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难疏狂》
(一)
高堂大殿,人影绰绰,然中却无半点嘈杂,只如万象停滞般凝重肃穆。殿外阴风怒号,凄雨潇潇。紫电惊雷,凛然鸣照着满间死寂。
无人言语,无人言语。
无人敢言语!
高台之上的他默然立于那人身前,执剑之手颤动不止,冰蓝锋刃间还残留着丝缕猩热朱红。
血光已在他脚下潋滟漫开,侵染他玄色衣角、幽幽自阶上滴落。
黑小虎长冠华服,眸间一片苍茫,耳畔嗡鸣阵阵,脑中只余声声轰响。
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蓝兔!蓝兔!
不,他什么也没做,方才是她一心求死,趁他不备径自撞上冰魄剑尖,任长剑没入胸中,而后又愤而抽身,神色决然。
她宁可死在自己剑下,也不愿伏跪于仇敌身前。
至死不屈。
内中虽已翻腾惊涛骇浪,表面上却不展露分毫,黑小虎放了剑俯下身,扬手去探她的鼻息。
沉寂……
他垂首,威压逐渐自周身散发,凛冽沉重,如劲腕扼喉,令人无法喘息。
满殿教徒皆屏息噤声。
无人敢言语……
黑小虎缓缓站起,一举一动间早已带上了无尽寒意。
她死了。
他没想她死的,至少方才不是。
他已诛杀了六剑,当他扬剑指她时,却不是想要她死的。
他真的不是想要她死吗?
“哈哈哈哈哈哈……”他自喉咙深处挤出声声狞笑,在空寂大殿中久久回荡着。电闪雷鸣,寒凉刺骨。
“恭、恭喜教主!七剑已除,大仇得报,我魔教定将一举称霸武林!”教中一堂主斗胆颤声朝他祝贺。
他只略略瞟过那堂主一眼,而后又是大笑不止,由压抑到放纵,经久不息。
“哈哈哈哈哈哈哈……”
“教、教主英武!”
“教主年轻有为,真乃人中龙凤!”
“教主治教有方,区区七剑自然不在话下!”
殿中众人皆争先上前恭贺褒赞,恨不得将他捧至与天齐高。
骤然一道白电轰雷,电光照亮他的脸庞,只见满面血泪簌簌却嗔目笑容狰狞。阴森可怖,仿佛地狱修罗,叫人不禁胆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死!都死!”
“给她陪葬!”
他嘶吼着,怒而发力,道道凌厉掌风轰然迸发,杀意澎湃,殿中登时一片哀嚎。
十成功力的黑心煞掌,足以使人筋骨寸断、腑脏破裂,甚至肢躯残败、身首异处。
触者即死,避无可避。
无人言语。
再无人可言语。
须臾他抱起蓝兔余温尚存的身躯,踏着满殿鲜血,一步一步踱至了殿外风雨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
黄袍道长抚袖擦着额上虚汗,战战兢兢随身前指引人自角门踏入此华贵私殿中。
身后是两侍卫持兵相向、步步紧逼,令他不敢回头。
想来也是倒霉,自己不过四方云游、偶经湘地,哪曾料竟被这帮教众强抓至黑虎崖,也不知他们所图为何。
传闻魔教乃湘西头等祸患,涂炭生灵、无恶不作,今日怕不是有来无还?
未及细想,他已被引入了后殿庭院中。只见园中一片水绿葱茏,青翠欲滴。其间又有一白一赤两抹绮艳隐隐绰绰,原是白梨一株,绯桃一丛。
花叶层叠,晦明真假。待道长定睛一看,竟在那芳草凄迷间隐约辨出一块白玉立碑,碑后土石新翻,俨然耸立成冢。
道长顿时遍体生凉,不由阵阵发怵。任他行走江湖数十载,看惯多少奇人异事,也从未见过竟有人将坟茔建于寝院之中的!
惊诧之余,又见一黑袍尊者负手立于冢前,神色淡然,深邃眉目间萦绕些许阴鸷之气。
“道长,孤有一事相问。”待一行人近前,他沉声发话,不怒自威。
“这……不知教主所谓何事?”道长已知晓此人身份,不禁话音发虚,冷汗淋漓。
黑小虎默然半晌,轻叹一声道:“传闻茅山道法变化万千,广罗天地万象,不知其中可有一种……设阵锁魂之法?”
那道长不敢怠慢,思索片刻后忙答:“倒是有一阵名曰七煞锁魂阵,可引魑魅魍魉魈魃魋七煞困守灵体,日夜对阵内亡魂噬心摧骨,直至其魂飞魄散。”
黑小虎闻言轻颤,凝眉发问:“若将此阵反噬引渡至活人身上,不伤灵体,当何如?”
道长一惊,旋即捋捋长髯假作从容:“魂灵固困,而此人必将时刻忍受千刀万剐之苦,且无法即刻丧命,唯有耗至油尽灯枯。”
话音将落,那年岁尚轻的魔教教主倏尔颓然一笑,俯身轻触冢前玉碑。碑上无字,只是一片莹白似雪。
“如此,便以我为引。”忽而,他收手挺身,又恢复了先前威严之态。横眉凝目,冷冷下令:
“即日,起阵。”
(三)
墨云压城宫门闭,火炮硝烟动地来。
他设椅跨坐于阵前,昂首傲视着那巍峨华殿。
殿前玉匾已被火烟熏得焦黑,只隐约辨出“蟾宫”二字。而宫墙中许久不曾有动静,想必是大局已定。
果不其然,只见朱漆的宫门轰然开启,一队黑衣兵由内而出,径直上前跪拜:
“禀教主,玉蟾主力已被悉数歼灭,现内中已清,特请教主入殿!”
“好!”他挥臂起身,战袍飘摇。后略一勾唇角,轻功点地飞步而行,一径跃入了那残破宫门之中。
此次他发兵征讨七剑故地,军临玉蟾,数百宫女负隅顽抗,誓死不屈,扬言要手刃黑虎恶贼,为宫主报仇雪恨。久攻不下,他便差人打入内部、处处作梗,最终里应外合、一举击破。
是,他卑鄙。他从来……从来都不是一个君子!
强取豪夺,此番他所经之地,无一不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罪孽深重,却无人……无人再敢当面斥他下作。
无人再敢。
殿中地砖仍有敛不去的暗红,排柱上道道清晰刀剑痕迹,木溅瓦飞,显然是经历一场恶战。
黑小虎环顾四周,陡然发问:“蓝兔的厢房在何处?”
一旁的小兵忙躬身应:“禀教主,是院中莲池旁的水榭。”
闻言,他又扬袍起跃,战靴飞速点过污浊池水,稳稳落至了那厢房门前。
许是手下知他脾性,又许是那帮宫女心有执念,这方水榭竟未遭混战半点波及,清丽轩朗,仿似遗世而独立。
踌躇片刻,他终是推门而入。
无他所想的浮华,反倒是一派素雅。楠木桌椅、青布帘幔,壁上悬着几幅写意山水,满间透出幽幽寒凉。
黑小虎掀起帘幛,只见榻上是一身叠好的鹅黄宫装并一条水绿长缎,应是她临行前所换。匆忙起程,未及收好。
他双手将其捧起,面料上佳,微凉水滑。他反复摩挲着,却目光渐黯。
他从未见过她穿宫装的模样。
忽而,黑小虎身躯一沉,嘴角赫然渗出一丝鲜血。
他咬牙扯袖擦拭,攥紧了她旧日衣裳。
千刀万剐之刑,遍身无一寸血肉不深浸痛楚之中,按常理早该痛不欲生,然他竟倚仗内力深厚硬生生忍耐着,行为举止同常人一般无二,只在不经意间才展露几分颓相。
痛,当真好痛,钻心剜骨,斩脉摧肠。蓝兔,那一剑穿心之时,你的苦痛又当是如何?
告诉我。
战事大捷,他火速收兵回了黑虎崖。
他将搜罗到的蓝兔的旧日物什悉数带回了自己寝殿,安置在房内各处。后殿院中,七处阵眼早已设好,重重囚困着那一方新冢。
黑小虎脱去战袍踱步至院心,在冢前置下一盏清酒,轻抚玉碑。碑壁净白无痕,是他未曾在碑上刻字,只因深觉这世间无人可对她妄加评判。
就算是他,也不可以。
“蓝兔,你究竟会魂归何处?”他唇间笑意轻泛,令人不寒而栗,“我左思右想,辗转难眠。我摧了西海峰林,毁了玉蟾宫,截了金鞭溪,烧了六奇阁。至于其他几处,也已命人前去处置。从今往后,你就只有我这一方归处了。一定要来找我,永生永世留在我身边。”
她的身在这里,她的魂亦被囚在了这里。所以,他要她来找他。
杯中酒液微漾。
“蓝兔,恨我,怨我,到我梦里来见我,一定要来找我。”他眼眸深处燃起幽幽火光,语调近乎痴狂。
他不惧鬼神、不畏生死,他只想……同她再会。
他不允许她就这样一去不返。
就算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也要拉她一同沉沦。
“你记住,我以此身设下此阵,我一日不死,你便一日不得解脱。”
来见我,不管是以何种模样,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
来见我。
黑小虎凝视着那无字玉碑,在坟前伫立良久。终于,他低叹一声,默默离去。
桃梨纷散中,方才置于碑下的那盏清酒涟漪微泛,隐隐凝起了一片薄霜。
(四)
春
春寒料峭,山风清朗。
院中桃梨正当时,熙熙攘攘开得热闹。风过花落,纷纷扬扬漫盖那青冢孤坟,于初阳下依稀是一场锦绣好风光。
他正端坐案头窗前,信手执笔批阅着教中文书。纱窗大敞,抬眼便可对上她的玉碑,黑小虎淡淡一笑,对她轻语:
“蓝兔,如此好春色,你喜欢么?”
心绪流转,他索性摆手搁了笔,悠悠道来:“自小我最喜春日。春盛梨绽,母亲便与我一同赏花,还总会敛些瓣蕊蒸成香甜梨酥,蓝兔,你吃过梨酥吗?”
他定定望着那冢孤坟,许是在期待一个永远不会来的答案。
默然不动。
良久,身上剧痛终是让他不得不伏案调息,咬牙疏化着遍体经脉。
待那痛楚将将了去些时,他才喘息着接了方才话道:“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了……”
东方暖阳正上,然她的墓边却似氤氲着一团阴寒。冰冷刺骨,令他无法靠近,无法触及。
蓝兔,我知你恨。既恨,便来找我罢。
千千万万次。
夏
蝉声不绝,艳阳高照。
虽说身处湘地重山峻岭之中,却依旧无奈那暑风侵袭,酷热难当。
黑小虎仗着树荫,正倚在蓝兔碑旁小憩。近来他已不复刚接手魔教时那般日夜钻营谋划,各堂主呈来的文书被他杂乱堆在了案头,已是许久不曾处理。
不过尽是些烧杀抢掠的勾当,他没有心思去管了。
炎夏恼人,郁烦燥热。不想那六月天最是风云诡谲,须臾便来了几块灰云敛去似火骄阳,团团堆积,不多时已压满了整片天穹。
只听隐约雷鸣,大雨忽至。万千滚珠四散着碎落人间,肆意打湿他蓝衣红袍。
然而任那急雨滂沱,却不曾消解多少暑气,反倒是越发湿重闷热。
他张开眼,随手一抹湿透的额发,之后竟直直仰躺在蓝兔坟前。
暴雨浸润土地,青草与泥土的芳馨清晰可嗅。纷繁雨珠无情拍打,或身或心,随雨声淅沥而渐渐生疼。
“蓝兔,在那一抔黄土下,在那一方棺木中,可觉逼仄,可感苦闷?”他阖眼发问,话音怅然。
我知你一直在这里。
你不愿面对,却也无法解脱。
你逃不开。
……
不知经过多久,雨势渐颓,阳炎依稀。
黑小虎欲发力站起,却忽觉周身苦痛难忍,如钝刀慢剜,一时竟令他无法动弹。
他笑得无奈,更带了几分讥讽。
蓝兔,终此一生,我们注定是要彼此折磨痴缠。
秋
凄风瑟瑟,落木潇潇。
天边斜阳残照,昏昏欲晚、不见彩霞。
院中桃梨已枯黄萎靡,满庭败叶难扫,层层叠叠覆上她的坟冢。
黑小虎单披一件外衫,冠发散乱,随意跨坐于冢边。
他身前是两只雕花碧玉盏,各斟半觞佳酿,依约飘散芳醇酒香。
黑小虎两指拈起其中一只,扬手朝那玉碑道:“蓝兔,这是我娘在时埋下的梨花酿,积年累月封存更有别种风味,你尝尝。”说着便信手一泼,任酒液纷散挥洒。
一墙之隔,隐约听得殿外人声嘈杂,然他却充耳不闻,只将余下那半盏仰头饮尽。
他已许久不曾踏出这座寝殿,更是许久不曾过问教中之事。教众猜忌纷纷,却慑于他实力强悍,皆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亲信日日在殿外求见,规劝他理应以治教为先,他也无意理会,只任那一干人等苦苦周旋以至于焦头烂额。
不知是法阵反噬的时刻摧残还是他日夜与那孤冢相对,思虑甚重。他感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苍老了许多,再不复从前那般少年轻狂。
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平淡,却又是如此沉重不堪,压得他无法喘息。
无念无觉。不知何时,他已不再为来日做打算了。
就像不会有来日一般。
“蓝兔,我究竟能与你走过多少个春秋呢?”黑小虎又为自己斟满一盏,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
来见我,亲口告诉我你恨我,好吗?
冬
夜天压雪,寒光冷凝。
院中已积起厚厚一层白霜,她的坟茔更是净白一片,几乎辨不出那玉碑何在。
殿内未曾点灯,冷月却映下些许辉光,寂寂照出天地苍茫。
只见坟前一堆雪微微颤动,忽而他破雪而出,满面迷蒙,仿若大梦初醒。
他又在这里睡着了。
最怕是心绪不宁、难以运功之时。那千刀万剐之痛远比往常来得更加汹涌,令他不堪其苦,唯有埋身霜雪之中、冻结一切感知方可聊解一二。
日夜饱受苦痛折磨,他也日渐消瘦,连面容都显露出憔悴枯槁。
支撑着他的,无非是那一口气,那一个夙愿,那一场飘渺的梦。
他想……同她再会。
至少在有生之年,能再见她一次。无论是以何种方式,无论要付出何种代价。
他要她恨他,他要永远囚住她,绝不让她离自己而去。
黑小虎艰难从雪地中起身,满头青丝间亦有霜雪凝结,像是已经悄然白首。
他丢了被冻硬的大氅,抬手抚落她碑上积雪,轻笑道:“如今见我这副模样,你可还满意?”
你恨我入骨,我知道。
你该是想看着我死的。
“蓝兔,你逃不掉,那你便看着我日日朽去,直到我身死魂散。如此,也算伴了我一生。”
天涩云重,万籁俱寂。黑小虎在坟前久久伫立,默然望着那飞雪又一点点飘落在她碑上,积起薄薄一层。
大雪掩了她的碑,白了他的发。
恍惚间,就像他们一起白头。
(五)
生死悠悠,忘川水长。可怜苦悼十余载,芳魂不曾来入梦。
他早已不记得今夕是何岁,他只知道,自己在这冢孤坟前已经守了十三个年头。
那些春夏秋冬四季轮转,他早已忘了自己是如何度过。记忆中仍旧鲜明的是她故时面容,以及那十多年来不曾断绝一日的苦痛。
如今,他已对那痛楚十分麻木了,只若反复揉碎碾压的渣滓,再品不出别的滋味。
然而,身不痛,心却痛。
自蓝兔在他面前惨死的那天起,这份剧痛便一直绵延至今。
每一日每一日,都好似一场凌迟。
就好像,那一剑不止是刺穿了她的身躯,也是永远地横亘在了他胸中,成为无法愈合的伤。
“蓝兔,十三年了。”他时常会在她碑前低喃,“你为何……”
为何不来见我。
我一次,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你。
是怨是恨,尽可找我一一报复。
只不要,不要独留我一人。
黑小虎垂首立于冢前,凝眉望着那无字玉碑。
他已被反噬折磨得几乎只剩下一具空空皮囊,形容苍老,鬓边华发早生。
近年来魔教风云际变,权力更迭不断。他早已被后来者架空,成为空有名分而无半分实权的教主。
他再无力去管了。
就好像这方囚牢困住的不是蓝兔,而是他自己。
辗转迂回,无法摆脱。
午夜乍醒之时,忽觉泪湿巾枕。坐起静听坟茔,更感天地寂寥。
蓝兔,你分明就在这里,冷眼旁观着我的生不如死。
那玉碑几乎没有一丝裂纹,一如当年新立之时。而他,却已是如今这般颓唐。
蓝兔,其实我知道,自你离开的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已经荒芜了。
酒入愁肠,摧尽肝胆。他曾万念俱灰伏跪在她坟前,苦苦哀求:“蓝兔,来见我,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只要能了却这桩心愿,我便可立刻了结残生。
让你与我,都得解脱。
只要让我见你一面。
一面就好。
悲风凄凄,将他的话与泪都吹得零散。
无人应答。
(六)
又是一夜无梦。
如过去十三年的每一日那般,黑小虎披衣下榻,自敞开的窗凝望着蓝兔的坟冢。
窗边案头是一份照例呈给他的报文,字里行间尽是烽火狼烟、血雨腥风。
魔教早在数年前便开始疯狂扩张版图、蚕食湘西。杀人放火鱼肉百姓,无恶不作。
当时尚有权威在身的他默许了此种行径,只因心有执念。
蓝兔,我知你爱这一方水土,爱这天下苍生,我在你眼前一一毁之,能否激起你滔天怒焰,让你愿意现身行道?
这是我的恶,因你而起的恶。
可为何,你连托梦斥责都不曾有过。
我让你,如此鄙弃吗……
“蓝兔,有时我会怕。怕这世间没有鬼神,怕人死后当真万事皆空。”
怕你早已不在。
但这苦痛又是如此明晰,无时无刻不警醒着我你就在这里,一直一直被囚于这法阵之中。
黑小虎伫足院心,与那玉碑相对。清冷山风吹乱了他的发,发丝飞散模糊了他的眼,只余那话音凄然:
“来见我啊……”
一日,偶然整理旧物,他寻到了此前一直被他深藏的那柄冰蓝长剑。
那柄掠去了她性命的,她毕生所执的佩剑。
拔剑出鞘,只听一声清灵厉响,那剑锋寒芒微闪,不曾有半分锈蚀磨损,光可鉴人。当真无愧为玉蟾宫一脉代代相传的冰魄宝剑。
黑小虎将一指抵上锋刃,由一端至另一端缓缓划过。利刃撕破他的肌肤,鲜血涌流,未及走完剑身一半那创口竟已是深可见骨。
他抬起手端详片刻,似乎笑得满足。旋即他又行至蓝兔墓边,将剑上残血悉数滴入了碑前的土石之中。
他扬了手欲轻触玉碑,却忽恐自己的血污了她碑壁净白无瑕,只得作罢。
久久,他只立于原地,垂首不语。
透过那一块玉碑,透过那一壑小丘,他仿佛看到了黄土下棺木中她朽去的躯体,以及七煞重缚之下她不灭的魂灵。
她就在这里。
黑小虎忽而反手展剑,并将剑尖一点点刺入自己的胸膛。
蓝兔,如若我亦用这把剑自我了结,是否就能与你到达同一片归所?
他又将剑捅进一寸。
我想……见你……
倏尔,他双目一震,甩手扔了剑,紧捂着血流不止的创口跪倒在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终究,是我败了。
(七)
偶尔有入了梦,且醒时梦尚可寻迹的时候,会忆起梦中所去到的地方、所见到的人。说来其实不过寥寥,迂迂回回尽是那几张熟悉面孔,只蓝兔是必然不在其中的。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醒对月两茫茫。往昔岁月如水而逝,漫漫自他眼中流淌过,触不可及。梦中也时常见到母亲,然母亲与他之间总是远远地隔了一条幽黑的深涧,他听不清彼岸的呼喊,只在原地茫然无措。
他知道,自己永远都去不了那边。
当年在迷魂台闭关时自学诸子百家,父亲为他挑捡的帝王心术之卷更是熟读成诵。然不知是他生性浮躁抑或是执念过深,始终不能化用自然。而今走到这步田地,可见所学已是尽数荒废了。
唯独记得,不论哪册哪节,都时刻警醒掌权者应取民为道,以民为先,顺民心方能得久治。
父亲曾告诫他,虽眼下魔教为正道所不齿,可一旦自己得以称霸武林,日后再由儿子继位施治,只要长治久安,假以时日便是名正言顺。由此,须他成为一代明主。
黑小虎想到,如今的湘西正因他当初的默许而饱受魔教大军铁蹄践踏,黎民百姓苦不聊生。
可笑他不过是逞着一时意气,任由心中狂意肆虐,卷携着千千万万无辜之人。
罪该万死。
依旧是在那座随着他而日渐朽去的华美寢殿院中,黑小虎执杯靠坐在蓝兔冢前。曾经锐利的眼眸早已变得浑浊,不知看向了何方。
烈酒入喉,辛辣刺痛,燃起阵阵烧灼之感。
而他岿然不动,只是举头望着乌灰的天。
父亲、母亲,是我负了这天下。
若当真可以之后再回想,恐怕会觉得那时的自己最可悲的,便是明明已经全然看透,却仍一意孤行,执迷不悟。
黑小虎在那一天的某一刻,幡然看尽了自己贫瘠的一生。
那天,他最后守在这坟前的那一天。
因果报应,魔教诛灭七剑,多年以来在湘西暴厉恣睢,早已引得民愤难息,且内里纷争不断,众部离心。终于,百姓自发结为义军,誓要征讨恶徒,还湘地一片太平。
代他掌教的人实属无能之辈,根本无力招架这般汹涌气焰,屡战屡败不说还失尽了教中人心,回天乏术。
民心不可违,最后一场大败之后,黑虎崖失守。
两军交战期间,黑小虎也一如往常守在蓝兔坟前。他对外界之事并非一概不知,只是已经了无趣味了。
明面上的他仍是魔教教主,故而百姓之怨也大多冲他而来。
黑小虎这个名字,早已是被万人唾弃了。
那日,义军大举攻上山来,在他殿前叫嚣。
他只充耳不闻,默默与那玉碑相对。
“蓝兔,如今这番景象,可让你觉得心头大快?”他扯着唇角笑着,忽然喉中泛腥,咳出了一口鲜血。
千刀万剐之痛时至今日也仍在他身上铭刻,噬干了他的生命,他几乎已是风中残烛了。
见义军久久不敢攻入殿中,想必仍是忌惮他的武功,令他觉得有些可笑。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蓝兔……”他抬手,欲轻抚玉碑。
倏尔,一支飞箭穿云而来,赫然贯穿了他的手掌。
黑小虎吃痛收手,回头望时,只见漫天箭矢如暴雨倾泻,随着凄厉风声簌簌向他袭来。
而他竟无意躲避,任由利箭刺穿他的臂膀,他的胸膛,他的每一分肢干。
已经……不会觉得痛了。
最后,一支箭簇贯脑而过,骤然自他额间破出。
他挣扎着,拖着残破的肢躯,想离她再近一些。颤抖着伸出手时,却在晦暗的眸光中瞥见了满手的污浊与那玉碑的净白。
那只手滞在空中,悬于碑前几寸处,再不敢靠近。
解脱吧,蓝兔。
我,去不了你那里了。
黑小虎保持着凝望玉碑的姿态,连闭上眼都做不到了。
魂飞魄散的前一瞬,他混沌的眸中陡然映出了一抹蓝衣倩影。
她没有回头,就站在那玉碑之后,长发于风中飘散,与他记忆中的无数个背影重叠,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她一直都在这里。
黑小虎黯淡的双眸一点点聚起水光,过了很久,才化作两道清澈泪行。
缓缓、缓缓自颊上滑下,落入了碑前被他鲜血浸染的土地之中。
后记
确是有惧于他,义军自殿外燃火焚殿,不予他半条生路。
火势凶猛,竟足足肆虐了三天,待到一场暴雨骤降才将将平息了滔天烈焰。
雨后,昔日富丽堂皇教主大殿的断壁残垣间,那一冢孤坟却仿似遗世独立,不染半点埃尘。坟前是他死状惨烈的尸身,不知为何竟未被焚化。
众人敛去死尸,在坟前久久伏跪。大雨滂沱,雨声夹杂隐隐哀鸣之音。
后来,人们把冰魄剑主蓝兔的坟茔破阵重迁,在那白玉碑上细细镌刻生平功勋,并好生供奉、渡其转世。
而他的尸首最终被垂吊在崖门前受万人唾骂,日晒雨淋,直至化为了一具枯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