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玉麒麟·后篇》
那天早上,燕青做了一个凶梦。
一觉醒来时,梦中的内容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是一个若明若暗的梦。
燕青想起了旅行中的卢俊义。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但旅行之后,卢俊义确实再也没有捎回过任何消息。相反,李固却经常给夫人写信。
天还没亮。
燕青从床上爬了起来。为了不吵醒人们,他静静地走向屋外的庭院。看护鸽子也是他的工作。因为卢俊义带走了几只,所以需要照看的鸽子很少。燕青轻轻地闭上眼睛,倾听着鸽子柔软的叫声。
「今天也很热啊……」
季节已至盛夏。
燕青讨厌夏天。
自己就是在夏天被抛弃的。不过,还是婴儿的燕青并没有更详细的记忆。只听说自己在一个炎热的夏天,被遗弃在卢俊义家门前。
「命运?」
燕青忽然想起了那个不可思议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用出生年月日和名字来占卜人的命运。燕青不知道自己的八字,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
但他并不会为此感到失落。
燕青一直认为,所谓的命运,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情愿不受任何人的支配,孤身一人,自由地生活下去。但现在,燕青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思索间,燕青苦笑了一下。
抬头看去,一只鸽子刚好飞过黎明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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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俊义感到了后悔。
掉进湖里的卢俊义,在溺水之前被两个年轻人捞上了岸。现在,他被山贼们用麻绳像野猪一样捆住,在昏暗的山路上拖动。抬头看去,黑漆漆的山顶仿佛在警示他一些未知的东西。
不久,他们来到了山顶附近的巨大建筑前。
「我的命运,要就此结束了吗?」
『玉麒麟』之名威震天下,本以为这个名头会继续传扬下去,直至传遍整个世界。卢俊义自己都没想过,他的生命竟然会葬送在这些愚蠢而粗鄙的山贼刀下。
门打开了。满座的男人一齐看向卢俊义。
“把绳子解开。”
坐在上座的书生模样的男人说道。
“你是?”
在惊讶的卢俊义面前,书生笑了。
“你太厉害了,我实在是不得已才使出那样的计策。”
吴用让童威和童猛解开绳子,郑重地把卢俊义请到上座。
“你就是吴用吗?”
吴用点了点头。
梁山泊军师『智多星』吴用,『白鸽诗家』的“山东生”,以及北京的算卦先生。向西方逃难的占卜,是为了把卢俊义引诱到梁山泊的圈套。
“您生气了吧,卢俊义先生?”
“嗯。我生气了。”
小喽啰端来的酒,被卢俊义一口喝干了。
“把行李和手下都还给你吧。”
“那种东西,如果你不需要的话,自然会还给我。与其说这些没用的事情,还不如告诉我,为什么要做这么没道理的事?”
“因为我有事要拜托你。”
“哦?”
卢俊义微微动了动眉毛。
“那么,在北京的时候为什么不能说呢?”
“能和我们成为朋友吗?”

卢俊义的动作戛然而止。
下一个瞬间,卢俊义放声大笑起来。
“你们可真有趣啊。”
“是吗——”
吴用也笑了。
“好了,我开玩笑的。”
“至今为止的事,都是你的玩笑吗?”
“是的,但我只想和你说一件事。”
吴用静静地走近卢俊义,站在他的身前。
“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现在的梁山泊,正处于最危急的时刻。虽然讨伐梁山泊的军队很快就会出动,但我们已经没有力量抵抗了。所以,我想拜托你——希望你能在讨伐军出发之前,阻止他们的行动。”
“要我阻止讨伐军吗?”
卢俊义看着吴用的脸。
“你只要待在家中,就可以指挥或阻止官军。你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指挥整个世界。”
“代价就是我的生命吗?”
卢俊义叫来喽啰,又倒了一杯新酒。
“我拒绝。不巧,我很忙。”
卢俊义悠然将酒一饮而尽,环视着周围男人们的脸。在满座的男人之中,他找到了杨林的脸。
“锦豹子,看起来梁山泊的实际情况并不比你说的严重多少倍啊。”
说着,卢俊义爽朗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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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湖中掠过,吹向梁山泊。

卢俊义坐在眺望湖水的的四阿,用力将风吸入胸口。
他被带到梁山泊已经三天了。每天都受到郑重的接待,随从们也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昨天晚上,吴用邀请卢俊义一同吃宴,并表示随时可以派船把他送走。
卢俊义思考着。
他不可能不明白,泄露梁山泊内部兴衰情况的意义相当重大。卢俊义一旦和官军相通,梁山泊就会陷入危机。尽管如此,他们竟然连人质也不留下,情愿直接放卢俊义等人离开。
「真是不可思议的家伙……」
势力强大的盗贼,此时需要借助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这一点也让卢俊义心情舒畅。但是从那以后,吴用再也没有提起过官军的事情。
卢俊义站起身来,舒展手臂和脊背。背后有人的气息。回头看去,是那个脸上有青痣的男人。卢俊义的脸微微变得僵硬。从在森林里战斗时起,他就一直挂念着这个男人。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他并不认识什么山贼或者底层的士兵。男人淡淡一笑。
“你忘了这张脸吗?”

男人用手指撑起了头顶的斗笠。
“你还是这样的男人啊,一点也没变。”
那讽刺的语气听起来很耳熟。冷淡的语调,还有青色的痣。卢俊义仿佛回忆起了一些往事,向男人缓缓走去。
“杨……杨……是杨志吗?”
“好久不见。”
“已经有十五六年了吧?”
卢俊义想起了那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阴郁的年轻人。
在开封的武学,两人曾做过半年的同学。杨志是个挑剔而讨人厌的家伙。卢俊义则受到大家的爱戴,总是被很多朋友围着。有一天,卢俊义突然邀请杨志去街上喝酒。他自己忘记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记得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惊讶。总之,杨志去了。
没过多久,卢俊义就被召回北京,两人连招呼都没打就分开了。杨志又讽刺地笑了。
“只有我还记得吗?”
“嗯,忘得一干二净。”
“真像你啊。”
杨志笑了,而卢俊义则略感尴尬。
“好了。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二龙山的人都想跟你喝一杯。”
“二龙山?”
“都是很有趣的人。”
在杨志的邀请下,卢俊义跟着杨志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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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恢复的时候,卢俊义正谁在自己的房间里。
外面的太阳已经很高了。卢俊义询问了身边负责照顾自己的喽啰,才知道自己昨夜喝得很醉,被人扛了回来。衣服上、头巾上,连房间里的空气都满溢着酒味。卢俊义拍了拍脑袋。昨晚的经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想起自己和杨志去了山腰的小酒馆。吃着一位阴沉的男人做的无比美味的饭菜,和杨志、『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一起喝酒——之后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头在隐隐作痛。
如此失态,对卢俊义来说,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他自己也觉得非常可笑,放声大笑起来。
“痛快!”
过了中午,卢俊义又被之前在船上遇到的男人——李俊邀请去参加水上的宴会。童家兄弟跳进湖里抓鱼,李立站在船上做饭。这是一场充满野趣的宴会。到了晚上,吴用的使者又来迎接。
此后,宴会连日不断。卢俊义自己也记不清应邀去了谁的宴席。最初那些对卢俊义漠不关心的人、感到莫名反感的人,看着卢俊义很有精神地出现在酒桌上,不分你我,分享着自己过人的文武造诣,态度自然也变化了。每个人都想亲自招待卢俊义一次,宴会的邀请总是没完没了得。
出乎意料的是,卢俊义自己也非常喜欢梁山泊。没有娇声娇气的女人,也没有贿赂和行市的话题。只有能说到厌倦为止的武勇故事,每天都可以讲个没完。参观士兵训练时与花荣的交谈,与吴用、朱武的兵法讲义也回味无穷。后来,他还参观了广阔湖泊中的水战演习。
唯一另卢俊义感到不满的是,没有与副首领『及时雨』宋江见面。
“梁山泊的宋大王能和我见一面吗?”
“一定会见到的。”
吴用总是这么说。
但是,李固和同伴们想回北京去。
“先生,我们差不多该回北京了……”
对于苦苦哀求的李固那副可怜的表情,卢俊义感到非常烦躁。他们并没有被抛弃,只是整天被关在分配的房间里自言自语。
回到北京,又要面对那些人,奔赴一场又一场无聊的宴会和买卖。李固越是催促,卢俊义就越推迟出发的时间。
“好了,让我再多停留一段时间,这种愉快的事情可真是少有啊!”
“可是太太也会担心吧?”
“既然这样,你们就先回去吧。告诉家里人,我很喜欢山东的风物,过段时间就会回去。”
最终,李固等人从梁山泊那里得到了足够的路费和礼物,得以释放。至于马车和商品,因为碍事,卢俊义全部送给了梁山泊。
李固逃也似的离开了梁山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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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固等人离开后,卢俊义又在梁山泊住了十天。
卢俊义也开始考虑回家去了,于是向吴用递交了辞呈。可是,消息一传到山里,『黑旋风』李逵立马提着斧头赶了过来。
“喂!卢俊义大哥,别人的酒你都喝,难道俺铁牛的酒酒不好喝了吗!?”
被这么一说,卢俊义也不好意思离开,于是成了李逵的客人。第二天,卢俊义醒得很晚,这次是『神机军师』朱武来找他。
“铁牛的酒可以喝,我的酒就不能喝吗?我倒是不在乎这个,但别的兄弟难免会多想。”
“可是,我们不能一直放任店铺……”
“难道我的酒里下了毒吗?”
“这叫什么话!我也想和你喝一杯啊!”
“那好,卢俊义殿的意思我知道了。”
朱武回头拍了拍手,在他的背后,二、三十个男人抬来桌椅,摆好了宴席。
直到卢俊义接受完所有人的邀请,又过了半个月的时间。
最后,在卢俊义准备离开梁山泊的前夜,所有头领都来到聚义厅,为卢俊义准备了一场盛大的送别宴会。
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
寸心言不尽,前路日将斜。
在『铁笛仙』马麟的箫声和『铁叫子』乐和的歌声之下,『铁面孔目』裴宣表演了擅长的剑舞。这是一首与卢俊义心静相符的诗,令他感慨颇深。漫长的宴会逐渐走近尾声。
卢俊义接每位头领的酒杯。
时过午夜,又有一个男人来到了聚义厅。
是本应随队出征曾头市的『白日鼠』白胜。
吴用迎接了白胜,让他坐在自己身旁。
“我一直在等你,白胜殿。”
“等我?”
“是的,我知道晁盖殿一定会派你回来的。”
白胜接到晁盖的命令,回山报告战况。
离开梁山泊的梁山泊军兵分多队,向北秘密推进。由于采取了迂回的路线,部队花费了比想象中的更多的时间,才得以在曾头市南一百五十里的荒野会合。由林冲、呼延灼、徐宁、黄信、孙立率领的部队相继汇合,向南竹山靠拢的晁盖本队最后到达。
接受晁盖的命令先行出发的白胜,已经在曾头市附近的森林里找到了欧鹏、燕顺、邓飞,并带他们返回了阵地。
他们受伤了。
擅自离开梁山泊的欧鹏等人,为了潜入曾头市,与敌人的侦察部队发生了冲突。
女真族原本是以狩猎和农耕为生的勇猛部族,族中的壮丁个个可以参加战斗。曾头市的居民也都可以作为士兵。距离曾头市还有五十里的时候,连田间耕作的农民们也拿起武器冲了过来,被发现行踪的欧鹏等百余梁山泊人马瞬间被敌军包围。虽然欧鹏、燕顺、邓飞三人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但在混战之中,张横、穆弘、阮氏兄弟相继失散,下落不明。
虽然欧鹏等人已经做好了接受处罚的准备,但晁盖却默默原谅了他们。白胜再出去寻找阮氏兄弟以及穆弘、张横等人,但晁盖制止了他。
“再深入下去很危险。”
“没关系,让我去吧!”
“白胜啊——”
晁盖把手搭在白胜的肩膀上。
那只手非常沉重。
“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晁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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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盖军会合的晚上,察觉梁山泊军动向的曾头市军率先发起了进攻。

那时天还没亮,四周一片昏暗。敌军的数量大约有一千五百人。是负责侦查的先锋军。由曾家的四子『黄鼠狼』曾魁率领。他是一个眼神锐利的肥胖巨汉,使用一对铁锤,动作非常敏捷。曾魁一马当先,直奔梁山泊军而来。

曾头市的士兵,虽说是民兵,却接受过正规的训练。进攻果敢,对武器的使用也很精炼。梁山泊军吃了一惊,缓缓向后退去,就在他们准备暂且撤离的时候,晁盖挺枪冲了出来。
然后,晁盖用朗朗的呐喊道。

“我梁山泊首领晁盖是何人!?”
在如此喧嚣的战争之中,晁盖的声音竟然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真是不可思议——白胜阐述道。总之,梁山泊每一个的士兵都听到了晁盖的呐喊。
“托塔天王!!”
士兵们也随之呐喊起来。男人们一边疯狂地呐喊着这个名字,一边拿起武器,向敌人冲去。
『豹子头』林冲抓住这个机会,与『镇三山』黄信一同率领骑兵发起突击,将曾头市军切为两半。
梁山泊军的战斗力非常强大,刚一发起进攻,曾头市军的队伍就被打乱了。
梁山泊军追击着撤退的敌人,乘势向曾头市进军。
曾头市是一座被高高的土墙包裹,像堡垒一样的城市,出入口只有两个。现在,其中一个入口已经关闭了。城市的正面是一条河流,剩下三面环山,是一处天险之地。曾头市军躲进了贝壳般坚固的城市之中。
白胜临走时,梁山泊军与曾头市隔江布阵。自那以后,曾头市军就再也没有出击过。
战况胶着起来。白胜趁着这个空当,回到山寨向吴用报告。
“晁首领很担心宋江殿。”
“张顺很快就会带医生回来,请告诉晁盖殿不要担心。”
吴用继续说道。
“此外……请注意敌人的奸计。为了取得胜利,曾头市会不惜一切手段。林教头和呼延将军很有经验。请多听取他们的建议。”
“我知道了,对了,晁首领让我把这个交给吴用老师——”
白胜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袋子,递给吴用。
“晁首领说,当您犹豫时,就把它打开。”
吴用接过了袋子。一旁的杨林笑了起来。
“诸葛孔明也曾把锦囊托付给赵子龙——看来晁首领也是效仿其中的故事,来帮助吴军师啊。”
吴用默默把袋子收进袖中。
“卢俊义殿——”
卢俊义并没有意识到吴用在呼唤自己。他想着关于战争的事情。
在北京时,他也曾听过很多关于战争的故事。与异国的战争、讨伐贼寇的战争,这其中牵连着官僚的势力,也会影响商人买卖的行情。不过都是些宴席间谈论的话题,或者作为武勇故事被人津津乐道。战争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发生在遥远的其他世界的事,似乎自己永远不会经历这种危险。
但是梁山泊的男人们不同。这里的男人,都跟随着一个叫做晁盖的男人战斗。
听着白胜的话,卢俊义忽然感觉,自己也想和他们一起战斗。
率领勇猛的士兵参加战争,大概心情也会无比舒畅吧。在一刻也不能疏忽大意的战场上,不顾生命危险,与难缠的敌人进行生死较量。胜利后,在敌人的城墙上挂起旗帜之时,一定比获得巨额的财富更自豪。
还有那个叫做晁盖的男人。能够率领这么多男人的晁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真想亲眼一见。」
“卢俊义殿,您在听吗?”
再次被吴用呼唤,卢俊义终于回过神来。
“您跟我过来一下。”
吴用站起身来,带领卢俊义离开了聚义厅。此后,二人穿过长长的走廊,卢俊义被带到了一个与聚义厅完全不同的幽静角落。没有人的气息,空气又暗又冷。
“这里是?”
“是宋江殿的病房。”
吴用推开沉重的门,一股浓烈的药草味扑鼻而来。卢俊义皱起了眉头。昏暗的房间里有一张床,上面睡着一个矮小的男人。桌上的蜡烛泛着微弱的火光,使男人的脸上浮现出死相。
“宋江殿——”

得知这便是梁山泊的副首领时,卢俊义大吃一惊。宋江的名字,卢俊义早有耳闻。闻名天下的侠客、天下无双的男人。无论是什么山贼还是豪杰,在宋江面前都像小孩子一样。但是,此时躺在卢俊义眼前的宋江,看起来只是个濒死的废人。
“宋江殿替晁盖殿喝下了刺客的毒药。”
“毒药?”
“虽然现在能用药草来抑制毒素的作用,但只要不使用解毒药,体内的毒素就无法消除。”
卢俊义知道宋江生病了。但他没想到已是如此奄奄一息的状态。晁盖在外征战,宋江濒死,如此重大的秘密,绝不能让外人知道。如果官军知道了这件事,现在绝对是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
吴用把卢俊义带到宋江身边。
“是宋江殿想见你。”
没有人知道宋江是否睡着,他只是一直闭着眼睛,只有胸口在剧烈地上下跳动着。
“宋江殿,是卢俊义殿来了。”
听到吴用的呼唤,宋江微微睁开了眼睛。
“卢俊义殿……”
宋江握住了卢俊义的手。出乎意料的是,宋江的手中蕴含着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的话,一定要救救晁盖殿,救梁山泊……”
“你说什么?”
卢俊义惊讶地看着宋江。那句话听起来就像在开玩笑一样。然而,在宋江的眼睛深处,有一道不动的光芒凝视着卢俊义。令人毛骨悚然。卢俊义感到了一种来自位置事物的恐惧,不禁放开了宋江的手。
“抱歉,我先出去一下。”
卢俊义走出房间。他乘着吴用的声音,在黑暗中奔跑起来。
闻名天下的侠客,天下无双的男人。
对卢俊义来说,宋江是生活在异世界的“怪物”。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卢俊义从无法捉摸的恐怖、想要扼制住自己的巨大的手掌中逃走了。
不知不觉间,卢俊义已然走到了建筑的尽头。前面是一排栏杆,栏杆的另一边,能看见一望无际的夜空。卢俊义望着天空,松了一口气。
星星在慢慢移动。只有夜空屹然不动。卢俊义认为,自己应该是天空。
他想要自己移动,而不是被别人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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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卢俊义让小喽啰提着行李,只身来到金沙滩。包括吴用在内,很多头领前来送行。

“真的要回去吗?”
花荣恋恋不舍地说道。
“这段时间,承蒙各位照顾,吴用先生,我回去了。”
“卢俊义殿是一个不能强求的人……我们不会勉强挽留您,但让我担心的是……还不够百日。”
“什么百日?”
卢俊义狐疑地看着吴用。
“之前说想和你成为朋友,其实并非戏言,而是真心的。我是为了迎接你特意到北京去的。现在看来,我的策略已经失败了。”
舍不得的心情,吴用已经没有了。
吴用凝视着站在岸边的卢俊义。
“其实——我在北京所说的百日劫难,是真的。”
“劫难?我已经充分遇到了。”
“不,你将遇到的,其实是女难。”
“女难?”
吴用默默点了点头。
“现在,我不是梁山泊的军师,而是以你朋友的身份劝诫你。百日未到,不能马上回到北京。”
“我知道了。”
卢俊义快活地笑了。
“女难……真是不可思议啊,‘山东生’。那么,我先去泰山参拜,过一段时间再回北京去吧。对了,我的行李应该还差一些东西。”
“我照顾得很好。”
薛永的手里提着一只笼子,其中装着几只鸽子。卢俊义从其中取出一只,把写好的信放进了绑在鸽子腿上的圆筒。被放飞的鸽子在空中划出一条白色的轨迹,向远方飞去。卢俊义一脸清爽地望着送行的人群,然后默默向小船走去。船上,李俊握着橹等待已久。
正当卢俊义要踏上船头时,他突然回过头来,看向岸边送别自己的人们。卢俊义稍微停顿了一下,笑了起来。
“很开心。”
上了船的卢俊义再也没有回头。
「真是愉快啊……」
坐在小船上的卢俊义难得想起了家中的妻子。但是,他不知道妻子现在会是什么感觉。
小船缓缓驶离金沙滩。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乐和的吟唱声。
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
寸心言不尽,前路日将斜。
卢俊义不由自主地看向远去的梁山泊群峰。梁山在对岸静静地栖息着。夏天已经结束了,风中带着一丝凉意。
庆典结束了。
不久,载着卢俊义的船消失在芦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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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月之夜。
曾头市被黑暗笼罩着。
荒野中隐约可见的曾头市,原本连城墙都没有,只是一个边远地区的交易场。自从曾弄成为主人,市场迅速演变成城寨。
城市边种有很多柳树,掩盖了城市的面貌。
垂到地面的柳枝之中,站着一个男人。

史文恭。

他正紧闭双眼,慵懒地垂下出鞘的剑,伫立在原地。好像在思考什么。
最近,曾头市的人们议论纷纷。每到晚上,街上就能听见来自柳林的风声,宛如哭泣一般。那个声音,不间断地一直持续到天亮。
但现在什么都听不见。
史文恭沉默地伫立着。太阳穴上流着汗。他的面孔像严冬的皓月一样冷艳。如果仔细观察,就会感到不寒而栗。
史文恭全身的鲜血都沸腾着,战斗的感觉支配了他的身体。五感敏锐到极限,在他紧闭的眼中,凝结出无形的映像。
只有站着,史文恭才能清楚地感到到自己周围的世界,他一动不动,体内仿佛运作着与百人战斗的力量。
微风吹过。
一瞬间,史文恭睁开了眼睛。剑动了。
眼前飘落的柳叶,被纵向切成两半,散落在地。
史文恭奔跑在柳叶之中。柳枝无声地摇动着。史文恭不断斩落漂浮的柳叶。三个、四个,不久,破碎的叶片遮挡了他的面容。史文恭一边斩落漂散的柳叶,一边向前奔跑。每当史文恭斩碎叶片,剑刃都会发出哭嚎的声音。
忽然,声音戛然而止。
史文恭的剑尖前站着一个男人。

是曾家的武术老师苏定。身材高大,头顶像僧侣一样。苏定卷动袖子向这边走来的样子,难免让人联想到苦行者。
苏定是受雇于曾弄的武术老师,但曾家的五兄弟中,年长的四人已经不需要老师了。苏定主要负责教育末子曾升。史文恭听说他曾是在各国流浪的武人,还擅长兵法、阵形、异国语言等多门学问。
“在锻炼吗?”
苏定注视着史文恭苍白的脸。
史文恭是一个浪迹江湖的剑客。
为了毁灭梁山泊,他来到了曾头市。曾弄佩服他罕见的技艺,邀他成为曾头市的门客。
“军师曾密从东京回来了。可以开战了。”
史文恭凝视虚空,不知有没有听见。
「令人毛骨悚然的男人……」
对苏定来说,史文恭这个男人绝对不可信。他有一种预感,这个男人会给曾家带来灾难。
“讨伐梁山泊是因为私怨吗?”
对于苏定的质问,史文恭选择了回避。
史文恭穿过树影,背对着郁郁葱葱的柳林,深深地呼吸着夜气。
「哥哥——」
他仿佛看到了银河。
史文恭呼唤着位于淡辉银河彼方的哥哥。
「你看见他了吗?」
敌人就在溶于黑暗的河对岸。那个男人杀了他的哥哥,夺走了他的一切。

把晁盖送上西天。哥哥一定也会在那个世界杀死晁盖。如果晁盖二度被杀,其灵魂也会在夜空之中化为乌有。
青白色的夜光下,史文恭露出了笑容。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已属于冥界的男人,其幽鬼般的笑声,流淌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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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梁山泊军与曾头市军在河岸对峙。梁山泊军中出现了新的旗帜。
晁盖用雄浑的笔迹在旗帜上写了四个大字。
替天行道——在蔚蓝的天空下飘舞的文字,给人以不可思议的感受。士兵们纷纷聚集在一起。他们看不懂晁盖的字迹。
“那写的是啥,杜迁?”
“我也不知道,宋万。”
“问问林教头吧!”
士兵们向路过的林冲询问旗帜的含义。
“替天行道。”
林冲抬头看向旗帜。
“什么意思?”
“所谓天,本就是不公平的。有时也会帮助邪恶欺压弱小之人。天是无法听见人类的呐喊的。到底什么才是天道和是非?没有人能回答。”
呼延灼在一旁说道。
“换句话说,让我们代替不为世间所动的天,行我们认为正确的道。”
“我们也能成为天吗?”
“我们不是天,也不是神,只是战斗的人。只有战斗,才能改变世界,创造道路。”
士兵们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
“走下去就好了!”
有人说道。
“跟着晁盖大哥走,不会有错的!”
“是啊,晁盖大哥就是我们的天,也是我们的道。”
灰尘在天空中闪耀着。每个士兵都确信,在这场战斗的彼方,有着光辉的未来。
战鼓敲响了。
鼓声来自曾头市。敲打得异常激烈。
“来了。”
林冲说道。呼延灼也默默举起鞭子。
“全军上马!”
朝阳照耀的河岸彼方,曾头市的大军穿越柳林纷纷现身。位列最前的是七名骑马的武士——曾家五虎和苏定,以及史文恭。他们已做好了准备。军鼓被激烈敲打的声音,示意着人们战斗的时刻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