没办法大声。

漫步在和从前没什么改变的宫城内,深夜还有灯火的也只有几处。尽管此时四下寂寂,但这里并不能为我带来轻松的感觉。

不知走了多远,整个王朝的核心——太极殿就在我们眼前。

“这里就是名为权力的象征吗?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那种任何人都可以进去,谁都能畅所欲言的开放场所,没想到如今也成为了这个样子。”

他在大殿里调查着,时不时掏出我没见过的某些机械。据他说这是为了记录文明而设计的机器,构造无比精巧复杂,但我们也许在千年以后同样也可以靠人类的力量创造出来。

“千年啊……不知道那时聚集在这里的又会是谁呢?”

他说。

“肯定还是握有权力的人吧。”

我说。

我们站在大殿中心,耳畔不断传来嘈杂的谈话声。他说这是我们隐身(位面折叠)的影响,会把平时残存的能量以某些形式展现出来;声音过后,又是血的腥味和铁锈的味道,这些刺鼻的气息强硬地涌入鼻腔;同时,无数华服冠冕的人影浮现,我感到被他们拥挤着喘不上气,心中作呕般地厌恶,却又像是要被吞噬其中……

“这里看起来真是既阴森又鼻塞,就像一头会把所有意志吃进去统合为一的怪物。”

他兴致勃勃地说着,这让我有些好奇他们的国家了。

“你们难道没有吗,宫殿和皇帝这样的存在。”

“我们的生命经历了漫长的进化,如今已经成为一个个独立意志的自由个体,每个人都是自己道德与秩序的制定者和监管者,国家,统治者,秩序,法律,甚至,对我们都没有意义。”

他平淡地说着,眼中如同一片沉静的清潭。

“那还真是一种美好而理想的状态。”

“我就知道会会理解和喜欢的,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说罢,他指着大殿台阶上的某个东西问道:“那个像拘束刑具一样的有棱有角的东西是什么”

“那个啊,是皇帝的宝座……喂!”

转眼间,那个对什么都很好奇的人已经坐上了椅子。

“真是把舒服的椅子。”

我逃出拥挤的人群(幻影),仰视着对方笑着说道:“多少人都垂涎的东西,没想到被你什么都没想就坐上去了,真是有趣啊。”

“不过至少你并不向往。”

“因为这个世道无论谁做什么,该坐什么样的位子,都是由更高位子的人安排谋划。我不愿意那样,所以对这些位子没兴趣。”

他还在体会椅子的舒适,说着:“真是不可思议的制度,明明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也是和你们一样的人类,却任由自己偏见的妄议他人,摆出一副清高的架子,什么也不了解地褒贬臧否。”

“最可怕的是他们结成了所谓的团体,维系着这样的制度。对于看到真相的人而言,末路也就在此了。”

说罢,我又想到那天的遭遇,以及那个回答我问题时神色不忿的青年,可能再过不久……

这里的宫室尽管精美绝伦,是无数人都向往的天堂,但我却多一刻都不想继续停留。因为总觉得这里有一种危险正在侵蚀着我的身体和精神。

避开危险,这是任何时候人类的本能。

“可以走了吗,我不想在这里多留了。”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你那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以外的态度。”

“……”

“好吧,我想我理解了你在山里的理由了。”

三、

迈出宫门的时候,我们便已经回到了山中。无论经历了多少次我都对这神奇的缩地之术感到惊奇。

这时月光依旧笼罩着山岗,让一切变得神秘又迷人。

我大口呼吸这里的空气,想要把自己洗濯干净。他则观察起周围的草木,也许千年来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这些生命了。

谈话间,他又向我展现了他们的名为“科技”的技术,比如刚才的缩地,隐身,再比如借助某些手段漂浮在半空。

“难以置信,列子御风而行也不过如此。”

我看着往复滑翔的他,赞叹着,同时又有了一个想法。

“你们的古书里记载的那些奇人,其实也都是我们当初留下的……我说,你怎么了?”

看来他也注意到我此时的心绪。

“算了……”

“怎么?”

“原本我是想把今晚的这段奇遇,还有那些想法写进以前某篇辩驳修仙问道的论文,但还是不要了。”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改什么。

“因为对大众来说那才是正论,养生修仙本就是不可能的途径,人再努力也还是匍匐大地之上,为了某些蝇营狗苟而担心而害怕而逃避的人。”

“但你还是来到了山里,你的所求和那些修仙之士又有什么不同吗?”

“只是这里更自由罢了,没有那些庸俗的束缚,关系,人情。就像你说的,因为山中的道德和秩序都来自我本身,所以我觉得自由,因为这里的。”

“果然这里才是属于你的,你也是属于这里的。”

“但这里早晚也会被权力触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从前一位皇帝说过的。”

我拾起一枚落叶,忽然担心起这片还算干净的土地。

不知何年何月,但愿是我离去以后吧,这里也会成为某个贵族的封地或者名流们玩乐的场所,山会变得谄媚,水里漂浮着精美的酒杯,林中的动物畏葸颤抖,就连山川日月也会被一些无聊的诗篇填塞……

“别悲观啦,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他的手里不知从哪里抓取了一枚石头。

这是什么?

“闻识辉石。”

我接过并举起那枚晶石,让目光穿过它,去触碰那星空浩瀚,去环顾这四野八荒。万象森罗都被这枚石头汇入其中,闪耀的姿态也映入了我的眼里。

不知这奇妙的景象是茫茫宙合,还是我的眼睛本身。

眼前的无穷景致里仿佛包含了世间一切的智慧。

“这在我们的星球也不过是普通的石头,但只要你能和它同调……就是融为一体,和周围的环境协调,它会让你感受得更多,重要的还是你的意识,或者说心。”

我捏着这枚也许世上只有一枚的石头,又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也是矿物吗?我们这里常有人拿各种各样的矿物磨成粉来喝。”

“呃,从某种意义上看,这里的人也是挺厉害的……总之戴上试试吧”

把石头放在眼中,然后那东西就像水一样浸入眼球,湿润却并不难受。我本能地闭上眼睛,感到自己能看到听到更多的东西了,就像沉入水中以后被流水拥抱,再睁开眼时一切都会变得通透。

我,睁开了眼。

瞬间,大量的声音,气味,形象,情感,冲刷着我的脑海,将我与自然化为同一,又像我即是天地万物。

一切的色彩也由此涌现,变得比任何时候更加鲜明,那是生命的颜色;

四周响起哭声,呼声,呐喊声,欢笑声,我听到初诞的婴孩在啼哭,逝去的生命在感叹,更有生命沉睡时的细微鼾鸣……

在这一刻,我理解并消融了自然和我的隔膜与界限。

“这是这颗行星生命体上在与我们的情感情报共鸣。”

感受了许久,他对我说了这句话。于是我从那沉浸的感受里苏醒,又成为了独立的自我。

“草木亦有情……看来这样的说法确实存在。”

“没错,人只不过是天地渺渺的一颗种子,生长,枯萎,与树木花草无异。”

我们就这样时而清谈时而沉默,走过一道道瀑布隐泉,越过一座座丘陵峰峦。他的脚步奇快,如同不受拘束的一片叶,一脉流水。纵使每日锻铁,我也有些无法追上他的脚步,只能任凭距离渐渐加大,被落在后面。

但现在也没什么需要在意的,侧耳听去一切都在与我交谈,交谈最淳朴的哲学,亦或是吟诵最古老的,在这天地被初开辟时便已留存的诗歌。

抬眼望去,宇宙森罗,万物万象,都在眼中变得缓慢而精彩。

不知赶了多少路,他站在我的面前,呆然看着一面绝壁,也许又要施展他那神乎其神的能力了?我揣测着。

“山中的道路到这里就已经是尽头了。”

他站在我们,这时大概快四更天,天空渐渐明亮亮,宝蓝色的星辉不再斑斓繁复,月也沉入西方的幽暗里隐居休眠。

“你说的这话好像我一个朋友。”

“哦?”

“他和我一样,也喜欢自由,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比我稍微多受到些束缚,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挣脱的可怜人……”

不,我们可能一样。

我不再说下去了,因为从刚才在我意识到我们可能是一样的。

“那么,我们穷途而返?”

“不,还要去一个地方,那是报答你陪我完成这次旅途的报酬。”

“哦?”

四、

还没等我回过神,四周早已不是熟悉的山野。

脚底,头顶,四面八方,一切都在延伸着,形成一个无限的境界,哪怕把世上任何辞藻拿来形容这广大与精彩,都是贫乏的。

我便只是看,只是用所有感官体会,让自己在漂浮的身躯中,思绪也变得漂浮。周遭的光点闪烁着奇异的辉彩,寂寂无声,但又像包罗着所有我听过的声音,没听过的声音。

这里宛如古书里记载的太虚,而辉石的作用下,尽管未曾来过这里,我而却知道此处的真名:

宇宙。

“这下你也是你们那些修道之人所说的神仙了。”

他开心地如孩童浮水一样,在这片闪光的暗海畅游,仿佛在这里才会舒展真正的自我。想来也是,他是属于宇宙的,就像我是属于那片山林一样。

“没想到那么多人追求的仙道,竟然只一晚就让我体会到。这对他们而言也许太不公平了啊。”

“按照你们的文化,有些事也是讲求机缘的,就像得到仙人点化的人们。”

“那也是你们的恶作剧吗?”

“这就由君想象了。”

他轻身一纵,飘远了,我觉得好玩也学着跟了上去。星海之中沉浮着的光屑,萦绕着我们的旅途,仿佛那些光也是一个个生命。

“看你能喜欢这次的旅行,我也很开心。”

“多谢……对了,还未请教阁下的名字。”

我才想起还没问过他的名字,或许是这一晚的经历太离奇,或许是和他的对谈让我忘记了这点。

“名字吗?我们的文明早就舍弃了这样的概念,如果非要说一个代号才能让你安心,那就用我们在数万个宇宙时间以前的共同名字,穆艮(mugen),那是我们的种族名……这也是我们记忆中最后的荣耀。”

“最后的……为何这么说?”

他看了看身边经过的孛星,眉眼低垂。我能体会到他提及自身时语气中的悲伤,这是始终没有情感波动的他,或者说,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我们的种族分散在宇宙各地,漫长的生命让我们无法选择死亡,只有不断旅行,永远没有终结……”

忽然,他看向我的眼中又有了光:

“不如就让这旅途一直继续,与我同行,永远游历这片无穷的宇宙可好?”

“我……还是算了吧。”

看着穆艮,看着他带我来到的这片未知的领域,心生向往和憧憬是必然的,可我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容易抽身。和穷途而返的那个朋友一样,我们早就无法逃离什么了,只能在山林里用最好的树枝编作头冠,散发长歌,逐酒而狂。

在林中,被世人冠以不拘礼法的潇洒……

“你是担心自己的寿命吗,我的朋友?”

他随手摘下一枚光点,用力一捏,里面的汁液一样的粘稠东西在黑暗里漂浮。

“这是星髓,我们的祖先就是用它创造了我们旅行者一族,吃了它你也能获得无限的寿命。”

“不,这个……”

“那就换个你们人类能接受的说法吧,这是仙人赠予你的仙丹,吃了可以长寿万年以上。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

“你不动心?”

“寿自有限,少则憾,多则辱,世人养生也只能做到像古代的长寿之人那样,延续寿数,永恒的生命已经脱离了我们的道,不需要为之沉迷执著。就像我们的旅途,也许可以继续下去,但终究应该有个尽头。”

“看来是我没有理解你们的文化,这是我考虑不周。”

穆艮说罢,手里的粘稠物——被称为星髓的东西随即消散,又化作了新的光点。

“哪有的话,也许只是我太死心眼罢了。”

诚然,换做朝中那些服石的人,多半会乐呵呵的接过那玩意儿,一口吞下,永远漂浮在这片宇宙里吧。想到这儿,我不禁觉得好笑,和穆艮继续在这未曾被世人侵扰踏足的自由的境界里悠然游览。

“况且比起万古的长寿,我可能更想在这时喝上一杯,然后回家睡个大觉”,拨开身旁的星云,我不禁慨叹道:“唉,要是有酒就好了,这么壮观的景色怎能没有美酒。”

“越发不理解你们了,为什么对那种发酵出来的液态粮食如此执着,记得造访这片大陆中心某地的时候,那里的人也喜欢小麦酿造的汁水。”

“看来无所不知的仙人也不理解酒的味道啊,其实我们也并不是为了那个东西的滋味,只是喝了酒才会忘掉很多事罢了。”

我们漫游在一个又一个被他称作星系的地方,据他说人类目前最快的速度,哪怕去最近的一个星系,也要花上数十年的时间到达。

青年踌躇满志的出发,来到时却已步入暮年。

“简直就像是所有一心向道之人的人生缩影。”

听我说完,穆艮当着这渺茫无限浩大的寰宇,问了我这样的问题:

“那么你会为之付出此生吗?我的朋友?为了求证心中的想法和信念,或者坚守一个你心中的自己。”

“也许会吧,我只知道这样做。”

他飘过我的身边,沉默了良久。

我们望向太阳的方向。

穆艮说其实太阳和诸天星斗本质上相同,只不过太阳对我们地球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因此才会傲慢地向四周输送光与热,但他也许同样会在意那些遥远的微光。

因为他们尽管遥远,却依旧能散发出和太阳相匹敌的光与热。

四、

回过神来,山间的幽响重新环绕,以及新露的清芳伴着夜气萦绕在剔透澄明的夜海。

把万物浸泡其中,使其冷静,使其恬然。

我才意识到刚才的那一切,既像真实发生,又似乎都是我的脑海中进行的幻想……

只是穆艮还在那儿摆弄着手里的机器,让我知道一切并非虚幻。他说这是停在天上的飞船的。

他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只是我不能再继续和他同游,或许他再来到这里,山林依旧是这样,

但我却不在了。

“还没问你的名字。”

想到这儿,他忽然问道。

“嵇康,嵇叔夜。”

“叔夜,叔夜……漫长的生命里,我邂逅了无数的文明,见过许多和你一样的人,不过在今后依旧漫长的岁月中,你终会在我心里留下一个位置,人生很短暂,你却是永恒的。”

他又哼唱起那个旋律,那是我最初寻找的旋律。

“那么,这首曲子的名字呢?”

“广陵散,是我以前为某个故去的地球朋友作的曲。”

“可你说那是你家乡的曲子。”

“是与不是有那么重要吗?”

他笑了,我也笑了。

这时我们已经来到我在山下的居所。

“恐怕再过不久,纵使躲在这山间野地,与风月为伍,和草木作伴,纵使一言不发,我也终将因言获罪。”

听我这么说,他很平静,看着我把酒具和酒一一摆在柳树下面。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你也听到了……这里残留的声音。”

“很不幸,我们都是对声音特别敏感的那种人啊。”

也许对他而言,死亡和罪行都已经是在生命中淡漠的概念。这也正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但并非无法理解对方。

“尽管不能与你继续同行,但我还是会记住你的,叔夜。我曾经有过许多朋友,和你一样都事既有趣又深刻的好人,但他们……岁月不会让我变得多愁善感,却依旧会使我怀念你们。”

“活在友人的心里,这也是某种意义的永生了。你真的不喝一杯吗?我嵇康固然身微,也不是和谁都能共饮的。”

“也好,所谓入乡随俗,就与叔夜你喝一杯吧。”

我举起杯,他也举起了酒杯。

“今夜之事,切记不可对外人说啊。”

“就算说了,他们也只会以为我喝酒喝多了。”

“不好吗,反正我们现在也在喝酒,就当一切都是醉后的一场梦吧,朋友。”

“说得不错。”

五、

这场人类史上鲜见的古代第三类接触,恐怕不会有任何一本史籍记载。

它只会随山间之清风明月,漫天的星斗森罗,流转,消逝,在千百年的时光中化为浮沫,被历史的大浪淘洗。

剩下的只有嵇康获罪临刑前一晚,还在思考的那个问题:

你会为之付出此生吗?

第二天,刑场上。

当嵇康弹起广陵散的那一刻,云不再流动,风如同静止,跨越了时空的古老乐曲再度回响于世间。

也许在这无数人殒命的死之场地,在那三千请愿的太学生中,会有几个人看到嵇康那跪倒如玉山崩塌却依然的高大身影后面,苍蓝的云海上隐着一粒孤舟,那是遥远星宿中的来客。

嵇康抚琴奏声,望着日影的高洁身姿在无数典籍中被重复记载着,但谁也不知道他那时所想,或许只是怀念和穆艮一同游历的记忆。

康居山阳,好锻冶。某夜分,忽有客诣之,称是古人,与康共谈音律,辞致清辩,因索琴弹之,而为“广陵散”,声调绝伦,遂以授康。

往来数语相善,与康遨游夜天,遍历城郭山野,周游群星宙合,驰星流之华彩,行宇宙之无穷。康既归来,犹做恍惚状,似服石。后与客同饮,眠于大柳下。有好事者见之,谓之奇也。

古书谓康宿会稽华亭,遇寇先生授广陵散,谬矣。

——《忘斋古事笔记·广陵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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