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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侠生贺】莲花空行身染爱

2023-10-30 18:31 作者:linlin珞儿  | 我要投稿

名为生贺,实为报社,题目来自珂拉琪的同名歌曲,灵感来源也有一大半是那个,可以搭配歌曲看BV1J44y1n7Ns。设定是之后虹仗改写里的一个剧情,少侠最恐惧的噩梦,单独拿出来拓写,其实是我当年看完虹仗后差点儿抑郁的疯批脑洞,当梦看也行,当平行宇宙惨绝人寰if线看也行。

写得比较激动,可能错别字很多,也是我的老毛病了,同志们如果不介意,请挑全了一起指出来,因为B站专栏只能修改三次……

再说一遍,报社之作,七侠很惨,慎入慎入。

最后警告,报社之作,少侠最惨,慎入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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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虹猫转动康卓玛手上的金莲,听见嘎吱一声响,密道重又合拢。

  他望着合拢的地板。

  千年来有许多堪布跪在这块地板上潜心念佛,让它陈旧又光亮,在无声的岁月流逝中守护着下方的秘密。

  转轮声中,喇嘛们持诵的咒语一声声传来。

  “唵咕噜咕列舍梭哈,唵咕噜咕列舍梭哈。”

  身旁的小徒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又忙捂着嘴向持诵的堪布道歉,道歉之后却也好奇,这咕噜咕咧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作明佛母心咒。”老喇嘛并不介意童言无忌的冒犯,慈祥地向一尊通身赤红的佛母像礼敬。

  作明佛母,又叫三界自在空行母,她四手三眼,脚踏火焰与恶魔,手持开满乌巴拉花的弓箭与钩斧。

  她带着姿态柔曼的莲冠,莲花每一瓣上却又雕刻着狰狞的骷髅,正如她明明将箭锋对准世人,却又满眼慈悲。

  因为她要射破的,是世人耽溺在浮沉世海中所染上的种种贪嗔痴爱,她要要为众人射破这重虚妄,要世人勘破那无上玄妙的微言大义。

  爱与恨,莲花与骷髅,都只是一层幻象,幻象背后才是超脱人世而永恒的大光明真理。

  她愿指引所有沉沦苦海的人走向大光明,如此慈悲,如此温柔。

  虹猫双手合掌,微微垂头,心中却想:“我的蓝兔,是否也成为了一位空行母呢?”

  大殿内只有肃穆的持诵声,无人回答他的妄念。

  他知道,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就注定了他无缘窥得佛母所要指引的大光明。

  一、梦里有时身化鹤

  1.

  七月流火,凉风渐起,十里画廊内的萧萧竹林渐渐由清润化作干枯苍色,夜风一过,偏偏竹叶随风而起。

  干枯的叶子飘进窗户,恰好落在虹猫发间,嵌在发带之间。

  蓝兔看得分明,笑了一声,引得虹猫回头。

  “今天那伤疤不像蝴蝶了吗?”他笑问。

  蓝兔摇头,捻着那枚竹叶放在虹猫手中,取过丝帕擦手,并指从小瓷钵内挖出药膏。

  药膏是淡淡的青色,就和盛着它的瓷钵一样,这是逗逗精心配置成的新药,叫做菩提膏。

  许是有薄荷的缘故,抹在伤口处是清沁沁的凉。许是有新肉生出来的缘故,刺痛中带着一点儿冲天灵的痒。然而都不大真,都像是看得见,伸手却抓不着的薄雾。

  虹猫捻着竹叶,让他在手指间转,可是他的手指眼下不大灵活,竹叶时不时从指缝里飘落,落在凉簟之上。他伸手去抓那片叶子,颤抖的指尖却总是抓不牢,叶片在光滑的簟席上溜来溜去,很不听话。他只好按住叶片一抹,叶尖向上一翘,他才重新将它捻住。

  七剑合璧不足以杀掉黑心虎,虹猫又补了一式火舞旋风,扛过黑心煞掌的余波,直刺黑心虎的胸膛。

  不必说,他自然深受重伤,直至今日双手都不住发颤,左手要好一些,右手却仍旧打哆嗦。

  与之相比,背上那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反而倒不算什么。

  蓝兔第一次给他上药时,眼中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他余光瞥见,转过头去时却只看到她盈盈的笑。

  “这伤疤像蝴蝶一样,早晚有一天会飞走的。”

  虹猫也只是笑:“就是不飞走也没关系,侠客身上有几道疤算什么。”

  于是蓝兔给他上药,就像今日这样,只不过那时用的还是普通的疮药,最近几日却换成了逗逗新研制的菩提膏。

  淡绿的膏药有一种难言的香气,因其中好几味药都是绝佳的香料,添了薄荷后更增清凉。薄荷、冰片、没药、红花、龙骨……

  虹猫听见蓝兔在他背后笑说:“逗逗配药的时候,找不着足量的龙骨,把注意都打到达达的藏品上去了,差点儿和达达反目成仇。”

  虹猫也掌不住笑道:“想来不会真打起来吧,否则叫外人知道,除灭魔教还不到一个月,我们七侠就内讧起来,未免丢脸。”

  “自然没有打起来,听说是给你配药用,达达真打算把自己藏得那些甲骨都贡献出来,还是跳跳想起魔教老巢里有个好大的药库,带着逗逗大奔他们险些没把药库门窗都搬回来。”

  虹猫其实有些听不进她的话了,只感受到她并着三指,抹着清凉的药膏,在他背上画着蝴蝶。

  蓝兔以为他疲倦了,也就不再说话,细心地给每一寸伤口都敷了药,取过细布在他身前身后一圈圈地绕。

  因背后实在满目疮痍,蓝兔绕到他身前,在他左肋下打结。

  虹猫望着她低垂的双眸,只觉得一切仿佛和在玉蟾宫时别无二致。

  那时候蓝兔也是如此,撕开细布一圈圈绕在他胸前背后,然后如此打结,然后……

  蓝兔取过药箱内的小银剪刀,将结上多余的线头给剪了去。

  那条不长不短的白丝落在虹猫捻转竹叶的掌心中,轻如鸿毛。

  虹猫望着竹叶和线头微微一笑,向着窗户伸出手,竹叶和线头都随风飘荡。

  玉蟾宫时,他不会有这样旖旎难言的心思。可现在不同,现在没有压在心中的重担,没有不知明日将去往何方的忧虑,从前只是小芽儿的情思漫然生长,长到他体内每一寸,让他的脸、他的耳朵、他发颤的手指都微微泛起痒来。

  蓝兔大约也是如此,她脸颊微微带一点红,像是女儿家的羞涩,却又让人不能确定,因她的举止仍是一派落落大方,毫不扭捏。

  2.

  其实七侠中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带些伤,莎丽是最为完好的一个,所以许多杂事都是她来处理,达夫人虽没出月子,却已经用襻膊兜起袖子,帮着莎丽忙上忙下,两个身量纤纤的女人,照料了六个大人一个小儿,没出丝毫差错。

  虽然还不能大肆活动,可在十里画廊的日子也并不无聊,达达藏书颇丰,天南地北无所不有。

  蓝兔便时常接他一两本古籍,回来与虹猫一同翻看。

  往往只是随意在书架上抽一本,或是某本诗集,或是某本志异怪谈,反正二人不是正经读书,并不挑这个。

  今日的书却不是随手拿来。

  昨日蓝兔所拿的是一本散文集子,名为《西窗琐忆》,难得的是著书人是名女子,书中自述出身极好,只是生逢乱世,世家大族也免不了颠沛流离,与丈夫几度离合,终于在流民之中重会,随着南渡的朝廷稳定下来,在江南水乡中再度营建起两人的小家。

  上卷至此结束,让二人都好奇起下卷来,所以今日蓝兔拿回来的,正是《西窗琐忆》下卷。

  然而蓝兔只翻开第一页,满怀期待的笑意就有些僵住,随即慢慢化成了苦涩的笑。

  虹猫问道:“事情不好了吗?”

  他知道蓝兔的那种笑,是出自旁人命运不济的怜悯。

  蓝兔将书递给他,他低头,见娟秀的小字笔笔写来。

  “子悟满三岁,颇好琴,余戏而教之,悟竟能也,指法颇精,有乃父风。一日文弦猝断,取弦当窗续之。时月满中庭,风露缠绵,苔色上阶,梧桐映秋,心自凄然,徘徊庭下,忆澄与余披衣步月,依乐赋句,向时光景,犹在目前,澄逝已三年矣。梦幻泡影,如露如电,或如是哉。”

  娟秀的字迹继续写着,两人一一看去,方知原来就在上卷结束后不久,著书人的丈夫就死了,死于一场疫病。

  那时他们的孩子尚未出生,族中诸事纷乱,著书人忙着处理那些杂事,随笔录下的散文少了许多,也大都是一些简短的语句。

  她仍然有着和上卷时一样的才思与慧眼,只是夜中风露不再让人沉醉,而让她觉得像是美人哭泣的眼眸;八月桂子盛开,不再是云外天香,而只能让她忆起丈夫去世时的枯槁药香;冬雪寒梅,春日暖阳,都在她眼中蒙了一层湿漉漉的哀愁。

  然而她还是一直活着,虽然屡次在病重难起时,写自己说不定明日就要永诀人世,但下一行又是几个月后,再度提笔写下一时随感。

  最后一段写道:“悟渐成人,有桑田二十亩,水田二十亩,山庄两处,难比富贵,为生计已足矣。余两鬓渐斑,大限之日几近,老怀怆然,不胜悲感,唯念与澄相会之日日近,稍得欣然。佛土花雨漫然,澄或候吾久也,花下相会,共往佛前,絮语此生,不负天,不负人,不负君,不负我。”

  应当再有一句结语的,然而已经结束了。

  虹猫抬头,见蓝兔眼中有盈盈泪光,轻轻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读这下卷更好,还是不读这下卷更好。”

  “自然是读了更好。”她说得慢,有一丝哽咽,却又态度坚定,“不读下卷,对不起这个坚韧的女子。”

  虹猫深表赞同:“是啊,她那么坚韧。”

  情深不渝是容易的,殉情也是容易的,然而在乱世中活着,并矢志不渝地爱着,不负君,不负我,太不容易。

  3.

  后来虹猫的伤势好了许多,背后那片蝴蝶虽然没有如蓝兔所言飞走,却结成痂、褪成疤,再没有任何痛或痒的感觉。

  那个时候,其他几人已经辞别达达和达夫人,回到各自的来处,重建他们的客栈、道观、酒庄,和暌违已久的热土。

  虹猫也回去西海峰林,在父亲坟前款款叙说着他这不到半年的经历,他也许组织得不好吧,原本还打起精神陪他一起伤心垂泪的麒麟,听着听着就有些困了。

  虹猫在它面前永远有顽劣的一面,他轻轻拽住麒麟的鬃毛,揪下一根来,疼得麒麟一个鲤鱼打挺弹起身子来,冲着他龇牙咧嘴。

  虹猫笑道:“都是为了你才有这些事的,你怎么能不好好听!”

  麒麟想想也是,便将头枕在两条前腿上,用尾巴圈着虹猫的手臂,虹猫便给它顺着尾巴上的毛,继续讲着那一路的事情。

  说这些事,他自己都恍惚。仅是不到半年的功夫而已,其中每一件事都那么紧密,密密地钉成一道篱笆,把从前的虹猫和现在的虹猫分隔开来。

  他几乎已经无法回忆起,青山绿水间无忧无虑追赶麒麟,与百兽嬉戏玩乐,会躺在半山腰的石头上招手挽留清风白云的少年。

  他没有抛弃他,他仍然是他,只是走着走着,就不一样了。

  他不再说话,麒麟也早就酣酣睡去,晚照落在木刻的墓碑上,“子虹猫泣立”这几个字被照得显眼,虹猫看着看着,又有些想哭了。

  除了大家都难过的时候,他从来不避讳心中想哭的感觉,总是任由眼泪淌下来。

  现在他的眼泪也在流,为墓碑上这几个字;为百兽同他一齐在山间翻找,也只能找到草木间锈得不成样子的断剑;为埋葬断剑时仿佛真得把父亲送过了奈何桥一般,从此再也追寻不到他踪迹的悲伤。

  也为了自己。

  虹猫松开麒麟的尾巴,抬起它的后腿把尾巴压在下面,然后抬手细细地瞧着。

  他的指尖仍旧在颤抖,伤口结痂了,可是手指仍旧打颤。

  这不是好消息。

  从颤抖的指缝间透过“父白猫”这三个字,虹猫忽然有种冲动,立刻拔出背后的长虹剑,然后演练长虹剑法。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

  这是父亲告诉他的:“别为了证明什么而去拔剑,哪怕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赤子之心。”

  这句话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很多训导都随之在耳边响起,都是很有道理的话,有些他当初不明白,现在已经明白了,有些他现在仍然不明白,要留着在漫长的余生中体会和领悟。

  想着父亲苍老而不喑哑的声音,虹猫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悲伤稍稍褪去,他有些说别的事的心思。

  “我有喜欢的人了,是冰魄剑主。”

  “我喜欢她,我知道她也喜欢我,可是现在就提亲,未免冒昧了。”

  “她身上有很多我所不及的地方,有时候她比我要清醒、要坚定;可有时候,我知道只有我能让她坚定下来,我们两个也许要这样一辈子呢。”

  “爹,我想带她来见您。”

  4.

  带着蓝兔去祭拜父亲的坟茔,这愿望第二日就实现了。

  玉蟾宫毕竟宫女众多,魔教肆虐时,她们有些与玉蟾宫共存亡,有些则化整为零躲在各地分殿,众人还在十里画廊养伤的时候,玉蟾宫的宫女便重新集合起来,重建玉蟾宫。

  蓝兔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但她早已习惯,游刃有余,甚至还能有余力帮虹猫重建山火之后的西海峰林。

  其实虹猫之前随父亲隐居,住得很简朴。

  几座茅草屋,门前植桑门后栽柳,蓝兔头一回看见满园半枯半活的桑树时,调侃着问他:“你们父子在山中也会供养蚕花娘娘吗?”

  “爹爹和我有自知之明,满手老茧,做不来缫丝织布的精细活,就不去戳嫘祖娘娘的眼了。”虹猫笑着应答她的打趣,而后才解释,是有那么几年里,天时不好,雨水不足,桑树叶子生得小,许多人家养的蚕没叶子可吃,只好将白花花的蚕都倾倒在水沟里。

  那是虹猫才五岁,看着沟里的虫子只觉得起鸡皮疙瘩,白猫却深深叹气,感叹民生多艰。

  “于是白猫前辈就栽了这许多桑树?再有雨水不调的年份,便可将这些桑叶送到山下,给养蚕人家应急?”蓝兔轻轻颔首,眸中满是钦敬之意,“玉蟾宫也会这样做,但那是因为本就收养了许多孤女,白猫大侠并不通晓蚕桑之事,却能想到这点,着实令人敬佩。”

  虹猫笑道:“也是看到了那样惨烈伤怀的情景,才会想到此事,并非有什么先见之明。不过凡夫俗子,大多时候也只能事后追补,能见微知著、防患于未然的,终究还是少数。”

  蓝兔点头不语。

  之后她便随虹猫去坟前祭拜。

  父亲不爱饮酒,两人只准备了几样果品,点着三炷香,郑重地祭拜一回。

  祭拜时,两人的心思都很沉重。但是回去的路上,又不约而同地提起了话头,见对方也要说话,又齐齐停了下来,这样默然片刻,又一齐笑了。

  “这种时候不能不难过。”虹猫知道蓝兔更担心他,便在笑过之后先开口,“可是也已经不像那时候那么难过了。”

  蓝兔静默地听着他的话。

  “那时候,我觉得天会塌下来,月亮会像它所照耀的剑一样崩碎,但是麒麟托着我死命逃离了那里,在树林里东躲西藏,远处是魔教放的山火,整片山都在燃烧,照应着夜空像朝霞一样。我很绝望,我以为不会再有朝霞了。可是……”虹猫说道这里,不自觉转头看向东边澄净如洗的天空,“太阳还是升起,和昨天一样,没有区别。”

  他一夕之间成了没有父亲的人,成了没有家园的人,成了满身血海深仇的人,但太阳仍旧升起,朝霞依旧蔓延在天边。

  “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他痛苦和绝望的时候,世上仍然有安宁的角落,有数不清的人在温情脉脉中享受着和挚爱相处的时光。世界就是这样广大,一个人的悲喜浓烈到了极点,荡漾开去也不过是微弱的涟漪。

  蓝兔握住他的手,可是他的手在剧烈的缠斗,这让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握紧她。

  “可是你只用了那么短的时间就振作起来,从西海峰林到玉蟾宫,只有一两天的路程而已。我当初用了三个月,才让自己重新平静地看待一切。”她这话没有任何失落或者羡慕,这本也不是值得失落或羡慕的事。

  但虹猫还是忍不住解释一句:“因为那时事态紧急。”

  朝霞让他失落,也让他忽然有了希望。

  既然太阳每一日都会升起,那么一切都总有消弭的一天,眼前的绝望、眼前的惨烈,总有消弭的那一天。

  所以他在麒麟背上挺直了腰,奔走在野火之间,将从前那些玩伴一一聚集起来,带它们去安全的地方。

  他向它们发誓,向西海峰林发誓,他会聚集七剑,铲除魔教。

  然后他想一把拉紧了弦的弓,带着怒火冲出魔教的包围,却还是棋差一着,跌落在山崖之下。

  “要是没有麒麟,我怕是要是在那儿了。”虹猫看到麒麟正在和桑林里栖息的小鸟吵架,含笑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扔在麒麟身边。

  麒麟被猝然的声响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冲着虹猫呦呦叫。

  这话题便如此告一段落,他们带着麒麟回家。蓝兔手艺很好,麒麟当晚吃到了这辈子最香甜的桂花糕,虹猫也是。

  从前这种糕点都是从山下小镇里买,但这次居然真的从头到尾都在这小厨房里做完了一道又一道工序。

  从前倒也不是没在摊子前看过蒸笼里的桂花糕蓬松起来的模样,可是这次与以前不同,解开笼盖时,桂花丝丝的甜香和水汽一起扑打着他的脸,酒一般醉人。

  4.

  蓝兔在西海峰林停驻的这几日,虹猫带她走遍山间每一处,带着砰砰跳的心。

  不是害羞,而是兴奋,过去蓝兔没有见证过的日子,他很想把它们一一复现出来,好让蓝兔知道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蓝兔似乎是知道他的快活,也总是笑语盈盈,在他指出自己曾在哪块岩石上嬉戏时,也说起自己幼时和紫兔一起在桃花林中攀高折枝的糗事。

  是普天下所有顽童都会做的事情,可是两人一递一句讲出来,就觉得分外高兴,各自觉得,原来在他们还不相识,只能用长虹剑传人和冰魄剑传人做名号去想象对方的时候,就为此刻的娓娓相谈做了那么多伏笔。

  西海峰林总是霎儿风霎儿雨,夜间听得雷声隐隐,暴雨如注,明知道蓝兔不是怕雷霆暴雨的人,还是忍不住披衣走到她屋前,隔着帘子问她睡了不曾。

  蓝兔道没有,又说这程子下雨是好事,否则山脚下那些水田要遭殃了。虹猫便道若只是靠天吃饭,总免不了要遭殃,可惜官府不肯兴修水利,单靠镇上百姓,又实在不成气候。

  “我小时候,父亲曾带我去帮几个镇子里的农夫修渠,总是修着修着就碰见大石头,咱们这种会武功的人要搬动尚且不易,更不必说那些农夫。父亲总是将它们一掌击碎,却又觉得这样不够尽善尽美。”

  蓝兔笑道:“白猫大侠想找出农夫们自己也能用的法子,是不是?”

  “是啊,可惜最后也没有想出来,父亲太忙了,也……”虹猫犹豫片刻,还是说道,“也太老了。”

  隔着帘子,他不知道蓝兔是什么神情,他只听见蓝兔说:“心中装满天下事的人,总是老得很快,以至于那么多未竟之志都无法完成。但是虹猫,白猫大侠一定是骄傲于将你培养成新一任长虹剑主的。你也当得起白猫大侠的传承,所以这些未竟之志,必会在你手里一一成真。”

  虹猫取下背上的长虹剑,恰好有霹雳闪过,明亮如白昼。虹猫摩挲着长虹剑微笑:“但愿如此。”

  “定会如此。何况……何况还有我们陪着你。”

  轰隆隆雷声从屋顶滚过去,虹猫紧紧握着剑鞘,右手止不住地颤抖。

  第二日却是非常晴好的天气,到巳时左右,日光灼灼,院中的青石板被照耀得光彩熠熠,桑树下一洼浅水也被晒成泥浆。虹猫坐在院中木桩上劈柴,想着今日总要露一露自己的手艺,不防麒麟从背后蹑手蹑脚走近,叼着一叶硕大芭蕉,将上头的残雨尽数倒在他领子里。

  “麒麟!”虹猫尽管躲避及时,还是给浇了一背蕉雨,便扔了斧子柴火,回身把麒麟按进身边的泥浆中。

  麒麟待转身跑,被他猛地一扑,到底没逃开,油光水滑的红鬃上染了一层泥浆。

  既然自己已经染了泥,麒麟索性破罐破摔,追着虹猫不住摇头摆尾,要把泥点子溅他一身。

  虹猫岂能让它入院,大笑着在院里东躲西藏。麒麟追得起劲,这一层泥浆干了,还要回泥潭里再染一身,尽情抖毛,抖得泥点子四处都是。

  忽听哎呦一声,虹猫和麒麟齐齐住脚,却见蓝兔不知何时推开窗户,恰好被一滴泥点甩在发间,正用手帕擦拭。

  虹猫和麒麟都红了脸,上前来赔罪。蓝兔见状笑道:“多大的事,怎么就要这样郑重道歉了,只是一向只听说过打雪仗,没听说过打泥仗的。”

  说着她朝着麒麟看去,笑呵呵道:“我总想知道麒麟是怎么躲过魔教搜捕的,现下猜着八九分了,这样滚一身泥浆,往山崖边一躲,大罗金仙也看不出这块泥巴是神兽了!”

  虹猫跟着她的话侧头看去,果不其然麒麟身上的泥已经干巴着结成土块,乍看去只觉得是行走的石头,再想不到是麒麟的。

  他便笑道:“有理有理,只是若这样躲藏终日,清理起来怕也麻烦,还是要我们这些七剑来帮忙解救解救呢!”

  他又对蓝兔道:“我来烧水,你也把头发洗一洗吧。”

  最大的浴盆也盛不下百多斤的麒麟,虹猫只好让它蹲在院中,兑好温水往它身上浇。蓝兔已经洗好,正坐在桑树底下拧发,见麒麟呦呦叫唤个不停,便问:“它说什么?”

  “它抱怨我。”虹猫笑答,“说我果然是为了报浇水之仇,眼下一瓢一瓢往它身上泼,可真是泼了个爽快。”

  蓝兔握着头发格格地笑。

  虹猫听到笑声,回过头,见她发梢水珠往青石板上滴落,顷刻就被阳光晒得消失不见,但消失之际,便又有一滴晶莹水珠在发梢上汇聚,便也微笑起来。

  5.

  送蓝兔回玉蟾宫去的路上,两人在一家酒楼里邪教。尔时离击败黑心虎尚不满一年,大街小巷各家说书人常在嘴边挂着的,仍旧是七剑合璧。

  七剑合璧,自然不曾有外人看见,可是说书人一张巧嘴舌灿莲花,自然能说得绘声绘色,令满堂宾客身临其境。

  虹猫蓝兔找了个僻静的座位饮茶,听有人抱怨都几个月了,还是七剑合璧七剑合璧,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但随即便有人群起而攻之,说就是这七剑合璧听的人心情舒畅、神清气爽,大家就乐意天天听月月听年年听!

  那人自知不是这许多人的对手,付完茶钱灰溜溜走了。其余茶客仍要嘀咕两句,觉得这人太无良心,七侠何等仁义侠客,当初魔教肆虐,大家不能助他们一臂之力,而今天下承平,自然该替他们歌颂显扬,这才几个月,居然就有人忘却深恩,嫌弃故事老旧了!

  虹猫蓝兔倒觉得这也无妨,他们对抗黑心虎,又不是为了让人称颂。而今有人想听别的话本子,恰好说明年岁太平,百姓别无忧愁,这不正是他们想看见的么。

  两位剑主以为此事不值得如此重视,茶客们谈起七侠却是止不住嘴。

  “听说那魔教少主黑小虎为人狡诈多端,竟然还冒充了虹猫少侠潜入七剑,险些便倾覆七剑,将他们尽数炼成傀儡!”

  “确有此事,幸而紫云剑主救下了虹猫少侠,又有冰魄剑主对那魔教少主曲意逢迎,这才赢得了时机,最终叫虹猫少侠反败为胜!”

  “会有如此简单吗?”忽而有人语气暧昧,“我听说魔教少主武功高强,却一心痴慕冰魄剑主,该不会……”

  虹猫蓝兔勃然变色,正要开口,却有另外几人率先喝道:“该不会什么!你自己心思龌龊就罢了,居然还以此揣测冰魄剑主!”

  那人脸色通红,争辩道:“我是说该不会那少主为情所误,才叫冰魄剑主有了可乘之机,怎么就龌龊。不然你们说,魔教少主武功高强、心思狡诈,怎么就栽倒在七侠手里?”

  “黑小虎阴谋不成,是邪不胜正,七侠智勇双全。和那黑小虎的所谓痴慕有何关系,他若当真恋慕蓝兔宫主,又怎么会给她喂下什么傀儡丹药!”

  “这也他手下留情了,不然怎能让蓝兔逮着机会服下解药!若非他为情所困,蓝兔早就是他的阶下囚了!”

  虹猫忍耐不住,要站起身来,却被蓝兔按住双手,微微摇头。就在这当儿时,有个脾气暴躁的壮汉忍不住冲到那胡搅蛮缠之人桌边,沙包大的拳头拎起那人衣襟:“你到底什么意思!蓝兔宫主能瞒下黑小虎力挽狂澜,你很失望吗?”

  那人嘴上的功夫很好,可这样被人揪着领子,被钵大拳头顶在头边,便是再锋利的唇枪舌剑也不由锈蚀,讷讷不敢分辨。

  “不敢……不敢……”

  “不敢什么不敢!”

  “不敢……亵渎蓝兔宫主,我我我……我就是一时嘴快,想和他们耍耍嘴皮子。”

  那人轻轻拨弄开壮汉的手,飞也似的逃出客栈,众人异口同声唾骂此人心思龌龊,比之刚才那个忘恩负义的更有不如。

  虹猫和蓝兔早已在众人群情激奋时离开,骑上马踏着柳荫缓缓归去。

  离了小镇,在山道上跋涉,蓝兔见虹猫面色不豫,笑问道:“怎么,还想着刚才的事?”

  虹猫点头:“我想你那时并不容易,可是受了这样的苦,却要受这样的污蔑,天底下美貌能干的女子,是否都会受到这样恶毒的诋毁?我是真的很想教训教训他。”

  蓝兔莞尔:“不是已经有人替你我教训了吗。谁人背后无人说,别看今日被诋毁的是我,也许明日就有个嫉妒你长虹剑主的人来嚼你的舌根。可不管被谁诋毁,清者自清,天底下眼睛亮的人不少,譬如今日,有那位壮士挺身而出,明日后日,也必然会有懂是非的人替你我回护,这样想想,倒也就不必太往心里去了。”

  “你说的是。”虹猫笑道,“我有时候的确冲动了些。”

  蓝兔摇头:“那是因为他们说的是我,所以你听着格外生气。若他们今日说的是你,你必然也要比我镇定许多。有些事放在自己身上反而不那么生气,可是落在在意之人身上……”

  说到这里,她微微红了脸,却仍说道:“就比落在自己身上还要难过。”

  虹猫望着她娇生红晕的两颊,只觉得夏木阴阴的山间仿佛都开满春花。

  他松开缰绳,任由白马在山路上缓缓前行,窄路便杂草不时拂过他的靴子,簌簌有声。

  他们天南地北地聊着,彼此的剑法、游历过的地方、幼年的顽皮,虹猫觉得胸腔里无限的话语滔滔不绝地向外迸发,仿佛对着一面镜子,认真而愉悦地剖析着自己、检视着自己,仿佛十几年的时光,十几年的辛酸苦辣,都是为了在这一刻,重新认识、重新安置自己。

  但是说着说着,他觉得不对劲起来。

  他只能听到自己的说话声,只能听见杂草簌簌拂过的声音,他住了嘴,便只剩下草木摇瑟之声。

  “蓝兔?”抬头看,是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

  民间迷信这是能招鬼的树,虹猫速来不信,可是眼下,看着它头投下的凉飕飕阴影,虹猫心中却掠过一丝不安。

  转过头,蓝兔仍旧含笑望着他,他的右手忽然止不住剧烈颤抖起来,“蓝兔!”

  蓝兔只是笑着,像清澈的山泉:“虹猫,无论如何,要保重。”

  二、天涯憔悴三湘客

  1.

  “虹猫,你醒了!”

  逗逗大大的笑脸占据着视野,他离得太近了,进到虹猫能看到他眼底深埋的悲伤。

  蓝兔的笑影依旧在眼前晃着,但梦中涨满心房的甜蜜却早已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重新袭来的苦涩。

  “我……睡了多久?”他艰涩地开口,“鼠族追过来了吗?”

  “没有没有!你才睡了一个多时辰,我刚替你换完药呢!”逗逗极力让他的声音听起来爽朗,可是哽咽终究藏不住那低低的哽咽。

  怎么能不哽咽,他们失去了蓝兔。

  不仅仅是他,他们都失去了蓝兔。

  虹猫用哆嗦的右手撑住背后,缓缓坐直了身子,仰头一看,原来他是躺在一棵老槐树下。

  他一笑,老槐树下南柯一梦,原来不只是戏中才有的。

  他做了好长的一个美梦,然而梦醒了,终究要来面对着绝望的世界。

  没有她的世界。

  “我都睡糊涂了。”他问道,“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地心之谷?”

  逗逗摊开羊皮地图:“还有三天就入藏了,到时候恐怕不好躲藏。”

  虹猫微微点头:“我们就和鼠族玩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你的意思是?”逗逗猜到什么,眼睛微亮。

  “好几次灵鸽飞回来时,鼠族也紧跟着找了过来,我一直疑心他们在灵鸽身上做了手脚,却始终找不到问题。”虹猫说到这里,喉头抽紧,止不住咳嗽几声。

  逗逗忙替他顺气,虹猫颤着双手捂住胸口,深深呼吸几次,才接着说下去。

  “我本来不确定,后来特意验证几次,果然他们都是追着灵鸽而来。为了不打草惊蛇,之前几次我都和他们正面相对,为的就是……就是这一刻。”

  逗逗这才明白为何之前明知鼠族埋着伏兵,虹猫也仍旧要露面。

  他心里止不住疼惜:“原来你从这么早就开始计划了,可是为了设计鼠族,叫鼠族设计你十几次,值得吗?”

  虹猫微微摇头,忽然眼前金光闪了一闪,原来是树冠外绚丽的流霞,透过树叶落在脸上。

  他微怔,想起梦中二人与夕光中并辔打马,不由胸口一哽。

  逗逗见他神情萧索,心里也自难过,说话时忍不住带上哭腔。

  “就算蓝兔走了,你要保重好自己……”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了蠢话。提醒他蓝兔走了,只会让他更难过,怎么能让他振作起来。

  逗逗懊恼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虹猫听见声响,忙回过神来,拉着他的手:“好端端的,干嘛这样。”

  他听见自己的哽咽,深深叹气,勉强挤出微笑来:“逗逗,你说的对,我们都要保重好自己。”

  2.

  虹猫知道自己不会白受苦,他果然成功地摆了鼠族一道,直到抵达仙住寺,都不曾被人发觉。

  老堪布将两枚剑佩放在手中细看,又抬头打量虹猫背后的两柄剑。

  那目光并无恶意,却让虹猫难过至极。

  这世上最难熬的,就是素不相识之人用好奇目光来打量。

  这目光仿佛命运的嘲弄。

  那么爱的人,那么深的羁绊,终究烟消云散了。

  烟自消,云自散,于天地而言无足轻重。

  深爱的人,其实只是无足轻重的人。

  哪怕再如何觉得千万人都该为她的离去遗憾痛哭,事实也只是千万人都浑然不觉,只是在路过悲伤的自己时,投来好奇的一瞥。

  他们也许知道,眼前人失去了心上人,可他们不能感同身受,所谓失去,是何等残忍的两个字。

  他几乎要落泪,却又不肯失礼,对上老堪布疑惑的目光,缓缓地说。

  “玉蟾宫被天外飞仙袭击,冰魄剑主为救人性命,已经……”

  他忽然说不出话,几度张嘴依然说不出来。

  老堪布体谅他的苦,慈和点头:“我明白了,两位剑主请随我来。”

  正对着地道入口的空行母像半敛眉眼,温柔宁静。一瞬间,虹猫看到有个天青色身影从空行母像上苏醒过来,对他微笑,却又转瞬即逝。

  他觉得心魂也随着那身影走了,浑浑噩噩了许久,才在蝙蝠嗡鸣声中清醒过来。

  “这是血蝠!被咬到就死路一条了!”逗逗惊愕叫道,挥剑阻挡,“我们怎么对付它!”

  “琥珀神瞳。”虹猫几乎脱口而出。

  逗逗更加绝望:“那是玉蟾宫的秘法呀!”

  “蓝兔教过我。”虹猫道。

  从前这句话总在兄弟们调侃时说,带着一种故作矜持的炫耀,而今……

  “逗逗,你帮我护法,我想我也许有机会参悟。”

  逗逗点头,用上十成功力为他护法,不让一只蝙蝠凑近他。

  虹猫缓缓合上双目,回忆着蓝兔对他说过的要义。

  业火照影,因果相生,一破生死,琥珀有瞳。

  修习此法,第一是斩断杂思,无我与他之分。

  然而怎能忘我,怎能忘记她。

  可是,不能辜负逗逗的鼎力相助,一定要尽快断绝杂念。

  偏是要忘情时情最浓,越是想着要抛却杂思,越是一幕幕如梦回忆在眼前闪过。

  他极力强迫着自己忘掉这些,却无法不对上那双眼睛。

  “何必忘却呢。”她站在前方不远处笑道,“情丝非杂念,兼济天下又不妨碍独钟一人。”

  虹猫点头赞同:“你说得对。”

  她问:“你还记得琥珀神瞳的口诀吗?”

  “大约记得吧,也许不那么真切了。”

  “那么,你跟着我来念。”

  她一步步走来,口中吟诵。

  “冰有魄,雪有魂,死生轮转如水痕。”

  “冰花自成大千界,雪成霜露挂草荪。”

  她念,他跟着念,然而到下一句,虹猫却念不出口。

  “冰雪覆得土出芽,亦埋枯草无迹存。”

  虹猫只望着她,她只是笑:“念啊。”

  她的笑容像高原上带露而开的格桑花,简单的两个字,如神佛的圣旨,叫他不能不遵从。

  “冰雪覆得土出芽,亦埋枯草无迹存。”

  她缓缓地在他面前坐下,温柔地说出最后一句。

  “万物有生亦有死,窥破方知天地浑。”

  虹猫望着她莹澈的眉眼,终于念诵出口。

  她的笑容缓缓绽开,伸手覆在他的眼睛上。

  “虹猫,一定要珍重。”

  再度睁开眼睛,毫光冲破通道内无尽的幽暗,蝙蝠们凄惨地叫着,消散成阵阵灰雾。

  虹猫想要站起身,却觉得小腹的旧伤处隐隐作痛,霎时就让他没了力气,不由自主跌坐回去。

  逗逗忙扶住他,解开他的衣服查看情况。

  “你的伤口又裂开了,快躺着,我给你重新包扎!”

  虹猫看着逗逗忙活得额上汗珠滚滚滑落,不由道:“逗逗,对不起。”

  逗逗不明所以:“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并不想让虹猫费力解释,只道:“好好休息,好好养伤,不然我才是真对不起你呢!”

  他麻利地给他换好细布,才低下头收拾散落一地的药瓶。

  虹猫半坐起身,低头见到缠在肋间的细布结上拖着一条长长的细丝。

  他恍惚一瞬,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地心之谷,还是在十里画廊,还是在玉蟾宫。

  他从百宝箱中摸出一把小银剪,剪下线头,用颤抖的右手握住。

  握得越紧,反而越觉得无力,越觉得手颤得厉害。

  终于,他摊开手掌,看着那根线头顺着风飞走,飞向无尽的幽暗之中。

  3.

  如果虹猫能早一刻知道,祁连山乌鞘岭东麓的那座火山的喷发,是因为大奔莎丽抱着炸药跳了下去,他一定不惜一切代价赶赴到那里。

  可是他知道的太晚了。

  当他走在山下,看到浓烟迷漫四野,滚滚岩浆从山上流淌下来时,他只是躲避,并不知道那是那是他兄弟的骨和血。

  他懊悔的泪水只能在灵鸽衔着二人的绝笔书飞来时决堤。

  跟着两只哀哀鸣叫的鸽子,在山野间找到两柄失去主人的剑,虹猫只觉得身上的力气全被抽走。

  紫云和奔雷静静叠放在一起,就像从前和蓝兔拜访金鞭溪客栈时看到的那样。

  那个时候,他们走进金鞭溪客栈,刚进门就听见莎丽的嗔怪声。

  她倚在柜台前,戳着大奔几乎贴到算盘上的脑袋。

  “错了!又错了!进位进位呀!”

  她气恼地抽出账本,往大奔脑袋上轻轻一拍。

  大奔憨笑:“这算盘好麻烦,还不如心算来得快呢!”

  “心算?”莎丽撇嘴,“连九九乘法表都背得磕磕绊绊,等你心算,我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呢!”

  蓝兔先他开口,笑道:“莎丽你这就难为人了,当初大奔搬过来的时候,分明说好了做挑水劈柴的活,怎么这才住了没几天,就把算账也派给他了!不怕别人说这位老板娘太精明,专门逮着伙计压榨吗!”

  莎丽见他们二人来了,先是眼睛一亮,听她说完话却反驳道:“我这可不是压榨,我也是给了吃住的,谁让他长这么大个个子,饭量比别人多上那么些,光是挑水劈柴,我连他的饭钱都挣不回来!”

  她说着,在大奔宽厚的肩膀上拍了拍。

  大奔摸着脑袋笑:“莎丽说得对,不能坐白吃的饭桶!”

  蓝兔见他只把莎丽说的话当金科玉律,便知道自己是白出这个头,微笑着耸耸肩。

  虹猫走上前,对蓝兔笑道:“可见家务事不是那么好管的,家翁尚要装聋作哑,何况咱们做兄弟姐妹的,只好看着他们周瑜打黄盖罢了。”

  这话引得众人一齐笑了,虹猫在这笑声里,看见柜台后面随意叠放在一起的紫云剑和奔雷剑。

  那个时候,他觉得胸口处小溪水流淌得越发欢快。

  岁月静好,仿佛这一瞬便可凝聚成永恒。

  可那终究不是永恒。

  死与生永远交织在每一次的日升月落里。

  如果能早点儿知道就好了,如果能在那一次快乐的相会中提早预料到这一切就好了。

  可人终究如此渺小。

  4.

  虹猫把旋风剑带回十里画廊,交到达夫人手里。达夫人眼圈通红,却也只是沉默地接过了剑。

  欢欢跟在她身后,三岁,小豆丁的个头,也和母亲一样满身孝服,大大的麻布帽子几乎要把眼睛都遮住。

  那一双酷肖达达的眼睛。

  他想也许该留在十里画廊,和达夫人一起树立几位剑友的衣冠冢,去给欢欢讲述他的父亲、他崇敬的那几位英雄如何英勇卓绝、奋不顾身。

  然而没有,他把剑交给达夫人,就转身离开了百草谷。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无法对任何人张口。

  他在心里向达夫人道歉。

  对不起,只能让她一个弱女子搂着儿子哭泣,只能让她对着丈夫的灵位度过日日夜夜,自己明明还活着,却像已经逝去的剑友们一样,只能带给她无尽的凄楚与痛苦。

  他在天子山上驻足良久,眼泪不自觉地流淌,又被迎面而来的山风吹干。

  其实心已经不像当时那样痛苦了,只是眼泪仍旧流,脑海中仍旧闪烁着当时的画面。

  那时他被困在山腰处,明知道达达在山顶经历着怎样的鏖战,可是悬崖绝壁之上,箭雨扫射之下,每上升一寸都是那么困难。

  只差三四寸,只要再有一步,他就可以爬上崖顶,然而就在他可以将手伸到崖顶时,他看到达达被鲜血染红的身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达达说他最喜欢的诗是“漠漠水田飞白鹭”,江南水乡的夏日,田埂上忙乱的农夫,郁郁青青的稻苗,满是红尘万丈内的热闹安详,可是偏偏又有白鹭飞过。

  “你们见过白鹭是怎么飞的吗?只要微微一振翅,就可以平举着双翅在空中飞上好一会儿,划过一条及其优美的弧线。看着它飞,会觉得它完全不染尘埃,看着它飞,才会明白什么叫做鸥鹭忘机。”

  然后,他像白鹭一样,从崖顶高高飞起,平静地仿佛不是在迎接死亡,而是飞向他心中远离尘寰的桃源。

  虹猫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径直跟着跳出去,想要拉住达达的身躯。

  然而无论怎样想要冲破山间狂风,他离达达总是有一寸远,无论他再怎样努力地伸手去抓,终究也只是一次次抓空。

  达达涣散的目光在某一瞬里重新凝聚,虹猫不知道他是否看清楚自己,只看到他忽然绽开微笑。

  然后他宽大的衣袍鼓荡起来。

  达达在施展天琴神功,霎时山间流风都换了方向,虹猫只觉得身下仿佛撑开了柔软的垫子,暂缓了下落趋势,可是却也离着达达越来越远。

  他被抛到半山腰处一个凸起的石台上,绝望地看着一道流光飞上,旋风剑稳稳插在他前方三寸远处。

  可是旋风剑的主人却没有上来。

  虹猫爬到崖边,看见崖下萦纡的流水被染成红色。

  这不是他头一次看见死亡,头一次看见兄弟的死,可他仍旧不可置信。

  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把他的兄弟带去另一个世界。

  只是一寸远,只有一寸远,却终究抓不住。

  再一次,他感受到人的渺小。

  不仅仅是岁月长河中微不足道的鹅卵石,还是无垠大地上的一枚草芥。

  武功卓越又怎样,老天要戏弄他时,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寸,也突破不过去。

  5.

  鼠族的天外飞仙即将衰变,整个仙女洞内散发着灼热的硫磺味道。这味道让人不安,让人想到剧烈的爆炸。

  可是虹猫不能退却。

  他得毁掉它。

  衰变的天外飞仙若当真炸开,不要说鼠族,整个乌鞘岭都将被夷为平地。

  鼠族夺走他的兄弟,夺走他的蓝兔,他们死不足惜,可是乌鞘岭不可以毁掉。

  山脚下还有无数逐水草而居的牧民。

  不该让他们给鼠族陪葬。

  阴柔之气,不可纯以刚猛真气摧毁,还需要些许阴柔之气辅助。

  长虹剑需要冰魄剑的辅助,可是怎么做呢?

  虹猫左手紧紧握着冰魄剑,右手颤抖地抓紧长虹。

  怎么做呢?

  已经没有和他双剑合璧的人了。

  “别担心,也许可以将长虹剑剑法和冰魄剑剑诀融合在一起。”

  虹猫抬头,看着蓝兔冲他莞尔微笑。

  “你一定记得,冰雪融水,滋兰九畹,你一定记得我说过的这些。”

  “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还可以再给你演示一遍。”

  她纤长的手指化作种种剑诀,动作之间,点点冰光相随。

  虹猫从没有看得如此清楚过,奥妙难言的两仪轮转冰魄剑诀原来如此简单。

  生死轮转,如是而已。

  长虹剑亦只如是。

  左手掐着冰魄剑诀,右手施展长虹剑法,那是一种和双剑合璧截然不同的感受。

  双剑合璧,他会感受到有一股完全不属于自己却有势均力敌的力量,从剑尖相会处源源不断传来。

  合璧其实很危险,但凡有一方使出的力道不同,便不能圆满,不能将两把剑的力道完全施展出来。

  可是他们的双剑合璧从没出过差错。

  即便是她吞下晶石,身体病弱至极时,她传递过来的力量仍旧绵绵不断、柔韧无比。

  她在的时候,永远能在他需要的时候把力量送给他。

  不仅仅是剑招,不仅仅是武功,她只要站在那儿,那岳峙渊渟、遗世独立的气度就是一种力量。

  即便现在,她也仍然在给他支持。

  冰火光芒中,陨石化作片片碎屑,整个仙女洞摇摇欲坠。

  “快走吧。”蓝兔笑道,“不要担心我,我会一直跟在你身后的。”

  虹猫来不及说话,逗逗便拉着他向外走。

  洞顶石头暴雨一样落下来,透过这层帘幕,他看到蓝兔对着已经空掉的陨石祭台恭敬拜倒,双掌合十,脸上是一片温柔的慈悲。

  她在为自己祈祷吗?

  虹猫茫然地想着,被碎石屑砸到肩膀也丝毫不曾察觉。

  不,她的胸襟那么博大,一定不会只想着他。

  她是为天下人祈祷吧。

  即便为天下人而死也毫不后悔,毫不怨怼。

  她一向是这样敢为天下先。

  所以不能停下脚步,虹猫眯眼望着从石缝里透进来的日光。

  这是她沐浴不到的日光,却仍在照耀着万千生灵。

  不能停下脚步,不可以停下……

  6.

  六个墓穴中,只有逗逗和跳跳是真的躺了进去。

  跳跳牺牲在三郎与鼠族内斗的火场之中,虹猫和逗逗也在,然而出口及其狭小,又有许多毒气混合着烟雾蔓延。

  他们一同把逗逗送了出去后,虹猫要跳跳往外爬,跳跳笑着答应,然后出手点住他的穴道。

  “大祭司的毒还没有解开,我又运功过度,逃出去有什么用,还是把机会让给你吧。”

  虹猫极力挣扎,却也因消耗过多而始终挣扎不开。

  跳跳把他送进通道内,笑嘻嘻地扯着嗓子喊:“逗逗,快来接人啊!”

  刚喊完,就因为吸入浓烟而剧烈咳嗽。

  “虹猫,虹猫……”他调理着乱糟糟的呼吸,小声说,“虹猫别多想,你应该活着。如果我们中有谁最该活着,那就是你!一定要活着!”

  火焰没有烧过来,但周围已经灼烫得让人无法忍受,跳跳的脸颊通红,裸露在外的皮肤也都通红,仿佛即将在他身上烧起来的火焰不是外头传来,而是他心底的火焰冲破皮肤把他整个烧了起来。

  “你要保重!你一定要保重!”

  砰的一声,毒烟即将喷过来之前,通道口被跳跳重新盖上。

  虹猫在这一刻冲破穴道,扑上去用力捶打那沉重的大铁盖子。

  盖子被另一面火焰烧得通红,拳头捶打上去,立刻被烫的发红溃烂。

  虹猫一下接一下捶着,捶到逗逗扑上来,抓着他离开同样滚烫起来的通道。

  但这不是结束。

  三天后,鼠族在城门前挂起一具焦黑到看不清形状的尸体,把它和青光剑捆在一起,挑在城门上示众。

  虹猫和逗逗躲在山崖间,看清楚那是什么后,他们对视一眼,从赤红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同样赤红的眼睛。

  平生第一次,他不加克制地痛下杀手,他杀了出现在自己视野中所有的鼠族人。

  逗逗也是。

  他们浑身浴血地抢回了尸身和青光剑,逗逗抱着青光剑放声痛哭。

  虹猫知道,他哭的不仅仅是跳跳的牺牲,还有跳跳的尊严,他们的尊严。

  “如果这个世道是这样,那我们所坚守的东西,还有用吗?”

  逗逗泪眼婆娑地问他。

  虹猫默然,他想也许是有用的,他也只能说个“也许”。

  既然是为了所有人更好的未来而争斗,那更好的未来究竟在哪儿,为什么他们自己的未来,一步步变成了这样。

  虹猫后悔自己对逗逗的疏忽,他没注意到逗逗在沉默寡言中走遍了乌鞘岭,没注意到每当夜深时响起的杵臼声。

  他忙着和三郎斗智斗勇,将几颗晶石夺回来。

  大约是两三个月后,他将五晶石都抢了过来,他想也许可以设置一个引蛇出洞的陷阱,将鼠族首领和三郎一网打尽。

  逗逗那时候已经不再沉默寡言,七嘴八舌地帮他想法子。

  然而在他决定启动陷阱之前,逗逗先他一步出手。

  他朝着鼠族城池的护城河内投掷了一颗幽绿色丸药。

  日光之下,浅浅的绿雾蒸腾而起,城中无论男女老幼,在吸入绿雾的一瞬间都倒地不起。

  当虹猫察觉到不对劲,折返鼠族城池时,逗逗正居高临下地站在城墙上,冷眼看着在绿雾中哀嚎的鼠族人。

  在看到虹猫飞奔过来时,他才出现一丝慌乱。

  “虹猫别过来!”

  他大喊道:“这毒是没有解药的!”

  “那你为什么要上去呢?”虹猫脚步不停。

  逗逗眸光黯淡:“我违背了医者的准则,我践踏了底线,现在我也是该死的人了。”

  虹猫愕然,随即摇头:“不,不是这样,逗逗你听我说……”

  “你站在那儿!”逗逗急得大喊,“你三天后再过来!那时候毒烟就会散尽,你来给我收尸就好!虹猫,现在只剩下你了,你不能再和我一样冲动,你千万好好活着,不然,不然……”

  他大哭着喊:“要是连累了你,我就是下十八层地狱都赎不清我的罪了。”

  他的崩溃像是巨石,沉重压在虹猫心上,虹猫只能停住脚步:“好,我不过去了,你……”

  逗逗站在女墙上,擦干眼泪勉强笑道:“你不过来就好,我会安心的。可是……可是以后只剩下你一个人,你该怎么办啊虹猫?”

  他说着又哭起来:“我太对不起你了,本来就只剩我们两个,我应该陪着你的,可是我又不能不给跳跳报仇,我不能让跳跳死不瞑目啊!”

  他无助地坐在城墙上嚎啕大哭,却又忽然急促地抽搐来,捂着喉咙喑哑地吼了几声。

  虹猫立刻飞奔上去,接住自城墙上跌落下来的逗逗。

  逗逗脸色青紫,却仍用悲伤的目光盯着虹猫的脸。

  “你不该过来的。”

  浓重的愧疚定格在他失去神采的双眼中。

  那双曾经黑亮的眼睛。

  虹猫用颤抖地右手替他合上双眼,随即也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抽痛不已。

  逗逗身上的些许毒雾也钻进他的身体里。

  他捂着眼睛,剧烈地咳嗽着。

  三、满身清露在天涯

  1.

  颤抖的手从墓碑上依次拂过,虹猫在每一座墓前洒下水酒祭奠,却根本不相信他们真能喝得到这些渗入土中的酒浆。

  总要把达达衣冠冢立在十里画廊,于是其他人也离得不远,在清幽的竹林里,大家并排而立,就像从前那样。

  起身时,一片竹叶落下,落在他额发间。

  用右手捻下来,他深深凝望,神思却飘荡回从前。

  那时他们翻看着无名女子所写的书,感慨着她的坚韧不屈、坚贞不移,感慨着上下卷之间时移世易,要在人间求一个圆满是多么难得。

  那个时候,他们想不到自己的生离死别就在不远处等候,想不到很快自己也将成为旁人口中感慨的对象。

  虹猫站起身,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该去哪儿,该做什么?

  天地如此之大,可好像哪里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迟钝地思索很久,他决定先去把散落到不知何方的五晶石找回来。

  三郎毙命前,激活了天外飞仙的阴柔之气,虹猫耗去大半功力,才借助五晶石弭平陨石之灾。

  可也许是他心灰意冷、志气不如从前,也许是被逗逗的毒雾误伤,最后一刻他支撑不住,五晶石没有被收回他手中,反而像流星一样天各一方,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去找回它们吧。

  否则再度落在有心人守住,就麻烦了。

  他想着,上了马,踏上一条不知会通往何方的路。

  2.

  他不知道再度于市井中听见说书人讲述七剑是在什么时候。

  每一日的朝霞和夕阳仿佛没有变化,路边的山川风物都是晦暗,他只是追逐着五晶石的消息,在大地上到处游荡。

  依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依然扶危济困,可是心中不再有骄傲,不再觉得满足。

  只是因为要这样活着,所以做这些而已。

  因为无时无刻不清楚地感受到一点:表里山河的每一厘每一寸、无垠时光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再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湘西、塞北、岭南、海东,都只是从一个没有他们的地方,到另一个没有他们的地方。

  浑浑噩噩,直到再次听见惊堂木响起后,说书人油滑的声音说:“列位看官,咱们今儿讲的,乃是三湘之地有名剑客七侠之事!”

  仿佛一场大梦被惊堂木拍醒,虹猫环顾四周,重新有了自己正身处人世的意识。

  小小茶馆内,茶水在炉子上沸腾的声音,拖磨座椅的声音,盖子捧着茶盅的声音,嗑瓜子的声音……热热闹闹融成一片。

  和当年他们下马走进的那家酒楼仿佛没有区别。

  说书人要讲七侠,茶客们不免轻轻叹息,有个很老成的人,就坐在虹猫旁边的桌子上。

  虹猫听见他说:“七侠都是好人,百年难出一个的人才,怎么偏偏就这么不幸……”

  是啊,怎么偏偏就这么不幸。

  虹猫自问,他那样钟灵毓秀的蓝兔,那样钟灵毓秀的兄弟们,为什么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消逝。

  “尤其是蓝兔宫主,听说她还会为了保护鼠族圣女,才被陨石给伤到,不治而亡!”

  “蓝兔宫主冰清玉洁、心怀天下,才会被恶人欺之以方。这也是天道不公,怎么这样的人竟不能有好报呢!”

  茶客们纷纷说是,不约而同地怀念起那位素未谋面的绝世美人来。

  “长虹冰魄,多么般配的一堆佳偶,怎么偏偏就碰上这样的事情呢!”

  “说起来,前几年我还在这里和一个说冰魄剑主有负于魔教少主的人打架,打得那叫一个厉害,前几天我还碰见那个人了呢,刚生个大胖小子!怎么老天如此不长眼,偏偏那等庸人平安圆满,虹猫少侠和蓝兔宫主这样的神仙眷侣却要生离死别……”

  虹猫微愣,转着茶杯思索了很久,才想起当年确实有那么一场热闹的争辩。

  他叹息,太久远了,久到一切美好都像是梦幻泡影,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经历过。

  而蓝兔却一早就知道,尘世间的评判只是烟云扰攘,其实什么也不影响。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她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

  她说,很多事情若是落在自己身上,就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落在在意的人身上,反而会加倍地感同身受。

  这话没错,倘若此刻万事不知的人成了自己,而悲伤的人变成了蓝兔……

  虹猫摇头,若是要她遭受那样的痛苦,他舍不得。

  所以,也许老天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3.

  找回木晶石,是在一个平静的小山村外。村子西边的小山坡,本来光秃秃,只在盛夏的时候爬满野草,但今年却忽然长出郁郁葱葱的一片松林,漫山遍野。

  村民们以为这是神迹,并不愿意砍伐,于是一两年后,山上已是松涛阵阵、松影幽幽。

  他带着铁锹在山间找了很久,终于在日落时挖出了木晶石。

  依靠着古松,端详着木晶石,汗水自脸颊上缓缓淌下。

  这是最后一枚晶石了,他终于重新集齐五晶石。

  可是并不激动,只是茫然。

  三五年来为此事忙乱,眼下这件事情终于结束,然后他又要往哪儿走呢?

  他在松林的阴影里待了许久才站起身,要往山下走去。

  转到山径上时,他忽然顿住脚。

  他看见那零零星星茅屋聚集的小村落还沐浴在辉光之下,那天的天空还是温柔的蓝。

  可是这里,他所站立的地方已经被阴影包裹,他头顶的天空明明更接近太阳,却显得更加昏黄黯淡。

  顺着黄昏往西看,他看到了一轮红日。

  蓝兔问他:“长虹贯日和长虹落日,究竟区别何在?”

  虹猫说:“剑招相差不大,剑势却南辕北辙。刺客利剑出鞘时,有白虹贯日,长虹贯日便是这般锋利肃杀,不回还、不周转,不见敌人之血不罢休。长虹落日却是另一番景象,父亲说这一招的妙处是气势沉雄。”

  “沉雄?”她微笑,“这形容有意思。”

  “为了搞清楚这个沉雄,我按照爹爹的指示,在山间观摩了很久的落日,大约有了一点点的感悟。”

  虹猫闭目,脑海中清晰地浮现起那时候她的姿态,坐在石桌对面,双手捧颊,点漆双目亮晶晶地望着他。

  正如他对她怀着敬重,她对他也怀着仰慕。

  那曾经让他几乎欢喜到无法自持的目光。

  “我看了好几天的落日,什么也没参悟到,于是就不再管父亲的禁令,只管在山间和麒麟胡乱玩闹。后来有一天,我掉进一个不大深的山谷里,虽然不深,但是石头磕到了腿,而且当年才八九岁,要爬上来实在不容易。我努力了很久,都没成效,有点儿害怕了,心想该不会就这样死在山谷里,被夜里出没的狼给吃掉吧。于是我就哭,哭自己的任性,哭父亲失去我之后该有多难过。”

  “哭不动后,我抬头四顾,发现周围的一切还是能看得清楚。我很诧异,以为已经过去很久,太阳一定落山了,没想到并没有。然后也不知怎么就生出勇气,决定再试一次。也许是哭过之后,精神集中很多,居然只试了两次就成功翻上山路。然后我才看清,原来太阳真的没有下山,还在群山之间半藏半露。”

  “那时我头一次发现,落日那么美,红红的圆,端凝整肃,哪怕有无数云彩从它面前飘过,它也不为所动。可是不像正午太阳那么耀眼,它是可以直视的,它明明有无限的光辉,让什么云也挡不住它的光彩,却绝不用这光来刺伤人的眼,只是淡淡地遍照万物。”

  “它缓缓地行走,接受坠落的命运,可是只要还挂在天上,就一定让大地每一寸都有光彩照耀。即便是黯淡至极的光彩,也仍旧要送给别人。”

  她为这篇浩叹鼓掌,却又补充:“有时候就算在天上看不见太阳了,地上却仍旧没有被黑暗笼罩,这时为什么呢?也许有时候,太阳看似离去,却其实并没走远。”

  并没走远吗?

  他仰头看着半没入地平线的红日。

  骄傲的太阳,即便要坠落,也不曾更改那端凝的形状。

  “我不能辜负她的期盼。”

  虹猫喃喃自语,缓缓走下松山,接近那片炊烟袅袅的小村子。

  4.

  虹猫想,他也许应该开始物色新的传人。

  此前漫长的时光里,是否出现过这样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形,虹猫并不知道。

  如果有,那么前人也一样经受了如此磨难,挺了过来,把剑流传下来。

  如果没有,他是第一个遭此切肤之痛,更有责任熬过去,为后人做个表率。

  想着,他慢慢回归喧阗人间。

  人间的苦,总是道不尽说不完。

  他曾看到被苛捐杂税逼得在官府门前上吊自杀的一家之主,他的媳妇带着几个孩子跪在尸体旁哭,不是真的多么难过,是为了多拿些安葬费。

  虹猫替她料理丧事时,知道了上吊这事是他们商议过的,活不下去了,总要走个偏锋。那农妇其实是个很腼腆的妇人,虹猫难以想象她如何带着几个儿女,大庭广众之下撒泼卖痴,顶着官兵的呼喝也一步不后退的。

  虹猫给了她十几两银子,帮她把地讨要了回来,有带走她不想养育的年纪最小的女儿,送到了玉蟾宫去。

  其实并非送到玉蟾宫,只是送到离当地较近的广寒殿。

  他不敢回玉蟾宫去,怕见到春风归去绿成阴。当年的桃花林,当年的荷花池,当年的竹林假山,若一样,会难过;若不一样,还是难过。

  他也见过被逼着配冥婚的姑娘,在拼命捶打着棺材板,用指甲抓出尖利的响声,把她救出来时,她的十根指甲都掰断了,鲜血淋漓。

  还有父亲死后继母苛待的孩子们,大冷的天,只穿着褴褛夹衫,推着沉重的炭车在街上走,被风吹的皮肤皲裂,手脚上冻疮连成一片。

  他固然是可怜,所以救他们,可是扪心自问,是否也有借着这无数痛苦来抚慰自己痛苦的意思呢?

  看着千千万万人都在痛哭,不独自己一人,这样一想,就罪恶地觉得好过了些。

  一人独处,总是想着从前的事,总是想着蓝兔如花笑靥、如珠妙语,想着他们七个人并辔游走、四海为家。那时是何等豪情,何等无忧无虑,何等昂扬自信,总觉得天地翻覆也一样能力挽狂澜。

  结果……结果终究只是肉体凡胎,终究头破血流。

  现在他明白自己的脆弱和渺小,于是也不敢再把自己的举动叫做行侠仗义。

  这样昂扬的字眼,他配不上了,他知道,他失去了游刃有余的姿态,但也许人间本就举步维艰。

  只是尽量去救别人的苦,也未尝不抱有以别人的苦来安慰自己的自私,只是如此,也勉强还算得一个剑客。可是侠字,还当得起吗?

  5.

  把五晶石送回仙住寺时,虹猫身边已经跟了一位小童。

  那是他从时疫爆发的小村子里所救出来的孩子。

  看着这孩子奄奄一息,面色涨紫,虹猫几乎要放弃了,可是守着他一夜又一夜,汤药喂了一勺又一勺,这孩子终于又活过来。

  虹猫觉得一定是逗逗在保佑他们。

  他心里其实很难过,他没有救下所有的人,老人和孩子还是几乎全部死了。

  如果逗逗在这儿,如果兄弟们在这儿,大家齐心协力,活着的人一定更多。

  可是,没有如果。

  硕果仅存的孩子没有父母,虹猫便将他带在身边,又因为他是个好苗子,所以决心培养他做下一任剑主。

  但是继承哪一把剑,还不好说。

  要等着以后,如果他还有足够的以后。

  小徒知道自己在老堪布诵经时笑出声来很不礼貌,就绷住了脸,做出认真的样子继续停经。

  虹猫没有听,只看着温柔安详的三界自在空行母,她拉开的弓箭上盛开着乌巴拉花。

  乌巴拉,就是蓝莲花,天空一样澄澈的蓝色,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藏民们像喜爱格桑花一样喜爱乌巴拉花。

  格桑花是红色,娇艳柔嫩,乌巴拉花是蓝色,温柔清雅。

  而他见过兼具二者、更加美丽的话,可也只是……见过罢了。

  为重新营造地心之谷,他们在这里待了很久,陪伴着牧民们度过了近两年的岁月。

  他学会了藏语,学会了藏民服饰的穿法,学会了锅庄舞。

  每学得一点儿东西,都忍不住想,如果她在,此刻会是怎样?

  是否会用俏丽的语调问候他“吉祥如意”?是否会用鲜艳的彩色腰带束在腰间,轻盈地一转,让裙子转成一朵花?是否会掂量着哈达,和那些女孩子们一起恣意跳舞?

  他能够看到,尽管转瞬即逝,但总是能看到她的笑容。

  有一批野马闯进河谷里,其他的马匹陆陆续续都被牧民收服,只有最强健的那匹头马仍然桀骜不驯。

  虹猫骑上头马,紧紧勒着缰绳迫使它转向,朝着河谷外一路奔走。

  桀骜不驯的马儿人立着、摇头晃脑着,来回踢蹶着,却甩不掉背上的人。

  它跑啊跑,终于跑累了,停下奔腾的势头,缓缓在草地上走动。

  遥远的天地交界处,草绿与天蓝融为浑然的一体,天上没有云,但也看不见太阳,只是处处都有阳光,炽烈的阳光,如此刺眼。

  唯能听见风声的静谧之中,他的右手又哆嗦起来。

  其实这几年,右手哆嗦得越来越厉害了。

  也许再过几年,就真的握不住长虹剑了。

  他忽然抽了马一鞭子,纵马狂奔,马蹄踏地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不知何时,那份回音似乎凝聚成了实体,一匹白马与他并驾齐驱,随即又越过了他。

  马上的人穿着缃色衣裙,围着天蓝面的羊皮袍子,绿松石与红珊瑚珠子织成的腰带勒着不盈一握的纤腰,格桑花编成的花环戴在头顶。

  娇嫩艳丽的花朵压不下她端丽的面容,她停住了马,两人面对面。

  虹猫也停住马,怔怔地看着。

  蓝兔手里拉开一张生着乌巴拉花的弓,弓弦拉满了,箭头对准他。

  箭头也是蓝莲花,旋开旋落。

  你果然是我的空行母。

  虹猫心想。

  老堪布说,修行之人,定要有空行母相助,才能自尘世中拔擢而出,领悟真正的大光明大自在。

  而他的空行母从来就只有一位,无论她居不居于此世。

  天上飘来一朵云,遮住了阳光,虹猫抬头去看,它又飘走了。

  低下头来,蓝兔已经消失不见。

  虹猫沉默地望着白马曾伫立的地方,看了良久,终于勒着缰绳往回走。

  6.

  小徒儿喜欢格桑花开遍的山谷,虹猫却无所谓喜不喜欢。

  只是有那么一日,他坐在悬崖边,低头忽然发现,漫山遍野都是盎然的绿意。

  连成一片、厚厚密密的绿意,好像哪怕纵深一跃,也只会被它们温柔地兜住。

  这样的温柔和包容,让他想起当初,自己提议以雷电戒除血魔疯癫丸之瘾。马三娘大惊失色,说这很冒险。但蓝兔只说:“我理解你,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

  寻常的口气,寻常的神情,因为这本就寻常。

  他是这样一个人,蓝兔是那样一个人,他们本就该做这样的选择,本就该如此说。

  行侠仗义不是信条,而是骨中的髓,肉里的血。

  宁可是死,不要变成另一个样子。

  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就是这样寻常的选择。

  他们像照镜子一样鼓励对方,像照镜子一样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

  当时的他,寻常地感激,寻常地恋慕。

  直到现在,时移世易,猛然回首,才明白能于万载千年里、茫茫尘世中得到一个蓝兔,听她寻常地说一句“我理解你”,是何等侥天之幸的一种造化。

  

  四、重来已是朝云散

  1.

  欢欢十三岁的时候,达夫人病逝了。

  虹猫接到达夫人的飞鸽传书后,紧赶慢赶前往十里画廊,却终究还是没有赶上。

  欢欢对他说,母亲的遗言是对不起。

  “母亲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母亲。母亲是为了我才熬这么多年的,可是我没让她开心过一天。”

  欢欢垂泪说,他的眼睛像极了达达,让虹猫没办法面对。

  其实是自己对不起他们母子。

  如果当年能救下达达。

  如果这些年能多来看看他们。

  他真是做错了很多事情。

  帮着欢欢料理母丧,把这些年找到的好苗子介绍给他做朋友,一群人在十里画廊住了整三年,一直赔欢欢到脱了孝服。

  虹猫对徒弟们很严厉,每月总有些任务要他们完成,欢欢在得知这件事后,也要和别人一样,去完成任务。

  虹猫笑道:“现在不行,你还伤心得很,没有做好面对那些事的准备,要再等等。”

  欢欢一向是听话的孩子,他听从虹猫的指引,在十里画廊内安心读书练剑,等到完全摆脱了丧母伤悲之后,再去和同伴们行侠仗义。

  绵绵春雨中,竹笋几乎是顷刻间就长成了纤而不弱的竹竿。

  天空阴暗,铅云滚滚,欢欢坐在他对面,兴之所至,朗然吟诵那首《停云》诗。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 搔首延伫。”

  虹猫微笑:“才离开几天,就想念他们了吗?”

  欢欢点头,又问:“难道干爹不想吗?”

  虹猫微怔。

  不想,他并不想念。

  欢欢又继续念诵着。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虹猫只看着自己颤抖的右手。

  他不想念,他对于这群孩子们只有担忧,而不会像欢欢这样,殷切地等待着他们回来。

  他们和自己差了太多年岁,他没有办法和他们侃侃而谈,没有办法与他们这样亲密,没有办法在这个无聊的雨天里念着《停云》思念他们。

  这样无聊的阴雨天,欢欢仍然对外面的世界有所期盼,他知道朋友散落在外,在同样的阴雨之下做着各自的事情,只要阴雨过去,他们便会再会。

  这样热腾腾的思念,虹猫已经没有了。

  可他曾经有过。

  2.

  达达有一屋子的书,天文地理,无所不包。

  他走后,达夫人仍旧细心呵护着书籍,因此若干年来书籍只是微微泛黄,并没有更明显的破损。

  虹猫重新找到了那本《西窗琐忆》,一页页翻着,翻完了上卷。

  欢欢疑惑,书架上竟然还有这样一本书,而自己竟然从未注意过。

  “是不是很多事情,不知道时就是视而不见,见到之后才能发现处处都是它的痕迹?”

  欢欢捧着脸问。

  虹猫不知道达达是不是也有过这样天真娇憨的时候,但每当欢欢摆出这样的姿态时,他就觉得心里软得像一池春水。

  “也许是这么回事,从前我来拜访,总来书房看书,虽然不会再翻开这本书,可是经过时总会朝她看一眼。”

  “为什么?”欢欢睁大眼睛问。

  “有些书本来是没见过的,有些地方本是从来都没有去过的,书里的内容如何,彼方的风土人情如何,与自己而言都是无足轻重。可是有一天,认识了一个彼方的人,同再亲密也没有朋友读书,这般过后,再看这本书、再听到那个地方的名字,就会觉得心旌神摇、感受更深刻许多。”

  欢欢点点头,笑道:“就像千溪侗寨一样是不是!我本来不在乎那是个什么地方,只听说那里总是泛山洪。虽然担心,可是想想也就过去了。后来认识了小师妹,知道她就是那个地方的人,再听说侗寨泛山洪,就难受得紧,恨不得去帮帮忙了!”

  虹猫微微点头:“就是这样。虽说理想境界是于怨亲中平等无二,可人心是肉长的,见过的人总要比没见过的人鲜活些,爱的人总要比不爱的人亲近些。所以侠该是四方行游的,多见见人,多去爱人,才能接近那平等的境界。”

  欢欢认真地记在心里,又问:“那干爹为什么喜欢这本书呢?”

  “为什么?”虹猫低头望着泛黄的书页,微微一笑。

  他记得蓝兔如何兴致盎然地把这书拿给他看,记得二人如何头对头地一页页翻下去,记得在看完下卷时,蓝兔的感慨与称赞。

  她总是习惯于称赞所见过的一切,哪怕是并不曾会面过的人。

  欢欢看着他的神色,猜到几分,歉疚地说:“对不起干爹,我让你难过了。”

  他其实已经记不得蓝兔的相貌,但是玉蟾宫的老宫女们仍记得她们惊才绝艳的前任宫主,达夫人在世时也不吝向儿子讲述她那两个巾帼不让须眉的闺中密友。

  所以他听过很多蓝兔的故事、七侠的故事。

  他知道七侠本可以成双成对、逍遥人间,而不是现在这样,让虹猫形单影只地照顾他们。

  他想着,不由替虹猫难过起来。

  如果是自己失去了眼下这些朋友,他一定会崩溃的。

  可是干爹始终坚持着,不露出一丝难过痛楚,不让任何人替他担心。

  虹猫看着垂泪的欢欢,忽而觉得感慨无限。

  他拥抱着欢欢,像拥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孩子,如此体贴他的心意,老天终究不算薄待他。

  “别难过,你知道从前的事情,是你母亲给你讲的吗?”他替达达擦掉眼泪,捧着他的脸笑笑,“那么,你来和我讲你听过的故事,我刚才说的还不全,还有一件事也是让人心旌神摇的。就是从别人口中听见自己所爱之人的名字,那种欢喜是很甜蜜的,你愿意让我暂且欢喜一番吗?”

  欢欢点头,擦干眼泪回响着母亲曾和她讲过的逸闻。

  “母亲说我九个月大的时候,大家曾经一起到衡山游历,在山间寺庙的愿树上看到过一个很有意思的佛牌!”

  虹猫一怔,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件事。

  掩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随着他的话抖落灰尘,虹猫仿佛又看到那日明媚的日光。

  “娘说大家不是有意要看的,而是经过绿茸茸的老树时,那牌子自己掉了下来,正好落在干爹和蓝兔姑姑的身前。”

  虹猫握着颤抖的右手微微一笑。

  他并没有骗欢欢,听见“蓝兔”两个字从欢欢口中讲出,他有一种隐秘的欢喜。

  欢欢会记得蓝兔,所有人都会记得蓝兔。

  “是蓝兔姑姑把佛牌捡了起来,说那上头是一首《小重山》。”讲到这里,欢欢有些为难,“娘亲很喜欢那首词,时常写来的,可惜我总是记不住,神啊佛啊的,我不喜欢!”

  “因为你还年轻,你觉得自己足够得天独厚,用不着向外去乞求什么。”虹猫笑道,心里却想着自己。

  自己现在是否已经失去了欢欢这样的自信呢?

  当然是,不然他不会把那首词记得如此清楚。

  “慧光长从毫内生。释迦佛放眼、护卿卿。离家三载路难行。身影单、易遇打头风。

  君愿死结缨。过遥遥万里、赴峥嵘。望天持护神鸟鸣。解罪孽、万世享太平。”

  还有反面的祝祷之语。

  “世尊加持,彼内外明澈,破迷离幻象。世尊加持,彼心无挂碍,行坦荡前路。

  世尊加持,彼得龙象力,斩万千邪孽。世尊加持,彼摇天撼海,挽大厦将倾。

  倘浊世难清,独木难支,椎心泣血,总然成空。

  愿世尊加持,令我先渡忘川,三生石畔,候彼英魂。百年轮回,万年因果,成住坏空,二人并赴。——病中立。“

  偏生是名字磨灭不清了。

  当时蓝兔久久地看着,沉吟不语。

  逗逗笑说:“这一定是个丈夫在外的妻子所立。”

  “为什么一定是妻子写的,这又没有名字,也可能是丈夫给妻子写的呀!”莎丽反驳。

  二人吵起来,蓝兔却只是深深地望着佛牌,珍而重之地将它重新挂在树上。

  虹猫问她:“你喜欢这个牌子?”

  “不是喜欢,我只是觉得震撼,竟然会有如此深刻的情谊。”

  虹猫想了想,笑道:“也是,虽不知道刻下牌子的人究竟是男是女,可他一定是个向善又深情的人,才能如此虔诚地祈祷对方一起平安,”

  “不止如此。”蓝兔笑道,“我震惊的是最后那一句。三生石畔,候彼英魂。他一定是在临危之际写下这些的,即便是要死了,也仍旧不忘记要把这份深情带到地底,做另一个人尘世漂泊的锚,做忘川河边盈盈的灯,让他永不迷失,永远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行在何路。这不是深刻到骨子里的爱吗?”

  “可她并没有写自己的名字和她夫君的名字,佛会记得是谁吗?”

  “当然会记得,她用血写出来的字,她用爱和眷恋所包裹的那个人,世上仅此一个而已。”

  那时他点头了,可是并不能完全明白蓝兔心中汹涌的潮水。

  现在,他明白了。

  可是欢欢还不到可以明白的年纪,他不懂得天命有时人力有穷,不懂得人有那么多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之至,只好寄托神佛,为所爱之人虔诚地一祷告。

  可是不相信有不相信的好处,凭着一口不服输不认命的气,少年人们才能闯出新的局面来。

  回过神后,见欢欢正盯着自己,他便也回望着欢欢,笑道:“谢谢你,欢欢,我很开心。”

  3.

  达达那把琴随着主人跌碎在乱流里,后来欢欢学琴,达夫人又新做了一张。

  在徒弟们汇聚于十里画廊时,欢欢总是弹琴给众人听。

  这一日他刚弹了几个音,虹猫就愣住。

  凑在他身边的徒儿笑问:“师父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虹猫望着他满是笑意和光芒的眼睛,点头微笑:“是啊,我知道,这是《迦陵频》。”

  欢欢欢喜点头:“正是这首!”

  “迦陵频?那是什么东西?”

  虹猫笑着解释:“是《佛经》里说的一种妙音鸟,其音演畅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圣道分,如是等法,其土众生闻是音已,皆悉念佛、念法、念僧。”

  “念佛?念法?念僧?”

  唯一的女孩说:“我知道我知道!佛,法,僧,这是佛陀们常说的三皈依!”

  “皈依又是什么呢?”最小的孩子总是很执着,什么都想问清楚。

  可是女孩也无法解释清楚,只好求助地看向虹猫。

  虹猫笑着说:“皈依就是相信,虔诚地、打心底里去相信。”

  他的大徒儿拍手笑道:“那么我们这些人,就是‘皈依’侠道喽?”

  虹猫摇头,想说他们不必讲什么皈依,转念一想,其实也差不多了。

  而且在他心底,他没有皈依谁吗?

  当然是有的。

  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从书架上翻出那本乐谱,看了盏茶功夫,对虹猫笑着说:“看来又要借达达的琴一用,这么难得的秘谱,真是有些见猎心喜。”

  虹猫那时候伤好了大半,便自己去找达达借了琴。

  达达的笑容很和煦,却带着一丝调侃:“当初不是靠着这把琴,还不能叫蓝兔和你重相会,而今真弹给你听,倒是不必我再去割弦了!”

  虹猫含笑道谢,抱琴而归。

  两人便在南窗下相对而坐,日光照着她的肌肤,莹润得像玉,琴上的弦也泛起淡淡透明之感,琴谱放在一旁,阳光照着无数飞尘在纸页上起落。

  那一页,正是《迦陵频》。

  虹猫回过神来时,见唯一的女徒儿正捧着脸,痴痴地看着欢欢。

  他先是微怔,随即含笑。

  人人都有只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

  这多么好。

  可是欢欢能感觉到这份情意吗?

  虹猫看向欢欢,见他只是专心抚琴,脸颊便却露出一丝淡淡的绯红。

  虹猫莞尔。

  他忽然明白了当年兄弟们为何如此爱打趣他。

  少年人欲说还休的心思,怎能不惹旁人怜爱调笑。

  4.

  夏云总是团团簇簇,在天上霭霭飘动。

  待这朵云飞来时,欢欢又念:“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虹猫微笑:“你的云又回来了吗?”

  欢欢点头:“从春倒夏,它总是那个样子,到这个时候飘过来,虽然有几天看不见,可是偶尔一抬头,它又停在那里了。就像我的好朋友一样,虽不是片刻不离,却也从不曾走远过。”

  虹猫怜惜地抚摸着他的发髻。

  自从留头之后,欢欢的头发越来越长,便也如从前的达达的一样,挽个鬏,戴一顶方巾。偶然抬头看去,他还以为达达回来了。

  欢欢其实根本记不得父亲的长相,但他仍旧对父亲怀有深深的仰慕与崇敬。所以他时常揽镜自照,或者问虹猫父亲当年坐过的许许多多事情。

  这是个寂寞的孩子,虹猫叹息。

  只有寂寞的孩子,才会把来去无定的云当朋友。

  仰望着天上的大团云朵,某一刻,虹猫发现,风从云团剥离下细细的一丝,裹着它在天上缓缓地滚动。

  他也曾用云装点过自己的一份欢乐,久到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伴着蓝兔在一处歌吹沸天的城里投宿,盛夏黄昏,二楼窗口,帘栊高控,只隔着一层窗纱去感受晚风的清凉和尘世的热闹。

  窗口正对着的街心上,是个卖大力丸的武行师傅,吃了丸药,一个右正蹬便踹碎石板,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叫好的人多,买药的人少,虹猫站在窗子后头静静看,却不防蓝兔将一张纸递在他眼前。

  “你瞧,像不像?”

  虹猫定睛细看,纸上是极其简单的写意小人,手脚头都只用一画代替,唯有踢正蹬的右腿被浓墨重彩地点染,疏疏几笔,一看就知道是底下那位师傅的传神写照。

  虹猫噗嗤一笑:“你画的?”

  蓝兔点头,又问:“像不像?”

  虹猫也点头,蓝兔便笑着往天上一指:“那你再看看那儿!”

  虹猫顺着她的手指抬头,只见天上瞟着一朵奇形怪状的云彩,分成了好几缕,乍一看还真像是人的手脚躯干,也是其他部位简单无比,偏偏踢正蹬的右腿格外厚重,仿佛一代宗师踢腿出去,剧烈腿风把衣角给鼓荡了起来。。

  虹猫忍不住哈哈大笑,问蓝兔:“你怎么想得到的?”

  “你倒是说说,哪个和哪个更像一些!”蓝兔巧笑嫣然。

  虹猫笑得站不住,扶着椅子坐下,笑了许久才道:“都像,这可真称得上是鬼斧神工了!”

  蓝兔得意道:“可知不能光看尘世的热闹,偶尔抬头看看天高云淡,才知道天上也有它的的热闹呢!”

  虹猫颇为赞许地点头。

  过了片刻,他忽然道:“大力丸师傅不好了!”

  蓝兔正洗笔研,听见这话慌忙凑到窗边,朝下看,却并未看出什么不妥。

  “我是说上面。”虹猫忍着笑道,“你瞧,天上的师傅是不是快被吹散了,我瞧他的两只胳膊好像要贴到旁边那条小蛇头上了!”

  蓝兔抬头,果然方才还形似大力丸师傅的云彩已经快分成两节,轻薄之处快和旁边的长条云彩连在一起,仿佛小蛇生出了两只龙角。

  她无奈一笑:“可知有些热闹还是不看的好,白云聚散本就无情,我们却偏偏要留情,当真是自寻烦恼。”

  虹猫回过神来看欢欢。

  也许总有白云是要散的,但也总有白云会聚拢,欢欢也许就是新的白云呢,所有的风,都会朝着他吹来,天地的钟爱,都会落在他身上。

  也许会是这样的。

  让他们这群人成为欢欢的指引者,让他们留下的东西在欢欢身上变得更加深邃绵长,这也很好的。

  五、中心独立一何茕

  1.

  走进灵堂时,他还不敢相信。

  推开徒儿拦在身前的手,虹猫走向棺材, 缓缓推开,看着那苍白的脸发愣。

  如果当初,达达没有被崖底的涡流带走,也许他也会是这个样子。

  虹猫退后几步,猛然吐出一口血。

  徒儿们被吓坏了,七手八脚地寻找手帕来帮他擦血。

  “师父,你可不能有事啊!”

  继承了雨花剑的小徒儿眼泪涟涟,眼睛这也不敢眨地看着他。

  虹猫深深捂着心口,问道:“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出山之前,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小徒儿哭道:“是我们不好,听说凤凰山那边有土匪作乱,想着七个人一起过去,一定不会有问题的。没想到那些土匪在山庄四处都埋了炸药,欢欢哥为了掩护我们撤退,被……”

  他说到这里,也放声嚎哭起来,虹猫搂着他的肩膀,轻轻拍着,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他记得当初达达也为了一块油布,舍生忘死地冲进魔教布置的地雷区中。

  他九死一生地逃出来,他们九死一生地战胜了魔教。

  少年人,昂扬奋发,得天独厚,只要众志成城,一定能够让事情变得更好。

  不该是这样的吗?

  他心中刺痛得厉害,又吐了一口血。

  小徒弟被吓得手足无措:“师父,你千万要保重身体,你要是不好了,我们可怎么办呢!”

  虹猫看着他年轻俊秀的脸,圆乎乎的,很像逗逗。

  很像当初站在城墙上,哭喊着要他别过来的逗逗。

  他笑了笑,张嘴想要说话,然而一张嘴,血就不断地往外流。

  小徒弟吓得更厉害了,他只好不再说话。

  可是他仍旧不可置信。

  虹猫扶着孩子们的手,缓缓走到棺材边。

  里头的孩子还那么年轻,比达达当年还要年轻,没有成家立业,甚至还没有开始开始扬名。

  老天为什么会把这样一个孩子给收走呢。

  他甚至还没有真正经历什么。

  何其不公!何其不公!

  2.

  安葬欢欢的那一天,天空阴阴的,但并不曾下雨。

  虹猫亲自把土埋上,每填一铲土都觉得喉头腥甜,想要痛快地咳嗽一场。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像是气喘吁吁的老牛,像个破败的风箱,像一切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东西。

  徒儿们想要夺下他的铲子,让他去歇息。

  虹猫没答应,仍旧给棺材填了土,像当初为同伴们立衣冠冢一样,用颤抖的右手在墓碑上刻字。

  “儿欢欢之墓”,欢欢本就是他的干儿子,这样写并不奇怪。

  但是孩子们看到,他在后头题下的落款是“七侠立”。

  他们不解,他们不能明白,欢欢不只是达达和达夫人的孩子,不只是上一任七剑唯一的遗孤这样简单。

  他曾是虹猫的希望,是让虹猫对这世界仍能抱有一丝期待的希望。

  他不是虹猫一个人照顾着的,是所有人、是所有的兄弟们一同照顾长大的。

  可是这个孩子没了,到头来……一切仍旧是空寂无比。

  虹猫扶着立好墓碑,站起身来,却立刻被一阵头晕击中,直直向后跌倒。

  徒儿们吓了一大跳,要将他扶起,却被他抬手阻止。

  “不用扶,叫我一个人躺一会儿吧。”

  他累了,他真的太累了。

  他仰望着竹影斑驳后的天空,看到日光从云朵堆积的地方透出来。

  有太阳,才能看得出原来是那么多的云堆积在一起,才能看得见被云彩那格外洁白无暇的边缘,想欢欢衣服上的祥云镶边,都让人觉得柔软。

  也许,是欢欢的朋友们来送他了呢。

  那么多白云,虽然聚散无定,却还是在这个时候都汇聚齐了。

  欢欢独自一人涉河登彼岸,但又父母在前方等待,又白云在天上送行,想来不会太孤独的。

  3.

  安葬欢欢后,他带着那些孩子重新找到那些土匪的老巢,排兵布阵,让孩子们自己出手剿灭了土匪。

  虹猫只在高山上看着,看着他们的剑光在黑暗中闪耀。

  真的很像已故之人。

  因为当初挑选他们的时候,他就带着那么一点私心。

  明知道不该如此,明知道不该被感情蒙蔽双眼,做不理智的选择。

  但是还是不自觉地,找了和大家都相似的人。

  毕竟翻开剑谱,看着一招招剑法在眼前闪过,想到的只能是他们的样子。

  世代流传,将会有许多任七剑,可是他自己就只知道那么几位而已。

  他怎么去培养出一个和他们截然相反的传人呢?

  也许太自私了,也许其实还有更好的选择,却被他给摒弃了。

  如果他能够更用心地培养这些孩子,如果他能够像父亲锤炼自己一样锤炼他们,也许欢欢不会这么早就走。

  欢欢本该是被天地保佑和祝福的孩子,本该平平安安地长大,像他的父亲一样成家立业,做个有才却不傲物的才子,在竹林幽篁里生儿育女,有道则出无道则隐。

  他本该是这样平安度过一生的孩子,而不是苍白着脸躺进棺材里,在生命还未开始前就熄灭了火光。

  九泉之下,自己如何去面对达达与达夫人?

  虹猫只觉得心口又泛起刺痛来,便用右手捂住心口,不知道是心跳得更快,还是手颤得更厉害。

  多年来,悼念总带着心痛,以至于到了而今,痛楚好像被剥离出来,像根神出鬼没的针,时不时在心口上刺一刺。

  4.

  剿灭了土匪,孩子们很开心。

  如果不是因为失去了欢欢,他们会更加开心的。

  虹猫明白那种感觉,找回五晶石的时候,他在山川大地游走了很久很久,心情颇为复杂。

  尘埃落定,劫后余生,如果能和兄弟们踏遍山河,那是何等潇洒快意。

  可是没有兄弟们了,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走。

  这又是何等失意落魄。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注定了,除了接受又能如何?

  虹猫一直以为,只要熬过这些时日,把新的一代培养起来,一切都会变好。

  也许他不会变好了,可是未来的人会更好,那么未来就会更好。

  但是,欢欢走了,也许这些孩子也将重蹈覆辙。

  这世界从不会因为他一个人受苦而变好,后代仍然要受苦,他们的苦也许比自己经历的还要难以承受。

  为了照料他们,还是要继续坚持一段时日。

  欢欢走了,仍然要有旋风剑主。

  要有新的孩子来。

  徒弟们不大能接受新的孩子,他们习惯了欢欢,习惯了他在窗下吹着凉风,朗然吟诵《停云》;习惯他焚香抚琴,把大家看不懂的琴谱转化为一个个悦耳音符。

  习惯了欢欢,自然不能接受另一个人来取代他的位置。

  那本来就是欢欢家传的剑,欢欢的位置。

  “可是你们要明白,欢欢会希望从此旋风剑法失传吗?”

  虹猫将满心伤悲的孩子们聚集起来,在咳嗽的间隙语重心长。

  “欢欢很好,可是他已经不在了,有些人不该这样早就离开,可偏偏老天要他们离开,人力不可挽回,只能尽力去弥合伤痕……”

  “不,我只要欢欢!”和欢欢最亲的女孩子站起身跑了出去,其他孩子也接连出去追她回来。

  虹猫没有追赶,坐在冷清清的屋子里,望着窗外明媚的日光。

  他并不觉得女孩子任性,只是觉得他好年轻,如果他也是那么年轻的时候遇见她,他也一定不能接受这种事,他也一定会对着世界呐喊自己不要别人,只要那一位冰魄剑主。

  5.

  跑出去的女孩子正是下一任的冰魄剑主。

  对于她,虹猫总是无可奈何。

  玉蟾宫把选择权交给了他,他选定的冰魄剑主,就会是她们的玉蟾宫宫主。

  那曾让虹猫伤心许久。

  在他心中,这身份本该是独一无二的,但造化弄人,他必须担负起责任,重新选择一位堪配这身份的人。

  他选看了很久,觉得世上没有比得过蓝兔的,他选择不出来了。

  直到游历至西南方一处侗寨,目睹了一场寨与寨之间的械斗。

  那女孩子的父亲几乎要被打死了,电光火石之间她冲出来,护在父亲身边,宁可死也不肯退。

  虹猫阻止了械斗,又教这女孩子粗浅的包扎术,让死了一半青年的村寨又恢复过元气来。

  村寨为庆祝还有那么多人活着,举行了篝火晚会。

  晚会上,大家围成一圈,绕着篝火跳舞,唱虹猫听不懂的歌。

  他没有跳舞,没有唱歌,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仰头望着月亮。

  就是这时候,女孩走过来问:“叔叔,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我没有不开心。”虹猫微笑。

  “可是我看得出来,叔叔你不高兴,你不看花、不看草、不看云、不看月亮,也没有看过我。你只是把目光搁在我们身上,好像借此打发心里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词语好了,只是天真地摇头:“我觉得这样不好,叔叔,你明明还活着,眼睛里却一点儿也没有这个世界了,这样不好。”

  虹猫微笑:“那么,我尽量改正。”

  她欢快地点头。

  篝火边的歌声忽然变得很苍凉,虹猫问道:“你们唱的歌是什么意思?”

  “我们在像‘萨’祈祷,‘萨’是妈妈和奶奶们的魂魄,我们相信,妈妈和奶奶们即便升到天上,也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那么,你们又在祈祷什么?”

  “我们祈祷能够继续在斗争中活下来,祈祷能够在一次次的死亡里获得新生!我们这寨子,曾经死过数以千计的人,可我们还是活下来的!”

  “在死亡里获得新生?”虹猫摇头,“不要这样想,死亡从不会带来什么新生,死了的人终究死了,活下来的人应该感恩,也应该痛苦,而不要把死亡当做是什么荣耀。”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可是若不把死亡当做荣耀,又要把什么当做荣耀呢?”

  虹猫无言,心想也许这世上本就没什么荣耀可言。

  6.

  他把女孩子带回来,送到玉蟾宫去。

  其实不是送,而是玉蟾宫自己派人来接。

  所有人都知道,玉蟾宫是他的伤心地。虽然总有一天,他会走进玉蟾宫,但在他知道自己还有明天的时候,他实在没有勇气过去看一看。

  那女孩很聪明,剑法学得很快,对玉蟾宫的事情也上手得很快。

  玉蟾宫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新主人。

  可是虹猫自己,觉得自己还并没有接受新的冰魄剑主。

  所以冰魄剑仍然在他背上。

  过去多少年,它都和长虹剑交叠在一起,被虹猫所背负着,风尘仆仆地四处游荡。

  也许是委屈了这把剑,举世难寻的神兵利器,却始终没有出鞘过。

  冰魄剑主不可以被排挤出七剑之外,所以虹猫还是时常飞鸽传书,让玉蟾宫把人送到西海峰林或十里画廊,或者黄石寨、或者金鞭溪,或者天悬白练。几个孩子们应当也缔结深厚的情谊,彼此互助。

  然而他从未亲自教导过新的冰魄剑主什么。

  他还是自私,还是软弱,还是没有勇气看着另一个女孩子呼喝着“冰天雪地”,在莲花上起落自若。

  他的心也许会因为看到这一幕而碎掉。

  同时他又放不下许多的老地方,十里画廊、黄石寨、金鞭溪、天悬白练。

  其实这些地方已经和新的孩子们没有关系了,他却仍旧想要带他们过去,告诉他们,曾经握着这把剑的人每一个都了不起。

  尽管他们不知道。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太过飘忽,如果不是有过会面焦急,那么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过是陌生人。

  虹猫知道,如果他们见过自己的兄弟们,哪怕只有一面,都会敬仰不已。

  但是,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就只是冰冷的传说而已。

  7.

  虹猫望着墙上近乎干枯的蒿草。

  其他的草一簇一簇,一丛一丛,就是枯了,也枯得热热闹闹。

  唯独这棵草,孤零零的。

  可是在它后面,是绿意盎然的桑树,和无数正蓬勃的草木。

  盛夏草木长,偏偏有一株枯草,跟不上岁月的脚步,茫然地看着春来天地青。

  “中心独立一何茕,四时舍我驱驰。”

  幼时随父亲读书,读到《大墙上蒿行》,只是指着墙上的蓬草调侃,可是眼下终于明白,人生天地见,真是孤独。

  也许世界本就走得快,所以跟不上了,就只会越来越疲惫。

  他曾经走得很快,和兄弟们、和蓝兔挽着时光的衣袖,大步地走。

  然后在他骄傲的二十岁,一切都碎了,如同父亲在寒月下碎掉的剑,砰的一声,像炸开的烟花。

  往后的余生,又像躺在草丛里渐渐生锈的剑柄,孤独地、没人理会地一点点被锈蚀掉。

  “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

  不,虹猫摇头。

  无论如何,他不后悔曾遇到过蓝兔,遇到过这世上最好的兄弟。

  “师父。”

  女孩哽咽的哭声响起,虹猫缓缓睁开眼睛,见她跪在一旁,忙把人扶起。

  他微微笑道:“怎么哭了?不是说要做个比男儿还坚强的女孩吗?”

  “我叫您伤心了。”她哭的更厉害,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我明知道您也是失去过朋友的人,我还那么说……”

  虹猫扯了扯嘴角:“是啊,我本以为我可以做个榜样,结果把一切都搞得很糟糕。”

  “不,不是的!”女孩摇头,“师父已经做得很好了,特别特别好!我们几个要是没有师父,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虹猫不语,良久,他对女孩说道:“把大家都叫过来吧。”

  8.

  他颤抖的右手将每一把剑都分发了出去。

  旋风剑、青光剑、奔雷剑、雨花剑、紫云剑……他从不离身的冰魄与长虹。

  徒儿们看着他颤抖的右手,他也笑着看过去。

  “我这一声快到头了,所以想和大家说说心里话。人一辈子,总该有畅所欲言的时候才对。说实话,我一直都很愤怒。”

  说出这话时,他觉得仿佛卸去了重担,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我一直都觉得不公。我做错了什么呢?我的兄弟们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偏偏要落得如此下场。我打心底里觉得,老天不该如此待我。”

  “我曾经认识最善良的姑娘、最能干的老板娘、最仁慈的大夫、最戆直的勇士、最聪明的军师、最有才的隐士。如果他们都够活到我这个年级,我们一定可以做很多事,我们一定可以让这世界变得更好。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为什么却偏偏不允许它发生。”

  “我努力地去做事,好像他们还在,好像每一件事都是我们一同完成的,可是我毕竟只有一个人,我能做到的事毕竟太少太少,以至于这一生好像漫长,又好像空无。”

  “我本以为你们会是更幸运的我们,可惜不是,你们也并不幸运,你们也要遭受生离死别。大家都是肉体凡胎,都在无情天地间提心吊胆地活着。我会遇到的人,你们都会遇到……可惜我竟没早点儿明白。”

  “如果我这一生,还有什么算得上是榜样,也许就是这一点吧,无论如何伤悲,都坚持到明天。明天也许更糟糕,那就坚持到后天。也许不能再力挽狂澜,可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算很好了。”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忧来伤人,大家……善自珍重吧。”

  

  尾声 百年一梦欲谁何

  1.

  把剑交给徒弟们的当晚,是个有蒙蒙阴雨的夜晚。

  虹猫骑着马,随着磅礴的雨意一路前行,来到了玉蟾宫门首。

  他没有敲门,不惊动任何人,翻过墙跳进玉蟾宫内。

  玉蟾宫的老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多年不见的长虹剑主再度拜访,会是以这种方式。

  然而这里已经没有长虹剑主,只有虹猫了。

  若干年前,被麒麟驮到此处,靠着背上的长虹得到了她的认可和悉心呵护。而今再度来寻她,却什么也用不到了。

  她也许正含笑注视着他吧,在这个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再称之为淘气的年纪,做这样淘气的举动。

  虹猫循着记忆,去找陵墓的所在。

  还未熄灯的女学堂里,有清亮的声音在读《诗经》。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虹猫也跟着轻声念诵,脚步逐渐轻盈。

  也许还不到百岁,可我的确已经让你等太久了。

  把你安置在这连野草也生长不到的陵墓里,你一定孤单。

  可是从今往后,再不会如此了。

  从仙女洞爆炸的废墟中找到她时,她蜷缩着,让虹猫想起某年地震时,他们两个一同从坍塌房屋里挖出来的小婴儿。

  母亲死了,将他护在身子底下,任由他安详地睡着,在好梦中得到救援。

  他的蓝兔像婴儿一样沉眠,却又像母亲一样守护着大地上每一个人。

  他随意想着,走到陵墓之前。

  深深呼吸,他竟又仿佛回到少年时一样,站在爱侣的窗外,听她含蓄而坚定地诉说衷肠。

  她从来都站在他身边,从来都与他一起。

  吱呀一声,机关开启,走过长长甬道,他终于又看到水晶棺内宛然如生的蓝兔。

  她还年轻,而他的手已经爬满皱纹,干瘦得能看见历历经络。

  “你自然不会嫌弃我。”虹猫笑道,“可是我也不好唐突你,幸好,我早就有所准备。”

  他走向一旁的那口乌木棺材,轻轻推开棺盖,躺进其中。

  “我这一生过得很遗憾,但是终究没有欺心过。你又是那么心软的人,一定不会因为我做得不好就讨厌起我来。”

  “你一定也在花雨漫然之处等候着我吧。”

  他从怀里取出小小的油纸包,轻轻打开,露出里头白嫩却散碎的桂花糕。

  他亲手做的,上路时揣进怀里,烫得心口发热,淋了雨后,又变得那么凉。

  但是借着桂花的云外天香,尝起来仍旧是好味道,虽然并不像当年尝到的那块那么细腻。

  也许是筛粉筛得不细吧,毕竟做不到她那样的细致周全,虽然照顾了那些孩子们那么多年,却终究还是搞不懂庖厨之道。

  咽下去,喉头就立刻泛起火辣辣的痛。

  虹猫拍了拍堵塞的胸口,用颤抖的右手扣紧棺材盖子,豁然一声遮住了一切。

  并不是自暴自弃,僵持了这么多年,当然不会在最后关头自暴自弃。

  如果还有明天,他一定硬撑着、尽善尽美地度过明天。

  但是注定见不到明天的晨曦,他就想要加紧地朝着桥的另一端奔跑。

  已经让她等了太久太久,已经在尘世中想了太久太久。

  虹猫心又腾腾地跳动起来,说不清楚是桂花糕的毒,还是他自己的激动。

  他只觉得自己摆脱了这具老迈躯壳,轻盈地奔跑起来,尽管眼前是一片黑暗,但远方……

  远方那道身影正在等待着他。

  也许,也许无论是归于幽冥还是赴于轮回,他还有那一瞬的机会再奈何桥前与她相拥。

  2.

  “經云。或現須臾。作百年等。一切諸法。業幻所作故。一異無礙。言如夢者。如夢中所見廣大。未移枕上。歷時久遠。未經斯須。故論云。處夢。謂經年覺。乃須臾頃。故時雖無量。攝在一剎那。”

  虹猫猛然睁开双眼,梦中之事如潮水般退去,剧痛却席卷全身。

  心跳仍剧烈不已,虹猫想要用右手捂住心口,微动胳膊,便觉得右手仿佛如同针扎。

  他看过去,长虹剑半没于地板之中,而他的右手正死死握着剑柄,手心处沁出了血,指骨因为过分用力仿佛要断开一般,他的右手,一直都是因为这样而颤抖。

  鼠族兵见他清醒过来,齐齐后退一步。

  大祭司微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半跪在地上的虹猫,仗着左右傀儡兵护卫,不以为意,只拍了拍手掌扬声赞叹。

  “真不愧为长虹剑主,你还是头一个在我四象阵下不疯魔不崩溃的人。”

  虹猫默默望着自己的手,怀里的绝命书和梦里许多散乱片段交织在一起,被长长幻境打断的怒火再度炽烈燃烧起来。

  他缓缓起身。

  长虹剑铮铮地响着,被主人从地板内拔了出来,剑尖直对大祭司。

  “而你,不会是最后一个死在长虹剑下的宵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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